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跡|二两俗事家国篇11

第十一章 穷途

  却说青衣剑手塚国光被真田弦一郎重伤之后,一直昏昏沉沉。待他灵台稍清,竟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辆华丽的马车中,也不知会被带去何方。他左臂被真田弦一郎掌刀所断,大量失血,钻心之痛让他困乏虚脱,加之连日颠簸,疲顿不知时日,只道自己被高人所救,一时之间并无性命之忧。   他头脑稍一清醒,便急于查探,奈何眼皮干涩,如坠千斤,几次尝试只惹得泪水盈眶,身上冷汗涔涔。他手指微动,感到身下是一柔软棉被,欲撑起翻动。欲动未动之际,感胸口被人微微一按,他无力反抗,灌铅一般的身子又被扶着躺下。   一温柔细腻的女声自耳边响起:“别动,再睡一会儿。”话落,两鬓太阳穴微微一痛,紧接着被轻柔按捏,手塚国光只觉一阵眩晕直冲后脑,意识渐渐混沌,再清醒时,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   那马车且行且止,却只捡了荒山野路而行。   一日黄昏,马车在林溪边稍歇,冷风卷帘侵入伤体。手塚国光休息几日后,失血过多的虚乏感减轻不少,奈何经脉遭受重创,功体大损,几次运用天衣心诀都毫无成效。心下明了,真田弦一郎一掌废掉自己左臂,等于堵死了快速恢复内力的捷径。而今他内外交困,想要恢复到往日功力更不知要多少时日。   手塚国光轻叹一声,翻身坐起,启帘却见车外一片荒芜秋意,疏林萧瑟,不知何月何地。他轻身下车,背风而立,再次踩在结实的地面上,心也慢慢沉静下来。   斜阳欲坠,晚风携着寒意层层浸入皮肉,直透骨髓。左臂肩骨一阵锥心疼痛,让他几乎难以站立。   一灰衣车夫本坐在不远处地上喝水休息,见他起身,连忙站了起来,对着不远处的小溪一边摇手一边哇哇乱叫。   手塚国光顺着他呼喊方向看去,一个娇小身影背着日光,蹦跳着向他奔来。她银铃般的笑声合着金色光芒,晃得手塚国光睁不开眼。 “你已经能下车啦?看来是要好了。”她看起来刚在溪边喝完水,湿湿的发丝贴在脸上,却瞪大了湿漉漉的双眼,不放过手塚国光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手塚国光瞧着主仆二人,气息杂乱,定然不懂武功。这姑娘一身华服贵气,能救下自己,想来与军师府颇有渊源,加之他二人神色轻松,丝毫不像是亡命天涯之人。   刺杀幸村精市失败,立海国大祭恐怕早已结束,他闯军师府杀人却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他是否对幸村精市造成实质威胁,真田弦一郎此人决计不会放任他再立海境内逍遥。   手塚国光猜想,这位姑娘在立海国应是有着极高的地位,让军师府之人有所忌惮,不敢出手。否则,即便他们一路荒野疾行,避开所有市井村落,依军师府一贯作风,掘地三尺,血染百丈,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绵河城,更勿论这些时日的安宁。   手塚国光本不欲多话,但一低头便看到这姑娘灵透纯洁的眸子,不忍心回绝他的期待,又想到半月以来,自己重伤不便,难以自理,面上几不可查的一热,随口“嗯”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水囊一饮而尽,道:“多谢姑娘救治。”   姑娘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歪着头娇笑道:“药是我的,但主要还是哑叔叔在照顾你。”   手塚国光颔首:“二位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他日若有需要,定当舍身报答。”   那姑娘道:“我不要你舍身报答。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手塚国光道:“只要不违背仁义道德,在下又办得到,姑娘尽管吩咐。”   姑娘眼中闪过一道清亮的光,背着夕阳的身影一抖,娇笑道:“不违背仁义道德,你也肯定办得到。”   “请说。”   “我送你回青国之后,你就娶我为妻?你可答应?”   手塚国光道:“姑娘怎么知道在下是青国人?”   姑娘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你。”   “嗯?”   “若是换了他人,肯定会先问我,为什么要娶我,或者直接一口答应。”   “于是?”   “你急于发问,是你还不了解我的身份,怕我救是别有阴谋,你并不相信我真的会送你回青国去。”   “我相信。”   “我不但知道你是青国人,还知道你就是青衣剑手塚国光。所以我不但要送你回去,还要嫁给你。”   “我知道了。”   “那你答不答应?”姑娘见他面露犹疑,只道,“你不必现在回答。因为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要嫁给你。”   夕阳映着手塚国光的的侧脸,将他俊逸的面孔染上一层光晕。那姑娘却盯着他的眼睛,抬手欲将他脸上三分忧郁抹去。   手塚国光微微侧身,自然地一避,跃上马车。   那姑娘也一个箭步爬上马车,坐在手塚国光身边,捂着心口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从你闯进军师府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打算嫁给你了!”   “闯军师府的男人很多。”   “但是能从军师府活着走出来的,一定是男人中的男人。——既然是男人中的男人,我当然喜欢,当然要一辈子跟着他。”   “现在也只是亡命天涯的懦夫。”   “不!你不是!我看到了,真田弦一郎切断了你的胳膊,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要来杀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懦夫。”   “所以,你就是幸村精市?”他大骇。   “当然不是。单是我也姓幸村,我叫幸村精子。”   手塚国光早猜到她与军师府有关,却没想到她竟是幸村精市的妹妹。看她的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幸村精市如果真的是她的哥哥,岂不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想到这里,内心一阵凄楚,只道:“你明知道我要杀你哥哥,你还要嫁给我?”   “我是我,我哥哥是我哥哥。你要杀他,就去杀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你要杀天王老子,我还是喜欢你,还是要跟着你。”   手塚国光有些头疼:“你还是个孩子,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幸村姑娘冷哼一声,“我虽然没你这么老,但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己要怎么做,你可知道你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手塚国光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八月二十七。”   手塚国光不由在心底苦笑,立海国大祭已经过去半月有余,自己死里逃生,青城镖局众人怕是凶多吉少。这姑娘既是大祭司的妹妹,在立海的地位不言而喻。她不懂武功,如果出手挟持,立海方面定然会爽快放人。但是……这种事,青衣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穷途末路,就在眼前。   虽然不愿,但他不得不承认,天衣计划失败了。   彻底失败了。   而更为可笑的是,天衣计划失败,重伤逃亡的他,竟全靠对方的妹妹照顾。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更为耻辱的是,手塚国光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无力再留在立海,却又无言回青国,天下之大,竟只有这个马车,能够容得下他残破不堪的躯体和灵魂。   或许,从他决定离开竹林,为祖父扫平立海防御工事开始,他就已经无法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了。   从这种意义上讲,他真的,还不如一个孩子。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一直在向东南方向走。”   “那就一直走吧。”   如果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就一直向前走吧。   幸村姑娘以为他开始考虑自己的要求,开心地大叫,大叫着唱起歌来,唤回车夫,沿着小溪一路南下。   车上剩余的干粮最多维持两天,幸村姑娘开心了一天,就再难开心起来。   马车沿着小溪一路奔到一条大河边上,眼前只有东升旭日映着滔滔河水,再没有路了。   幸村姑娘几乎要哭了出来,挥着马鞭抽打着河滩上的小石子。   手塚国光却不再迷茫。   他虽然不认识方才那条小溪,却认是眼前这条河。   因河流滚滚南流注入青江,此河得名北下河。而青江正是立海国与青国东部的天然疆界。   带着北下河的汇流,青江顺势东南,便是潮安亭。   十几年前,手塚国光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终生难忘的平静岁月。   如今十几年过去,再次回到北下河畔,却是风物依旧,人事皆非。   四国为扩张版图,激战难平,北下河这片土地,又能维持过久的宁静?   翻过前面山岗,走二十里路,就能上驿道,沿着驿道走上一天,就能到孙家渡,在渡口过江南下,就能到青国了。   但手塚国光却不能回去。   无法清除立海防御工事,他回去,依照军法,理应杖毙。   他心下感慨,站在河边一阵长啸。回头见幸村姑娘愣愣看着他,便道:“过来看看异域风光吧。”   幸村姑娘一听,高叫着扑过来,撞他个满怀,方意识到他左臂已失,心下一动攀着他右肩,跳起来对着他脸颊啵了一口。   手塚国光也是不妨,竟然被她得手,面上一阵红白。   幸村姑娘也顾不得他发作,拿起水囊去河边装水,复又赶他上车。   手塚国光哭笑不得,心下只道,就到这里为止吧。   他双手染血,身上不知背负着多少人命,罪孽深重,再也欠不起这样的情债了。   就到这里……为止吧。   他难得开口让姑娘去车上休息,点了她的昏睡穴。他内力不济,这一点,只够她睡小半个时辰。但这已经足够了。思忖片刻,手塚国光留下一枚随身玉坠,不顾车夫阻拦,飘然离去。   她若南下青国找寻,这枚御赐之宝定能保她平安。   孙家渡本是一个立海国边境一个繁荣渡口,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十几年前,两国虽有战事,孙家渡却是通商关隘,五湖四海商旅聚散,八方豪侠畅饮高谈,其繁盛不亚于青都。   手塚国光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见前方一座小镇,沙尘滚滚,一派凄然。他知道附近除了孙家渡之外再无其他乡庄,可眼前之境,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相信此处就是十几年前的繁荣渡口。   入镇之后,才发觉镇中更是狼藉一片。酒肆商铺破败凋敝,行人神色匆匆,难道这里已遭战火?   手塚国光寻了整个镇子,才找到一个小铺添置了些衣物干粮。   那买包子的老汉见他年岁尚轻,未曾留意他空空如也的左袖,语重心长道:“小儿,要是渡河就快点走吧,等不及狗掳的过来抓你充军,这辈子可就完啦!”   手塚国光点头谢过,方欲起身,却听镇口一阵急促马蹄,看样子至少有百十来人。   那老汉指着身后铺面,叫嚷着:“小儿快进去躲一躲,那狗掳的腿子快,怕是要来啦!”   手塚国光听说立海大军军纪严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去抓壮丁充军。眼见孙家度破败至此,十室九空,料想立海国扩充军力备战,已到了惨无人道地步。   果不其然,眨眼功夫,十几个立海边防骑兵窜出巷口,纷纷跃下马来,挨家挨户踹开房门,见到男丁便拉扯出来。一时间,街头巷里,便都是女子的哭喊声和男子的求饶声。   那老汉不由叹道:“真是造孽啊!”   这厢三个骑兵牵着马走到包子铺前,指着这老汉道:“给我带走!”   老汉大惊之下不由叫道:“军爷,我这都六七十岁的老骨头了,还怎么上阵杀敌啊?!”   一个国脸汉子粗鲁将他扯到街上,大吼道:“是男的都他妈带走!”   老汉挣扎之下,竟被这人狠狠踹了几脚,倒在地上哀嚎。   手塚国光见状,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老汉。   另一人叫道:“嘿,你儿子吧,正好,一起带走!”说罢便抓手塚国光左袖,一手莫空,奇道:“嘿哥儿够走运啊,要是过去,充军就放过你了。手怎么断的?”   手塚国光道:“上山打柴被狼咬的。”   “嘿,那你真不走运。上面下令了,是男的都带走。咱也没办法,便是你就一根手指头能动,也是要带走的!”这汉子力气也大,说着便将他提了出去。   那厢几个骑兵催促的紧,赶羊似的牵扯绳索围了过来。蛮力汉子因是摸着他手茧颇重,没怀疑,也未再理会,将他腕上麻绳扎进,一脚踢进壮丁队伍之中,挥着长鞭赶着众人出镇。   手塚国光在军中生活过一段时日,对行军艰辛最是了解,这老汉年过六旬,如何承受得了长途跋涉?想他善意劝阻,自己也不能弃他于不顾。又想到立海此番连老弱病残都不放过,绝对不是扩充军力这么简单。若能借此机会逃避军师府追捕,又能探得立海边防动作,即便不能回国求援,也能为以失败的天衣计划和死难的兄弟们一丝安慰。   询问之下,得知那包子铺的老汉姓胡,名叫胡三万,家里还有个老太太,平日里老两口就靠卖包子为生。战乱数载,孙家渡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也就只剩下他们这些老弱病残,无亲可投,索性靠着入土之身,在渡口供给干粮,赚的一些生计。   手塚国光为隐藏身份,方便照顾,私约与这老汉父子相称,改叫胡光。他虽断臂重伤,逃过这帮骑兵并不是难事,一旦查出蛛丝马迹,就立刻脱身回青国。   镇上被掳走的大约有二三十人,多得是胡三万这样的老汉,还有不少十二三岁的孩童。前去边防路途遥远,众人老弱不堪,走走停停,也没少挨打骂。   手塚国光肩伤未愈,体力大不如前,自然跟不上骑兵的快马。一路上马鞭吃尽,新伤旧伤叠在一起,也只能咬牙苦忍。幸得他这般病怏怏,倒是坐实了被狼咬断手臂虚弱不堪一事,未有惹人怀疑,手塚国光心下还是有几分宽慰。   夜中趁着守卫松懈,用内力震断了老汉铁链,悄悄送他离开。次日被问起,只说老汉体力不支累死在路上,还抹了几把眼泪。   沿途环境恶劣,众人老弱不堪,累死是毫不稀奇的事,守卫更不会去寻找尸首,对手塚国光这名“残丁”亦未曾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