我们将以何种色彩盛开 病房洁白明亮。除我没有别人。舒适之外,令人稍感奢华。原本是三人间。病友们陆续出院。幸好风调雨顺,没有灾害袭击城市,如今只剩我独自躺在这宽敞的房间里。
……入院已经四个月了。
月份。陌生的单位。
毕竟,自那天起,流逝的时间用年来计量。
藤原忠通最终留在世界上的,只有残破的皮肉,骨头,粘连头皮的长长黑发。
亲眼目睹一切的母亲。甚至没有尖叫。
她无声地靠近,尽量避开满是血和内脏的地板,把我抱出来。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家庭背景这样方便。
妈妈说:“睡在地板上会容易生病的。”
“而且,身上脏脏的也不好。”
“至少先洗个热水澡,再上床睡觉吧。”
我晕晕地走回卧室,尸体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妈妈用了什么方法藏匿尸体。出乎意料很顺利。
没有穿着警服的人闯进家里找我问话。生活一切如常。
但不知为何,某一天起,身体开始频繁地不适。
最开始只是感冒。
打几个喷嚏。鼻子就不堵了。头也不疼,难受的反而是肚子。
医生开了几剂药。我遵医嘱服用,健康状况却每况愈下。医生摇摇头。病症罕见。又经过数次检查后,要求住院治疗。
此刻,望着窗外遥远的风景。粘腻的窒息感突如其来,我不得不弓起身子。午餐在食道里翻涌,随着低哑的呜咽,秽物溅落在白色瓷砖地面。
颤抖着按下呼叫铃时,感到庆幸。自己及时把脖子伸出床单。没有给大家添太多麻烦。
几个带着清洁工具的护工很快出现。最前面走着的人是主治医生。
她叫勋子。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对长期住院的我格外关照。
“哎呀,又出现了呕吐症状。”
“是的……真是不好意思。”
我躺回被窝,挪动肩膀。反复调整让身体舒服的姿势。
”真奇怪,胃镜检查结果,没有任何问题。”
勋子打开窗户通风。
北风裹挟凉意,吹动窗台上的花朵。
弥漫呕吐物味道的空气里,花瓣在玻璃瓶中轻轻摇曳,亮如一角白衣,雪色明丽。
“对了。醒来就看见这瓶花。母亲她来过吗?”
“早上的时候来探病。你还睡着,我们就没有喊你醒。”
“又让妈妈担心了……如果我身体健康的话就好了。”
“这不是你的错呀。话说回来,你的妈妈每次走得时候都很着急。她应该也很忙,但还是经常来探望你。被这样幸福地爱着,你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凝视着瓶中的花朵。
白花交织绿叶,万般风情。那一定是妈妈在花店斟酌挑选,又精心打理的结果。
忽然眼眶发热。
曾经对我心怀恐惧的母亲。
舍不得杀掉我,又恨不得扔掉我的母亲。
这些年来,把往日纠缠不休的父亲落在一边。
展露出近乎赎罪的慈爱。
这份混合罪恶感的温暖,连同那个人永恒的死,时常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说胃镜检查排除了异常,但最近经常会出现胃肠不适的症状。是吧?一直这样呕吐。总之,继续检查是无法避免的。”
点滴瓶折射着阳光,勋子关于复查的叮嘱,在耳后盘旋了一会,又渐渐远去了。女人轻盈地关上病房的门离开。
最开始是血液检测异常,但无法确认病因。
又进行各项综合检查,始终找不到病灶。
甚至检查的结果每次都在变化,勋子小姐也很头疼。
每一天都在消毒水气味中慵懒地流淌。食物也是由护士送到床边。整天都在休息。昨天,我还和勋子说,身体已经不疼了。可以下床走动,差不多可以快要出院了吧。可今天光是呼吸都觉得疼痛。
一定空闲的时间太多了。才总是忍不住想起过去的事。
顺带一提。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姑且不论疾病缠身,心完全是大人了哦。
我有时候,想起那个人,或者说永远定格在三十多岁的幽灵吧。淫荡。而且软弱。死在自己的血肉之中。
藤原忠通。我们不会再见面。
我记得你,因为你从前教会我很多事。
将来我老了,也许会像你一样。但我记得最开始遇到的你。风雅、美丽、多情。像我记得我自己。
可是,如果被你问道:
杀死我,有感到后悔吗?
摇头就是我能给出的唯一答案。
我很悲伤。但我不会因此痛苦。
只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藤原忠通是一个寂寞的人。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讨论过和家人的事。虽然我也没问过。不算是刻意地回避。
他也许就是因为无处可去。才来到我身边吧。
明明已经接受了我的爱情。
可是。
最后的最后,为什么还是发出那样寂寞的声音呢?
如果再见到他。我会这样问。
啊——又来了。
胃部的疼痛翻涌。
我把手卡在牙齿下面。这里刚刚才被打扫过。不愿意给他人带来更多困扰。
幸好,这一次呕吐的感觉可以忍住。
手背的静脉微微鼓起,吸附嘴唇。隔着手指的缝隙。仿佛看见藤原忠通浸泡在湖水和阳光中的面容。
弯曲手指,想触碰涟漪。
幻影又钻进被褥的褶皱深处。
泪水砸在青色血管上。
分不清这究竟是迟来的悔恨,还是残存的良知。如果就是它们叫我生病了,我要怎么解释给医生听呢。
到了第二天,身体状况稍有好转。
妈妈送的花,好像比昨天稍微枯萎了一点。这是肯定的。它不是水仙那样的水生植物,离开了土壤,走向末路是必然的事情。
从枕头下拿出母亲给我配的手机。对着花儿拍了一张照片。
“您送的花真是美丽。今天还会过来吗?”
“你喜欢就太好了。对不起,妈妈今天有事。”
没有回复她。手机摔进被窝。我也把脸埋进枕头。可能是寂寞,可能是赌气。
梦境里,迎接我的是记忆中最美丽的那张脸。
那双比任何人都更寂寞的黑眼睛。
纤弱苍白的身影。我想起夜空中寂寞的月亮。
手指把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好像是为了看清什么。
“显仁……”
他开口。声音微弱湿润。
我也想和他说话。
想从他身上追问那份孤独的真相。
“明明都和我在一起了,为什么还会感到寂寞?”
我大声追问他。
藤原忠通的脸上来不及露出对应的表情。血肉从眼睛两侧膨胀炸裂,像毛躁的花朵,雨露滋润后,融成一滩混合血水的肉块。
而我像醉酒跳湖的人。从针扎般的寒意中骤然清醒。把被子裹得更紧。
醒来之后,喉咙有点不舒服。
用纸巾接住咳嗽。再展开。眼前一片通红。
首先联想到的是,几年前和忠通在一起的时候。苍白如纸的皮肤上,涌动发亮的鲜血。
我没有咯血的经验。也许是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太过头了,睡觉前也没有补充水分,因此黏膜破裂出血。感觉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还是通过护士向勋子报告了这个情况,毕竟明天早晨又要检查了。
“最近有吃什么东西吗?”
勋子盯着检查报告,没有抬头看我。
“除了医院提供的餐食,应该是没有。”
我淡淡地回答。
“不过,前几天母亲带给我拌饭用的味增。她说,医院的饭味道很清淡吧。于是帮我浇上去了。”
“哎呀……真奇怪。啊,不是说你的妈妈。是你的身体情况,出现了现在使用的药不会导致的副作用。”
“不过,不排除是正常的波动。如果不是一直持续的话,这个数值也并不代表什么。对了,你的体重又减轻了。最近真的有好好吃饭吗?”
她停顿了一下,给我留出回答的空间。
“我吃掉了。”
“好的。如果体重再继续下降,可能需要补充营养剂。不过,最好还是通过食物来摄取。”
“我吃掉了。”
像机器一样重复着现实。
勋子挥手示意我离开。又突然“啊”地一声叫住了我。
“如果要加调料才能吃得下去食物。稍微多加一点也没有关系。”
结果,咯血的症状没有持续很久。
走出病房。在廊道里偶遇了勋子。
她称赞说:“你最近的脸色很好哦。”
我点点头。早上站上体重秤。发现数字还在下降。让人误以为坏掉的其实是眼睛。
正想下楼散步,手机传来提示音。
母亲说她明天会来。
我对着屏幕微笑。
“请再给我带一瓶花。”
于是母亲带来了和上次一样的白花。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也逐渐喜欢上了它。
“最近,大家都说我的脸色变好了。”
“是啊。不过有咳嗽出血吧。”
母亲关心地提到。
“没问题的。医生也说不算什么大问题。我已经没事了。”
“真好呀……”
母亲看起来很憔悴。大概是因为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很自责吧。
“对了。显仁。给你带来了新上市的果汁。”
母亲经常给我买果汁。在她眼里,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呀。我微笑着道谢。
喝了一口。很明显的甜味剂味道。但很好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草莓作为柔弱易腐的水果,难以保鲜,只能通过其他方式去模拟口味。
母亲回家后。护士送来了今天的药。她放下铁盘。眨了眨眼。有些焦急地说:
“稍微等一下……真是奇怪。”
护士用很小的声音喃喃自语。重新端起盘子。跑到病房外面去了。过了一会,再回来时,她脸上紧张的表情已经消失了。
“抱歉。差点拿错了药。又确认了好几遍,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啊……在医院工作,很不轻松吧。也会有这种时候呢。”
“不行啊,这可不是小疏漏。会是很严重的医疗事故哦!勋子小姐特意交代了。从明天开始,配药之前必须先和她确认。”
我含了一口水,熟练地吞下所有药片。
“你最近和妈妈怎么样了呢?”
护士一边替我准备点滴,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比起感恩,更多的是,愧疚吧。因为一些事情,她和我父亲分开了。现在一个人赚医疗费供给我,很辛苦。但每次见面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你的妈妈,真很爱你呢。她似乎觉得医生对你有点严格了。两个人还争论过。”
我有点莫名其妙。我记忆里的妈妈,对待所有人都是一副温顺的态度。勋子小姐也是好人。很难想象她们两个人吵架的场景。
“勋子……主治医生她,叫我不要给你打营养剂点滴。说为了让消化系统保持健康,最好还是通过食物摄取营养。”
“是吗?她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看了一眼反射在窗户上的自己。
这么说来,不知不觉间,骨头稍微从皮下浮现出来了。
眼前的窗户变得模糊起来。是靠得太近,呼出的水汽凝在上面了吧?眼皮渐渐沉重,总觉得很困。
“最近越来越瘦了……我还是觉得稍微做一些营养剂补充比较好。放心好了,如果我去请求的话,勋子小姐一定会同意的!诶,你困了吗?”
“啊?啊……好像是。是的。”
护士把点滴架摆正。留下一个微笑:“不用勉强。睡个甜美的午觉吧。”
这一整天,都是这种状态。身体无力。起床也很困难。闭上眼睛,也不像是彻底睡着了。没有做梦。
再有人来到我床边。我不知道是谁,但是请求对方帮我测量体温。
体温是我经历的所有检查里最正常的结果。
真是不可思议。
话虽如此,母亲来探病之前,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精神。
这种程度的问题。我想,根本没有必要向医生报告。
“显仁,妈妈来了哦。”
她又拿来一瓶白色的花朵来看我。另一只手上是一件透明塑料袋。母亲把之前枯萎的花连着瓶子装进去。她微笑的时候,习惯把眼睛弯起来一些,眼角的皱纹,稍微暴露了真实的年龄。
我也跟她一起笑起来。
母亲只有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身上才缓缓有年龄和成熟的气息沉淀下来。
之前她抱着花站在门口眺望的时候,完全就是个青春靓丽的美少女吧。
我突然想到。
如果我拥有了母亲的温暖。是不是就不会需要血肉的温暖了。
那样的话……
藤原忠通一定还活着。
不会被我吃掉。
“剩下一半的饭,还要吃吗?我带了垃圾袋,帮你一起收拾掉吧。”
我还在维持着笑容。根本没办法停下去想忠通的事情。如温泉涌出,久久不息。内心被巨大的空洞填满了。
“每天都在睡觉,还吃得这么多。可爱的显仁会变成小猪的呀。”
妈妈笑着。我没吃掉的饭菜被浇在枯萎的花瓣上。
“谢谢你。妈妈。帮大忙了。”
妈妈又离开了。她映在窗户上的身影,慢慢褪色。
哎呀,忘记问她和勋子小姐的事了。
或许,我自己也想这样……
尽管逃避了法律的制裁。内心深处仍然认为自己是杀人的犯罪者。自我惩戒的心情。与日渐消瘦的身体很是相称。
像那个人一样纤细,美丽。
最后,也像那个人一样,流出鲜血,撕成碎片……
我看着窗户上自己憔悴的脸。现在和我十二岁的时候,忠通最喜欢的样子,想必相距甚远吧。
寂寞涌上心头。
那天,我也像参加仪式一样梦见了藤原忠通。
梦的内容是我们在湖边的回忆。因为在做梦,波光粼粼的湖面大概被改造得比记忆中更美了。
在梦中,忠通就像睡着了一样漂浮在湖中。
象牙色的琴弦将他双手反绑在身后,勒住脖子。湖心无端旋转湍流,他沉到水下,再也没有出现。
醒来时。眼睛仿佛被湖光灼伤。充满泪水。
真相,大概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面对。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他的心。
是我把他在寂寞中杀死了。
想着,便要流下眼泪。却想到或许作为罪人,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于是,我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出来。
身体虚弱的状态还在持续。
简直就像是……
这具身体里,除了我,还住着别人。身体无法同时供给两个人养分,所以开始凋谢。
我不是一个人。
因而变得平静。
康复出院则变得遥遥无期。母亲又来看了我很多次。跟我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总是带来更换的白色花朵。我又惊讶又高兴。但每次都忘了问她这是什么花。
迄今为止,二十年的人生,遇到很多疑问。我总是不愿开口。
到最后,得到答案的契机总是让人目瞪口呆。
几个病人家属在病房门口闲聊。
“你有听说吗?”
“真是吓人啊。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不相信也没办法。监控摄像头都拍到了。”
“……悄悄替换了药物。”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想起了很多事情。
被拿错的药品。
味道浓烈的味增。
化学香精的果汁。
白色的花儿。
总是在母亲回家之后,特别明显的症状。
手机又在震动。我没有心情马上去看。
即使我没有回复。母亲也不会冷落我。
一如既往的微笑。果汁。新的花朵。
我拿起已经拧好盖子的瓶装果汁。
……不过颜色看起来有点浑浊。大概是加了牛奶。
“这次,不只是果汁了啊。”
“嗯。勋子小姐建议说,你需要多补充一点蛋白质。它们会帮你修补身体的,快喝掉吧。”
母亲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完全呆住了。
只是,无论如何,她的笑容太美丽了。我希望它能够她脸上多待一会。如果可以,我就这么一直看下去到死吧。
咕噜咕噜。
奶味被甜味完全压制了。生产商真是吝啬。
与此同时,化学剂的微妙味道无法掩盖,比以前更重了。
“妈妈,这个……”
“很好喝,是吧!除了牛奶,还混合了很多蔬果的味道。被摆在超市的货架上最显眼的地方。大家都喜欢。所以我买来了。”
“是的,但这有点......”
“你看,包装上除了水果,还有蔬菜呢。不对。你从小就不爱吃苦。即使是炖菜,也要加很多糖才会吃下去。难怪一直生病……都怪我。应该从小就帮你把坏习惯矫正掉。”
“不是的。不完全是苦,而是……”
“什么?”
“没有。虽然还是有点喝不太习惯。但是,我很高兴。谢谢你。”
我人生的前十年。在吃掉忠通之前。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素食中度过的。
所以不可能会有我吃不惯的蔬菜。
大概是在原本的甜味饮料里加入了大量的药物。
化学药品的气味飘进呼吸道深处,某种虚幻的轰鸣声连通脸上的腔道。朕想吐。
尽管如此,我还是喝了。
注视着母亲美丽的面容。我想。
人类身上,最罪恶的东西就是微笑。
舌尖稍微有点粗糙的感觉。
药品被磨成粉末溶解,又沉淀析出了一些。
我喝完瓶子里所有饮料。母亲已经离开了。
不久之后,视野开始熟悉地波动。
闭上眼睛,就像在一条船上,且急且缓地摇晃着……这样昏睡了过去。
很多人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嘴巴被缓缓地敲开,放进管子。软管如同修长纤细的手指,滑进喉咙里,边缘处仿佛指尖的一点指甲,缓缓地刮着内侧。细细密密的触感,像沾满黏液的鳞片,顺着食道掉进胃里了。那儿就是终点吗?还是要直直地戳进内脏,将自己由内而外从容柔软地翻转过来呢?意识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人在讨论事情的经过。在某个事物松动的时刻,我急急地睁开眼,对上护士一双忧伤的眼睛。
“勋子小姐说,明天会来找你谈谈。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问题的话,到时候问她就好了。”
她刚说完。我的胡思乱想马上开始。
我在书上看到过。
外国的安乐死机构,会把致死量的安眠药混在橙汁里给人服用……?也许记错了,是巧克力。总之,和食物同时服用的话,本来应该会导致呕吐的药品似乎可以毫无痛苦地作用在身体里。
总觉得和我的经历有点像。
我又累了。与状况格格不入的思考回路停了下来。
那天我做了噩梦。
在梦中,我打碎了一缸金鱼。
有活着的金鱼。
有死后被水流冲刷,尾巴软软摇曳的金鱼。
生生死死的金鱼。
拼命挣扎。
美丽的形象。
颤抖的身体疯狂地扭动。
像是呻吟般开合的嘴唇。
灿烂的金鱼,恍如麻疹。
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早上醒来,嘴里的管子已经拔掉了。但是勋子小姐还没有来找我。我只能继续无所事事地回味噩梦。在现实的空气里,它们的印象缓缓黯淡。
突然。
眼前的金鱼鳞片纷纷剥落。
母亲放弃了我。
在看到我贪婪地啃食着尸体的那一刻。
就把和我有关的一切都放弃了。可能爸爸也包含在内。我应该感到幸灾乐祸吗?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好把我从世界上抹去。
视野的边缘起了褶皱。
我的主治医生勋子拿着一张像是病历的纸,漂浮到我的病床边。衣摆处的布料有点薄,灯光晃眼的刹那,勋子像个幽灵。
“这是你的诊断书。”
她把纸放在床边。
用一反常态的冷淡语气对我说。
我低头。只是一张白纸。勋子的眼睛像是白纸上的两个破洞。
不对。
那其实是一张照片吧。
眼睛之外的五官模糊在苍白的脸上。
如同绞动内脏的不快感袭击了身体。
我马上冲进卫生间。泛了点月白色的瓷砖理应坚硬,此时却仿佛只是层薄薄的皮,好像有什么生物在那儿鼓动。蠕动肢节,从皮肤下一处爬向另一处。我喉头一紧,吐不出来。只好用力地把手伸进喉咙深处催吐,碎裂声钻进脑子里,池底洒满殷红的血,不知道是哪里受伤了。酸味灼痛眼睛。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漫长地闭眼,再睁开。
——刚才,有谁进来过吧。
一颗草莓鲜艳地沉在洗手池里。
卫生间的灯是青白色的。灯光将它的表皮照得透亮,内部的结构却仍然暧昧不清。它待在角落,显得有点寂寞。
我因为恐惧而颤抖。
实际上又出自美丽,或许出自于对美的敬畏心……我说不清楚。
啊……
但是,我看到了。
藤原忠通。
你在那里。
我凭直觉这么想着。
满脑子都是再次相遇的喜悦。
泪水终于涌出。
我弯曲手指,摘下那颗泡得软烂的水果。
池水涟漪冰冷,烤着麻木的指尖。
我想,此时爱怜地把我抱在怀里的藤原忠通,双眼一定叫人安心地空无一物,漆黑无光。
“显仁。为什么发抖,你害怕吗?”
“要是害怕,就看着我吧。”
“我一直在这里,你就一直看着我。”
他伸出鲜红的舌头,自我眼角舔掉眼泪。
然后,自己也流下一颗残酷又皎洁,如同月亮一样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