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海边要多久

拐弯处是阶梯。 大概有四五十阶,他没有数过,只感到狭窄而漫长,但那是通往秘密基地的近路。屏住呼吸,抬起脚、挥动手臂,脑中什么也不想,冲上前,一直奔跑到海边沙滩,忽略耳中轰鸣,一鼓作气爬上岩石,俯身,看到……哥哥在哭。这么说好像不太贴切,哥哥将头埋在臂膀间,不曾发出任何声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哥哥在哭,于是,他没有走进去。他在洞外的平地坐下,背靠石壁,下巴搁在膝盖上,白色海浪上涌又散开,将蓝色的海分成两片。这里不是避难所,不是小孩离家出走的中转地,不是唯一矗立在海岛上的洞穴,哥哥说是秘密基地,就只是秘密基地而已。他们有时候放学了跑来,有时候为了躲雨跑来,哥哥独自一人前来,是因为有伤心的理由。 脚边爬来一只寄居蟹,他惊诧它爬了好远。他站起身,抓住它的背壳,走向平地边沿,把它送回海里。他看着寄居蟹消失不见,想到哥哥带他来时说,海就在下面。

宗太问他,去海边吗? 海边? 给你看我发现的……你先猜猜看。 夕阳像橘子皮一般笼罩下来,他们并肩向海边踱步,路过伫立的椰树和鳞次栉比的消波块,海鸟盘旋,听到近在咫尺的海浪声翻涌再退去。良田猜测是否有奇迹发生:四岁时他思考过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明一类的事物,一月一日的凌晨,一家人去神社参拜,队伍排到街角开外,爸爸抱着妹妹,哥哥则站在他身后,用大衣将他包裹住,他露出一双眼睛,看到哥哥呼吸间冒出的雾气,哥哥问他冷不冷,他的回答埋在布料下,声音瓮瓮,不冷,哥哥你呢?哥哥说我也不冷,果然还是靠在一块儿才暖和。他们同手同脚向前挪动,这副场景惹得安娜咯咯发笑,妈妈此时也带了笑意,旁边的阿婶感慨兄弟俩关系真好,妈妈回应着说是很好。等到踏入神社,哥哥转而牵他的手。妈妈拍三下掌,眼睛阖上,低头无声祈祷,周围人皆如此,有一瞬间,吵嚷的神社变得无比安静,夜里零度的天气,分明没有风,他还是感觉到一丝风拂过头顶。回程路上,妈妈说第二天下午还要来,他想神明真的好忙啊。之后,神明似乎应允了妈妈的祈愿,他们无病无灾地度过了那一年。 他的喉咙干涩,喊:“阿宗。” “嗯?” “你要给我看什么?” “猜不到吗?” 良田想,总不会真的是神明或者妖怪。他摇头,脸上带着几不可察的期许,阿宗发现了,他抬起手臂,指着远处临海的岩壁,说,在那里。他可以跑过去,但最终仍和哥哥一起走到目的地,哥哥说,要爬上去才行。六岁的身躯攀爬起来虽然勉强,却也紧攥凸出的岩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哥哥在原地,等待他跃到顶点。 冲绳四处是岛屿,岛和岛之间有许多不被人知的栖息地,他们的家算一个,无人光顾的篮球场算一个,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个。良田暂时忘却手心传来的胀痛,眼前的岩洞装进两个男孩也许绰绰有余,装下其他更多的就显得不太宽裕,他走进去,哥哥随后也进来,盘腿而坐,叫他也坐下,并让他看洞外。 “海就在下面,很近吧。”哥哥说,“但是别跳下去,太危险。” “哦……”他应答,“阿宗,怎么找到这里的?” 宗太说:“是秘密。” “告诉我啦。” “那么,小良要答应保守秘密,”宗太似乎在笑,“这里是秘密基地,我只带你一个人来了。” “爸妈和安娜也不能说吗?” “是的。” “那,”他下定决心,“我谁也不说。” 他的表情太严肃,反而令宗太的笑憋不住,他揉捏良田的脸,使得对方颇有怨言却无计可施,反抗的声音不成形状,从口中吐露“阿宗、告诉我、烦、别捏了”,宗太停下手,将他的刘海拨弄整齐,说,因为想带你来,所以就找到了。 良田心想,这算什么原因?听起来好敷衍,也不像个秘密……但每一次他来到这里,耳边就会响起,哥哥说,海就在下面,很近吧,但别跳下去;我只带你来了,因为想带你来,所以找到了;秘密基地,是秘密。

宗太拍了拍他的头。良田转过身,环抱住他的身体,宗太同样向他张开手臂,合拢,抱紧。站了一段时间,宗太说,我们回家吧。 到家时,妈妈做好了晚饭。她问他们去了哪里,宗太说,去打球了。妈妈不再说话,良田看着她,她的眼眶红肿,嘴角抿起,手指缠上一张创可贴,妈妈注意到他的眼神,解释说,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不过不深。良田意识到妈妈也伤心过了,宗太说,家务事就由我来做。 此时此刻,良田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沉重,像被人捏紧,吃力地、挣扎着跳动不停。

不久后,妈妈成为一名上班族,早出晚归,鲜少待在家中。一天寻常午间,妈妈难得休假,她打扫庭院,修剪绿植,将堆积的纸箱捆扎,放到家门口,又让宗太和她一起挪动桌椅,到良田走进家时,屋内已大不相同。 最后,妈妈说:“宗太,你的头发好长了啊。” 宗太这才注意到似的,说:“是啊。” 他随意地拨弄头发,发尾贴到脖颈处,有点扎,痒痒的,不过无伤大雅,准备回房却被妈妈叫住,她拿出剪刀和理发推,说道,来剪头发吧!宗太犹疑地看过去,不自觉后退一步,他回想起上次任由妈妈摆弄脑袋,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说着“理发店那么贵而且剪头发简直小事一桩”,也不能说被逼无奈,在她动手之前,他的确相信妈妈的能力,直到他询问起她的理发经验,后者作出回想的姿态,一锤定音,没有哦!想要逃已经来不及了,碎发簌簌落下,等到回过神来,发型已然七零八落——自那之后,他没再管过头发的生长,大概过去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妈妈说这次一定不会出差错,拉过他往门口坐下,又煞有介事地将旧报纸搁置他的面前,剪刀比在耳垂边,她郑重道你不要紧张,宗太哭笑不得,稍微低下头又被抬起下巴,目光被报纸遮挡,咔擦声传来,她吹去细小的发丝,下一秒打开了理发推,他不觉得他需要用到这个,但妈妈的动作就像宇宙中必定滑落的彗星那样迅疾。膝盖处贴上另一股热源,宗太掀开报纸,弟弟趴到他的腿上,眼睛眨也不眨。 宗太一边的头发被推掉薄薄一层,良田开口:“我也要。” 妈妈吃了一惊,他也有些诧异,问:“要什么?” “……头发,我也想像阿宗那样。”良田说。 宗太起身去屋内照看镜子,说不上难看,却也让人夸奖不出来,他回到弟弟面前,对他说,算了吧小良,你现在的发型就挺好的嘛。 良田问:“不可以吗?想和你一样。” 弟弟很少说“想要”。宗太的记忆中,他是安静被动的那一个,当他们身处于此,后背相抵,弟弟用体温传达他的存在,他们的心脏一同搏动。 “对我来说,”他蹲下来,和良田视线平齐,“小良就是小良。” “阿宗就是阿宗。”良田重复道。 “自然卷很好。”宗太说。 “唔……”弟弟勉为其难,“好吧。” 他牵过弟弟的手,如同往常无数次牵他的手,走到檐廊,走到门前小路,走到海边,弟弟问他要到哪里去,他回答,这样随便走走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