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跡|二两俗事家国篇04

第四章 禁地

  罪魁祸首毒草圣书白石藏之介,此时此刻,正躺在一片花海之中。   他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做人间仙境。   那花香甜而不腻,清韵悠长,灌入肺腑,直教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   天地之间,便只有这流水繁华相伴。若是就此醉死风中,一生足矣,如何还有半分欲念。 他的独角仙似是也醉倒在这仙境之中,趴在白石藏之介肩头,悠然摇动触角。   白石藏之介想跳起来高歌一曲,却觉得此情此境,发出任何声音都是大大的多余,干脆轻挪双臂,就这么含笑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淡紫色的蝴蝶蹁跹飞来,停在了他唇上,挠得他鼻子一痒。   白石藏之介挣坐而起,眼前霎时清朗,竟是一梦。   而眼前一个紫发蓝纱的稚龄少女正跪坐在他身边,被他的异动吓得花容失色。   她身边躺着个花篮,内中花瓣散落一地,想必是方才采花之时被自己这凡人吓到。   白石藏之介一阵局促,支支吾吾:“小……小仙姑……冒犯了小仙姑……罪该万死……”   那少女听得人声,忽地眉开眼笑,面若粉棠,却让身后这片花海都失去了颜色。   白石藏之介喃喃道:“真美……”   那少女笑起来声若银铃,她对着白石藏之介眨了眨眼又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来呢。”说罢拂衣而起,抓起白石藏之介的手就跑:“这片花地才不美呢,我带你去个美妙所在!”   白石藏之介心神恍惚,脚下全不听使唤,一路上奇花异草更是他闻所未闻,便是梦中,也不曾有这等美景。   他还没来得及感叹,便又听到那少女一声娇笑:“喂,你傻啦?”   白石藏之介定了定神,竟发现二人置身在一所庭院之中。   这院中有一数丈方圆的水塘,塘边各色海棠争奇斗艳,间或有几对鸳鸯在浮水白莲间嬉闹。莲塘对面一座高大的竹舍,竟与自己在四天皇宫别院内的小屋有几分神似。   那少女见他瞧得出神,不由拉了拉他衣襟:“你怎么不说话?”   白石藏之介也不敢看她,想问她是何方仙姑,神位如何,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少女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一出生便在这里,没有见过外人罢了。”   “……外人?这里……还有什么人?”   “我哥哥。这里就只有我和哥哥。”少女脸上满是自豪。   “敢问你哥哥……”   那少女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娇嗔道:“你问的太多啦!”   白石藏之介怯生生退了两步。   少女眼含薄雾,滴溜溜地瞧他一阵子,幽幽道:“我只知道那是我哥哥。说起来,我倒也很久没瞧见过他了……”   白石藏之介骤然一惊,大呼出声:“幸村精市!……你是幸村精市的妹妹对不对!”   那少女被他这一吼吓得连退数步,瑟瑟发抖:“我……我不知道……”   白石藏之介也顾不得理会,一个轻身便跃至莲塘对岸,风一样地冲进竹舍之中。   那竹舍之中却空无一人。   白石藏之介呆立良久,转身回到庭院中时,那少女竟已不见!偌大的莲塘也似从世间蒸发,四围只有齐人高的海棠花丛。   白石藏之介自知陷入了迷阵之中,一时之间只觉花香醉人,竟也寻不得脱困之法。 忽听三声鸟鸣,三只黄雀两左一右振翅而走。他灵台顿时清明,循声纵身而起,先向左越出两丈,再向右越出一丈,眼前绿色一闪,竟再次回到了竹舍之中。   稍懂岐黄之术之人即能辩出,这阵法并不出奇。然幻象之美总让人心神不定,更无法抱元守一,如此这般,便彻底迷醉其中,再无生机。   白石藏之介起初也被这美景所迷,但正是那几声鸟鸣唤起了他的灵性。   要说这飞鸟掠空,本也是偶然之数,他竟能为之所感,瞬间融自然之象于身法之中,轻易破解此阵,说是巧合,实则大有渊源。   想到方才生死一线,白石藏之介不由思忖:“这绵河谷果然机关重重,方才那少女所言却不似作假。想必此处便是幸村精市的居所,却不知如何才能引他现身!”   白石藏之介仔细打量这竹舍,发现进门正厅壁上一架巨幅工笔,画的正是庭院中的莲塘。他虽不懂画,瞧上数遍之后发现这画虽是写实,比起庭院中的景色来却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他又将画中细节与庭景一一比对,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差异,心中又泛起一股异样,索性紧闭双目,沉肩垂首,尽力摒弃所有杂念。   渐渐,画中风物逐一从脑海消失,最终只余一假山岿然不动。   白石藏之介顿悟,闪出竹舍,依记忆找到了庭中被海棠花遮掩的假山。他左手刚碰到一方青石,就听轰的一声巨响,脚下一空,竟直直坠落而下。   白石藏之介脚下无实,背后被岩壁刮擦得火辣辣的疼,幸好好洞口并不深,滑了数丈便踩到平地。但这洞曲折幽深,到洞底早不见天光,周遭已然漆黑一片。   下来容易上去难,且不说上方出口有可能被封闭,即便没有封,这岩壁湿滑,根本无处攀爬。   白石藏之介身上并未带火折,只能摸着洞壁像瞎子一样慢慢前行。他心知这洞中吉凶未卜,以耳代目,凝神静听,不敢有半分懈怠。   这洞中路途曲曲折折,岩壁上摸起来尚有滑溜溜的苔藓,但脚下却出奇的平坦干燥,似是有人经常出入。若不是白石藏之介早就练就百毒不侵的体质,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暗无天日的幽洞中独闯。   弯弯折折走了三里来路,死静的洞中忽然传来水声,初则隐约可闻,越走声音越大。   白石藏之介转过一道岩壁,眼前大亮,几乎迫得他睁不开眼。他闭眼迎着光亮走了数十步,才慢慢睁开。   湿腥的水汽扑面,眼见赫然一道水帘封住了洞口。似是九天坠落,那水帘拍击岩壁的鸣响,声若洪钟,在洞内激荡不绝。   白石藏之介被震得耳根生疼,想这水帘定是一道巨瀑,穿出水幕定能摆脱困境。他正欲一个纵身穿帘而出,心中忽地一动,感觉这水帘之外似有妖魔伺机而动,这般闯出去说不定就有血光之灾。   这感觉来得突兀,想他一向对万物变化极为敏感,生出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白石藏之介定心一想,这惊惧之感似乎并非来源于自然,竟似有人在他耳边明白无误地说着什么,却又如此地不着痕迹。   他四下窥望,洞中哪有半分人影,不由踌躇。   然他实在太过好奇,这洞天福地的九天银河坠落是何等奇景,便是真有妖魔在水帘之外也不足畏惧,便一个挺身,从这洞口跳了下去。   背上的火辣被冷水一击,说不出的畅快!   白石藏之介忽觉身下一空,回头见这瀑布果是从髙崖泻出,一落少说也有二十丈。明媚的阳光照得这百练如同珍珠般闪耀。   这洞口里下方潭面并不高,白石藏之介身子一旋,刺入水中。潭水不过两丈来深,他翻了个身便露出水面。   还未来得及打量四围景色,忽地潭中激起一数丈高的水柱,一人随之冲天而起,在空中旋转不休,一张纯白的袍衫悠然裹在身上,动作干净利落,姿势美妙至极,浑如天外飞仙。   白石藏之介乍见此景几乎怔住,忽地一个纵身冲出水面就向那人跃去。 那人身在空中,反手一扬,潭水激越而起,一道两张来高的水幕扑向白石藏之介,几乎将他拍回潭中。   白石藏之介不得不随着水幕落下,狼狈游到潭边,跳上一块大石。   那人早已在百尺之外。   白石藏之介脱口大喝:“幸村精市!”   那人似是也吃了一惊,毋地转过身来,一头没腰的深紫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飘然一动,发间的水珠登时逸出,漾出漫天七彩。   白石藏之介一时惶惑,竟不由自主向那人走了数步,待那人深不见底的目光罩定自己,才猛然一惊,想到他极有可能便是那神子幸村精市,便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清醒。   那人不料他有此一举,嘴角微扬,灵然一笑。   白石藏之介这才敢与他对视,看清楚他面庞,更不怀疑!这人若还不是幸村精市,那世上便真真没有幸村精市了!   他的面容与方才见到的稚龄少女别无二致,但就是这同样的一双凤目,在他的脸上只显得英气十足,霸烈而不失温润,深邃却极具诱惑,与那少女的娇柔全然不同。   白石藏之介暗叹,若不是自己常常对镜自怜,见了这等清俊之人,只怕心中会有亵渎神明之感而一头撞死!   “白石藏之介。”那人动了动唇,轻吐几字。   白石藏之介居然不因他唤出自己真名而吃惊,反倒感觉这声音绵婉悠长,寥寥几字,便令人如沐春风。   但他好歹有几分灵性尚存,思索片刻,大惊失色,不由道:“果然是神子。”   那人却眉头一蹙:“何不把‘子’字省去?”   白石藏之介听得这话,捂着肚子坐倒在大石上笑得直不起身来:“我本以为,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跡部景吾更……”   话还没说完,那人云袖一扬,白石藏之介只觉左颊一热,竟生生挨了一耳光,而那人似乎始终在百尺之外,分毫未动。   白石藏之介捂着脸起身,叹道:“真是大大的糟糕。”   幸村精市道:“糟糕什么?”   “我本以为幸村精市早已升仙坐化,没想到误闯仙府居然窥见真人;我本以为幸村精市是个百岁仙翁,却不想竟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美少年;我本以为幸村精市是剑中神剑,人中剑身,更不想竟会躲在这个逍遥去处休养疗伤……”   听到“疗伤”一句,幸村精市面色骤凝。   白石藏之介语气一转,淡淡道:“我听说,前些时日,立海云台成守将真田弦一郎与冰帝太子跡部景吾纠纷所致,误闯绵河谷,却双双负伤而返,也不知是何人出手。然从伤势来看,除了你神子别无二人!神子幸村精市向来出手向来无二招,一击毙命,不留活口。真田弦一郎功力超绝倒还罢了,跡部虽有冰阵,却毫无武功,受你一掌居然未曾丧命。所以我想,神子你定有难言之痛,不想被我这凡人撞破,而今我误闯此地,岂非大大地不妙?”   他口口声声说不妙,神色却与平日别无二致。   幸村精市只道:“若想多活几日,最好把今日所见忘得一干二净!”   白石藏之介笑:“在我冲出水帘之时,你就知道是我,所以才没有痛下杀手。此时此刻,更不可能杀我!”   他望着幸村精市的眸子,似乎看穿了一切,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狂傲:“……不是不想杀我,而是——你杀不了我!”   幸村精市不为所动,淡淡笑道:“迷瞳之下仍可心神不散的,天下唯有你毒草圣书一人。但即便如此,你又能奈我何?”   白石藏之介道:“方才我在别院之中,见那满院菁华,摄人心魄,却似长久无人打理,便已猜到了几分……虽然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我却并无杀心。”   幸村精市道:“你有何求?但说无妨。”   “听闻立海神子通天地运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所以,我只想求问一事。”   “何事?”   “想必神子知道,我是玈人。”   “你是。”   “但前日我遇到了一个人,冥冥之中,似有血脉牵引。我想知道……”   “既已有心游离世俗之外,何必在乎这凡尘琐事?”   白石藏之介道:“或许是我还未曾到你这种超然物外的境界,又凭着那可怜的悟性,自觉大限将至,想知道生身父母何在,是否还有兄弟姐妹……”   “既然有所求……”   “当然也有所交换”   “哦?”   “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并不是被人所伤,天地之下,恐难有凡人可伤你,怕是元功大成之际,被人打扰而走火入魔。”   “有意思。”   白石藏之介悠然道:“立海国对于神子你的尊崇,不仅仅是由于你大祭司的身份。”   “哦?”   白石藏之介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练的是当世绝学——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不错。”   “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须以上乘内力作为根基,这点神子自不需问。一旦练成,出手间便能让对手神魂涣散。然而,利弊相生,这门绝学,既有雄霸天下之能,自然也有其可怕的弊端。”   幸村精市眸子一转,幽幽道:“你果然不同凡响。”   “我不知道神子你经历过什么,但照你目前情况来看,修习这门绝学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或者是你身体存有难以治愈的病灶,以至于这门功力在发挥效用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些连神子你都说不清楚的变化。”   “什么变化?”   “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最大的弊端在于,修习者每过九年,便要返老还童一次。每一次返老还童之日,原本功力尽数消散,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感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九天之后,功力才能恢复。其后每过九年大劫,功力消散愈烈,五感受创愈重。待到受劫时五感尽失,超脱九阴九阳,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才算真正练成。”   “我已经练成。”   “你确实已经练成,才会稳居大祭司一位。但是,一次次的五感灭失,让你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即便九天后功力恢复,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也不能治疗你的病。”   “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不能治好我的病,你毒草圣书就可以?”   “当然可以。”   “你有这个自信很好,但不知你是否有自信治好跡部景吾?”   白石藏之介一愣,随即道:“我与跡部景吾早已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幸村精市似笑非笑。   “早年,四天过于冰帝有所冲突,跡部景吾丹田被我所废,而今这个人情已经还了,我也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至于神子所言,跡部景吾丹田被废不能修习内功,被你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重创,我一时半刻确实想不到有效的医治之法。他若因此而亡命,或许便是天意吧。”   幸村精市道:“想不到毒草圣书也有翻脸无情的时候。”   “世道残酷。大祭司早已堪破红尘,又何必挂念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呢。”   “好一张利嘴。”幸村精市拂袖道,“毒草圣书的大礼,幸村精市愿意收下。但是接下来的故事,就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承受……”   “关于,我的身世?”   幸村精市幽幽道,“作为大祭司,我不妨仁慈的告诉你,你并不是无根之人。你的亲人尚在人世。”   白石藏之介大喜:“何在?”   “青国。”幸村精市言语间,自信油然而生,“二十多年前,立海国与青国有一场大战。我立海大将真田弦右卫门前后夹击青国守军,攻占敌营。青国大将手塚家,几十家眷慌乱逃散,为了保命,把你这个庶子给抛弃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神子如何肯定,我就是那个战火之中,被手塚家遗弃的孩童呢?”   “亲情会因变故而断,但血脉传承却不能改变。所以,无论你经历如何,你身上流淌着的,仍然是手塚家的血,你是手塚国一的孙子,手塚国晴的儿子,手塚国光的哥哥。”   “我很开心,我的亲人尚在人世。”他见过手塚国光的面貌,自然知道这血脉传承是何含义。   “哦?明明是被家族所遗弃,毒草圣书还会开心?”   “过去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我能够见到我的亲人。”   “你真的很特别,特别到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是否杀我,还是等你功体痊愈再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