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再回家
埃里克第一次杀人,远没有他人揣测的那样混沌不堪,因为对方要来抢他的面包,他举起石头砸中对方的脑袋,于是那个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掉了。埃里克第二次认识到死亡是件轻飘飘的一瞬间的事情。 第二天他就不再上学。 要养活自己并不容易,远走他乡实践起来也非常窘迫,十五岁的埃里克开始思考他的父亲如何在陌生城市生存的,父亲没有教给他这些道理,因此他只能自己琢磨。他偷过钱包,给人做打手,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按照父亲原本的培养方向来看,到此时他已经彻底堕落了,被异国文化腐蚀得完完全全。他从滴酒不沾到整日酗酒,其间花了不过一个多星期,有一晚他在街头醒来,发现脖子上空空如也,这使他冒出冷汗,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将整条街摸索个遍,最后在垃圾桶旁边找到了那条链子串起的指环。埃里克坐在臭气熏天的呕吐物边,觉得自己不可能更好、也不可能更坏了。 指环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或许一辈子也找不到父亲的故乡;那更像一根绳索牵着他,一只脚踏向黑色的世界,另一只仍在原地,而他的父亲远远地看着,一声不响。他们缺少对话,在父亲死亡的那一刻,他们能够对话的机会便终止了。埃里克先是耿耿于怀,后来不得不说服自己,我和他说得够多,不——是太多了。 比如父亲口中最美丽之地,他听了无数回,夜里他会幻想,假如我回到那个故乡……等到父亲一次又一次说起,他变得不耐烦,心不在焉,他突然问,你没去过别的地方吗?比如纽约什么的?父亲便无话可说——直到现在,埃里克才体会到父亲当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无力的挫败感,他们什么也不能,连死亡都由他人决定。那么我,我的出生,我过的生活,有哪一样值得提起?埃里克心里的愤懑随着身上逐渐增加的印记不减反多。 埃里克有时候将这些怪罪于父亲,有时候又觉得父亲何其无辜,他的死太仓促,让一个奥克兰小孩无处可去,最后他谁也不想怪罪了,过多的杀戮令他疲惫、麻木,如果说最开始他的理由是报仇,现在这个理由弱得站不住脚,距离父亲死亡十五年过去,他长大成人,变成一个刽子手,却一步也未曾踏入过瓦坎达——父亲魂牵梦绕的故土。 你怎么肯定自己是有家的?埃里克很想问他。 没有人会回答。 转机来得微妙,面对特查拉时,埃里克察觉到那股沉寂的愤怒又重新燃烧,他举着熊熊烈火,像一头关久了的凶兽,不要让他遇到猎手,也不要为他唱摇篮曲,奥克兰小孩十二岁起就忘记了如何哭泣。 有些人只能如此,生来站得很高。埃里克想把他扯下来,跌倒在阴沟里,假如他爬了上去,那么埃里克就转身走掉,再也不回来;假如他求救,埃里克就杀掉他。无论哪一种,埃里克都不感到释然,这一切未免过于刻意,特查拉甚至不知道他们父亲的过往,而自己不过是在重复,一种无意义的重复。这里不是他的家。 埃里克扔了武器,水流一遍遍冲刷上面的鲜血。特查拉,他的堂兄,静静地躺在水里。埃里克蹚着水走过去,在波浪席卷而来的那一刻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