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跡|二两俗事家国篇14

第十四章 假面

  秋日山野荒凉,阔叶凋敝、荆蔓横布。二人伤的伤弱的弱,实难远行。   背上之人失血过多,早已无力攀附,手塚国光只得弓腰驼背,单手披荆斩棘,勉强走出二里山路,听得风声渐起淙淙泉鸣,竟是到了一条山溪边上。他小心翼翼将背负之人放下,痛饮几口溪泉,便着手替那人拔箭。   跡部景吾半睡半醒,忽觉背上一阵钻心疼痛,不由叫道:“你轻些!”   “我还没动手。”手塚国光无奈皱眉,他手口并用,将跡部景吾背后衣衫彻底撕开,这才发现箭头上有许多细小倒钩,早已与他背后血肉纠缠一片。   这一箭正中跡部景吾左肩胛下,伤口将近一寸深,虽然大片凝固,但一路颠簸,箭头边缘仍在丝丝渗血。拔箭稍有不慎,这人便有性命之忧,若不拔,二人一时之间难出这荒山野岭,伤口必然感染溃烂。   眼见手塚国光面露犹疑,跡部景吾沉声喝道:“怎么还不动手?难道让我自己拔?”   这厢手塚国光迅速撕下一片衣料塞进他口中,右肘抵其后心为支撑,握紧箭支,“噗”地一声,果断拔除。登时,鲜血四溅,喷了他满脸。   跡部景吾后背一僵,一声闷哼,颤抖软到。   触手仍有气息,手塚国光定下心来。他早知道立海边防军装备精良,却不想一只普通的箭竟有如此杀伤力,恨不得再长一只手来给他止血。   好容易折腾完,日已偏西,手塚国光简单清洗面容,将跡部景吾背到一片开阔的大石上趴伏,自己则在目光所及之处寻找野味。那人伤势未稳,他不敢走太远。所幸苍天布泽,他很快就抓到一只野兔。许久未曾进食,手塚国光饥肠辘辘,也顾不得那两人追杀,拾了柴升起明火。   柴火略湿,跡部景吾被烟气熏醒,瞟了一眼火堆,懒懒道:“你就让我吃这种东西?”   手塚国光侧目,忽而道:“是了,我倒是忘了,你且稍安。”说罢纵跃而去,片刻之后踉跄回来,怀里竟然兜着十几颗黄橙橙的软柿子。他将柿子往石面上一摊,却见那人正费力地按着怀中挣扎的野兔,无奈道:“怎还不上火烤?”   跡部景吾道:“还要开膛破肚,麻烦。”   手塚国光白了他一眼,默默拎起兔耳,走到溪边剥洗干净。   跡部景吾却道:“你别弄了,我不吃!”   手塚国光也不理他,熟练地支柴上架翻烤。   跡部景吾失血不少,早已困顿难当,此刻却趴在石面上,紧紧盯着噼里啪啦的篝火。   手塚国光见他瞧得入神,只道:“山野人家,少不得抓些野味填补,比不得你锦衣玉食。”   诱人的香气升起,跡部景吾支起头:“本太子赏脸,勉强吃一口。”   手塚国光翻了翻几已全熟的兔子,撕下一小片塞进嘴里,淡淡道:“你身上有伤,忌荤腥。”说罢眼神瞄了瞄旁边的柿子。   跡部景吾哼了一声,看手塚国光如饿狼般啃咬兔肉,丝毫没有分给自己的意思,这才不情愿地拔掉一个柿子盖儿,小心剥开。   待到暮色笼罩,手塚国光扑灭火堆,将人带到一颗大树下。他本就有夜宿树上的习惯,此刻强敌隐而不发,他也念不得太子爷脾气,背着人一个纵身跃上了树杈,叮嘱:“你可坐稳了。”   跡部景吾不由笑:“哈,你还是顾你自己的好。”说罢一个趔趄,手塚国光连忙扶住:“你啊……”跡部景吾小心攀住一条较粗的侧枝,侧着身子轻轻贴在主干上,他背后有伤,也不敢用力倚靠。   寅夜奔逃或可近故国一步,然面对至死方休的灾劫,如不能养精蓄锐发出致命一击,逃得再远亦难脱噩梦。   轮月东升,皓洁之光遍洒山野,清辉过处,带起一丝丝秋夜特有的湿寒之意。被稀疏的虫鸣声勾起莫名心绪,手塚国光想借月色引出话题,轻咳一声,出口却是:“九月十四了。”   跡部景吾晓他思乡心切,仍不由冷笑讥讽:“若不是你多事,何至如此境地!”   手塚国光一时愕然,他本以为同处异乡,这位冰帝太子多少能理解他心中苦闷,却忘了脚下这方圆几百里的山野本就是陷落立海的冰帝地界。太子爷被戳中痛处,自然不肯多言,而手塚国光本不善言辞,一时间,沉默蔓延,原就无孔不入的秋夜湿气大有穿心透骨之势。   好容易酝酿的睡意被寒气一次次撕裂,跡部景吾不耐,冷哼一声,随口问:“你可知那二人来历?”   手塚国光亦难入眠,便讲起青城镖局过阪谷的大小劫难。   跡部景吾笑:“那你真的遇上大麻烦了。”   手塚国光并不意外他撇清关系,只道:“你别助纣为虐就好,否则……” “哈,生死关头,青衣剑还不忘自诩正义。权谋之争,向来只有胜负,何来对错?胜者就是至上正统,受万人敬仰称颂,败者注定流落草莽,苟且偷生缄默而死!手塚国光,我该说你天真呢,还是……”跡部景吾胸肺微创,几句言语便不由咳喘。身边那人不悦道:“来人凶险,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你我轮流值夜,保存体力比较妥当。”   跡部景吾无可奈克摆摆手,倚着侧枝睡去。夜中手塚国光数次欲唤他起来,终不知如何开口,施施然挨到天亮。   曙光乍现,林中群鸟惊飞。   手塚国光携跡部景吾从容跃下,低声道:“他们一出现,你就走。”   跡部景吾不以为然:“就你那点小聪明……”   话甫落,两道石面具破空袭来。手塚国光右手凝气成刃,一举击毁面具。登时,林中沙尘漫布,两道诡秘人影似是从天而降,鬼面华服,赫然挡在眼前。   手塚国光振臂一挥,驱散眼前尘雾,将跡部景吾罩在身后。   其中一鬼面人咯咯笑道:“俊逸逼人,霸气邪魅,果然都是男人中的男人啊……”他声音忽男忽女,怪异非常,带有一种莫名的蛊惑意味,闻之令人心烦意乱,难以凝神。   手塚国光神色一凛,也不言语,右手五指化爪,聚力一吸,不远处腕粗树枝猝然上手,龙吟阵阵。心知二人实力不凡,他身法不敢有半丝滞顿,强压内伤,以木为剑,径步冲向来人。   两鬼面人显然未曾料想他重伤之下仍有此等功力,旋即长声一喝,四掌携风雷电劲、化纳推出。   三股强劲内力冲撞,林木受其气劲激荡,阔叶簌簌。   手塚国光一击不成,收剑急退。   却不想鬼面人似是早有所料,步法鬼魅,眨眼间便一前一后将他围住,冰铁鸳鸯剑跃然上手。但他二人惧于方才那一剑之威,屏气凝神不敢妄动。   跡部景吾见状,抚掌笑道:“青衣剑啊青衣剑,你总算遇上对手了。反正我与这二位兄台素昧平生,毫无过节,这便告辞了。”   鬼面人手中冰铁鸳鸯剑赫然一旋,脚下却未移动半步。   他二人方才之所以能双掌抵化手塚国光聚力一剑,便是借着双人配合使出了诡变和合掌。这种掌法强调内力之间的消涨配合,且联手之人需深度磨合,出手之间不需言语眼神便能知晓对方动向,才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一生二,二化一,以流转气劲消解敌手沛然剑气。一旦缺少配合,气劲流转便无从谈起,诡变何和掌更无从发挥效力。   是以他二人眼睁睁看着跡部景吾拂袖离去,仅仅是默默旋剑转势,反而对手塚国光严防死守。   要知道,面对手塚国光这种惊世剑手,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都会使其抓住破绽一击破敌。   手塚国光几不可察地一勾嘴角,跡部景吾离去,他再无后顾之忧。方才那一击,他也明显感受到敌方掌法平庸,贵在配合,合围之势坚不可摧,想要破敌制胜,就必须设法切断二人默契。   少了流转气劲护体,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接得了他豁命一剑。——哪怕,只是木剑。   鬼面人见他面色冷淡如旧,不由道:“昔闻青衣剑手塚国光剑术超群已臻化境,能纳百物为剑,我还不曾信。今日观此木剑只能,不亚于那什么……什么什么……”   另一人道:“哎呀,裕次你就顾着剑了,也不看看这一张脸,俊得我都舍不得剥下来了。”   “舍不得剥脸,小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心了~”   “人家一直可都是花心的人哦……”   二人对话言语愈发粗俗露骨,手塚国光不敢分神,默念清心咒摒除杂念,伺机寻找突破。   忽闻一股强烈的冰寒杀意,手塚国光剑随心动,肆意而发,在二人护体气劲流转之间,由静转动,虽不能突围,却剑剑犹风剑剑烈,强势隔断诡变和合掌。而令他震惊的是,那股冰寒杀意并非来自颤抖不休的两鬼面人,更有愈演愈强之势。   鬼面二人亦察觉到这种不寻常的杀气,诡变和合掌转势一动,将手塚国光让出围圈中心。   却听一记破空震吼,寒意临身。两鬼面人乍合即分,一人直取手塚国光前胸要害,另一人转而脱出战圈,倏然弹飞二丈有余,与一黑影轰然交击。   登时,寒气迸溅,三声痛呼,两鬼面人滚落一处。   那黑影手中长剑脱手,重重砸向树干,滑落地面。——正是去而复返的跡部景吾!   鬼面人相视点头,电速攻向树下伤者。   手塚国光合身扑救,一个翻滚抄起长剑,猛虎欲越之势,低身拦在跡部景吾前面。   那是一柄异形长剑,通身薄如蝉翼,净透晨光,难辨材质,寒冽非常,在手塚国光内里的灌注下锋芒毕现,不能逼视。   鬼面人身形乍定,望着这样一位剑手,这样一口神剑,竟不知该如何出手!   两人因骤变错开身形,诡变和合掌无从施展。手塚国光借势痛击一人,另一人也被这异形长剑的冰寒之气重创。当下情形,青衣剑二人可谓占尽优势,乘胜追击才是首选。   然而青衣剑依旧保持着死守的姿势,一动不动。   因他看见了不该有的笑意。   其中一个鬼面人已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绘满粉彩,一睹难忘的妖冶面庞,他嘴角噙着奸计得逞的笑,不顾唇齿间满涌而出的鲜血,咯咯笑道:“被这样一人占先,美由纪输的不冤枉……”   听到“美由纪”三个字,手塚国光明显一愣。   那人更为得意,目光越过他,落在挣扎喘息的跡部景吾的脸上,热烈得似要将人吞噬:“确实是一张不可一世的脸啊……不可一世的人……只可惜,你便对手塚国光再多帮衬,豁出性命来救,也落不得一个好结果,只因他本就是无情无义负心薄幸之徒!”   跡部景吾佯遁偷袭,更不惜让护命软剑“冰翼”现世,就是为了一击除祸。哪料交击之时,这鬼面人似乎料定在劫难逃,竟作势同入地狱。他冰翼刺穿那人胸腔,击破他护体真气,却在同一瞬间,被对手一诡异手法拿住周身几处奇穴,登时内息翻涌,五脏六腑似是要破体而出。   这位雄霸一方的太子早年丹田被废,无法修习上乘武学。是以他虽有冰针在手,百变冰阵成一脉传奇,奈何内功不济,无法让神剑冰翼发挥惊世之能。此番立海际遇,他先是被立海大祭司损及经脉,性命难保,后由手塚国光以自身内力为引,强行突破滞涩,虽不能如内家高手般收放自如,却也足以驾驭冰翼。   跡部景吾本就内创难抑,加上背后箭伤破口遭到二次撞击崩裂开来,内外交迫,听闻对方侮辱,精力一泄,登时口鼻喷血,侧卧倒地。   手塚国光很想将他扶起,至少探一探他脉象勘定安危。   但他不能。   他现在只剩下一只手,在他丢下剑的一瞬间,他二人恐遭灭顶。   所以他只能僵持着,慢慢后退,慢慢靠近,期待跡部景吾能攀着他坐起来,至少也能够有所回应。   然而跡部景吾什么也没有做。   确切说他倒下去之后,便再也不能动。   手塚国光剑眉一蹙,冷冷道:“你给他下了毒?”跡部景吾体内至少有他六成内力,即便是受自己一掌,也绝不可能一蹶不振,定是在交手中,中了敌人圈套。   “真是想不到啊,你当年被他的冰针射伤,全赖美由纪救治,才保下左臂。现如今这条手臂没了,你对美由纪姑娘的情意也断了——竟然还是为了这个人!杀了她的哥哥!”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要疯狂大叫,“你做这一切,究竟有没有为她考虑过?”   “对于美由纪,我很抱歉。”手塚国光低首,“她的医治之恩,我会用其他方法报答。”   “虽然你曾力退大丸大吉,救过美由纪一次。但你,你却杀了他最亲爱的哥哥,你们之间,还有什么恩?——仇!只有仇!葵潭一役之后,美由纪与你,四天宝寺与你,就没有恩,只有仇!”   跡部景吾咽了几口血,粗重喘息:“……快……快……杀了……杀了他们……快……”   “你们走吧。”手塚国光没有放下剑,却收了凝气内力。继续战下去,他或许能全身而退,跡部景吾怕是要迈进鬼门关了。   彩面人不为所动,尖叫道:“今日只有生死!”冰铁剑破风来袭。   手塚国光隐忍许久,等的便是这一刻,凝神聚力,倏然弹出。   彩面人只觉心口一寒,被一股巨力撞飞数丈。   “小春!”鬼面人一声凄厉惨叫接住他下坠身形。   彩面人却弱弱抬起手,指着跡部景吾,笑得像一个孩子:“……哈……你日后……只能……像个女人一样……像个……女人……”说完这句,他便精气溃散,油尽灯枯。   跡部景吾悲怒交加,浑身发抖。手塚国光背手握剑,将他扶坐起来。眼见跡部景吾眼神涣散,不时便有气劲爆体之危,手塚国光毅然弃剑,右掌抵其后心,将内力缓缓贯入,欲抚平其体内翻涌气劲。   却听背后鬼面人怒啸如风:“还我小春命来!”冰铁鸳鸯双剑合璧,倾注高手毕生功力,威势难当,眨眼之间的抉择便可扭转生死。   手塚国光那肯抽手,背身一护,将跡部景吾大半身形掩在怀里,竟露背后要害,打算实打实地接这一剑!   双剑聚风纳电而来,眼见便要穿透手塚国光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石面具逆风而来,与冰铁鸳鸯双剑铿然交击。顿时,爆裂之声震耳欲聋,石面具灰飞烟灭。手塚国光更是被这浩然气劲振荡,抱着跡部景吾滚出两丈有余。   烟尘渐散,两道巍然身影拦住鬼面人去路,正是当日被面具怪人掳走的桃城武和海堂薰!   桃城武扬声喝道:“前辈先行一步,待我二人解决了这四天杀手,再与前辈汇合!”   手塚国光不再犹豫,将冰翼缠在腰间,背起跡部景吾向山下奔去。   此去西南百余里便是冰帝隐秘据点定和园。   千山万重,杀劫缠身,他青衣剑从不曾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