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跡|二两俗事家国篇15

第十五章 覆巢 TA武侠AU。 十五至十八章为2020年续写。

  孤掌难鸣。   孤剑又如何?   剑当然不同。   剑本就孤独。   名扬天下的剑者,往往亦是孤身一人。   当孤独的人遇到了同样孤独的剑,才更易成就绝世无双的剑法。   但冰铁鸳鸯剑又不同。   鸳是鸳。   鸯是鸯。   鸳鸯剑,顾名思义,是一对剑——是双兵。   天底下擅双兵的高手并不少。   命丧青衣剑之手的四天杀手忍足谦也就使双刀。青城镖局镖师桃城武使双鞭。使双剑的人就更多。   双兵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人。   若使双兵的人,突然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会怎样?肯定不能再使双兵。一只手怎么使双兵?   但四只手,两个人,却可以使双兵——使得好,还能成为武林神话,江湖传奇。   金色小春和一氏裕次恰巧是这种“双人双兵”。   二人初出江湖便结伴而行,一把鸳剑,一把鸯剑,恩爱有加,你侬我侬,鬼魅铜铃巨人四手,诡变和合掌配合无间。   然青衣剑拼死一击,击碎了这对鸳鸯剑的所有幻想。金色小春暴毙,冰铁鸳鸯剑被遗弃在地,仿若从无主人。一氏裕次更有灵魂剥离之痛,他不敢用剑,不配用剑,蠕虫般蜷缩在地,边蠕动边凄厉惨叫。   海堂薰自阪谷一劫,与这二人纠缠三月有余,却从未听闻如此怪声。   然这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下,一氏裕次竟容貌大变!   海堂薰眨一次眼,他就变一张脸!   每变一张脸,惨叫声便换一个人!   他嗷嗷啼哭如婴孩,那双没有肉的手里,竟多出一张孩提面皮。   他嘤嘤啜泣如少女,那双鹰爪般的手里,亦多出一张少女面皮……   直到他全身发抖,哭着撕下第九十七张人皮面具,状若一风烛残年、无儿无女、病入膏肓的绝望老人。   那痛哭声,让桃城武都生出了恻隐之心,手中钢鞭似也软了几分。   “海堂,我们走吧。”   谁又忍心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可怜无助的老人呢?   但“走”字一出口,海堂薰却一声暴喝冲了上去,一掌袭向他心窝。   桃城武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发起攻击!   攻击的对象,不是那个失去伴侣、心痛将死的“老人”!   而是他桃城武!   他万不曾想平稳沉稳的海堂薰,会在这个时候,对同伴兵戎相向!   他更不曾想海棠薰会赤手空拳——却发出致命一击!   避过海堂薰的一击并不难。   他与海堂相识已久,一同习武、走镖。   但此刻却不同!钢鞭已在“老人”的哭声中发颤、发软!但只要海堂薰出索,他尚有一万种招式应对!   ——此刻却更不同!   海堂薰根本就不出索!   他出掌!   第一掌就打桃城武前胸。   桃城武凛然。这一掌极为陌生,他侧身一翻一拧,依靠本能招架。   海堂薰瞬间就出了第二掌!   这一掌更快,更猛,更不留余地!   钢鞭强势回击。   桃城武闪、转、腾、挪!   但对方却只出掌,每一掌都打他前胸要害!   呼呼掌风,携雷霆万钧之势,震得桃城武耳膜欲裂!   ——他的前胸却更痛,因为他前胸有伤。   桃城武喘得像一个破风箱,仿佛下一秒他的前胸就要爆裂开来。   这世间最恐怖的招式是什么?   是爆炸!   突如其来的爆炸!   被海堂薰掌掌逼命的桃城武,前胸迎上海堂薰第四十七掌时,骇然爆裂!   心、肝、肺,爆体而出!   ——绿色的心,绿色的肝,绿色的肺,夹带着致命毒液,喷向海堂薰面门!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海堂薰本无法收掌!   这一掌实打实“拍裂”了桃城武的前胸!   这一掌冰凉!   ——无论这一掌打在敌人鼻子上、嘴上、胸上、甚至腿上,触手所及都不应该是冰凉!   海堂薰的掌却极寒!   只因他掌中已多了一物,一颗绿色极寒之心!   他化掌为爪,一举掏心!他的右臂,却如坠冰封,渗入骨髓的阴寒,流窜奇经八脉!   也更是在这一瞬间,海堂薰听到了风声。   不是拂叶秋风。   而是剑风!   剑风凌冽,像是要将他的脊背破为两半!   这剑风他当然再熟悉不过。   这是冰铁鸳鸯剑的剑风!   所以也是在这一瞬间,海堂薰蝮蛇索跃然上手,登时,方圆四丈之内呼呼索声,破空踏云,凌锋夺锐!   蝮蛇出洞,勾、缠、穿、甩,蝮蛇吐信,一招便将冰铁鸳鸯剑牢牢缠住!   他的身姿却比蝮蛇索更为飘逸、更不可捉摸。   索浪惊骇,一举削下桃城武的头颅!   绿色的血浪裹着那头颅,滴溜溜滚落在一张人皮面具上。   海堂薰却没有回击出剑的人。他一个后空翻,滚落在老树前,蹲下身,抖如筛糠。   他在呕吐,仿佛要把他的心、肝、肺全都吐出来一样。他呕出的东西,又腥又臭,带着血。好在血是鲜红色的,不绿,也并不冰凉——他没有中毒。   但那“老人”却已不见。   海堂薰哭了起来,边喘边哭,忽而仰天长啸。压抑了三个多月的情绪,终于在那头颅落地之时,得以释放!   他哭,是因为青衣剑信任他,倚重他,在绝地中,委他以重任,而他终究不辱使命!   他长啸,却是因为悲愤!无可诉说,无可抑制的悲痛!   他爬到了桃城武的头颅边,伸出同样冰冷、却尚未麻木的左手,颤抖着摸上了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缓缓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这是金色小春和一氏裕次收集到的第九十八张脸——桃城武的脸!   海堂薰本已被一氏裕次的哭声迷惑,心神皆为幻景所扰,却在看到桃城武面庞的一刻,灵台清明,连出手都比平日更快三分!   爱会让人迷惘。   恨却让人清醒!   早在三个月前,桃城武便是为了救陷入幻境的他,命丧冰铁鸳鸯剑下,连面皮都被这两人活活剥下,做成了人皮面具。   海棠薰悲愤欲绝,此情此景,此仇此怨,如何能忘?   他本就能忍,一路奔逃靠喝脏水、吃树叶、杂草过活。   而今,他海堂薰终于杀了一氏裕次!纵然这其中有青衣剑的助力,他也总算亲手割下一氏裕次的头,以祭昔日好友!   荒山野岭,又有绝崖阻隔,立海追兵一时半刻无法发难。海棠薰将桃城武的面皮埋葬,垒土成坟,深深叩拜,方才离去。

  恨的确让人清醒。   海堂薰救青衣剑之时,心中实有犹疑。青衣剑该救,跡部景吾却该死。青城镖局借道冰帝,履遭劫难,如非跡部景吾有意拖延,他们一行又如何会在十八里屯遭四天宝寺毒手!桃城武与河村隆之死,四天宝寺乃罪魁祸首,他跡部景吾,又何尝不是帮凶?!   料定跡部景吾逃不远,海堂薰风一样掠下山去!   这山下是一大片芦花湖,深秋时节,丈余高的苇丛蜿蜒数里,枯败的蓬蒿上栖着几只乌鸦,惊飞之际振落些许残叶。   说是湖,其实更像一片泥淖。深深浅浅的泥洼上,枯枝败叶浮了半尺多厚,在苇蒿遮掩下,虚实莫辨。   海堂薰折了一根蒿杆子,触地探了,方小心翼翼挪步,走几步便抬头望天辨向。   奈何这荒野之地,植蔓疯长,颇有遮天蔽日之势,海堂薰走了半里,心中烦躁,以长索代刀,刷的一声在野丛中破开了一道四丈来宽的口子。眼前倏然开阔,那黄绿夹杂点染的群山竟在眼前,敢情他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复又回到了山脚下。   阪谷一劫后,他奔逃山野,从未见此等迷沼,当下不由心惊。倘若不能及时跟上青衣剑二人,敌方迫近少不得被各个击破。   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绪一乱,脚下怕是更乱,海堂薰无奈退回山坡,捡了处平整地方,盘膝养神。入髓凉风夹杂着淖中腥湿气息,瑟瑟拂面,令人好不忧郁。   待他闭目静思之时,荒野之上忽而传来一阵笛声,似是草叶弦管,曲调粗糙,但却明澈悠长,静心听来,一叶之中韵着乾坤斗转,参商变换,岁月沧桑。   海堂薰虽不明了那吹笛之人是何方高人,却不由得闭目屏息、分辨发声之处。   方一阖眼,那笛声陡然一转,低沉凄迷。天地疏静间,似有人在耳畔低语,力透层层枝蔓,颇有指引之意。   海堂薰索性闭目而起,持杆略探,循着笛声默默前行。耳畔风中腥湿骤减,却愈发阴冷,抬腿更是沉重莫名,仿佛有魑魅自地底钻出,携他同入黄泉一般。他却不知这片荒滩正是廿年前冰帝大军埋骨之处。   此处往北不过百里,便是立海沙口大营。当时沙口乃冰帝北疆重镇,随军徙居、凡数千家。沙口方圆五十里,开垦田亩,仓廪充实,道不拾遗,民皆善于内、勇于外。然沙口以东,青国立海连年交战,民不聊生。   时任立海边防统帅的真田弦右卫门死守蛇口,青国久攻不下,便趁着当年夏汛青江暴涨之际,自雷城南岸对岩坪上,用投石机向青江北岸豪掷数百方炸药。北岸大堤崩毁,滚滚洪流涌入冰帝界内,摧枯拉朽之势吞没良田房舍,民众死伤枕籍。重镇雷城,更是在那一场洪灾之中化为乌有。   这场洪流不但冲毁了冰帝北疆粮仓,亦将立海蛇口大营吞没。真田弦右卫门率军后撤百里,青国风头一时无两。   却不料那年隆冬,彻骨奇寒,风雪压境,青江北岸的野泽与青江连成一片,冰封于茫茫风雪之中。真田弦右卫门趁青国大军休养之时,徒步越过冰封之江,奇袭四明阁,杀得青国统帅手塚国一之子手塚国晴家破人亡。立海大军趁势西进,与冰帝决战沙口。冰帝北疆经洪灾之后,瘟疫肆虐,粮草匮乏,将士战意低迷,如何与立海精锐相搏?十万大军埋骨野泽。立海取沙口、沙塘之地,定河园之外,拓地六百余里。自此冰帝北疆之土,尽附立海。

  归途路渺渺,海堂薰在笛声指引下穿过芦花荒滩,笛声骤然停止。   枯柳道上,赫见青衣剑迎风而立,手握之剑寒光凛冽,不能逼视。而他身后一方倒落的道碑上,一人卸下毛披,披散着发,背向盘膝而坐,窸窸窣窣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来援之时,一氏裕次前胸遭逢重创,已现寒意。那绝世神兵的寒芒,十丈之外仍有逼人之势。穿心头骨的寒,让海堂薰突然回想起一氏裕次爆裂而出的极寒之心。   青衣剑内家修为之高,海堂薰自不怀疑,但其内力却是温和中隐透霸烈,断不会成冰寒之创。如此而来,一氏裕次的致命之伤,竟是来源于这把绝世寒剑吗?   早前听闻跡部景吾善阴寒之劲,如今看来,这把神剑才是他狂傲之本。念及此,海堂薰更显挫败,盯着青衣剑身后之人,蝮蛇索暗蓄极招。   却听青衣剑朗声道:“收手吧,海堂。”   海堂薰本不善言辞,面对青衣剑,更显沉默。几番思虑,他收索踱近,只道:“我只杀他。”   手塚国光几不可闻一叹。   跡部景吾闻声一滞,侧身打量来人。山风拂过他不可一世的脸,带走了三分愠怒,三分讥讽,三分隐忍,还有一分无奈。   青衣剑用草叶带回来的水已倾洒大半,跡部景吾抿了几口,微抬眼,一双眸子罩定海堂薰。“你对这破绽百出的天衣计划很坚定,这很好。但太过自负,却白送卿卿性命。”   手塚国光双指一动,将那“冰翼”插回腰间,劝道:“海堂,此地南下青国,尚有百里荒滩鬼道,方才便是他……”   跡部景吾冷笑喝止,却道:“冰帝之仇,你放不下,我不强求。海堂薰,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现在就杀了我,他不会拦你。第二,带着这张地图,沿着标记往西南走,不出百里就能到定和园,从那里转道回石城报信,青国边防尚有一线生机。”   海堂薰道:“先杀你,再夺图。”   跡部景吾不怒反笑,目光流转,看得海堂薰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放佛心底所思所想都被这一眼掠去一般。   “你可以试试,没有冰帝相助,孤身一人是否能走出这片荒滩。”   事实上,自廿年前那场洪灾之后,从沙口大营往西南一直到冰帝大军驻扎的定和园,方圆百里确是鬼泽遍布,人畜难行的不毛之地。立海边防装备精良,粮草充足,占领沙口多年却再无西进动作,与这片“吃人之地”不无关系。   海堂薰虽不明白为何青衣剑与这冰帝贼人纠缠不清,却隐隐知晓方才这人用笛声搭救,顿时心下黯然。若无笛声指引,他恐怕两里地都走不出去,便已溺毙泥沼之中了。   “如何确信,去定和园不是羊入虎口?”   “这件披风为信。”跡部景吾颇为谨慎,说归说,却不肯动作半分。   手塚国光终而将目光从海堂薰手上移开,劈手将披风拾了起来,却在打开内里的一瞬,面色突变。   那灰白色的皮质内里上,密密麻麻绘制了雷城内城到青江沿线的地下工事分布。手塚国光对兵书战法虽略有涉猎,军事测绘却一窍不通。他知晓是跡部在他找水之时,将他所言雷城工事悉数画下。蛮荒之地无笔无墨,跡部用的竟是他喉间热血。这张工事图注释繁杂,图线纠缠,以至于他手握之处还隐隐有血迹晕渗。   青衣剑默然抽出手,幸得手上用力不多,未将线条破坏。他将工事图铺在迎风处晾毕,双手递给了海堂薰。“事出紧急,天衣计划最后的希望,便在这张图上。务必呈给家父!”   海堂薰一向顾大局识大体,天衣计划若彻底失败,不但青衣剑要自绝于万军前,整个青城镖局怕都无颜归故里。纵然他对冰帝与跡部景吾诸多怨怼,此刻也因这血书工事图心生感激,便辞别二人,依路引而去。

  海堂薰一走,跡部景吾再也支撑不住,困顿软倒。   “冰铁鸳鸯剑已死。这世上恐怕不会有解药......”他自伤逼毒,肺创混着毒血,喉间温热一片。   青衣剑扣他脉门,心思更为凝重。   这绝非一般毒药,如所料不错,金色小春给跡部景吾种下的,乃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媚蛊。他蹙眉低叹,将人揽在怀里,转手间,从这人腰间摸出一包冰针来。   跡部的冰针与灵枢九针大异,然此情此景,青衣剑不得不尽力一试,以冰针探明媚蛊所附,再寻良方。   所谓九针法于三才,乃大数,天、地、人、四时、五音、六律、七星、八风、九野,皆纳博大之中。这冰针长短不一,一寸六分者多,却无员利之数。想他冰针伤多救少,必不肯存留员利导取暴气。   青衣剑取针探络,行针引气,得气急出,但觉这人阴紊而阳弱,却非寒厥,内力补之无所得,泻之却有所失,似深藏丹田之中。若施内力,以针导内劲补阳经,反致阴虛重竭,是万万不可施的。   青衣剑当下已然明了,金色小春与跡部景吾交手之际,乃借冰翼之阴寒,顺势种下媚蛊。   这蛊随着跡部景吾内息运作,已深附丹田之中,取九阴九阳至邪之力,发作之时,浑身奇痒无比,五脏六腑如被异虫啃噬。   非但如此,这蛊发作还有九九之数,前三个九天,只是内腑之创,虽一次烈过一次,尚能以修为抵御。但自四九开始,媚蛊便食人精气,乱人心神,直叫人除却七情六欲,不做他想;纵放浪姌合千百回,仍不能解百骸之痛,终将散尽三魂七魄而亡。   金色小春死前的厉咒绝非虚言。这蛊乃他毕生精力所育,如若不能彻底拔除,跡部景吾九九之日后,恐尽失尊严,命丧黄泉。   人既死,蛊已无解。   跡部景吾涉猎深广,自然也知道,媚蛊之事怕难善了。他以血绘图,颇有几分决死之心。   青衣剑又如何不知?他小心将人负起,与海堂薰背道而走,穿过谷道密林,直向西北三十里外桂花泉而去。   那是他与跡部景吾初次相见、一战相知之处。   若真有命尽缘灭之数,最初与最终,他二人都不必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