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跡|二两俗事家国篇07

第七章 死棋

  “七”字还未出口,千岁千里一把将跡部景吾抛出,不待手塚国光动作,人已闪至他身前。   但手塚国光还是出了手!   千岁千里本以为自己的身法够快,但手塚国光更快!   千岁千里一动,他便出手!   出手,就是一剑!   人虽然未能及时接下,但青衣剑这身法还是让千岁千里惊诧。   手塚国光出手虽快,这一剑却慢得似小娘描花。   外人看来,这一剑毫不出奇,甚至说拙劣。练剑两三年的小童都不见得会使出这种破绽百出的招式,更何况是青衣剑这种高手中的高手,更何况是在这等千钧一发之际!   但千岁千里居然退!   一招之间就退了三丈!   在他看来,手塚国光的剑法虽谈不上登峰造极,但绝对登堂入室,尤其对于动静之势的领悟远超常人。此番以静制动,更显其剑法精妙运用自如,最大限度保存体力,化被动为主动。自己若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绝地!   眼见手塚国光一招就扭转局势,千岁千里退,不停地退!但他九州双雄的称号也不是白来,边退边道:“小人之事到此为止,而后生死,全凭本事!”   手塚国光当然知道他不是小人做派,方才人质要挟只是对自己心性一番试探,真正动起手来,这人绝容不得自己和对手受到任何干扰。若有人搅局,说不好他便一怒杀人。   千岁千里就是这种脾气,他有这种性子,自然也有这种能耐!   手塚国光攻势凌厉,但他自己心里却一万个明白,而今形势,绝非外人看来“人质之约”那么简单。   千岁千里脚下木屐“踏踏踏”地打着节拍,他的腿本就较常人长出一大截,在手塚这般紧逼下,已绕着这石坪退了一圈!若不是早有打算,哪会如此沉着。   此人自三年前立海四天两国交战后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更有传言说他被黑气雄狮橘桔平所杀。但就在江湖几乎将他遗忘之时,他以“神隐”之绝技闹得血雨腥风。而从这次出手的气势来看,其功力已远超“神隐”之境!   如此一进一退,必将陷入无止境的鏖战,手塚国光大吼一声一跃而起,欲堵住千岁千里的退路。   那人不以为意,仍旧“踏踏踏”连退三步,喝道:“四十二!”双脚连环踢出,两只笨重的木屐直飞手塚国光面门。   手塚国光横剑一挡,“呯”地一声,那长剑竟被这双木屐震得断为三节!他冷哼一声,静立当场。   千岁千里光着脚站在石坪上呵呵一笑,“果然是四十二步。”   任是橘桔平,此刻也惊立而起,叹道:“原来这就是无我之境的第二层,才气焕发么!”   手塚国光心下一沉,难怪千岁千里肯加入四天宝寺截杀青城镖局一行。如此费尽心力寻找自己踪迹,原来他同样已踏入无我之境!   以千岁千里的脾气,不得到天衣密卷绝不肯罢手,得到天衣密卷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分享这门绝学。   如今自己已然踏入千锤百炼之境,便是把生路堵死。我手塚国光肯罢手,他千岁千里又怎能会容许任何一个踏入无我之境的人活着?!   千岁千里摸了摸头上乱草,笑道:“如何啊妹夫?我倒是好奇,你的千锤百炼和我的才气焕发相比,究竟哪一个得了无我精髓!”   果然是生死之约!   千锤百炼与才气焕发,此番定要分出高下!   手塚国光轻叹了一声,回身“嗤”地一招,竟将手中仅存的一小截断剑射向跡部景吾。后者正试图将右臂接上,哪里还能躲过这一剑,眸子瞪得老大。   千岁千里也没料到他有此一动,惊诧之际,但听“咯”的一声脆响,那断剑正打在跡部景吾右肩窝!   跡部景吾闷哼一声,右臂一动,居然轻易提了起来,这才知道手塚国光趁此功夫给他接骨。   千岁千里抚掌笑道:“我说妹夫,这般丢盔卸甲,要跟你大舅哥我拳脚相向?”   “手塚你别……”跡部景吾已惊得来不及将话说完……   手塚国光的右手上,蓦然多出一把剑!   没有人看见他从哪里抽剑!   也没有人见过这把剑!   甚至,没有人见过这种剑!   这本就是一把无人能想象的剑!   纸剑!   因为除了剑柄之外,没有人会觉得这“兵刃”与剑有什么关系。   或许那根本不能算是剑。   只能算是系在剑柄上的纸条。   一寸宽,一尺长,软软的垂在手塚国光衣襟边上,一股小风就能将它扬起。   千岁千里和橘桔平也已怔住。   财前光已不能忍:“这是什么东西!”   “橘某有生之年能见证青衣剑出纸剑,也算无憾!”   千岁千里冷笑:“我们都不会失望!”他手中短刀一挥,“呯”地一声钉在跡部景吾身畔青石上。   手塚国光已出手!   千岁千里也多出一把铁剑!   剑已相交!   无声!   但橘桔平却如闻惊雷!   这是连他这种宗师级人物都不曾见过的奇妙兵刃!   只见千岁千里与手塚国光几个回身,交锋之余无声无息,相斗两人彼此更是凝神静气,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心!   青衣剑手中的纸剑,软而不坚,柔而不利,无声滑过铁剑,更无半分折损。   千岁千里赤脚踩在石坪上,“踏踏踏”声响依旧,口中念念有词,但身法以不似方才灵活。他的铁剑几度将欲得手,胜负一线之间,青衣剑的纸剑便飘忽不定,随着他灵然转动的身形,分形错影,次次避开千岁千里的杀招!   橘桔平不由大喝:“果然好剑!”   须知这纸剑对敌,不但要求剑者有相当的修为,对刚柔动静别有一番领会,更要求其具备醇厚的内功根基,否则,不但不能驾驭这种当世神兵,反倒更容易自缚手脚,为形所困。   青衣剑这纸剑,身形回转之间,以绵柔之劲,拉拖之法,将对手凌厉攻势一一化解。他虽有千锤百炼自愈之功,内力大损之后,面对千岁千里这种内外兼修的剑术高手,未尝不是一种巧妙地扬长避短之计。   千岁千里显然对手塚国光此举颇为嘉许,缠斗之间目光流转,收不住赞美之意。但他并未像橘桔平一样面露惊异,只因他早见识过手塚国光这一手剑法。   “谦也就是太轻敌,才会在云台大营命丧你这纸剑之下!”   这一句话出口,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跡部景吾夜闯云台成大营之前,就见过忍足谦也,知道这人身法了得。但他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青衣剑手塚国光也在场!更没想到,这人竟在当晚便用纸剑杀了忍足谦也!   而橘桔平则是心优,忧的是,这一场精彩的武决,不可避免地要变成一场生死之斗!千岁千里何许人也,自己苦练多年,暴走之棍万千威势依然不敌。手塚国光若是一直隐而不发,关键时刻,极招相对,尚有和局希望。此番千岁千里早已知悉他在纸剑上的造诣,料敌于先,才气焕发功力又怎肯落于千锤百炼之后?这桩恩怨,恐怕难以善了。   财前光却是满心愤怒,同伴惨死,杀手塚国光已经不是意气用事,而是不得不为!   登时,交手二人厉掌相对,乍合即分。   手塚国光一个纵身退至跡部景吾身前。   千岁千里甩甩衣袍,朗声笑道:“妹夫,你这身手,入赘我千岁家倒也马马虎虎。既然你都使出了纸剑秘技,我这个做大舅哥的,再不坦诚相见,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话弗落,千岁千里长臂一扬,“嗖”第一声,将那件深灰色外袍的棉布腰带抽了下来。   众人都以道千岁千里放浪形骸惯了,料他定时要言行侮辱青衣剑一番。   跡部景吾来不及骂出口,却见手塚国光神色一按,当先冲了出去。   哪料,这黑面煞星提起真元,灌入手中腰带,瞬间化布为剑,迎上来人!   千岁千里大笑:“剑法无他奇,只要恰到好处!”手中腰带一转,倏然缠上青衣剑的纸剑。   内力相持之下,片刻之间,二人对掌数十,各有进退,但青衣剑方才的优势早已荡然无存!   橘桔平笑道:“果然是千岁,这一招以韧制软,巧妙克敌之法,足以记入史册!”   这厢赞叹间,手塚国光一个转身,后心要害都暴露出来。   财前光到底是年少轻狂,哪能错过机会,一个纵身便冲了上去!   千岁千里大喝一声:“当心!”却是说财前光!   财前光眼里只有手塚国光身后破绽,那还顾及千岁千里的呼喊,但觉前胸白光一闪,整个前襟居然被生生撕裂!他合身一滚,伸手一摸,胸前竟被那纸剑刮出半尺来长的血口!   方知手塚国光正是借着千岁千里分神呼喊之际,纳元入剑,那柔软的纸剑瞬间挺直,锋利不输钢铁,剑气所致,千岁千里手中棉布腰带经不住这等沛然剑气,“嗤”地一声裂作数片。   “如果这么轻易就被抓住破绽那手塚国光就不是手塚国光了!”千岁千里大笑一声,“可惜啊可惜——六十!“他长臂一甩,大喝一声“着!”   一掌劈开,手塚国光身形一滞,连退数丈,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跡部景吾忙上前搀扶,沉声道:“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必担心。”手塚国光拭去嘴角余血,朗声道,“这才气焕发之境,果然不同凡响。”   ——连他借故断这“布剑腰带”都能料到,当然不简单!   手塚国光本是剑界翘楚,对一般剑者而言更是神明般不可撼动的存在,哪料他时运不济,内力大损,又遭遇悟透“才气焕发”绝学的千岁千里,败数更多几分。   气焕发之境正是千岁千里于棋枰中领悟,于剑道中发挥到极致。任凭对方有通天之技,他也能瞧破动向,将一切回击计算,心中更能明了几招之内能够破敌。   这也是他重出江湖后拥有绝对自信的最根本原因!   “呵呵,承让承让。”千岁千里笑道,“你大舅哥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年!若是三年前,你凭这纸剑足以纵横天下,然而风水轮换,即便你剑术再高明,被人瞧破了动向,也只有输的份儿了!——但不得不说,这手纸剑还真是空前绝后,就冲这一点,也能让我留你一条生路!”   “晚了!”   千岁千里一愣,说这话的并不是手塚国光,而是跡部景吾!   “即便你要放过他,本大爷也不会放过你!”   手塚国光却道:“不关你的事!”   千岁千里笑:“怎么,放你们一条生路,不感激涕零倒也罢了,还想反咬一口?”   跡部景吾:“我若让你死,你连废话的余地都没有!”   千岁千里狂笑:“我千岁千里从不为难无力反抗之人,你若执意逼我破戒,很抱歉,你成功了!”   跡部景吾瞟了千岁千里一眼,一把掐住手塚国光他左腕,言语坚决:“你若想活着离开此地,就听我的!”见手塚国光一愣,转而道:“千岁千里,你棋术冠绝天下,又已修至才气焕发之境,若是手塚国光于棋枰中败你,你可敢自绝?”   “呵,真是有趣!用剑都敌不过,还敢来枰中送死?你倒说说看,想他怎么个死法?”   “哼。本大爷见这片青石地形似棋枰,既然天有意地有情,不如就此青石坪上开一局,你二人以棋路为限,各执一方,各为自家一子,人为棋,棋为人,余子以木代之,鹿死谁手,一试便知!”   “也就是说,人随棋子走,遇则拆招,木子照吃,但我二人被吃就受死,被将死就当场自尽?”   “正是如此!”   “如此快意恩仇正合我意!”千岁千里大笑,“但我可不甘坐那中宫老将,定是要上阵杀敌的,桔平?”   橘桔平笑:“既然如此,橘某便做你的大帅!”   “如此甚好,那妹夫,我就不客气了,红车一!”   千岁千里与橘桔平二人对视一眼,来去如风,不多时便扛回两颗大松树。橘桔平以掌为刃将松木劈成数枚巨型棋子,千岁千里则趁势使出了千斤坠,赤脚飞驰,在青石坪上用脚掌踩出一方巨大棋盘。见橘桔平制好木子,又使出一手金刚指在木子上刻字。子成,二人便兔起鹤落,将棋子归位。   跡部景吾留神便发现这二人落子之时看似踏雪无痕,实则在落地那一霎又使出了千斤之功,足足将棋子钉入青石坪中数寸。且不说制棋之时二人指力掌力脚力何等惊人,单是这归位时浮云之上坠千斤的本事就无愧江湖翘楚之称。   跡部景吾愁思,木子入青石,严丝合缝,对弈之时能有力气将棋子拨出移动已不是易事,何况手塚国光又受了重伤。他哪知道,青衣剑借着纸剑对敌之际,以千锤百炼之势强借对方功力,纳为己用,功体早已恢复。   这厢千岁千里见他瞧得出神,便笑说什么山上风大,不小心被吹走了算是谁家。   跡部景吾腹诽,这二人能足能平湖起浪,还怕什么山风,分明是有意刁难。也不多理会,跟手塚商议对弈之策。   手塚国光生于武将之家倒也谙熟棋道,自然明白跡部景吾此计深意。但较之将棋老祖千岁千里,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就算他执先手,千岁千里怕也有一万张棋谱置他死地。   而今人至局中,对方又选了杀伤力最大的车,只要自己不为黑将,他定然是要先爽快吃掉自己,再行逼宫。   当下橘桔平已然入局,摆明了要跡部景吾一并入枰,若自己做黑将,不管跡部为车为马,他都有所顾虑。   他正犹疑是否也要选红车与那人一争长短,却见跡部景吾已大步踩上了黑将。   手塚国光低叹一声,行至局中,悄声道:“你这又何苦?”   “还不是你棋艺不精!”跡部景吾突然低了声音道,“小心他落子时的腿风,别跟他正面冲突。黑炮二,听我的没错。”   手塚国光面色更沉,不再言语,一掌反将黑炮八的木子震出枰外,默默在棋位上站定。   千岁千里大笑:“呵,这么快求死么……大舅哥我就让你先走!”   手塚国光冷笑:“不!”   “好胆识!”千岁千里出掌喝道,“炮二平五!”一吸一放,轻易落子。   跡部景吾心下一沉,这人难道要中炮直车不成?如此一来手塚国光情势可危。   跡部景吾朗声道:“马二进三。”   手塚国光无奈皱眉,随他指令走棋。   千岁千里哈哈大笑:“有趣,这真是我平生最有趣的一盘棋,马二进三!”   跡部景吾索性闭上眼睛:“卒三进一。”   千岁千里哈哈大笑:“车一平二!”一着便与手塚国光的黑炮八面对面。   手塚国光忍不住回身望向跡部景吾。却见那人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在在、面不改色:“车九进二。”   千岁千里笑得气喘:“怎么!还想来鸳鸯炮恶心我么!以为我不敢直接杀了你?要同归于尽也是你先死!”说罢一个纵身就冲了上去。   跡部景吾一声大喝:“他果然疯了!”亏他还是将棋老祖,这种同归于尽的滥招居然也使得出来!   千岁千里扑了上去,却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左”字。   手塚国光的剑,已经刺穿他的喉头。   依然是纸剑。   但这一次,他用的是左手。   左手剑。   青衣剑手塚国光,本就是左手剑。   但没人见过他的左手剑。   这一剑究竟有多快?   千岁千里倒下的时候,喉头的鲜血都来不及喷出……   橘桔平大吼一声抢上前来,却也只能捂住千岁千里喉头的鲜血。   心脉已断,不久便会凉透。   手塚国光道:“千岁千里也算是个人物,只是对于棋道武道,都太过执着……橘兄节哀顺变,在下就此别过。”说罢便携跡部景吾一道出枰。   橘桔平作为见证者,又要处理千岁千里尸首,自不会为难手塚国光。   但财前光又如何会放这二人!不等二人踏出石坪,他已冲了上来!   手塚国光叹道:“八步……”   财前光不明何意,只顾一个劲地冲去,刚踏出第八步时,左腿一滞,那纸剑已插进他膝盖。   “走。”手塚国光也不取回纸剑,抱起跡部景吾一个纵身跃下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