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夫】舍我入梦
使君自西施处拜别后，便打算携了麒麟，一同前往九泉之井中一探究竟。
若真有名士被困井中，她定然不能坐视不理。
“使君请稍待。”临行前，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呼唤。
使君回身看去，原是越王勾践。他似是刚从金戈馆归来，袖口束起，着一身劲装，好不飒爽。
使君疑惑道：“不知越王有何要事？”
“使君可是打算入九泉之井中？”勾践将使君上下打量了片刻，问道。
“正是，若是查明有名士困于其中，我定当全力施救。”使君点头，随即有些意味深长地望了对方一眼，“况且被困之人……或与诸位渊源颇深。”
“可否允孤同去？”勾践双眸直勾勾望向她，郑重请求道。
“这……”使君面上似有几分犹疑，“并非不行，只是我能力有限，恐难顾越王周全。”
“况且相信越王也已察觉到，你四人的记忆多少已受到影响，鬼王现今实力怕是早在我等预料之上，贸然前往，只怕……”
“若孤是此等贪生怕死之辈，又怎堪背负生前的霸主之名？”勾践摊开掌心，两枚喵灵偶凭空浮现，闪着熠熠的星光，“使君不必多言，孤已自喵姥姥处借来喵灵偶，只待使君点头，你我便可出发。”
“越王还真是说一不二的果断呐，”一直默然趴在使君怀中的麒麟忽地开口，“只是夫差与你本是宿敌，他若真困于井中再难超生，岂不是顺了你的意？又何必非要冒着生命危险，专程去将他带回呢？”
“小麒麟，”勾践轻笑，伸手揉了把麒麟的脑袋，“你就当做，孤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够欣赏对手狼狈之态的机会即可。”
※ 一阵金光闪过，使君自九泉之井中张开眼，怀中麒麟仍在，身旁却少了方才与她并肩的身影。
“不好了主人，我们与勾践失散了，他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麒麟左右张望，惊疑道。
“不好说，”使君摊开手掌，口中默念心法，掌心却连半分动静也无，“眼下，我们恐怕也有个大麻烦。”
“主人？你可不要吓我……”
“三世镜失灵了，若是不能解开眼前困局，你我皆要葬身与此。”使君面上一派淡然，仿佛闲拉家常，口中所言，却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破局之关键，恐怕便在越王身上。”
※ 勾践此时亦置身于九泉之井中，眼前所见却不是他印象中独属此处的昏蒙与幽邃，而是一番颇为宏大的盛景。
数万兵士齐齐列阵其间，高大的祭坛之上，正立着曾经天下间最为尊贵的数人。其中，更是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勾践一时想不起，自己已有多少年未曾见过，这般意气风发的夫差了。
夫差一手按上腰间宝剑，一手将指尖殷红血迹抹于唇边，向祭坛上众人朗声道：
“我吴国乃是太伯之后，周室之长，理当坐霸主之位，诸君可有异议？”
仿佛他终于不再是潜伏于渊的蛟，而是翱翔九天的龙。
可惜，龙困于野，任他此时何等光鲜，也不过是可悲可怜的造梦罢了。
勾践静静望着高台上发生的一切，出声嘲弄道：
“我当是谁在此做春秋大梦，原是孤的手下败将！”
夫差浑身一震，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过台下，终于锁定了那道化成灰他也忘不了的身影，恨声道：
“勾践，你怎会在此？你在说什么梦话，手下败将从来都只有你！”
“吴王还不知道吗？孤已攻下了姑苏城，吴国的太子友亦被孤所擒。”勾践嘴角勾起一丝讽笑，“哦，吴王应是知晓的，前来报信的七名斥候，不正是被你亲手斩于帐前了么？”
此言一出，祭坛上下瞬间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夫差站在原地，只觉无数道尖利的目光投在背上，如芒刺般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好大喜功。
是啊，他全都记起来了。会盟前夕吴国传来的败讯，无一例外被他封锁了消息。原来他从未真正成为什么霸主，从来就只是自不甘中生长而出的可悲痴妄罢了。
脚下的地面传来震动，勾践四下望去，发现这方结界正在扭曲、崩坏，逐渐被揉搓成另一番景象。
※ 异动停止时，眼前城池巍峨，寒风猎猎，一片兵荒马乱之景，却是被攻陷当日的姑苏城。
两人相对而立在破败的城头上，偶有箭矢落在身侧，远处响起士兵此起彼伏的哀嚎，人间炼狱亦不过如此。
“隐忍蛰伏二十年，越王当真是好算计，非常人。”夫差叹息，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惫，“输给你，孤认了。”
“孤将甬东之地封予吴王，以百户之民侍奉，允吴王安度晚年，可好？”勾践轻声问道。
夫差忽地想起了滕玉——他那年纪轻轻便自杀而亡的幼妹。父王当年哀叹滕玉是痴儿，竟为半尾鱼而自戕，直到此时，他却突然明白了她的心境。
若是不能十全十美，不如尽碎之，少一分都算不得圆满。
姑苏城已破，吴之壮业不复存，他又岂能偏安于甬东一隅而独活？
他缓缓抚上手中长剑。属镂剑身划过一丝寒光，仿佛曾断于剑下的亡魂对君王冰冷的嘲弄。
若人在泉下有知，他又有何面目见伍员？
“孤老矣，不能侍奉越王。”
闪着金属幽光的利刃横于颈上，夫差缓缓阖了眼，神色中带着一丝抛却万事的空茫。
勾践的瞳孔骤然一缩。前世不愿再回忆的一幕落在眼中，令他下意识冲上前去，猛地攥住夫差的手腕，反向用力一拧，又在属镂将要落地前将它踹飞了十数丈远。
腕上的痛感令夫差晃了神，他有些茫然地抬头，便对上一双盈着滔天怒意的眼。
“夫差，你还不肯醒来么？”勾践恨声问道。
“你死后，孤以伯侯之礼，将你葬于卑犹山上。你的家国，你的霸业，则尽数被孤收入囊中。我越国终成天下霸主，而你吴国，早已消散在史册当中。”
夫差面上随着对方残酷的话语露出一丝痛色，勾践却并未住口，继续道：
“我勾践能卧薪尝胆二十年，终至报仇雪恨，你夫差便不能么？难道你只会躲在梦境中自欺欺人，任凭孤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忘川逍遥？孤的人头便在此处恭候，你夫差，有胆量来取么？”
话音未落，握在对方腕间的手已被一股大力挣开，夫差欺身上前，猛地攥住勾践衣领，一字一顿道：
“鸠浅，碧落黄泉，我绝不会放过你。”
勾践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这便对了。”
与此同时，化作此番场景的幻象片片碎裂，使君怀抱麒麟，顶着四散的碎片直直冲入二人中间。她微怔了一瞬，左右望了望两人，方才道：
“看来越王已先我一步寻得吴王，不知二位谈得如何？”
“想要打破某些人的白日梦，着实不易。”迎着夫差的怒目而视，勾践泰然自若道，“使君此番想来亦有奇遇？”
“多亏阿峒为我指引方向，又替我拖住鬼王，我与麒麟才能寻来此处。”使君轮番打量着二人，欣慰道，“既然吴王已醒，幻镜已破，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处，以免鬼王追来，再生波折。”
夫差环抱双臂，将头偏向一边：“孤可还未答应要与尔等同行。”
“原来如此，”勾践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想来龟缩此处继续做当霸主的春秋大梦，更符合现下吴王的志趣。”
“你！”夫差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鸠浅，你真当孤怕了你不成？”
“吴王嘴上嚣张，行动上恐怕确实如此。”
麒麟不堪其扰地用爪子堵住耳朵，朝使君投来求助的目光：“主人，就这么放任他们两个继续吵下去吗？”
使君静立一旁，注视着两人连珠炮般的嘴仗，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如此，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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