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跡|二两俗事家国篇08

第八章 抉择

  马就在山坡下。   只有一匹。   跡部景吾见那匹马毛色柔亮,神骏非常,不由轻抚马鬃,笑道:“如果我是千岁千里,便是死了也得让你光着脚回去。”   那马似是被这话吓到,一个激灵便要挣脱。   跡部景吾大笑,不等手塚国光发话,一个箭步翻身上马,摸了摸它脑袋:“骗你的啊小畜生……这是你的马?还挺通人性的。”   手塚国光默然,劈手夺过马缰,牵马却往葵潭去。   一路上跡部景吾数次搭讪,那人理都不理,直到再次踏入葵潭的窄街,他才松开马缰:“这马叫做小山,跟了我好几年了,脚力好,通人性,你好好待它,关键时,它会带你脱险。”   “你什么意思?”   “我救你一命,换你的消息。这小镇可以补充些干粮,脚力借你,自己保重。日后再见,记得把小山还我。”他拍拍小山的脑袋,趴在它耳边低语几句,小山不情愿地踱了几步,咴咴叫了几声,算是勉强同意被“借”了。   跡部景吾一扬眉:“你让我现在就走?!”   “嗯。”   “哼哼,本大爷还要听你的?”   “这不是商量,你没得选择。”手塚国光幽幽飘出一句,大步离开。   “站住!”   “唔。”   “那你要去哪儿?”   “……”   “等一下!”   “你最好真的有要紧的事。”   “嗯,别人的马……都叫旋风、追风、闪电什么的,它……为什么叫小山?你……喜欢山?”   “嗯,它也喜欢。”语落,人已消失在街角。   看这位青衣剑的意思,是让他即刻离开立海这个是非之地返回冰帝。   但跡部景吾又怎会如此容易就遂了他人愿想?   且不说七夕之夜,画舫之变,忍足侑士的诀别仿若昨日;单单是真田弦一郎这一份恩怨,就足够让他搅起一段风云。   归国饮恨,抹去仇怨,简直白日做梦!   跡部景吾来立海,本就是为了在立海国大祭之际,促成冰帝与立海的合作,联军冲破青江天险,一西一北夹击青国边防军。   真田弦一郎位居三军副将,对立海边防实力似乎颇为自信,对他的合围之论嗤之以鼻。   两人一言不合便在军营中大打出手,是以跡部景吾耽误北上绵河之行程,未能及时与部下汇合,才发生了七夕之夜的惨剧。   接连变故让跡部景吾重新审视自我,无论如何,他不允许再有任何惨剧发生!   一路纵马来到绵河城,跡部景吾直奔军师府。   心境变,但立场不变,他这份胆气也不会变。   闯立海云台大营,闯绵河谷,天大地大,没有他跡部景吾不敢去的地方,更何况是这将军府——这夺走忍足侑士性命的将军府!   完全无视守卫铁甲长矛夹击,跡部景吾一脚破门,气势惊人!   这一脚自带三分内力,“轰”地一声震开将军府厚重的黑漆金钉扇。   两道木门豁然分列。   铁甲护卫一声哨响,府门内外冲出百余人。   跡部景吾的人早已踏进院子里,他目光流转,眼见数十铁甲护卫扬驽支盾,面色不改。   “来者何人?!竟然硬闯军师府!”   ——他没有直接杀进去,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叫柳莲二出来!”   为首护卫扬声厉喝:“你究竟是什么人?闯军师府所为何事?”   跡部景吾把玩着袖口一枚银针,幽幽道:“来军师府自然是找柳莲二,你聋?”   “欺人太甚!放箭!”   一声令下,百余利箭破空飞啸。   跡部景吾广袖一扬,冰针出手!   众人只觉眼前一片寒光,铁甲高护!   但闻一声爆鸣,利箭折返,纷纷断落在钢盾之下,众卫无不惊呼!   这一手不过是跡部景吾“冰针大阵”的起手式,他早年丹田被废,不能汇集内力,外功修为受限,却精于暗器,手中冰针之阵可攻可守。如今得了青衣剑四分内力护体,收放之间更觉天开地阔,龙潭虎穴军师府,如若无人!   忽有一人玄袍银甲,纵身跃入战圈,厉声骂道:“不知死活的杂碎,祭血而亡吧!”   跡部景吾见这人一身玄色蟒袍,嚣张乖戾不输自身,料是立海皇族,未及开口,却听一道沉稳呼喝:“小王爷且住手!”   玄袍之人本欲发作,听到这一声清喝,神色一凛,屏退众人。   但见一人玄衫玉扇,步履沉稳,风姿卓然。他分开铁甲卫护,挡在那被称为“小王爷”的人身前。   执扇来人微微欠身一礼:“想必阁下便是跡部太子,家丁不识尊身,多有冒犯,还请太子莫要见怪。”

        话分两边。   却说手塚国光别了跡部景吾之后,便在遇到了劫后余生的乾贞治。暮色渐临,两人都有伤在身,只得先在葵潭寻了间客店住下。   两人择了一处偏僻位子,点了几样清淡小菜。   正此时,客店涌入一群灰衣汉子,中间几个大嗓门,叫嚣着似乎是从神奈川赶过来。那群汉子围桌坐下酒菜未上便喋喋不休。   本来在这客栈中,晚饭时吹侃一番并没什么稀奇,这厢两人却都屏息静听。   那边一贼眉鼠眼的汉子压低声音:“哥们儿今天算是霉运当头,屁渣都没捞着!”   另几人略吃惊:“不会吧,什么点子?有这么难缠?”   另一人道:“可不是柳生家么……”   “不是明天才发丧么?”   “七月十四鬼还魂,谁还在明天发丧!”猥琐汉子喝了口酒,嘴就再难合上,“这大公子了真够气派,足足九口棺,看的老子心花怒放,以为干这一票够歇半辈子了。可是点子好弟兄多啊,快到到城外柳生家祖坟的时候,突然就从路边窜出来一只豹子一样的东西,就直挺挺地站在那第一口棺材上!我和老三也都明白,没打算全捞,就在那等会儿。这小豹子就跟柳生家干上了呗!那边可个个都不是善茬儿,但那小豹子就着手里那把柴刀……哎呀呀,老子现在想起来都心惊,真他妈的比砍瓜切菜还利溜,一人脖子上那么一划……”他说着照脖子上那么一比划,几人都吓得缩了头,“柴刀,钝柴刀!——你猜怎么着?全都滚脑儿!爷爷得真是豹子成精了吧!”   “后来呢?就让给了他?”   被称作老三的贼眉汉子道:“本以为这小子已经是瘟神在世谁人敢惹了,谁想到那边又滚出来个球儿,还不到老子腰!这俩小东西又干上了,方才那场面跟着些,完全没法子比!老子瞪得眼酸,他娘连怎么过招都没看清楚……晃眼啊!只知道那个球儿使得一把短刀。老五看都吓尿裤子了!“说完一群人哈哈大笑。   那老五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个屁。你们去了,指不定就吓死在哪儿呢!我跟老三来说着,道上什么时候出来这等人物?从来没听说过啊!哪知道最后两人像是要同归于尽,那九口棺材,一口都没留,全都被砍得稀巴烂!”   老三又道:“本来还想着这俩小崽子两败俱伤我等好收渔翁之利,这么一倒腾,老子当场就想哭啊!可等了一会儿,那厢放了炸药一般嗵地一响,一炷香眼都睁不开!听声音这俩崽子还在追打。我的亲娘呦,老子大半辈子都被见过这什么鬼功夫啊。这俩小子一路追打着下了岗去,我跟老五才去看看,屁渣都没!也不知道柳生家这次是要钓哪个不长眼的,我看啊,这大公子通天本事,怎么会这么突然就去了,有鬼……肯定有鬼……我去看那会儿,有个白衣服的瞎子也在扒拉,白净的跟个娘们儿似地,要不是看他腰上的剑挺亮,老子肯定上去摸他两摸……”后边自然是越说越不堪……   二人回了房间,乾贞治才道:“事出紧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不二在神奈川等我们,却遭人暗算。”   手塚国光不语。方才那一群汉子,应该是去捞黑白钱,却不料柳生家发丧是假,杀人是真。他们口中的两个对打的人应该是越前龙马和四天宝寺那个拿柴刀的小子,但是……   “不二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确实受伤,但眼睛并没有出问题……”   手塚国光道:“相信经过近日种种,乾你应该明白镖局此行的真正目的。”   乾贞治道:“你让大石去绵河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   战火纷飞,想要通行各国,只有两条路可走。   走镖,或是行商。   “杀幸村精市,解南屏危局,你仍肯相助?”   “必然。否则我并没有回来见你的必要。”乾贞治笑,“而且,这个时候,你最需要的就是我的情报。”   “在立海国大祭之前,杀了幸村精市,我们有几成胜算?”   “立海国的大祭司幸村精市吗?”乾贞治托腮,一脸阴郁,“一成。”   “那如果幸村精市已经病入膏肓呢?”   “哪里来的消息?”   “冰帝跡部。”   乾贞治道:“立场使然,跡部的消息不足为信。即便是真,我们能在大祭之前杀了幸村精市的的把握也不会提高半分。”   “却是为何?”   “幸村精市此人,身为立海国大祭司,确有连续三年未曾出席立海国八月初八的大祭。这三年间,立海国大祭都是在大相国寺举行,由住持高僧主礼。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今年的大祭,谁也无法确定幸村精市是否会出现。”   “那如果我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呢?”   “仍然只有一成胜算。”   “为何?”   “如果你把他病入膏肓的消息作为赌注,那么幸村精市在祭祀开始之前,身边守卫之森严无可想象。镖局人手有限,对付立海护卫之众,恐怕有难度。”   “如果是一切尚未安顿好的时候出手呢?”   “你能把握这个时机?”   “我们可以等。”   “但在此之前,我们最好先去一次大相国寺。如果今年的大祭仍在大相国寺举行,此行定有收获。”   次日,二人赶赴绵河城与大石秀一郎和菊丸英二汇合。

  大石秀一郎一开始便知晓整个行动,并将之称为“天衣计划”。   青国立海连年交战,互有胜败,青国自退守青江南岸之后,便在江中大兴连江渔网阵。立海骑兵虽强,水师却不比青国,是以多年挥师南下,天险久攻不破。   但数月之前,青国边防统帅手塚国一得到密报,立海在边境大兴土木,修筑工事,便派出轻骑侦察营前往探查。前前后后动用百余高手,皆是有去无回。   手塚国一一生戎马,久居统帅之位,自然明白这一项工事之于立海边防的重要性,不破除,南屏大营恐临危局。   但是,侦察营的失败无疑将所有的线索全数斩断。手塚国一必须另行对策。   青城镖局名震四国,即便是在战乱年代,凭借一杆镖旗,四国畅行无阻。于是他便召回隐于山林的孙子手塚国光,借着出镖之便,潜入立海。   手塚国光认为立海大祭司幸村精市沉潜多年,必有所动,是以“天衣计划”以杀幸村精市为首要目标。   大石秀一郎与手塚国光分别后,一路风尘,赶往绵河。他心思细腻,沿途都留下镖局联络标记,   但手塚国光与乾贞治的绵河之行,却远远没有预料之中的顺利。   自二人离开葵潭,手塚国光就发现有人尾随。   数日纠缠,二人都没能判定对手身份。   乾贞治已显浮躁之象,好在手塚国光本就心思沉静,果断甩开来人,沿着大石秀一郎留下的标记,一路找寻到绵河城外的一个小村落。   大石秀一郎和菊丸英二已在村落中苦候数日。   菊丸英二见到来人,不免兴奋。   手塚国光见大石秀一郎面有异色,不由问:“可是忍足侑士死因方面有了头绪?”   “非也。跡部景吾与切原赤也方才带着几百骑兵从城门出去了。我们没有追上。”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激得手塚国光满目愕然。   跡部景吾没有回到冰帝!而是来了绵河城!   他来了绵河城,不是报仇,而是要和立海联手!   切原赤也是立海小王爷,与跡部景吾并骑出城,两国联军之意不问可知。   手塚国光冷笑:“我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跡部景吾来立海,本来就是要借着立海国大祭与立海结盟!忍足侑士的死,虽然是重大变故,但雄才大略如跡部,确实借由嫌隙,先发制人,逼迫立海与冰帝结盟,解了破局之危。   大石秀一郎道:“但是立海杀人在先,真的就这么容易答应跡部的要求?”   “非答应不可。”手塚国光长叹,“因为冰帝,有可以破石城的木棚!”   这一句话出口,四人俱是一惊。   三年天四天与立海那一战,四天国正是在冰帝百余架木棚相助下,飞跃大雪山,直袭滨川城大营,纵火十里,阻断立海退路和粮草供给。若非如此,立海又怎会在捷报连连之时鸣金收兵?   大石秀一郎恍然大悟:“之前,我们以为立海大计在握,才不辞劳苦,豁出性命赶赴立海查明真相。却忘了,纵然立海大计在握,南屏大营可破,石城确是难攻。敌军若想从沙口大营南下取石城,必然要穿越定河园至砂糖之间的荒滩。这片荒芜之地上人畜难行,敌军铁骑到着这片砂砾遍布的魔域,就如同被生生切断四蹄的神骏,毫无作为。石城固若金汤,即便他们设法破了青江天险,也奈何不得。但是,冰帝的木棚却可以飞跃荒滩天险,如他们采用三年前四天的伎俩,使用火攻,石城便岌岌可危了!有了冰帝的协助,立海东西两路夹击青国边防,先取南屏,再破石城,接下来,就要直逼青都了!”   手塚国光点头称是,只道:“是我错估了跡部景吾之能为,这个责任我一力担下。众人只能尽力弥补了。”   大石秀一郎道:“计划不周,所有人都有责任。手塚你不必过于自责。”   菊丸英二道:“你们不能失去信心啊。就算大石说的都对,冰帝和立海结盟我们无法阻止,但是,只要阻断立海大计,让他们破不了南屏大营,就算有冰帝相助,立海被我们拖在沙口,也无法与冰帝联手啊。”   乾贞治笑叹:“还是菊丸说得对啊!只要阻断了大计,守住南屏大营,哪怕两国联手,青国边防仍是牢不可破!”   当下几人收拾行装,前往绵河城。   更不料,只行出两里地。   荒路长草丛,手塚国光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十八里屯那一晚,萦绕破庙多时的诡异气息。   ——毒草圣书,白石藏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