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星辰

第六章 两难

　　不待千岁千里靠近，手塚国光就退回门内。 　　千岁千里半个身子闪进，就已感受到一股杀气。 　　只有一股。 　　进门，才感受得到。 　　“你不杀我。” 　　“是。” 　　“不敢动手？” 　　“不是。” 　　“不能动手？” 　　“不是。” 　　“那为什么不出手？” 　　手塚国光沉默。 　　“他才不屑对一个残废动手！” 　　循着这不可一世的声音，千岁千里便看见了一个人。 　　他坐在火堆边的干草上，火光将他的面目映的阴晴不定。 　　这人看起来受了内伤，面色苍白很是虚弱，但那一张脸，却俊美不可方物。 　　千岁千里游历江湖数载，见过的俊男美女不计其数，只看了这人一眼，从前那些面孔便如浮光掠影般消失不见。 　　而更令他吃惊的事，这人重伤在身。一双眼似是随意一瞥，却让他有种被看穿心迹的感觉。 　　千岁千里右眼眼疾一事，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却不防被这人一眼看穿，不由笑道：“果然……” 　　那人也不抬头，随手挑了挑柴火，又道：“奉劝你惜福惜命，赶紧离开。” 　　千岁千里大笑：“怎么？怕我坏了你们的好事？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江湖上杂鱼那么多，本大爷怎晓得你是哪一条？” 　　呵呵，死到临头，竟还狂妄如斯。 　　冲这人嚣张态度，一般人早就拳脚相向。千岁千里倒是不恼，嘻嘻笑道：“你不知道没关系，我妹夫认得我就好了。”他见手塚国光一言不发，幽幽道：“我说妹夫，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记得。” 　　“那就痛快一战，别像个娘们儿似的窝在这里！” 　　“你不守约。” 　　“你也没有！”千岁千里长臂一指，“你答应只身赴约，却带了别人。” 　　“他不是来赴约的。”手塚国光面不改色，补充道，“而且，他也不是别人。” 　　千岁千里还是第一次听到手塚国光说这么长一句话，不由笑道：“不是别人？那是什么人？” 　　“杀你的人！”火堆边的人右手一沉，暗器正欲出手，却被手塚国光扬臂拦下。 　　“赴约的人是我。”手塚国光言语中已多了三分隐忍。 　　“我当然知道是你。”千岁千里眉头一挑，退了两步闲倚在门框上，摇头道，“只可惜，他恐怕看不到这场约战了。” 　　手塚国光道：“他的确看不到，我不会出手。” 　　千岁千里大笑：“我早就知道，你会救他……” 　　那人冷哼一声：“不需要。” 　　千岁千里叹息：“这位便是前日里被真田弦一郎所伤的冰帝太子吧，真是可惜，如果我猜得不错，若无内功卓绝者救助调理，您最多也只能再扑腾三个时辰。” 　　手塚国光神色一凛，回头看跡部景吾，那人却低头道：“先让他滚。” 　　千岁千里哈哈大笑：“知道自己阳寿将尽，想和我妹夫多处一会儿？没问题，我知道我妹夫很有魅力，就成全你这将死之人最后的心意。” 　　“心意”二字出口，但听“噗”地一声骤响，一尺高的火苗竟突然熄灭，却连半个火星都没炸出。 　　方才倚在门边之人，早已消失不见。 　　跡部景吾一手撑地，猛咳了数百下，几乎将心肺咳穿。他介于千岁千里试探，一味隐忍，胸中早就阵阵闷痛，喘息稍定，哪料喉头一甜，就这般呕出一大滩血来，全身酸软几欲瘫倒。 　　手塚国光左手抓住他后心将人扶定，缓缓度入内力。 　　跡部景吾好容易才平复呼吸，豆大的汗珠从那精致的额上淌下，划过他冰冷的泪痣。 　　跡部景吾无力道：“你是傻子吗，他在等你耗尽内力。” 　　手塚国光无言，却没有收手。 　　跡部景吾急了，奈何全身使不出一丝力气推他，沉声叫骂：“你住手！我丹田早废，本无内力，如何汇聚真气，本就是无底洞，你又如何填得满？” 　　“不去试怎么知道。”手塚国光右手两指一弹，复又生起火堆，在跡部景吾身后盘膝而坐，一手缓度内力，一手握紧了剑柄。 　　跡部景吾拗不过他，轻叹一声道：“伤我的人，不是真田。” 　　“我知道。”真田弦一郎没有这么霸烈无匹功力。 　　“你想知道，出手的人是谁吗？” 　　“……” 　　“你有意救我，我也不瞒你。是立海大祭司。” 　　“嗯。” 　　“但是，大祭司幸村精市，走火入魔，怕是快不行了。八月十八，立海国大祭，就是你出手的时机。” 　　“……” 　　“大祭司出手向来一招毙命，不留活口。我受他两掌，早该命绝绵河谷，哪料残喘至今。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幸村精市早已积重难返，病入膏肓，加上功体入劫，被我所扰走火入魔，恐没有多少时日了。” 　　“嗯。” 　　“你居然……一点都不吃惊？” 　　“闭目调息，别说话。” 　　跡部景吾听手塚国光吐息略滞，当下不敢再有任何言语，随内力灌入，尽力调息。忽地后背一热，犹如火燎，内力泉涌而入！他欲开口大叫，张开口却连半点声音而吐不出，丹田处犹热，更像一无底洞般，将灌入之内力全数吸入。 　　背后的手塚国光早就汗流浃背，面白如纸！ 　　跡部景吾体内似有什么东西突然爆出无穷的吸劲，他内力收放已完全不受控制，竟似要全数倾倒！ 　　手塚国光左臂发抖，左手竟如同连体一般粘连在跡部景吾的后背不能移动分毫！照这样下去，且不说跡部景吾是否能驾驭的了陡然灌入的海量内力，但是自己怕都要内力虚空而亡！ 　　手塚国光闷哼一声，仍未能及时撤出内力。 　　跡部景吾慌了，抬右臂试着运气，神助般地提起一股真气，就这么回身一掌拍在手塚国光右肩上！“砰”一声直直将他打飞撞在草屋的土墙上！ 　　手塚国光痛吟一声，依在墙边。 　　跡部景吾惊诧万分望着自己的右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用内力出掌的一天，惊呼道：“难道是幸村的诡计？！” 　　“不。你丹田已废，内力运用也只是暂时。千岁说的没错，这一掌，威力不容小觑。”手塚国光咬牙强撑坐起，“你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即刻起身离开，千岁他不敢动你。” 　　跡部景吾冷哼一声：“且不说你现在失了六成内力，单是你这头脑，都不知差了你那大舅哥多少。我前脚走，后脚你怕被他骗的自断手脚。” 　　手塚国光闭目调息，只突出一个字——“滚”。 　　跡部景吾不怒反笑，正欲起身靠近，却见那人凤眼陡然眯开一条线，如同出鞘的宝刀，散发着逼人寒光。 　　果然是手塚国光！即便只剩下四成内力，随时都是一把杀！人！利！器！ 　　跡部景吾冷笑：“如你所愿！”拂衣而起，大步夺门。 　　随着那木门吱呀一声，一个人影合身扑来，却是财前光！ 　　千岁千里肯退避，他却不肯！ 　　绝世杀机，如何能错过！ 　　跡部景吾手中暗器早已用尽，防无可防，但也绝不能让他冲入屋内，索性门口一横，右掌与来人硬碰硬地对上。 　　双掌相碰，财前光大叫一声，生生被弹出数丈之远，趴在石坪上更难起身，大呼：“他怎么会有内力？！” 　　跡部景吾冷笑，他体内有手塚国光六成内力，对付双雄这种当世高手或许有点难度，对付财前光倒是绰绰有余。 　　千岁千里别有深意地看了跡部景吾一眼，笑道：“财前你莫担心，这人别的功夫没有，就爱逞强出风头。别被他这障眼之法骗了。”语罢大袖一扬，风一般地冲向草屋。 　　跡部景吾自然不欲跟他正面冲撞，然手塚国光正在内调息休整，此刻若让他进了去，定然凶多吉少。 　　幸村精市病入膏肓这种情报，换来手塚六成内力并不是赚钱生意，但他也不能见着手塚国光就这么死，毕竟手塚家也是青国为数不多支持青冰联手共敌立海的人之一。 　　跡部景吾向来明断果决，一旦撇清利弊，就会毫不犹疑付诸实践！ 　　千岁千里步法虽疾，这厢跡部景吾有了浑厚内力，身法上自是不输他的。他抽出腰上护身短刀，正与千岁千里来掌相迎！ 　　哪知对方早就料到他有此一手，一个吸字诀，已将他手中短刀夺过！ 　　跡部景吾只觉右腕一麻，竟被千岁千里拧得脱臼、背于身后，喉头一凉，那短刀已抵在他自己脖子上。 　　跡部景吾果决归果决，一直没有内力的他又如何驾驭得了这突入而来的“豪礼”，遑论擒拿招式，遇上千岁千里这种外家高手，一招被制，也不足为奇。 　　“滚开！”身后人霸道欺近，跡部景吾再难抑制怒火。 　　千岁千里的贼笑近在耳畔：“你骗得了财前，可骗不过我。如果我猜得不错，手塚国光现在，怕只油尽灯枯了吧？而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还不来几句好听的？” 　　跡部景吾冷笑：“别自视过高！” 　　“我给你同样的忠告。”千岁千里哈哈大笑，朝草屋朗声念道，“苍天助我成就大事！手塚国光你听着，我数到七，你乖乖把天衣密卷交出来，念在我妹妹的情分上，我放你们去闲云野鹤。如若不然，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跡部景吾哈哈大笑：“冰青尚在交战！妄想用本大爷的命换什么天衣密卷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当真愚蠢之极！” 　　千岁千里呵呵笑道：“有没有用，一试便知。”他手一沉，“咔嚓”一声就将跡部景吾的右肩卸脱臼。 　　锥心之痛自不言喻，跡部景吾双眉紧拧，竟没有出声。 　　“看不出，太子殿下您还有些能耐。”千岁千里用那短刀将他颈子抵起，俯视着这张不可一世的脸，“以为我不知道冰帝与青国暗中合作？关东一战，立海大败，若不是你予青国百架木棚火烧立海大营，故技重施，青国边军断粮断水，又如何能胜？——既然太子慷慨赴死，在下不妨送您一程，也圆了这辈子参与皇家红白之心愿！” 　　跡部景吾笑道：“白日做梦！天衣密卷根本就不在他身上，你杀了我也是枉然！” 　　“哦？不在？难道你摸过了？”千岁千里又笑，“哦？不在他身上，这么说，在你身上？” 　　跡部景吾正欲大骂，草屋中传出一声长啸：“千岁千里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千岁千里闻言手上一抖，竟在跡部景吾颈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顿时一条鲜红的小蛇顺着那人颈子蜿蜒而下。 　　草屋木门“咚”地一声炸裂，一道劲风直袭千岁千里面门。他拖着跡部景吾直退数丈，打了个旋才站定，叫道：“手塚！别逼我杀人！” 　　“你今天本就要杀人！” 　　千岁千里复又审视来人，叹道：“妹夫你果然监守自盗，无我之境已经修到第一重了？呵，千锤百炼，果然不凡！一刻钟内恢复到这种程度，炉火纯青了么！” 　　他口中所言千锤百炼，正是天衣密卷上记载的天衣心诀的第一重境界，遇强愈强。越是霸道的劲力，就越容易双倍返还。而这千锤百炼之功，除了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妙处之外，更能够让修习者迅速恢复受损功力。 　　手塚国光内力流失一时间不可挽回，但是因内耗而受损的功体却借着千锤百炼自愈妙法恢复大半，身形步法，丝毫不输从前。 　　手塚国光皱眉道：“你我约战，与此人无关。” 　　千岁千里笑：“妹夫你居然还记得我们有约战？那你可还记得……约战内容？” 　　“我应战，你放人。” 　　“妹夫记性不错啊。那你现在，是要那个人，还是要他？”千岁千里手中短刀轻摇，挑衅之意十足。 　　任是手塚国光，此刻也不由怒喝：“什么意思？！” 　　“想他活命可以，我就教人废了那人，送到书寓里去！” 　　手塚国光神色一凛，他自然知道千岁千里口中“教人”指的是让什么人动手，流目一转，瞥见跡部景吾的右臂和颈子上的血痕，便冷道：“毒草圣书敢把他怎么样，我就敢把你怎么样！” 　　千岁千里哈哈大笑，放佛时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事，足足笑了半刻才停下来，喘息到：“你当真？你可知道他们其实……” 　　“手塚你别信他！不二周助根本不在他手上！”跡部景吾打断，数声咳喘。 　　他又怎么知道不二周助的事？手塚国光心下郁结，脸色一暗：“当真？” 　　却见跡部景吾几番挣扎，不再言语，显然是被拿了哑穴。 　　千岁千里道：“妹夫你信他？还是信我？” 　　千岁千里拿来的东西，确实是不二周助的随身之物没错，但是，这个时候，跡部景吾并没有必要说谎。 　　千岁千里幽幽道：“你既然已修到千锤百炼之境，想必那天衣之诀早已烂熟于心，所谓密卷，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但就这样罢手未免也太窝囊！……跡部景吾与我无冤无仇，但他不该这时候遇见你！……呵，我数到七，二者选一……” 　　“一……” 　　手塚国光右拳紧握，左手已扶上剑柄。 　　“二……三……” 　　手塚国光蹙眉。 　　“四……” 　　“五……” 　　“六……”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