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跡|二两俗事家国篇09
第九章 冤仇
熏香扑面,钟声缭绕,信众如织,木鱼声声。 陌生的地界上,莫名的归属感涤荡着喧嚣躁动的心。 在寸土寸金的绵河城,大相国寺并不如将军府气势恢宏,然其错落有致的圣殿神苑、佛韵深远的壁画浮雕,独具特色,尤其是圣殿后回音壁上的三条巨龙,雕工精湛绝伦,堪称四国一绝。 手塚国光一袭不起眼的灰袍,不自觉地跟随人流,驻足在这回音壁巨龙之下。三条巨龙大半鳞躯皆以浮雕手法困锁玉璧之上,唯独龙首骇然脱出壁面,昂首向天。这一刀一痕栩栩如生,三条巨龙在信众虔诚的仰望中,似是不刻便要冲破束缚,飞升九天。 绵河城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巨龙衔金,夙愿成真。是以龙首下的信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纷纷将手中的铜钱向上抛掷,期待巨龙收下这份祭礼,好助其美梦成真。 但这龙首距地面少说也有两丈来高,龙口微张不过一寸,想要站在地面上将这指甲盖大的铜钱抛进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力道,角度都有讲究。用力过大,铜钱会被回音壁或者龙口坚硬的石料弹回,用力过小,铜钱根本碰不到龙口。祈福的不过是绵河的平民百姓,哪来十步穿杨的功力,抛了十几二十几次不成功,便悻悻离去。 前面的信众失落离开,不多时便有新到的抢占距龙首最近的位置。手塚国光默默站在人潮外围,听着铜钱叮叮当当的弹落之声和寺中悠远的钟声,不知不觉便又回想起潮安亭的那段时光。 毗邻青江的定潮山上,也有一座小庙,香火虽不如大相国寺鼎盛,却别有一番清幽禅意。 那时候的手塚国光,在每日清晨的钟声中,立马站桩,听着修补渔网的祖父一遍又一遍讲起蛇口大败的痛事。 也就是在那个时节,他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因为南屏大营被围,众人溃逃之际丢失在冲天的战火之中,恐怕九死一生。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无论命运让他吃多少苦、受多少难,他都觉得理所当然。他自然希望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获得上苍庇佑,能在某个地方安安静静活下去,不必管手塚家和边境的是是非非。但他更想和这个亲人见上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都好。陪着母亲青灯苦佛近十年,看着母亲日复一日赎罪跪拜,他最能理解亲人分离的痛苦。但他又怕真的见到这位哥哥,让哥哥知道了自己被疏忽遗落的事实,对方是否还能坦然接受这份亲情。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 人生八苦,除了老和死以外,他都经历过,或者说,正在承受。 如果真的如这则传说所讲,巨龙衔金,就能达成夙愿,那为何天底下,还有着许多苦痛? 手塚国光静立深思。 不知道为何,杀了白石藏之介之后,他一直心绪不宁。倒不是因为不二周助突然崩溃的情绪和那冷冽的匕首穿腹之痛,他总感觉有什么细节被自己的愠怒冲动掩盖,却如何也不能拨开迷雾一解心绪。 “听说左边这个是求姻缘的,右边这个是求名禄的,中间这个是保平安的,姐姐你要求哪一个呢?求个姻缘吧……” “又不是只能求一次,我来三枚铜钱,一边一个不就好了吗?” “姐姐你太贪心了,这样不会灵验……” “那我就……” 不能……太贪心么…… 铜钱反反复复在之间流转,手塚国光的视线穿过前方耸动的人潮,左右徘徊,最终定格在中间那具龙首上。 情、缘,经过数日种种,他已无敢奢求。 名禄,看着祖父父亲宦海沉浮,一生劳碌,哪有一天过得比潮安亭的日子舒心? 家人平安吗…… 如果冥冥之中,他做错了什么,才导致数日以来的心神烦乱,那就抛一枚铜钱,祈求巨龙赐福吧。 这种距离,对于手塚国光来说,与手掌翻覆无异。 他也不再向前,就站在几丈开外,随手一弹。 ——结果出乎意料,那枚铜钱准确进入龙口中,复又弹了出来,“叮”地一声,落在地上。 果不其然,仰望龙首的信众们一片唏嘘。 青衣剑手塚国光,即便是在成名之前,都是例无虚发,难道巨龙也看出他业难深重,不肯保他家人平安? 手塚国光心中一痛,暗道:如果肯牺牲自己一生福祉,巨龙是不是就愿意保佑? 他把铜钱在手中捂热,再次抛出。 仍旧未进。 手塚国光,难道他真的错了? 只要能保得家人平安,哪怕让他一生背负苦难,甚至不得善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不信鬼神,此时却鬼使神差一般,再次捡起那枚铜钱,朝中间龙首掷去。 进了。 不得善了?这难道便是他的命数? 久求无应的信众们见到巨龙衔金,纷纷解囊求愿。 回音壁下的人越聚越多,手塚国光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回望一眼那条保平安的巨龙,快步离去。 与圣殿和回音壁的繁盛之境截然相反,杨树林后的石像园寂寥幽静,扫地沙沙声断断续续,和着偶尔冒出的鸟鸣,更能抚平人心的波涛。 一尊尊丈许高的石像,巍然屹立,像是立海国宫门仪仗一般,守卫着大相国寺。 手塚国光似是被这石像园中的气氛所染,心思飘落,回神之际,早已暮色深临。 如墨的夜色中,一抹鬼魅身影箭一般地飘出石像园。 手塚国光经此钟声磨洗,心绪早已平复,这一闪即逝的杀气之于他就好像鱼腥味之于饿猫一般。天生的敏感让他不自觉电速尾随。一路飞檐走壁,翻越面和城墙,来到城外绵河滩上。 乍闻血风凛凛,定睛却见一白袍孑影,正临数人夹击,浴血厮杀,不是不二周助又是谁! 手塚国光不顾身上伤病,飞身扑救。 好在对方数人身法上略逊他一筹,几个起落之间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手塚国光站在城头,看着不二周助狼狈的身影和倔强的神情,不吝指出:“你的剑断了。” 对方不以为意,他万般无奈之下,随着这人来到了醉春楼。
手塚国光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料想不二周助此举必有深意,他就硬着头皮进去了。 孰料,千石清纯却笑迎:“能把青衣剑都拉过来,小王爷你真能耐啊!” 手塚国光登时就烦了。 原来这两个人早就约在欢场作乐了吗?! 不及发作,不二周助便将他拽到内室,合上花门。 见那人脸色乍变,痛苦不已,想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手塚国光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就要扣住他脉门。 不想不二周助一招挡开,冷喝:“你都自顾不暇了,为何还要来惹我?” “对不起。”僵在半空中的手臂,却不知如何收回。 不二周助抬了抬眼,似是漫不经心道:“对不起什么?” 手塚国光思虑片刻,料是他为当日自己冲动杀了白石藏之介不快,便道:“不管做什么,我都该知会你一声的。” 这一句话出口,不二周助胸口剧震,差点吐出血来,他咬牙吞回几口血,狠狠道:“您才是天衣计划的挡头,青衣剑要做什么事,还需要谁同意?” 尽管是该杀必除之人,手塚国光也觉得自己出手过于鲁莽,便道:“白石藏之介的事,我很抱歉。不会有下次。” 不二周助冷哼一声,不复言语。 手塚国光虽然不明白比嘉杀手为什么会与不二周助扯上关系,也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潜伏在大相国寺中。但见方才那人银蛇剑炉火纯青,身法鬼魅至极,定时木手永四郎无疑。 听闻比嘉杀手追踪能力一流,不得手之死不休,此刻他二人前脚进了醉春楼,后脚那帮人想必就赶到楼下了。 “你跟千石有何计划?”他并不真的认为两个人会在这紧要关头寻欢作乐。 “去见幸村精市!” ——这么说来,不二周助早就知道一切了么? 手塚国光几不可闻一叹,正色道:“别去送死。” “是或不是还另说呢。” “人在哪儿?” “柳军师府上。” “是局。” 不二周助道:“你这会儿倒是明白过来了,就算是局,我也要去。” 幸村精市目前受了重伤,至少目前功力大不如前——即便跡部景吾真的和立海联手,他手塚国光也愿意相信这个消息。 ——这是最后的希望,他不想放弃。 但有些事情不二周助未必了解。以他当下的状况,硬闯军师府,结果不问可知。 手塚国光权衡片刻,只道:“我去。但如果天亮之前没有回来……” “既然是局——你不去!我也不去!”不二周助抿了抿嘴角的血,淡然道,“你应该取消天衣计划,回青国去,回马背上去!” “你认为我有其他选择吗?” “你当然有!” “呵。” 不二周助脸色更难看:“你真的以为杀了幸村精市就可以一了百了?你倒说说看,立海挥师南下,侵占的究竟是谁的土地?他跡部景吾都没有急着来送死,你又是那个皇亲国戚,需要为这种事情出生入死?” “你了解跡部他什么?” “呵呵,起码我知道。他跡部景吾能审时度势。忍足侑士死在他面前,他还能忍下这一口气,与立海结成联盟,谋求长远之利。手塚家只不过是看到立海大兴土木,就坐不住了?要来杀他们的大祭司?” “这是你小王爷该说的话吗?” 不二周助笑了:“我不知道什么青国人,立海人,冰帝人,四天人,我只知道,贪念无穷,遗祸万年。无论是青国还是立海,都一样,不是想着如何死守自家土地,而是想着如何报多年前战败之仇,如果能在夺一城半池过来,那就更威风了!” “够了!”手塚国光濒临极限,在他看来,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无法体会战争残酷和无奈的人,根本不配指摘边境风云。 不二周助马上恢复到那种人畜无害的表情,似是突然间领悟,心悦诚服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是青国人,不能说方才那种丧尽天良的话。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本来是八月初八。”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六了。” 手塚国光道:“时间紧迫,我不能再犹豫。” 他并没有急问不二周助是如何找到幸村精市的,他只是不愿面对天衣计划就此夭折的事实。 千石清纯出现,亚久津仁必然紧随,现如今又来了个木手永四郎。且不说冰帝与四天态度,单单是青国与立海国,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立海国内部派系复杂,掌握实权的柳军师和小王爷丸井文太态度暧昧,如非幸村精市下令,柳莲二也不会对忍足侑士下手;而仁王雅治与柳生比吕士一明一暗,内里谋划布局之周密,绝非仅仅将青城镖局众人逼入死路这么简单;真田弦一郎离开前线多日,如果只是因为与跡部景吾纠缠,跡部离开立海,他应该及时返回云台城大营,而不是逗留绵河。 纵然疑窦丛生,但只要幸村精市真的在军师府,只要他手塚国光还有出手的机会,天衣计划仍有一线生机。 “你……”不二周助似有难言之隐。 手塚国光斩钉截铁道:“你守在这儿,如果天亮之前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去羊皮巷三十二号找大石,后面怎么做他会告诉你。切勿横生枝节。” 不二周助自诩口舌功夫了得,此时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直到手塚国光破窗而出,他才意识到,当下事态早已脱出任何人的掌控。他不相信手塚国光真的会这么冲动,刚听到消息就去杀幸村精市。但如果手塚国光此行并不是为了杀幸村精市,而是有其他盘算,那么自己先前对于白石藏之介、千岁千里和冰帝一行的诸多判断很可能也存在着着巨大偏差! 即便不二周助不愿面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时日在不明真相之下的所作所为,才是让当前局势脱出掌控的直接原因。 他不离开白石藏之介,就不会遇上柳生比吕士,也不就不会有神奈川接连变故,越前龙马也不会失踪。 他不离开白石藏之介,就不会遇到忍足侑士,即便军师府带人出面,以白石藏之介的手段,也不可能酿成七夕之夜的惨祸。 如果不离开,手塚国光与白石藏之介必然相见。——这一场厮杀仍旧无可避免。 他方才便想说出白石藏之介的真实身份,让手塚国光放下这个他本来不该被俘的重担。毕竟一切由蛇口大败而起,只要多年痛处得以平复,边境局势就不会落到如今这个一触即发的局面。 看情势,无论手塚国光今夜成功与否,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如果手塚国光被困立海,无法及时返回前线,不日大战爆发,青国又将陷入何等境地? 不二周助不敢想象,这已经不是手塚家的悲剧,而是青国的悲剧,立海的悲剧。 “哟,小王爷,怎么愁眉不展啊?”这边千石清纯安抚,“放心吧,今天我特意去求了签,可是上上签哪。” “上上签么……”不二周助苦笑一声,“这么说来我不必去羊皮巷三十二号?“ “当然不必去!”千石清纯喝了一口酒,提起不二周助破窗而出,箭一般地飞掠屋脊,如履平地,片刻间便狂奔半个绵河城,落在了深院外的一颗大槐树上。 这人脚下功夫若称第二,天底下怕也没什么人敢称第一了。 不二周助难得夸他一句,千石清纯却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你不会是来追手塚国光的吧?” 千石清纯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没错。我这人天生爱凑热闹,小王爷你可别见怪。” 这边一声冷哼,就没了动静。 千石清纯不顾忌他的冷淡态度,滔滔不绝讲起他前些日子夜闯军师府的“壮举”:“我听说军师府里多美女,好容易来了绵河,当然也要碰碰运气。但自从你姐姐拒绝了我之后,我的运气就变得奇差无比。这军师府不但一个美女都没有,而且守卫森严堪比阴曹地府。” 不二周助冷笑:“阴曹地府?说得好像你见过阎王爷似的。” “得!我还真就看见了阎王爷了!姓柳的阎王爷!因为我问他是谁,他说自己是‘阎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