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女郎
by Sycamorrow
Summary:
CP(?):花嘟 & 花波
预警:【BL(?),AU,OOC,两毛钱杂烩怪谈】
S駅,下午五点。
波鲁纳雷夫站定在出站口旁侧,扫视头顶的指示牌,同时解锁手机,查看和K的聊天记录。该处的乘客流量和分岔数目是压倒性的,走错方向就糟糕了。西口,红色标识。是这个。他拖着行李箱,大步向汇合处行进。
K是他的日本友人,高中时同班的交换生,是个有些古怪又友善仗义的家伙,他曾单方面宣称K是他最好的朋友。然而之后K提前归国,自己家中又骤生变故,两人自然少了交流。所幸他和K曾交换过社交软件账号,这丝缕的联结成为他们友情的唯一维系。起初还经常收到对方的状态提醒,他并非每次都细看,但依旧打心点赞。这几年,对方几乎销声匿迹,大概是专注现实生活去了,他也没去追问叨扰。前些日子他正夜不能寐,首页突然刷出一组照片,图中红发男子立于苍树绿竹掩映的日式古宅前,虽然因为对焦问题,面容模糊不清,但这标志性的发型显然是K。他询问了几句现况,K称这是他继承的房子。
“真是不错啊,有机会的话我都想住下试试。”
“那要不要来呢?”
阴差阳错地,阔别十多年后,他坐上了去日本的航班。
“这里。”这家伙,嗓音和语调都没怎么变,包括在公共场合为礼节不大声喧哗这点。波鲁纳雷夫将眼睛从各式店铺前移开,双腿穿过服饰橱窗、面包架与蒸腾着的咖啡豆香气,直奔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手臂向后绷紧,几乎是要抬起给对方一个拥抱,但最后只是伸出右手。K怔愣,握住他虎口摇摆两下:“ 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要行贴面礼。”
“哎呀,如果是女性才可以考虑。”他下意识做了个鬼脸惹得K笑起来,那张脸上浮现起熟悉的少年影子,时间和距离的隔阂在此刻似乎消弭了:“没想到商圈在车站里,真是热闹!要不是你写了指南,我差点迷路。”
“近两年修建起来的。附近有写字楼,所以店铺不少。”K接过他的背包,指指右边的L字招牌:“这家是做法式甜点的,闪电泡芙。”
“是‘天才’啊,巴黎见过几次。你要买吗?有樱桃芝士口味的。”
“下次吧,你旅途劳顿,先回去休整。晚上可以再出来。这附近还有其他店,牛排、龙虾、烤肉——那家寿司也不错,我刚买了外带,家里让我带些回去…”
“花京院,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也许是记忆错乱,但他确认过K独居才厚着脸皮说要来度假的,毕竟他是抱着暂且避世的心态来的,打算用完足足五星期的年假再回去应对那摊子破烂事。如果叨扰到K的家人,他也过意不去。
K没回应,领他到停车场。地下光线骤冷,安静得过分,竟有些阴凉。
“这辆是你的车?东西让我来。”波鲁纳雷夫拿回自己行李,塞入后备箱,K都要启动发车了,他仍不住惊叹,抚摸副驾驶位的皮革。
“真不错!”不过没想到你喜欢这种类型。”他环顾保养良好的精良内饰。太漂亮了,从里到外。喷漆漆黑光亮,车身方正修长,开这辆车招摇过市简直就像黑手党,拉风毙了,两相对比,他巡逻时常开的银白雪佛兰羚羊则欠了些味道。
“这车型在日本很常见的——常改装了给达官显贵和黑道大佬拖棺材。做成庙宇神社的模样,雕花镀金,很漂亮。一部分用完后回流到二手市场。”后退,转向,平滑地驶出停车位。
“靠。”他嘴角抽动,“真的假的。”
“骗你的啦。那叫宫型灵柩车(miyagata)。一般由特殊自动车公司生产,普通人买不到。”
“…你真是一点没变。”爱开奇妙小玩笑。托K的福,因种种诡异现象累积的烦躁突然平复。
“不过的确有怪事哦。”K是和他说过身边有不能用科学原理解释的现象,并保证就目前观察而言是无害的,“因为是住宅中发生的,需和你提前说明。如果觉得不行,我会给你订旅馆。”
“是个能睡觉的地儿就行。”能有多怪?比得上亲眼目睹杀死妹妹的仇人被判监禁十年出狱那天意外死亡后,尸体消失在解剖室,然后黑影每夜在他门口窗前镜中徘徊离奇吗?
“我家有一只大蜘蛛。”
“…哈?”想不到你花京院活了这么多年还怕虫子啊。
“和你想象中的蜘蛛估计不太一样。棕色,很大,人看不清它的模样。而且,会打扫家务。”
“听上去挺好。你是遇到了动画中的怪物女仆吗?”
“日本怪谈中存在络新妇(Jorogumo),意思是女郎蜘蛛(woman-spider),能化作美丽女性,喜欢吃人;印第安纳瓦霍人传说中也有蜘蛛女人(spider woman),虽是人类的保护者,也会捕捉吃掉行为不端的小孩…从描述上看都和我家没有共同之处。不过蜘蛛女人常同捕梦网联系,说不定你真能做个好梦。”波鲁纳雷夫挑眉。K和他说过自己是职业小说家,说起轶事的确头头是道,但这语调在他听来是过于欢快的。
“老兄,”这听上去是K的第二个玩笑,但他瞥见后视镜中K的眼睛,沉静如两口深井。他是认真的。“有多大?”他吞咽了口唾沫。
“比我高些。很壮实,毛茸茸的。”
老天。波鲁纳雷夫脑海里出现一只呲着毒牙的巨硕蜘蛛,正盘踞在角落,长腿彼此摩挲,眼睛相互环伺。
“蜘蛛…可是有八只眼睛八条腿吧。”
“也有四只或者六只眼睛的。不用担心,很温和,连老鼠我都没见它吃过。不过寿司它很是喜欢。”
波鲁纳雷夫暗自祈祷蜘蛛不爱吃法国人。
“那它是怎么到你家的?难道你祖上会魔法,和怪物签订了契约?然后你成年后靠血缘的吸引将它召唤而来?”他自己都觉得问题白烂,但鉴于恶魔都能自地狱重返人间,他这个好友突然觉醒异能也不足为奇。
“不,是我继承宅第后突然出现的。”K思索着,像是在组织词汇:“生活中有这样的情况吧,各种奇怪的小动物,昆虫老鼠之类的,突然出现在房子里,像是从墙突然打开道黑色缝隙,啪嗒一下从其他世界掉出来,摔在地上,毫无章法地乱爬。明明它们也害怕得很,人们看到却尖叫甚至要动手捏死。蜘蛛就是这样子的。”波鲁纳雷夫听他声音轻飘愉悦,像女高中生讨论可爱毛绒玩偶,脑海中却浮现某个童年的夏天。他和玩伴打赌,去摘蜘蛛网上悬挂的卵囊,湿软蓬松如一团落在手心的填充棉花。在怂恿下他将那层外膜戳了个小洞,上千只米粒大的小怪物随他剥开的动作团簇着涌出,顺着手指上爬。他急忙甩飞,蜘蛛囊脱手坠地爆裂开来,如一颗被压碎的百香果,无数小虫飞溅四处。由于刚孵化,它们半透明身体里镶嵌着深色内脏,像被汁液包裹的小黑籽儿。他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慌忙去抓裸露皮肤表面粘连的幼蛛。数百条蛛腿正在他手臂上细密地挠动扒拉呢。
噫。波鲁纳雷夫干笑两声,果断岔开话题。
车驶出城区,两人东拉西扯,还是到了波鲁纳雷夫身上:他此行的缘由。
“啧,听起来很邪门对吧。我确定他死了。我特地去看,他脑袋整个转了一百八十度。——被车撞成那样不可能不死。但尸体失踪了。晚上…他会再来。当然,估计是我在做梦。”但那些“梦境”如此真实。办案夜归,凌晨三点刚脱下外套有人敲门,透过猫眼看到布满血丝只有眼白的眼睛;破晓时分有人拍打窗户,留下无头乌鸦和老鼠的尸体;淋浴时浴室毛玻璃上贴了两只乌黑的右手;随时随地被跟踪和监视的恶感……他干瘪地笑了几声,因异国他乡的新鲜感暂且抑制的恶心又从胃部翻涌而上。这不是恐惧——他反复说服过自己,他只是工作太忙,神经衰弱,需要换个环境散心。
“你被缠上了。”K的口吻平和得像讨论一只黏人的小猫,“虽然可能会给它惹来麻烦,但我可以陪你去寺庙看看。”
它估计是指那位蜘蛛女郎。
“日本人能镇法国鬼吗?”
K明显被问住,耸耸肩:“你总得找办法解决。”
“醒醒,该下车了。”波鲁纳雷夫费力把脸从座椅和车门间缝隙拔出来。这是他四周以来最高质量的睡眠。他盯着车载音响。耳熟的旋律,但K好像在他睡着后调小了音量,一时听不分明。可能是音乐的催眠效果罢。
他跟随K前行,行李箱滚轮咔哒哒轧过雨后返潮的石板,路径两侧青苔绵密,从地面攀满树干。枝叶层层堆叠,几乎将天空包裹。K的红发此刻犹如他的导航指向标,得紧跟着才不会迷路。
眼前骤然开阔,一片规划井然的建筑群突然从小径末尾跳出来似的。
“这园林也是蜘蛛修剪的吗?”他目瞪口呆。庭院造景显然费了番心思,草木葱茏绿意盎然,但形状和颜色层次有人为痕迹。
“…不,是定期员工会来打理。它很少出门。”K拉开门,示意他先:“如果是秋天来,会更美,枫叶燃烧如火焰。”
“但你家位置真有些难找。”
“这样的话不被允许的家伙才进不来嘛。”K凝视门外几秒,拉上门。
“我需要脱鞋吗…?”波鲁纳雷夫踏了半脚进屋,行也不是退也不是。K家中过分干净了。如果此刻有鲁米诺试剂,他定会毫不犹豫喷洒一番。职业病。他扫视四周,地板光洁可鉴,墙壁颜色如新,甚至让他怀疑,一根头发坠地前就会被吞噬干净。看来K家有只会打扫的蜘蛛所言不虚。他视线迅速下瞟。就算是他,想象一只硕大的节肢动物可能正趴在墙壁上窥视还是让他寒毛倒竖。
“请便。不用太拘谨。”
波鲁纳雷夫还是没动。他压低声音:“花京院——那蜘蛛在哪呢”
“大多数蜘蛛都是夜行性。喂你别挡路。”K拎着数盒寿司向客厅走去,将其摆放在角落:“他又不会吃你。”
“你怎么知道不吃人。我小时候住在乡下,曾在家里见过只细长腿的,肚子滚圆,吊丝从这头晃荡到那边,把另一只蜘蛛缠住活吃了。”
“可能是家幽灵蛛,能帮你消灭讨厌的小虫子哦。”
“你是成了蜘蛛控吗。”
“等见过你就知道他多么可爱了。”
波鲁纳雷夫于是住下。卧室是K挑选好的,强调不要乱动室内摆设,他照做,每晚都安眠。蜘蛛还没打过照面,也许看在他还算讲究卫生,就没来清理他的房间罢。夜里偶而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在结网。他紧闭眼,将蜘蛛划拉着细毛密生的节状后腿在身侧嗖嗖爬行这一想象画面切断,反复几次也就连同那些仿佛掺杂喉腔嘶声和浊重吐息般的异响一起习惯了。K载他出去过,同他转完景点,吃罢牛舌,如愿以偿地买回预约手握寿司而归,却发现家门上贴了张纸条。
“催稿的来过了。”
K叹气,承诺将车借他,天黑前归还即可。车是左舵,开起来还算顺手。不过K虽然年岁和他同样增长,生长速度还是没追上,体型差他些许,因此驾驶位要向后调一档。他自此便时常独自出行,顺道带生鲜和吃食回来。而困扰他良久的J·凯尔的鬼魂,已经销声匿迹。大概K的府宅有奇妙魔力吧。一日他自然苏醒,神清气爽。客厅的K似乎经历了地狱般的连夜赶稿,正伏在客厅方桌上酣睡,脸压在稿纸上,口水滴答将墨晕染开。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老派。明明可以用电脑。他犹豫伸手,试图救稿纸于水火。
“哐当。”
他回头,庞大的砖红色影子倏尔贴墙闪过,速度快得不似人类。他眨眼,手心沁满汗珠。他眼花了,一瞬间以为跑过的生物身上披着的是外袍,正迎风猎猎鼓动。他退回房间,扯来被子盖在K身上。夏天的清晨还是寒凉的。
“阿布德尔。”K梦呓。
那明显是个人名。光在法国就可以数出大堆叫这个的。
也许是旧情人,谁没几个难忘的对象呢。波鲁纳雷夫转着钥匙圈,穿过树林。第一次走这路径时他差点走失,后来才发现没几步路。或许是陌生感带来的错觉。以前也有这样的经历:他兴致勃勃地拉K去地下墓穴探险,两人走入未开放区域,在骸骨堆叠的阴暗壁道里转悠大半夜才逃出,却发现并未偏离规定路线多远。相较于如影随形的J·凯尔,这种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怪奇经历算不了什么。而自打他来日本以来,那鬼东西已无影无踪。他脚步轻快些许,一个诡异的念头却突然藤蔓般缠上他喜悦的心:如果不是消失…而只是没找到他呢?
波鲁纳雷夫左手拿鲑鱼饭团,右手拿寿司拼盘,认真比对。
还是全都买下好了。他接连将货架抓空。惊扰到K家的蜘蛛让他莫名心怀内疚,虽然这赔罪没什么诚意——他猛地回头,收银台后的便利店员朝他友好微笑。不知怎的,他的职业直觉捕捉到背后有视线舐过。不是在特异看他,而是强烈地、要揪出特定对象般对每个角落的仔细扫视。
“轰隆。”闷响突然炸开。他望向店外,恰好一道紫色闪电击穿云层。雷声接踵而至。要下雨。
波鲁纳雷夫钻进车,天色阴沉直压地面,胸口也窒闷起来。又一声惊雷,雨点咚咚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如敲门的千万只手。他打开导航,启动车,熟悉的音乐响起,是专辑序章。他嘴角上扬,在这个封闭空间安心下来。得快些回去,离日落还有不久,但天已经黑了。
下午六点,隧道。
车掠过数盏冷白的灯。前后方都没有车,加速。从暴雨驶入隧道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让人不适的寂静。他调大音量,随曲调哼歌,这首他以前听过,圣奥古斯汀在地狱(Saint Augustine In Hell)。
刺啦。刺啦。
车载音响发出了忽大忽小的古怪杂音。也许是隧道里有电磁干扰。他将旋钮拧回,响动非但没有变小,而是变本加厉。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滋滋滋滋滋滋滋滋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波鲁纳雷夫忍无可忍,中指戳上弹出键。慢放一般,那张光碟被插口缓缓吐出半截,还没落到他手上就:咔嚓,碎裂了。
歌声停止了。
车内被死寂淹没。随即这沉默变得喧嚣,如同无数羔羊安静的尖叫。
找。到。你。了。
波鲁纳雷夫僵硬地转过脖子。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但那声音清晰如耳语,左耳廓上的绒毛仿佛都感受到了对方湿润腥臭的吐息。一张苍白的腐烂面庞正倒挂在玻璃上,两只溃烂的眼球上翻着注视着他,密密麻麻的蛆虫正爬出泪腺和眼睑,啪嗒啪嗒掉在车窗边沿。注意到他的视线,那张鬼脸挤出微笑,粘连在牙周的脸皮因动作松动,撕裂的脸皮勾着嘴唇,鱼饵般坠在露出白骨的额头处摆动。
波鲁纳雷夫捏住方向盘。仪表盘记速攀升。60。70。80。警示线的虚影向后飞退。然而那东西像一块嚼过的口香糖,始终粘在车顶上。
隧道的出口近在眼前。
嘻嘻。嘻嘻。他余光左瞥,那东西正吐出一团虫卵,蠕动的长舌舔过歪斜的牙簇,贴在车窗上。你跑不掉的。车冲入暴雨。
音响像是摆脱了异常,平滑的人声回荡在车厢。是刚才那首歌的念白部分。
他们都在这(They’re all here)。
你不是独自一人(You’re not alone),你从来不是独自一人(you’re never alone)。在这儿你不是(Not here you’re not)。
但是,他明明…已经将光碟取出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数只溃烂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拍打着车窗车门,苍白的,黝黑的,烧焦的,跑涨的,巨大的,幼小的,修长的,短粗的,它们砸下如迅急的雨点,蠕虫从干瘪透明的皮肤裂缝下被甩出掼在硬物上爆裂开来,黄汁绿水黑色内脏四处喷射,和那些手淌下的脓液皮屑混合,短短几分钟就给车身涂了层尸浆。
“镀金吗这是。喂,花京院,这算不算应了你的描述。”波鲁纳雷夫咬牙,抄起一小块黑底红字的光碟碎片攥在手心握紧。他的手指在抖,光裸的手臂和前胸布满鸡皮疙瘩。集中注意力。开到这里他就已经熟悉路了,只要再坚持几分钟就能到家。瞟到扎口严实的塑料袋,他深呼吸。亲爱的蜘蛛——无论你是何方神圣,拜托保佑我,至少让我将你的外卖送到吧。
他猛地踩下油门。雨滴被飞甩出去,那些手动作更大更猛,肉眼可见地将车壁砸出凹陷。
“花京院!!!开门!!!!!!”他尖叫着冲刺,捧在胸前的便利袋上下甩动。那些狗屎蠢货在他停车后反而呆滞住,倒吊的J·凯尔也将脸缩回车顶。他趁此机会夺路而逃。他已经看到庭院了,并且已经做好打算,如果K没听到他——就把拉门硬撞开。
门是敞着的,雨淅淅沥沥地下。K正抱胸斜倚,握着只黑金的水烟斗,脸半隐在缭绕的烟雾中。
而波鲁纳雷夫狂奔如一颗发射来的炮弹。
K抬眼,烟嘴还叼着。他手臂前伸,怀抱敞开。
“接住你了。”
他借缓冲力度向后两步,将波鲁纳雷夫带入室内,随手将障子门哐地关闭。
波鲁纳雷夫手撑在膝上,弓腰狂喘。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拎高左手:“我给、你家蜘蛛、带的寿司。”
K隔着袋子都能看见飞散的米粒和海苔,塑料盒上泼洒着千岛酱与蛋黄酱的混合物。这家伙。他还是接下。重量都有些勒手。好意心领了。至于寿司,还是自己来做吧。
“哦。还有这个。”波鲁纳雷夫呼吸平稳下来,握拳的右手松开:“是我不慎导致它碎成这样,应该是你很喜欢的碟片吧。”
K凝视那枚卧在他手心的小小碎片,像看一颗劫后余生的珠宝。“那个,很抱歉,也许它对你有特殊的含义…”波鲁纳雷夫心虚不已,搜刮着词汇和解决方案。K却微笑着盯着他的眼睛,将残渣从他掌中拈了起来:“不必介怀。这还是你送我的专辑。让我拿走它再做个纪念就好。”
啊,的确。这是他当年跑遍旧货市场买到的再发行光碟,首次发行版本的专辑难觅踪迹,只能退而求其次,赠给K一个不甚完满的临别礼物。分别两周,他就淘到首次发行版,老板说是特意给他留的,然而K已经远渡重洋。他想过要给K写信,然而他的妹妹雪莉遇害,变故纷至沓来,在近千个夜晚里,那张本属于K的碟片给过他断续的慰藉和希冀,再和K相见也成为他的人生计划之一。但等到了却为妹妹复仇的心愿后,他和K的人生道路已经全然岔开。这是他必须接受的代价。
代价。他内心哀嚎,终于想起被他抛在脑后的豪车。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甩上车门。也许那堆怪物已经侵入内部,在车座上打滚呢。要命。他隔裤摸兜,稍作安心地伸手区掏,看来钥匙还在。他背脊骤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食指,而且触感冰冷细腻。神经反射般他前臂提甩,半截粗短丑陋的肉块啪嗒掉在地上,蜷曲弹缩如刚从土里刨出的金龟子幼虫。波鲁纳雷夫定睛一看,咽了口唾沫。那分明是只完整的小拇指,敢情刚是在和他拉勾勾——噗叽。那玩意儿被K踩在脚下,鞋底旋压碾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K边踩着那段人肢体的末梢摁扭仿佛那只是颗小石子儿,边曳着脚走到方桌处捞起一次性杯,将那根已然骨肉分离、微弱抽搐的手指铲下倒扣在纸面上,随便得好像那是只被小学生捉来观察的倒霉苍蝇。
“这里已经被发现了。”K好玩般弹动杯底,惹得手指奋力蹦跳冲撞,但它似乎已经羸弱到被轻薄塑料完全桎梏的地步。
波鲁纳雷夫喉结滚动。J·凯尔。他绝不能将K牵涉到仇怨和危险中。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会离开此地回到车上,如果侥幸没被杀死,就驾车先引它们离开。若靠强运活下来,再慢慢攒钱赔偿车辆维修费吧。
“今天你别想着出去了。”K示意波鲁纳雷夫坐下,他才发觉小腿肚隐约抽筋。他已不是热血冲头的青年,巅峰体力也不再了,还真不一定跑得过高速公路上和他玩车窗贴脸的倒吊男。
“他们也进不来,只要屋主不答应。”
“这你也可以做到。”难道K经历过了特殊修行,可以通过结印形成结界?
“在通常体系中,幽灵和鬼魂需获得许可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比如你听到有人呼唤你的名字,只要不去回应,就不会被侵占精神和身体;听见敲门声,只要不开门,对方就无法闯入。”
难怪即使K家有诸多手指都能戳破的纸糊拉门,仍不担心遭窃。波鲁纳雷夫指向杯子:“但它在屋内。”
“那就到倚靠蜘蛛的时候了。此处的屋主是我,守护者便是阿布德尔。未经我允许,无人能踏入他镇守的地域。”
“你还给他起了名字?”波鲁拉雷夫想象着蜘蛛那上下两层挤压在一起、内有照膜、于黑夜中闪烁的八只眼睛,的确很适合猎捕闯入者。
“是他自己的名字。”
他眨眼,没反应出两者区别。K突然指向贴墙的游戏主机,兴高采烈地:“这个月的份额我写完了。今晚估计你觉也睡不安稳,不如顺便和我打游戏吧。”
饭毕,K拖来个小冰柜,拎出两易拉罐。
“黑啤喝吗,札幌的。”
他接过,摩挲罐身上的黑底黄星。这标志让他联想到和同事去酒吧看球时喝的喜力。K又抛来只游戏手柄。
“还挺新的。”
“阿布德尔不怎么陪我玩这个。”
波鲁纳雷夫抿口啤酒,只当他在调笑。“这个看上去还挺好玩,双人越狱。”他先行启动主机,翻看K的游戏库。这家伙过得真悠闲啊,好多白金奖杯。以前玩赛车游戏,他在K的技术下完败,自然不想技术比拼。竞技,过;格斗,过;横版闯关,过;挑剩下目前这款。K放下两盘牛肉干和话梅,坐在他身旁,启动游戏。
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半小时的存档。
波鲁纳雷夫缩缩脖子,又感到有东西在注视。是从天花板投射而下、不含恶意却若有所思的持续视线。他紧盯屏幕,K勾选“重新开始”设置,游戏开始。嚓刷嚓刷。肢体同墙壁榻榻米摩擦。有生物停在他背后的区域,随即是细小的咀嚼和吞咽声。他恍然大悟。他们吃过了,蜘蛛还没呢。吃的应该是K捏的寿司,他馋嘴吃了一粒,非常对胃,在外开餐馆顾客都会络绎不绝吧。他拿起酒灌咕嘟嘟灌下肚,在游戏喧闹的音效和蜘蛛进食的声音中奇妙地感到平静。
雨刚停,水珠哒、哒落在门外木质地板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通关!”波鲁纳雷夫挥舞手柄站起,转身——在他意识到自己动作前,他已经看见了。
他第一次真正近距离见到了蜘蛛。K的描述的确属实。棕色,和他体型差不多大小,看不清模样,或者说,他不大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可以肯定,对方温和驯顺,不会伤害任何人。他举手嗨地和它打了个招呼,这举动有点傻,但蜘蛛还是礼貌地向他点了下头,继续肢体并用向前爬去,小狗般搭在K腿上。
“见谅。”K侧身,温柔地抚摸怀里的蜘蛛,向他微笑:“可能刚刚没怎么搭理他,有些寂寞,陪一会就好了。”
波鲁纳雷夫转转眼珠,微妙地觉得尴尬。他近年来没有深入的感情关系,看到亲密举动也顾影自怜。等事情解决后,他也要去找个家伙陪伴…人首先排除,他这行颇不安稳,给不了承诺;他也挺喜欢中小型狗,比如波士顿梗犬,法国斗牛犬,朋友警队里还有只不合标准的嗅探犬,好像是只比格…
桌上隐约有声音,波鲁纳雷夫看去,被一叠隐约有水渍的文件堆吸引了注意,他随手拿起。
“建议你不要看,波鲁纳雷夫。”K从他手中抽走那张稿纸,语气平淡,眼睛却很严肃。
“抱歉,我不是有意动你的东西…不过我也看不懂日文就是了。”杯内手指再度剧烈伸缩抓挠,原来刚刚是它发出的响动。
“我是怕你被吃掉。”K将其随手混入散乱的纸张,好像根本不在意其顺序:“有个说法,看或者听灵异怪谈的人,更容易被鬼怪追逐和蚕食,因为他们身上散发着恐惧的香气。他们有如主动敞开的门户,供对方入侵。”
“你写的是鬼故事?”
“我可以写任何故事。”K不置可否,在方桌边坐下。嗤笑一声:“我们要有客人了。”
咚。咚。咚。
硬物击地的声响由远及近。泥土,青石,木板。有人在走近。但节奏单一沉重,不似脚步声。
它停在原地,跳动的黑色影子印在门棂上,被拉得细长。从上往下,首先看到僵直的腿,然后是两只不停晃动的右手,最后是一下下叩在地上的头颅。
倒、吊、男。
咚。咚。咚。咚。
那根手指突然癫狂般撞上杯身,起初是顺应敲击的节奏,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只右手猛地张开,蜷曲绷紧如鹰爪,九根手指贴上拉门拍打,指甲嵌入障子纸刮擦撕扯:
波█鲁█纳█雷█夫█
“不要回答。留在原地。”
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波鲁纳雷夫
波鲁纳雷夫竭力保持背对门的姿势,两手在桌沿捏得发白。他紧咬舌尖,试图挡在K身前,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他正被自己的名字“吸引”过去。
K抬手,拇指和食指交叠,击中不断晃动的杯身,轻巧得像在打弹珠。波鲁纳雷夫眼睁睁看着那团重获自由的肉块迅急朝他飞来——然后停在空中。橘红的细线正将它紧紧缠住,随它挣扎愈发缩紧。
啧。
像是打火机引燃的细响,金星从线尾迸射爆裂,火焰四起蔓延整间房屋,将门外也照得透亮。红色,到处都是红色。波鲁纳雷夫现在才看见,火焰附着的,是趁他们玩游戏时布下的千万根透明蛛丝。此刻它们被灼得金红,如同障眼法下盛大华丽的魔法,将奇迹无穷无尽地挥洒。皮肉焦糊,骨头也燃烧,灵魂在这高热中同样会顷刻化为灰烬,成为新的燃料,在烈火旋风中永无休止地尖叫。
尖叫。
门外的J·凯尔在尖叫。
聪明的蜘蛛不用将毒牙扎入猎物的肉体,他只需结下火焰的网。观测火焰的摆动,就能探测出敌人动向。然后便是耐心的等待,和一瞬的燃烧。
室内的网褪去辉煌色泽,光芒在室外炸开,夜晚也灿烂如白昼。
“睡吧,波鲁纳雷夫。”K怀抱着他的蜘蛛如一位君王:“要烧到明天早上呢。”
波鲁纳雷夫是被邮箱提醒音吵醒的。按理说休假他是不会开通知的,乐得清静。但也有设置好的特殊情况。他皱眉,闭眼去摸手机。
嘶。脸上一凉。
是K举罐冰镇黑咖啡贴他脸上:“嘿,早上好。恭喜你闯关成功。”
“记得小点声,他昨晚累着了。”他随K手势瞟向角落,煞有其事地双手合十,向它敬礼。阿布德尔,感谢救命之恩。
打理好发型,波鲁纳雷夫坐在桌前,大口啃咬热腾腾的芝士牛肉三明治。K正拿笔在纸上涂写勾画。
“你遇到的不是单纯的幽灵或鬼魂。”K若有所思:“而是诅咒。”
“诅咒?谁会恨我到这种地步。”波鲁纳雷夫自忖是全年龄女性杀手,德才貌兼备,除了部分罪犯,不会有人憎恶他。
“分析来看,是J·凯尔的直系亲属。”K语气转冷:“而且,诅咒威力不小,必然动用了非常手段。”
“…怎么说。”他放慢咀嚼速度,想起他还没看的邮箱。如有紧急重大案件,可随时通知我。他没有家人可挂念,临行前只和同事这么说过。
“日本有种诅咒道具叫做取子箱,需注满雌兽鲜血,放入孩童脐带和食指第一关节。但凡靠强烈怨念驱动的诅咒,背后注定有活祭品。”
波鲁纳雷夫打开手机,点击邮件,眉毛逐渐皱紧。他一言不发站起,返回自己房间摸出电脑,连上无线网络,将发来的资料和图片反复翻阅,额头爆出青筋。
K沉默地将未吃完的早餐收了。沉浸在未竟事件中的人是无暇顾及外界的。
“花京院。”半晌,波鲁纳雷夫抬起头。他声音平静,如酝酿怒涛的海面:“我要回去。我得回去。”
“什么时候。”
“明天七点三十。最早能订到的直飞机票。”他眼神冰一般坚硬,在K的注视下逐渐化为流动的河川:“那个杂碎。渣滓。恶魔。怎么能…怎么能…”嘶哑的控诉爆发为激烈的吼叫,然而这些声音都被他压在齿缝和喉头。他的膝盖和肩膀同时被轻轻触碰,是蜘蛛和K。
K看蜘蛛一眼,站起身,逆光之下,表情模糊不明。
“波鲁纳雷夫,你仍然有颗金子般的心。你的确应当回去,而不是久留这里。我明早送你去机场。”
收拾好行李摆在客厅,带给K的伴手礼送完,还没来得及买当地特产,箱子空荡荡的。波鲁纳雷夫看毕旧案卷宗,早早准备睡觉。
半夜,熟悉的窸窣声响仍从客厅传来。他无法入眠,轻悄蹑步到门前。隔着障子,隐约能看见靡丽的火焰飘摇如飞蛾。鬼使神差地,他用唾液沾湿一块纸,从这半透明的小孔间向外窥视。
映在他瞳孔上的,是难以理解,也无法言说的画面。他看见了,但他不能看见。于是他沉沉睡去,梦里晃动的影子与火交缠融合,将一切现世的人,非人,规则,有限统统吞噬焚烧,所有健全、残缺、异形的魂灵在业火中彼此拥抱。因为是在梦中,相爱的人能被准许在伴侣身上制造永恒的幸福。
“波鲁纳雷夫。”轻柔男声如晓风吹拂,他嘟囔着应了,小腿提前察觉危险、试图唤醒意识般抽搐,躯干从床上弹跳而起,后背浸湿冷汗,凉意由紧缩的心脏流窜四肢百骸。
K站在他床头,面容被窗外的月光切割得明暗分明,照亮的嘴唇对他微笑,隐于阴影的眼睛闪烁,镜子般反射出他如释重负的神情。
“是你啊花京院。别大晚上吓我。”
“波鲁纳雷夫。”
“怎么了?”放松警惕后,困意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哈欠,望向对方。K的头发在黑夜中流动着细碎的奇妙色泽,躯干也是如此,像一块人形的红丝绒蛋糕。等等…波鲁纳雷夫瞳孔放大,倒映着K身上晕染深红斑点的丝质睡袍,未干涸的细流顺着熨帖垂坠的下摆滴落。后知后觉地,空气中的铁锈味窒满他口鼻。
“你看见了吧。”K摆着熟悉的姿势,双臂交错抱在胸口,若有所思。然而他袖口挽起,手肘沾满鲜血和粘液。这具形体具有所有他熟识的花京院的特征,但在此刻完全陌生起来。是夺舍吗?据说人的灵魂可以转移到另具身体。K站立原地,没有靠近,但在他眼前,那张平静面容突然降临,一切调查意义上用于辨认无名者身份的细节在注视下逐渐扭曲。他极力回想,将记忆中提取出的细节同眼前人形对比,而这些细节又在对方躯体表面拟合出他认识的那个人。就像是…根据二维原画,三维建模逐步成型的过程。波鲁纳雷夫眨眼,湖面被微风吹皱泛起涟漪,顷刻又恢复平静,好像顷刻的折叠与失序从未存在过。是K吗?是花京院吗?K是花京院吗?面前的…是人类吗?
“还是没看见?”K俯身,语气仿佛在在关心他今晚睡得如何。“看不见,记不起,想不到,也许对你最好。”
波鲁纳雷夫眼皮随他吐的每个字上下打架,好似上千只瞌睡虫倾巢出动,忙不迭地将他抬起搬入黑甜梦乡。闭眼那刻,他瞥见K纤长挺翘如塑料丝的根根睫毛,莫名想起小时候他曾枕在母亲的手臂上睡觉,夜间惊醒,忍不住伸手摸身边人的脖颈,探测脉搏与呼吸,好确定身边睡着的不是披着母亲外表的陌生人,或者仿真人体模型。后来母亲离世,他却希望一日醒来,身边有这么具不知真假、供他拥抱的温暖躯体。
“波鲁纳雷夫!”银发男人将脑袋缩进被窝,伸只手出来胡乱抓着,试图找手机关闭这“闹铃”。
“五点多了。给我起来去机场。以及…”K注视他升旗般从缓慢坐起,摇头:“你是如何做到每个闹钟第一声就精准地将他们关掉的?”
“无论坐多少次,这车还是这么崭新气派啊。”波鲁纳雷夫往嘴里塞着三文鱼奶酪吐司塔,含糊不清地说道:“可惜再也开不到了。”他突觉不妥,不知为何自己要这么说。但K并无介意,只是笑笑。他们在粉紫的天空下驶过森林,麦田,无人的乡间。车窗开了条窄缝,徐徐吹来夏日的风。音响播放着《金色的麦田》(Fields of Gold),在营造的温柔静谧下,睡眠的神祗在日出时刻光顾了这道路上的唯一车辆。波鲁纳雷夫睡着了。
“不方便停车,送到这里就行。”波鲁纳雷夫打开车门。
他对外界动向比较敏感,在K开入机场区域就醒来。他有些懊恼屈服于困意,没能和K多聊聊,窜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那些手没找你麻烦吧。”他摸摸鼻子,不记得有没有和K谈论过隧道里的遭遇。
“他们不会找我麻烦。倒是你,回去后也要注意。”
波鲁纳雷夫允诺日后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战,随即沉默,望向窗外。他自认随着年岁增长,已不再是轻易感伤的人,但离别总会有遗憾。K默契地留予他空间,待心情平复,已经到航站楼了。
他拎下登机箱,又去拿托运行李。重得出乎意料。
“喂花京院,你是不是在我箱子里多塞了东西。”K摇下车门,露出一口白牙:“我家蜘蛛还挺喜欢你,送了点小礼物。放心,能过得了检查。”
真是个信口开河的随便男人,他腹诽。勉强排练好感谢的措辞,还没完全张口,K就隔空朝他挥手:“波鲁纳雷夫,祝你一生幸福快乐。”引擎轰鸣,那辆光鲜靓丽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喷了他满嘴尾气。
过分。如果K的目的是让他永生难忘,那么他做到了。下次来巴黎,他也要请K吃车屁。
飞机进入平流层。波鲁纳雷夫面对电脑,拿笔勾画受害者的最后目击地点和尸体发现地点。根据法医出示的尸检报告,发现犯罪现场并非主体现场。他盯着现场照片上高度腐败的躯体。共发现11例,皆为年轻女性和儿童。她们面部已经不同程度变形难以辨认,但根据报告…受害人都在生前被割断右臂,剜去眼球,还有部分内脏被取走。据判断,受害人均死亡超过一个月,但自前天当地下午五点开始,才在各地发现尸体。这一度被怀疑是邪教组织成员的献祭仪式,但是…
“是J·凯尔的直系亲属。”他记得K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打开存放在云端的J·凯尔案相关资料。据档案记载,有名叫恩雅·凯尔的老年女性,是J的母亲。
“我回来啦。”波鲁纳雷夫拧动门把手,问候语不自觉溜出口。相比K家,自己的房子真是杂乱窄小啊——可恶,他是爱整洁的男士,只不过最近生活被打乱没时间收拾。他扑向柔软的床。全航程他都在处理各类事务,下飞机后又取车直奔总部向调查组负责人报到取枪,看完最新分析报告后还粗略商议了第二天组会情况。最后连拖两个箱子上楼。老天啊。他扑向自家柔软的床,情真意切地祈祷:请赐予我一位蜘蛛女郎吧。
从自家床上神清气爽睡醒真是久违。波鲁纳雷夫哼着小曲,将泡沫在下巴上抹匀,腰间盘挂他沉甸甸的枪袋。现代的骑士与枪更相配。不过,自从法国放松执勤外配枪规定以来,科学研究表明,警官们的腰痛问题更严重了。
“嚓唰嚓唰。”他听见轻悄的肢节摩挲声,同阿布德尔如出一辙。哇哦,看来也有愿望实现的时候。希望他的蜘蛛会如幻想般是个漂亮美人。他手拿剃须刀走出卫生间,靠近响动来源:忘记打开的托运箱。解锁,掀盖,拆礼物般令人惊喜。
“我操你的花京院。”
波鲁纳雷夫抓起外套冲下楼。28寸行李箱里,塞满鼓胀如气球的乳白卵囊。
来回几天,波鲁纳雷夫都在重复1、回家,2、查看卵囊决定一旦有孵化苗头就跳进塞纳河过夜、3、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这一过程。调查进行得异常不顺利:未发现任何DNA证据,现场踪迹进行的体型推断有若干矛盾,侧写也如重重疑云。他提出了对恩雅·凯尔的怀疑,然而其背景调查滴水不漏,且照其他人员的看法:“部分尸体上的致命伤是搏斗后用剪刀造成,而恩雅是位矮小老年妇女,根本是无稽之谈。”
也许得抽时间和K发则感谢邮件。然而他忙得脚不沾地,总是忘了这事。又是毫无进展的一日。他晚归,街边餐厅都关门,只能咀嚼便利店橡胶口感的鸡肉三明治。路遇觅食的流浪猫,他竟生出些同病相怜,将食物分它吃了。小猫喵呜舔舐他手心,跑走了。依旧三个步骤:回家,看卵,入睡。梦里猫嚎得凄厉。他惊醒,血点喷满靠床的窗。台沿上赫然躺着一具新鲜无头猫尸,露出森森白骨的断裂脖颈里插一把剪刀,鲜血淋漓从窗户缝里淌出,滴答滴答落在床角。
他翻身下床,手搭在枪柄,靠近窗。也许会留下什么证据。
“咚!”一张狰狞猫脸贴在窗户上,准确来说,下半张是猫脸,三瓣嘴胡须尖牙呲露,上半张脸却是个核桃般皱缩的老太太——恩雅·凯尔。她从喉咙里挤出猫一般的尖声,缩至针尖的瞳孔跳动,大小不一的两只眼睛紧盯着他:“咯咯咯,咯咯咯,波鲁纳雷夫,我终于找到你啦!”
她将沾满猫屑的剪刀从断头脖颈拔出扎进,搅动血肉噗嗤作响:“想不到…居然有那样的大人隐去了你的气息,但是,但是!多亏了这可爱的小猫啊!!”
她从怀里掏出半个猫头,撕咬裸露在外的脸皮:“嘿嘿,等着吧…等有了第十二个人,我的儿子,被你杀死两次的儿子就能复活!”
她挖弄那可怜的头颅,把红白混杂的脑浆涂抹在他的窗上,像是在画他看不懂的符号:“他会亲自来吃你,波鲁纳雷夫,你就是我孩子的牺牲品!”
“砰。”
子弹破窗而出,恩雅怪叫一声,从窗台跌下。妈妈呀,你比你儿子的吓人技术差远啦。波鲁纳雷夫将武器塞入枪套。耶,归剑入鞘。他联系了小队,决定在屋内待命,以防被暗算。他对自己的枪法有信心,恩雅跑不了多远。毕竟当年他复仇心切,苦练几年,在学校可是排得上名号。
“已经被控制住。”腰上的传呼机响了。他向指定地点奔去,被全副武装的小队围住的恩雅见他来了,发出怪笑:“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当那第十二个!”被她藏起的另把剪刀哗擦亮晃,没入自己衰老的喉咙:“J·凯尔,我最亲的可爱孩子啊,来吧,将我也收下,让我们成为杀死你的波鲁纳雷夫的噩梦、咕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她踉跄几步,血柱从颈动脉向上喷出如喷泉,最终倒在地上。
这起从头至尾都诡异万分的连环杀人案告一段落。波鲁纳雷夫啃咬笔头,绞尽脑汁写他的结案报告。组长无论如何都分析不清他波鲁纳雷夫是怎么在最后关头和凶手扯上干系的,就把大部头丢给本人。他抿着拿铁,抓来书架上的都市小报翻看。反正上司看不到,管不着他。该案细节被那些记者得知后传得神乎其神,诱拐妇孺的猫脸老太太几乎成为新都市传说。嘛,传说归传说,他的生活终于要回复平静,周末可以去看网球赛,家里为防J·凯尔而在窗户上钉的铁条也可以拆掉。他抓起盘中黄油火腿三明治咬了一口,不错。待会找老板要份菜谱。
他打开家门,久违的亲切。可能是在K那里住久了,自己家反而觉得生疏。好在不理性的眷恋已逐渐消退。他提心吊胆地跑去看行李箱,意外发现箱子闭着,裂开的卵皮摊在地上。蜘蛛已经孵化出来了。然而它在哪?环顾四周,他揉成一团的睡衣和内裤仍甩在床头柜上,垃圾还是从篓里爆出,可能蜘蛛对他颇为不满…还是说在K的影响下蜘蛛变异了?
他抖抖睡衣,打开衣柜,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自己家务自己做——
然后他在衣柜里看到一具蜷曲的焦黑尸体,即使已经萎缩,也能看出是个高大健壮的男性。炭状面部原本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都只余巨大的空洞,死前一定在一直一直尖叫吧,将所有的五官都叫到完全张开。波鲁纳雷夫脑内闪过很多念头:自杀?杀人?栽赃?直到看见那蜷缩的手掌。那两只右手紧握着闪动寒光的利刃,原来是埋伏在卧室的衣柜,等他进来就…….窗户被钉死,门有段距离,他根本无处可逃。他没想到J·凯尔真的会如恩雅所说般复活,如果没有蜘蛛,波鲁纳雷夫已经死了。他后怕得止不住颤抖,睡衣掉在地上,带起阵轻风。那人形像是被这微风风化而散落,以刚出土的文物遭遇氧气而变色的速度,成了一抔看不出原型的灰。他肩上余留的唯一重担如一粒灰尘般,被人轻轻掸去了。他四处去找蜘蛛,他这次要讲感谢说出口,然而它消失了,只余下丝绸一般的胎衣。就像K所说的,从缝隙里掉出来。也许它也能从缝隙中回去。K幸而与他的蜘蛛相见,而他没有这个缘分。
只剩最后一个地方。他看向阖上的行李箱,将其打开。之前底部一直被蜘蛛囊覆盖着,不见天日,而现在,一张未拆封的专辑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十个召唤者的传说(Ten Summoners’ Tales)。
他伸手去拿。外壳老化,都有些泛黄。翻过来,却发现上面贴了张纸条,这是稚嫩的波鲁纳雷夫的笔迹,述说着临别的赠言:一定要好起来,如果你有任何事,请和我联系。然后附了网络账号。刻意隐匿在深处的记忆奔涌而来如浪潮,扑得他满脸水花。他想起K提前回国的原因:十七岁的K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且逐渐恶化。父母将他接了回去,就没有下文。光碟并非他亲手交付,而是第二个学期时,他看到来校办理手续的K母亲,委托她转交。当时K母亲神情…他有些记不清了,但似乎不愿意同他讲话——无论他如何解释K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只能随手扯张便签,草草写下几句。
他将那张专辑放在旁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团揉皱的纸团,奋力将其舒展压平。拍照,手抖得几乎对不准焦。他觉得K会想学新的菜谱。社交软件上还有K和他的聊天记录,很容易就能找到。发过去K一定很喜欢。
没有。
他翻遍好友列表,开始查找用户名,那串数字字母他都能背下。当时是K主动来加的,他兴奋了好几天。
没有。
花京院典明。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当初他觉得拗口的罗马音拼写,筛选条件从法文切换到英文到日语。
没有。
他懊悔自己没能在日本多拍几张照片,要不然能多些线索。他甚至搜到S市的地图,根据线路逐条比对。终于,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像是远远拍摄的K的宅邸。他搜索关键词,妄图能有更近的视角,最好能让他看见K对镜头微笑。他用识图搜索找到相关页面,借由翻译软件查看第一条新闻:
XXX古建筑,七年前毁于大火。
他轻轻拆开塑封,将CD拿出,让它被电脑缓缓吃掉。真是寒碜,他家里播放机都没有。他自己那张英版专辑早在漫长的时间里消失不见,看这张新的碟片,还是法版附带增值光盘,怀念又新鲜。
《在月球上行走》,警察乐队。他点开这首风靡一时的歌。拆了钢条和铁锁的阳台门被他打开,他将电脑搁在地板上,音量开大,倚着栏杆,点燃烟,凝望夏夜升起的月亮。
也许花京院和阿布德尔住在月亮上。见他被搅得不得安宁,请阿布德尔荡长长的蛛丝把那波鲁纳雷夫接来,再用火将怨灵绞杀。他提前回来了,K也不放心,于是牵一根蛛丝连着,供阿布德尔悄悄地顺丝滑下,以剿灭残余力量。事情了结,他们就又回到月亮上去了。
一支烟便是这首歌的时间。他将燃尽的烟头夹在指间,橘红火焰闪烁,逐渐熄灭。
他向远方的月亮挥手。
Adieu(再见),蜘蛛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