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vil of Fire

—序章— 【雷德·波伊尼泰特】          “上一纪元的预言说道:‘地面裂,为生灵之薄情;海面升,为生灵之贪欲;怪物现,为生灵之懦弱;白昼减,为生灵之自傲。’”

       日之神索拉的雕像肃静地屹立在这座教堂唯一的玻璃窗前。那是一尊用冰冷的纯白大理石雕琢而成的男性Alpha,祂身着薄纱制的长袍,一对被打磨得发亮的翠绿石镶嵌在眼窝中。雕像足有九尺高,以至于将透过三角形碎花窗照入教堂的日光遮了个大半,令人看不清祂那应当展露慈爱的面容。

       祂的使者雷德大祭司站在雕像前方的一块高台上,平静地俯视着讲说台下因恐惧而惊慌失措的一众信教者。这已经是雷德大祭司为那场悲剧做的第三场讲说了,教会的祭司们每个月都会在教堂进行讲说,督促信教者们常反思自己的言行,以更干净纯粹的心灵侍奉神,这样死后才有资格被死亡之神莫力托尔分配去死亡之地的“善岸”。讲说通常由级别稍低的其他祭司们负责,然而这次事出紧急,作为大祭司的雷德不得不出面安抚慌乱的众人。

       “过去的几年里,怪物陆续出现在荒芜的沙漠中和偏僻的山谷里,它们夺人性命,害得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现今,更是直接出现在了费恩州的城镇中!让我们为这丧命的五十余人哀悼、为导致灾难的不洁心灵忏悔。谨记,避免责罚的唯一办法是除去‘薄情、贪欲、懦弱和自傲’四个恶之源。愿众神息怒,愿日之神索拉保佑大家。”他并起食指和中指,在眉心、左肩和右肩各点一下,虔诚地画出象征教会的三角形。

       “愿众神息怒,愿日之神索拉保佑我!”信教者们齐声应道。

       讲说过后是惯例的祈福时段,雷德大祭司站在高台上,信教者们则在下面排队,迫切地等待领取祝福。只有轮到的人才能暂时站上神圣的讲说台,向神的使者倾诉它的心愿。

       雷德大祭司今年已有48岁了,棕红色的发丝间夹杂着一些灰白。他在25岁那年娶妻生子,又在4年前继任去世的父亲,成为位于费恩州主城的伊尼斯国总教会中的三位大祭司之一。伊尼斯国又称“火之国”,是索姆尼亚大陆五国中的一国。它的前身是“土之国”泰拉国的殖民地,当时的泰拉国国王派出18名矮人类侵占和开发伊尼斯,其中的12位带着自己的手下反抗泰拉国暴政,最终建立了现在的伊尼斯国,这12位英勇的矮人类也被称为“开国12人组”。伊尼斯国按照那12位的领地划分为十二个州,每个州有其世袭的州管理者,地位相当于泰拉国的国王。州管理者的指定继承者被称为少管理者,它们会辅佐自己的父亲(以及很偶尔会有的母亲)进行统治。

       教会则有着不同的制度——信仰是跨越人为划分的界限的,尽管各个地区的教会习俗并不完全相同,但它们都听命于总教会。教会不仅为人们带来保护和祝福,也负责记录人的出生、婚姻和死亡。它由每个神亲自选出的祭司组成,又由日之神索拉的三位大祭司统领。

       雷德大祭司向来认真负责、严己律人,期望能够给信教者和其他祭司们一个好的榜样。他几乎从不说谎,除了……

       大祭司和教会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早在上纪元末,祭司们就逐渐听不到神的声音了。教会失去的不仅仅是神亲手挑选出的祭司,更是神对世人的引导和指正,只不过为了世间的安稳,它们一直在用谎言遮盖另一个谎言。

       这一切都是为了世人。

       雷德大祭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熟练地遮盖住情绪,对面前的信教者露出温和的笑容:“我的孩子,你在祈求什么?”

       他的“孩子”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无论信教者的年龄、性别、身份,它都是教会的孩子。教会是包容的,它愿意接纳每一个相信神的生灵,除了不洁的变异者。“魔法师”,变异者们以此自称,但雷德大祭司比谁都清楚它们是抛弃了索姆尼亚大陆的神为世间降下的惩罚,本质上与出现在城镇中的怪物无异。

       “我祈求我的孙子能够寻得个好人家,有个Alpha能够照料他的余生。”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

       “愿日之神索拉保佑你。”雷德大祭司并起食指和中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又去碰老太太的额头,以这样的形式传达神的恩惠过后,祈福就算完成了。他对老太太颔首道:“请去婚姻之神玛特里的祭司那里领取食饼吧,你的祈愿将得以实现。”

       又这么来回为几十个人传达完神的恩惠,雷德大祭司的面部肌肉逐渐变得僵硬。所幸这个教堂并不大,尚未排到的信教者不多。雷德看似还在认真倾听,实际上心思早就飘到了今夜的晚餐上。烤鸡配上煮豆子,还有番茄浓汤,这些都是亚贝拉的拿手好菜,用于庆祝它们的爱女莱莉正式成为爱之神阿玛尔的祭司再合适不过了。

       “我的孩子,你在祈求什么?”雷德大祭司将鲜嫩多汁的烤鸡强硬地挤出脑海,麻木地询问。他不用听下去就知道对方想要的多半是庄稼的收成,或者手头的羊群能卖个好价钱。人类就是这样,哪怕不久前有五十余人丧命,它们都只关心自己和身边人的温饱。

       然而来人悠悠说道:“我祈求真相,波伊尼泰特先生。”

       波伊尼泰特先生,而非雷德大祭司。雷德大祭司猛然回过神。在神还眷顾着这片大陆的第一第二纪元,日之神索拉很喜欢从同一个家族中选择自己的祭司,因此在神失去和教会的联络后,教会也保持着将大祭司之位传给家中Alpha或Beta子女的习俗。波伊尼泰特家就是受到偏爱的家族之一,不过自从雷德·波伊尼泰特正式成为雷德大祭司,这个姓氏再也没被提及过。

       雷德愣愣地盯着这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他未曾见过对方,但仅是看到这双眼尾上挑的紫罗兰色眼睛,他的鼻梁就隐隐泛起酸意。日之神索拉在上,这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怎么会……

       几十年来一直堵着他喉咙口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雷德拼命眨动自己干涩的双眼,才哽咽着问出口:“你是……她的孩子?”

       年轻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露出一抹浅笑。雷德看了眼男人身后排着队的信教者们,呼出一口气以稳定心神。他像刚才做的那样完成祈福的仪式,同时低声说道:“愿日之神索拉保佑你。真相未必可得,但请稍作等待,你将能得到一杯热茶。”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这是神给他一人的惩罚。雷德垂下眼,在心中默默画出三角。他才是那个需要日之神索拉保佑和宽恕的人。

       年轻人顺从地退到一旁,将祈福的位置让出来给其他人,自己则落落大方地站在高台边等待。不知是否是雷德的错觉,年轻男人的视线似乎始终流连在他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那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令雷德感到脊背发凉。

       待祈福时段结束,众信教者都离去后,雷德大祭司才深吸一口气走下讲说台,对年轻男人道:“随我来。”

       大祭司走在前方,不敢回过头确认年轻人是否真的跟了过来。他打开讲说堂侧边一扇不起眼的、雕刻着太阳纹样的门,门后是一条幽暗的通道,只有几盏油灯照亮前进的道路。这条通道本不允许神职人员以外的人使用,但此刻雷德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得找一个能够掩人耳目的地点和对方交流。

       没有哪里比教堂中独属于他的房间更安全了。那房间干净整洁,虽然不大,该有的东西却一样不少。堆满羊皮纸的檀木桌子、以备不时之需的小床、存放茶料和笔墨的木柜,甚至还有平日煮茶用的小火炉。最重要的是这房间平时由他亲手打理,他人未经允许不会靠近。

       除去这些家具外,墙边还摆了一尊日之神索拉的小型雕塑以及雷德与家人的画像。这幅画像是几年前他的幺妹苏珊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画中的他严肃地同妻子亚贝拉站在一起,一双儿女欧里奥和莱莉分别站在它们的两侧。欧里奥比莱莉年长几岁,两个人都是Alpha;前者未来会继承雷德大祭司的位置成为统领总教会的大祭司,而后者刚刚成为爱之神阿玛尔的祭司。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雷德骄傲了。他一向严格地管教自己的孩子,期盼它们能够与他一样虔诚地侍奉神、等待神的归来,就像他的父亲曾严格地管教他与他的妹妹们。

       雷德请来客坐下后打开木柜,从一众装着茶叶的玻璃罐中挑选出一个,小心翼翼地拔开瓶盖往茶壶里倒了些,犹豫半晌后在其中放入几颗荔枝干,才接水煮起茶来。火舌舔舐着茶壶底,隐隐热意带回了久远的回忆。

       那时荔枝干还是很稀有的东西,就连当时身为大祭司的雷德父亲都只能弄来一小罐,珍惜地放在储物柜中。每当煮茶时,它们就会围在父亲身边,看他拿出平时舍不得碰的荔枝干放进茶壶里。荔枝红茶向来是弗蕾达的最爱,她在第一次尝到时就激动得大声宣布没有其他茶能胜过它在她心中的地位,引得父亲训斥她“礼仪欠佳”。自从弗蕾达离开后雷德再也没有往红茶中加过荔枝干,却常备着它作为茶料,就好像冥冥之中预感到今日的事是会发生的。

       没过多久茶壶就发出“呜呜”的鸣声。雷德将茶具烫干净,倒上茶后递给客人。茶面上腾起热气,透过白雾和深红色的液体能看到里面的果肉,年轻人优雅地抿了一小口,苦中带甜的香味立刻在唇齿间弥漫开。

       雷德默不作声地打量他。年轻人有一双和弗蕾达极为相似的眼睛,举手投足间却看不出任何她的影子。她的痕迹好似被刻意抹去了一般,要不是有这双眼睛作为佐证,雷德断然不会相信他与弗蕾达的关系。可血脉的连接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消除的,就像伊尼斯国流传的老话所说那样,“人总是会在血液里留下点什么”。

       “舅舅。”年轻人不打算绕弯子,他喝完这一口就将杯子放回茶碟上,直截了当地开口。然而还不等他说下去,雷德便抬起手,示意对方暂停。

       两人相视无言许久,雷德才移开视线低吟道:“我没有资格让你这样称呼我。”

       年轻人笑笑,并没有纠正先前的称呼:“如您所见,我是弗蕾达·波伊尼泰特的孩子,但因为一些原因……我未曾与她见过面。这次前来拜访也并没有其他目的,只是单纯想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事。如果您愿意告诉我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当然……雷德自顾自地呢喃着,这解释了为什么她的孩子与她是如此截然不同。可悲的是雷德完全没有感到惊讶,只因他早知自己的妹妹命运多舛,与她的孩子分离就像秋叶落下后会枯萎般无法避免。

       雷德斟酌着缓缓说道:“我也很想帮助你,可惜我并不能提供什么信息。她已经被驱逐出教会和波伊尼泰特家很久了,在那之后我和她就不再有联系,因为她是……”

       “魔法师。”年轻人平淡地接上他的话,“我听闻她是魔法师。”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雷德颤抖了一下,他的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僵硬地点点头。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人正是他和幺妹苏珊。那日弗蕾达忽然面色苍白地把它们二人拽到角落里,悄声说她昨夜梦见主城里一座离总教会不远的小教堂起了火。雷德起先只说这是个普通的梦,是弗蕾达多心了,但当天下午小教堂失火的消息就在城中蔓延开来。之后诸如此类令人惧怕的事件又发生过几次,雷德才意识到他的妹妹、宗教会大祭司的长女弗蕾达·波伊尼泰特恐怕是一名受到诅咒的预知系魔法师。

       向来成熟镇定的雷德为此慌了手脚。他深知魔法师都是背负着罪孽的变异者,可是在弗蕾达的能力觉醒之前,她和雷德与苏珊并没有不同之处……尽管她胆识过人,做事不拘小节,但她开朗友善,从未做过恶事。雷德恐怕她是当了教会的替罪羊——以惩罚它们为了所谓的“维稳”而欺骗世人。假如这事传出去信教者们会怎么想?毫无疑问世人将把它视为恶兆,即时“变异”就不再是弗蕾达一人的诅咒,而是整个伊尼斯国的诅咒。

       雷德深知上一任波伊尼泰特家的大祭司将教会的职责看得比自己的亲人更重,若是让他知道了,他定会像对待其他预知系魔法师那样将弗蕾达控制起来。于是雷德在弗蕾达的央求下瞒着父亲作出决定,亲自送走了心爱的妹妹。无论是为了弗蕾达的自由还是教会的发展,他都不得不这么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雷德都不再有弗蕾达的消息,直到十多年前的某一天,苏珊突然捎来了弗蕾达的死讯,说她在外出时遇害身亡。自此,雷德时常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他害了她吗?是他做错了吗?是他……雷德不敢再细想下去。

       早知她最终会丧命于他人之手,或许当初他就应该将这件事告诉父亲并强行将弗蕾达留下。哪怕厌恶束缚的她会怨恨他一生,至少她能安全地活到现在。

       雷德叹出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尽数告知未曾谋面的侄子。年轻人在雷德自白时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坐桌边倾听着,令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雷德盯着他的双眼,恍惚间,年轻人的面容逐渐变化成弗蕾达的。但弗蕾达的眼睛更加坚定和神采奕奕,她脾气倔强、又像猎豹一般敏捷骄傲。只继承她的眼睛也好,雷德想,总好过继承她那倔脾气,或是众神降下的诅咒。

       他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但他至少可以弥补弗蕾达的孩子——这是他的惩罚,也是唯一赎罪的机会。爱之神阿玛尔在上,他先前从未听闻她与人结合,更别提还留有一个孩子。

       “去找我的幺妹苏珊吧,她在凯斯林州的萨伊兰城,一个叫卡尔玛小镇的地方。我相信她知道得更多。”雷德带着愧疚轻声说道,“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话已至此,坐在桌边的年轻人才终于有了些明显反应。他先礼貌地谢过雷德,随后露出一个稳操胜券的浅笑,仿佛等待的就是雷德的这句话:“我确实还有一事相求。我希望舅舅能为我开一张新的身份证明,以‘奥斯顿·法尔瑟斯’的名字。”

-第一章- 【杰洛姆·费罗克斯】 【奥斯顿·法尔瑟斯】

“阿尔特姆夫人,我和法尔瑟斯先生准备结婚了……”

杰洛姆·费罗克斯心虚地说道。他话音未落,就被清脆的碎裂声和椅子摩擦地板发出的“吱呀”声同时打断了。杰洛姆闻声抬起头,只见坐在餐桌旁的阿尔特姆夫人满脸惊愕,手中的瓷杯已然化为碎片。红茶一滴、一滴从桌沿落到丝质的裙摆上,她却仿佛毫未察觉。

“我……”杰洛姆不经思考地张开了嘴,然而并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挽救这个不曾料想过的场面,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茶一滴、一滴将阿尔特姆夫人白色的裙子染脏。不,不是不曾料想,早在答应奥斯顿·法尔瑟斯的“求婚”前他就该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必须要做的不正是把阿尔特姆夫人和克里斯推开吗?

然而“明白自己必须要做”和“真的这么做”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连阿尔特姆夫人的反应都如此激烈,那克里斯……杰洛姆紧攥起拳头,尚未来得及修剪的指甲尖便死死掐进掌心肉里。他逼迫自己抬起沉重的头颅,将目光投向原本坐在母亲对面的克里斯·阿尔特姆。

他的儿时玩伴从情绪激动地站起身后就没有开过口。杰洛姆说不清克里斯望着他的眼神中包含什么样的情绪,也不愿仔细去分辨——失望、愤怒、嫉妒、是几种的混合还是别的——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唯一的朋友如此生气。假如其他人惹恼了克里斯,杰洛姆绝对会冲过去把那人暴揍一顿,非要逼他给克里斯道歉才行。

偏偏此刻让克里斯生气的不是什么别人,是他自己。

杰洛姆咬住下嘴唇,拼命抑制想要向克里斯和阿尔特姆夫人解释真相的欲望。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他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要想保护他最重要的朋友和将他养育长大的监护人不被牵连,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先前与奥斯顿·法尔瑟斯商量过该怎么和其他人解释“结婚”的来龙去脉,现在只需要把商量好的内容说出口就能了结此事。这很简单,他能做到。他不得不做到。

杰洛姆深深吸气,努力想要平复胸腔中海浪般波涛汹涌的心情。可那些准备好的话语像一口咳不出也咽不下去的浓痰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无法再次告诉克里斯,自己违背了一直以来的约定。

正当杰洛姆沉默之际,一只宽大的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轻轻捏了捏。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若非那正是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彻头彻尾的混蛋、伪君子,杰洛姆几乎要怀疑他是好意想鼓励自己了。我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需要奥斯顿·法尔瑟斯的“鼓励”?他自嘲地想。若非自己也需要利用他……

“克里斯,别为难杰洛姆。”“伪君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奥斯顿听上去像在袒护杰洛姆,好似他们真是一对诚心相爱的伴侣。这个念头令杰洛姆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

“我们决定结婚了,是我向杰洛姆求的婚。愿爱之神阿玛尔和婚姻之神玛特里皆给予我们祝福。”年长的Alpha很快放开了手,杰洛姆刚松一口气,奥斯顿就又虚揽住杰洛姆的腰,笑着说道,“因为他由苏珊姨妈抚养长大,而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想这个决定应该先告诉你们。”

奥斯顿的手心冰凉,那份温度透过亚麻布料,印在杰洛姆的腰侧。被他半搂着的Omega避之不及,便小幅度扭动起肩膀试图甩开,却适得其反地让奥斯顿加大了力气。想到回阿尔特姆家之前奥斯顿特地警告过他“我们必须让苏珊姨妈和克里斯相信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杰洛姆只好咬紧牙关,忍耐浑身上下爬满虱子般的感受。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仅有液体滴落的响声还在提醒在场者时间的流逝。不知多久过去后,克里斯才叹出口气,看在奥斯顿的面子上放软了态度。

“奥斯顿表哥,我……”他看看自己的表哥,又看看同自己一起长大的朋友,硬着头皮在奥斯顿的凝视下拽起杰洛姆的手腕,“我得和杰洛姆单独谈谈。呃,我的意思是,现在可以吗?”

奥斯顿识趣地松开搭在杰洛姆腰间的手,表示愿意给他们单独对话的空间,并转过身去和阿尔特姆夫人交谈。克里斯见状赶紧把杰洛姆拉到角落里,低声同他耳语:“这是怎么回事?奥斯顿表哥是什么时候求婚的,你不是不久前还在讨厌他吗?当我说不久前,我的意思是才几天之前!难道共度一个周末就能让你们对彼此的爱热切到想要结婚吗?看在爱之神阿玛尔的份上,那个周末我就在你们身边,而我竟对此浑然不知。

“我以为我们约定好的!自从你母亲去世,我们不就说好了吗?我要做吟游诗人,你当保护我的剑客,我们要去游历世界!‘不仅仅是在伊尼斯国,我们还要让利宁姆国、奥罗姆国和泰拉国都布满我们的踪迹’!为什么抛下我结婚了,难道你要变得和那些Omega一样吗?我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接连不断的提问像在夏日降下的冰雹般朝杰洛姆砸过去。后者紧抿双唇盯着自己的脚尖,宛若一尊不会动弹的石像。这不公平!克里斯焦躁地心想。他们自幼起就分享着一切,玩具、糕点、梦想、秘密……杰洛姆认识每个克里斯心动过的男孩女孩,可克里斯却不知道对婚姻毫无兴趣的杰洛姆何时喜欢上了自己的表哥。

他们曾是、现在也理当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杰洛姆怎么能向他隐瞒?

“石像”一言不发地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看得克里斯心急如焚。他几乎要出手拽住挚友的领口,质问对方为何不做回应了。可不等他有所动作,杰洛姆就啪地挣脱克里斯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从没被杰洛姆甩开过的克里斯愣在原地。少年迷茫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耳边响起杰洛姆丢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对不起,这事已经决定了。”

——

位于凯斯林州的卡尔玛小镇是个热闹的地方,它沿海建造而成,附近便是知名的萨伊兰港口,因此不时有水手和商人途径此处。在奥斯顿·法尔瑟斯像强盗般闯进来之前,杰洛姆一直和苏珊·波伊尼泰特·阿尔特姆夫人、还有克里斯在这里过着平淡又普通的日子。

阿尔特姆夫人的伴侣是王国内风靡一时的戏剧表演家,据说连州管理者们都争相邀请菲利普·阿尔特姆去宫殿中进行演出。他常年游走在各地间,除了偶尔来信外鲜少回家看望家人。阿尔特姆夫人则有与其伴侣完全相反的偏好,她天生不爱走动,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定居在沿海小镇里作画更令人满足的了。

二人婚后育有一子。克里斯·阿尔特姆不久前刚刚年满20,不谙世事的他沉迷于音乐、诗赋和各种浪漫的传说,从小就向往与父亲一样离开这个养育他长大的小镇,带上满口袋的歌谣踏遍整个伊尼斯国。可惜近些年来前所未闻的怪物丛生,克里斯对防身、战斗一类的事一窍不通,阿尔特姆夫人实在放心不下;擅长剑术的杰洛姆又才17岁,没到允许脱离监护人掌控的年龄,离开小镇一事只能暂且搁置。

总而言之,他们的生活没有人打扰、在杰洛姆满18岁前也不会有太大变化。直到奥斯顿·法尔瑟斯的出现突然将平静的水面搅得一团糟。

杰洛姆对这灾难的开始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个春日早晨,拂面的轻风已然由凉转热,五彩斑斓的花朵星星点点地缀在枝叶间,空气中满是香甜的气味。

他从史密斯师傅那里取货回来,少年一只手抱着用于保养宝剑的鹿皮和防锈油,另一只手里是一袋新鲜出炉的面包,怀中满满当当。面包是方才路过面包店时被硬塞的,店主贝克里夫人热情地揉了杰洛姆的脑袋(他没能躲开),让他把面包和一块小蛋糕带给苏珊“作为前些天的谢礼”。

热烘烘的香气从纸袋里爬出来,攀上他的鼻尖,引诱杰洛姆在路上先悄悄吃掉一小块。就在他愁着该怎么腾出手时,一股清凉到有些刺鼻的味道忽地破开了萦绕在鼻腔的温热香气。这味道并不难闻,像是夏天加在茶水中的薄荷叶,但其中隐含的攻击性就是让杰洛姆喜欢不起来。他无端想到那种漂亮的、吸引人靠近却危险的东西,比如说色彩艳丽的毒蛇,或者歌谣里阴险狡诈的狐狸。

杰洛姆心下一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某个Alpha或Omega的信息素味(每个Alpha和Omega身上都有信息素,Beta则既没有也闻不到)。信息素通常都很淡,只有在发情期内或者本人刻意散发时才会变得浓郁,哪怕是感官格外灵敏的杰洛姆也很难在远处闻到一个人的信息素。

可这人并不浓郁的信息素就是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这股味道仿佛一条精致细巧的锁链,紧紧束缚住杰洛姆的手腕,迫使他向源头看去。那是位有着银白色齐肩长发的高挑男性,他的一部分发丝被卷起来,用镶着紫水晶的发夹固定于后脑勺,剩下的则柔软地垂在肩上。男人身材细瘦,唯独肩膀在垫肩的承托下显得宽厚。单看他身上那件华贵的、绣着银线的绯红色梅顿绒外衣,对布料和潮流毫无了解的杰洛姆就可以轻易判断出对方哪怕在更富裕的地方也有不低的地位。

男人气质优雅高贵,像是名地位仅次于管理者阶级的贵族,与他正在交谈的镇民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贵族来这里有什么事?杰洛姆疑惑地朝男人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试图听清它们的谈话,却出乎意料地捕捉到“苏珊·波伊尼泰特”、“阿尔特姆家”这样的字眼。“苏珊·波伊尼泰特”?没有人会提起一名已婚夫人的婚前姓!这人究竟有什么目的?杰洛姆警惕地皱紧眉头,瞬间把这名“贵族”划分进“可疑人士”的行列中。他不动声色地躲在大树后换了个角度,好将对方的面容尽收眼底。

可疑人士有着北方口音(曾有个水手教过杰洛姆如何分辨北方和南方口音,北方人咬字更加清晰,南方人则喜欢把发音含糊在一起),比杰洛姆想象中的年轻,也就年长他五岁左右。陌生男人皮肤白皙干净,眼尾向上挑起,唇色浅淡,给人一种被细细打磨出的、尖锐凌厉的美感。杰洛姆从未见过这么张漂亮精致的脸,一时半会儿没能挪开视线。待他回过神来后连忙在心中反驳起自己:呸,什么漂亮精致,那是可疑人士,信息素闻起来像毒蛇、像狐狸的那种可疑人士。

他的视线扫过陌生人薄薄的嘴唇和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上。一些景象从他的脑内一闪而过,但那些景象不是被涌起的海浪打乱,就是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了。紫色的眼睛也不算少见,杰洛姆自己的眼睛就蓝中带紫。或许他是记错了。

“您要问这镇上的事啊,可算找对人咯。”杰洛姆才发现,和陌生人对话的正是镇上闻名遐迩的大嘴巴老汤姆,此刻正得意洋洋地向陌生人介绍阿尔特姆家的情况,“阿尔特姆家就在前头。我偷偷跟您讲,她的伴侣可是大名鼎鼎的菲利普·阿尔特姆,就那个很有名的戏剧表演家。他啊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惜几十年前他爹妈得病走了以后就三天两头不着家,好不容易从费恩州娶回来个大家闺秀也没见他怎么回来看过人。基本是阿尔特姆夫人一手把她的Beta儿子拉扯大的,不仅如此……”

老汤姆神秘兮兮地朝陌生人招招手靠过去,声音倒是一点都没压低:“她家还养着个Omega呢!杰洛姆·费罗克斯,听说是她朋友的儿子,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丢在她家养着。那孩子命挺苦,遗产倒继承了一大笔,就是到现在都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镇上都在说:要么这孩子是个‘同性恋’,‘同性恋’您知道吧,就是两人结合以后没办法生孩子的;要么阿尔特姆夫人是准备把这Omega留给自己儿子当伴侣,她养了那小子这么久,总该收点回报吧。”

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进入杰洛姆耳中。正当他俩咬耳朵之际,杰洛姆悄声无息地从藏身处走出来,也不开口打断他们,就沉默地在这个没礼貌的、兴致勃勃听着流言蜚语的陌生人身后不远处站定。

老汤姆一抬起头,就看到被说小话的主角一脸阴郁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嘴中叽里咕噜地念叨起“愿日之神索拉保佑我”。精瘦的老头反应过来后讪笑着,夸张地拍拍自己的胸口,只字不提刚刚说的那些话:“嗨,杰洛姆,出来散步呢?来得正巧!这位法尔瑟斯先生最近刚搬来镇上,说想去造访一下阿尔特姆夫人。就交给你了哈。”

这贼眉鼠眼的老汤姆嚼舌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解决。杰洛姆冲他翻了个白眼后没有揭穿,只是挑起眉冷冷看向法尔瑟斯先生。他这才发现自己比对方矮上一些,要直视法尔瑟斯先生的眼睛就得稍抬起头,眼神便无意识地变得凶狠起来。旁边的老汤姆眼看形势不对,赶紧溜之大吉,留下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然而法尔瑟斯先生好似完全没注意到这股敌意。他露出一个与他的信息素截然不同的、温和有礼的浅笑,从容不迫地朝杰洛姆伸出手道:“想必你就是杰洛姆·费罗克斯先生了。我是奥斯顿·法尔瑟斯,很高兴认识你。”

杰洛姆连吃面包都腾不出空,更别提接受奥斯顿的示好了。他瞥了眼那只白皙又修长、一看就没干过活的手,干脆省略那些浪费时间的客套话,没好气地直奔重点:“你找阿尔特姆夫人什么事?”

“啊,抱歉,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你手里捧着东西。”奥斯顿见杰洛姆完全没有要握住的意思,略显尴尬地收回手,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刚才那种笑容,“我是夫人的亲戚,此次前来拜访她。若是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带我过去。”

杰洛姆一时没说话。他比奥斯顿略矮一截,气势却毫不逊色。身材挺拔的少年紧绷着脸,审视罪人般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奥斯顿,向来游刃有余的年长者竟被他盯得动弹不得。那锐利的眼神像是野兽的爪牙,又像是锋利的剑尖,似乎在找到破绽的刹那间就会刺入他的心脏。像一头美丽的孤狼,奥斯顿不禁想道。

待来者都要挂不住脸上的笑容了,杰洛姆才转过身背对奥斯顿,简洁地命令道:“跟上。”

“罪人”悄悄松了口气,快步跟在杰洛姆身边:“非常感谢,请让我帮你提点东西作为回礼吧。”

“不用。”杰洛姆摆出一副不愿意和人交谈的样子,奥斯顿也不是看不懂脸色的人,便闭上了嘴,不过目光始终在杰洛姆身上流连。

这位领路人有一头浓密的棕红发,不算很长,出门前估计是随便梳成了中分,脑袋上还有两撮发丝翘着。杰洛姆面容干净俊俏,皮肤白中透红,五官比大多数伊尼斯人都更加立体。他鼻梁挺俏,鼻尖却圆润可爱,眼距偏窄,一双如有火焰在燃烧的、色同坦桑石的眼睛又细又长,有股说不出的异域魅力,吸引着奥斯顿的视线。阅人无数的奥斯顿认为杰洛姆应该不是纯血伊尼斯人类,但他也不像精灵那样皮肤泛有耀眼的光泽,多半是人类与利宁姆兽人的混血。狼人?他回想起关于“孤狼”的联想,嘴角不经意间向上翘起。

杰洛姆身着宽松的纯黑色麻布长衬衣,腰间用褐色的羊皮皮带束起,显得腰腹结实又有力。长衬衣袖子的样式则是时下流行于年轻男性间的灯笼袖,宽大的衣袖在袖口处被收紧,袖口外接有一圈柔软的大荷叶边。奥斯顿认为这身衣服很适合他,显得少年清爽利落又不失气势。如果不是表情看起来凶巴巴的,他一定会很受欢迎。

大概是感受到奥斯顿的视线,杰洛姆侧过头瞪了他一眼:“干什么?”

奥斯顿不慌不忙地刻意露出微笑,像对待每个他见过的女性和Omega那样出于礼仪夸赞道:“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吗,费罗克斯先生?它们让我想到坦桑石。”

这两句轻挑的称赞让杰洛姆皱起眉。他从克里斯唱的、讲述始乱终弃的古老泰拉歌谣《王子与牧羊女》里听过,“他先赞扬她的双眼/又抚摸她的腰肢/最后把她骗上床来/可怜啊,牧羊女!/它们的话语都是毒药!”,反感顿时涌上心头。自从“开国12人”建立伊尼斯国以后就不再有“王子”或“公主”了,取而代之的是“少管理者”这一头衔。不过现实中从不乏像《王子与牧羊女》里的王子一样惹人讨厌的人,比如这位用肤浅的赞美来搭话的奥斯顿·法尔瑟斯先生。

杰洛姆犹豫了好一会儿,反感最终还是没能胜过他旺盛的好奇心:“什么是坦桑石?”

“一种产自巴诺州的宝石,它天然的颜色就同你的眼睛一样深蓝偏紫,在我的家乡被视作真诚与尊贵的象征。”奥斯顿见杰洛姆接话,连忙上前两步与对方并肩走在一起,顺势试探性地开始和对方闲聊,“说起来……你在阿尔特姆家待了多久了?如果这没有冒犯到你的话。”

听到自己的私事被提及,杰洛姆立刻收回好奇的表情,轻哼一声板起脸,话中带刺地说道:“不关你的事,你只要知道我在这里久到认识它们都有点什么亲戚就行。还有,别拿你对待其他Omega的态度对我,我不喜欢被人评价外貌。留着那‘像宝石的眼睛’向别人献媚讨好吧。”

“抱歉,我不是有意惹恼你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奥斯顿耐心向杰洛姆解释,“我是名商人,赞美他人的外貌是经商带给我的习惯。”

杰洛姆冷笑:“假如你在卖东西给男人和Alpha时也赞美它们的外貌、而非它们口袋里的财富和社会地位,那我就为误会你而道歉;如果不是,就别再向我搭话了,我和花言巧语的Alpha没什么好说的。”

好不容易开启的话题就这样被杰洛姆硬生生截断,奥斯顿自知理亏,剩下的路途中也就不再尝试开口。但他还是在心中暗自反驳道:并不是所有人的眼睛都能让人第一时间想到宝石的。

杰洛姆带着新搬来的奥斯顿七拐八拐,一路上引来众多镇民的目光,最后终于来到一栋米白色的房子前。这栋以木构架建成的房子并不大,只有两到三层,正门面朝南方,石砖砌在棕红色的木片间搭建墙壁,尖顶也使用和木片类似色彩的瓦片搭建而成。二楼有几扇玻璃窗,每扇窗外都挂着装有悉心栽培的鲜花的长方体花盆,色彩斑斓中隐含温馨之意。一块用漂亮的花体刻着“阿尔特姆家”字样的陈旧牌子被细麻绳拴在木门的长钉上。

待杰洛姆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忽然一顿,停得奥斯顿猝不及防。来访者疑惑地低下头,只见少年回过头来,正像盯住猎物般面带威胁地看着他。

“我暂且相信你是夫人的某个不知名远房亲戚。”捕猎者昂起脖子向他发出警告,“暂且。但假如你对夫人或克里斯图谋不轨,我不介意让我的剑见血。明白了吗?”

杰洛姆目不转睛地凝视奥斯顿的眼睛,直到后者喉结滚动着点了一下头,才抬手敲门。然而他的指关节还没在木门上落几下,门就像早有预谋似的向里打开了。

-第二章- 【奥斯顿·法尔瑟斯】 【杰洛姆·费罗克斯】

杰洛姆的指关节还没在木门上落几下,门就像早有预谋似的向里打开了。一个浅棕色的脑袋从门缝中探出来,兴奋地叫嚷道:“杰洛姆,你一大早的去哪了?我比佩德罗妮安等得还苦(*注)。你猜怎么着?今天我一起床就灵感大发,给之前新谱的曲填完了词。快来帮我听听……”

“晚点再说,你们家现在有访客。”杰洛姆无奈地打断对方的滔滔不绝,并冲奥斯顿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奥斯顿发现杰洛姆此刻的表情比两人独处时放松不少,他嘴角浅浅扬起,甚至可以说是在微笑了。原来他也不是一直都紧绷着的,奥斯顿暗自想。

门内的少年“噢”了一声,瞬间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将门打开。他看上去和杰洛姆差不多年龄,那头柔软的、浅棕色的短发在偏右的位置被挑开,梳成服服帖帖的三七分。他有张菱形脸,容貌算不得俊美吸睛,但面容周正对称,一双天蓝色的大眼睛更是显得他亲切又友善。他身着和杰洛姆类似款式的衬衣,只不过用的是白色布料,衬衣外还套了一件皮质棕色低胸无袖马甲,腹部用细绳交叉绑紧。

少年眉眼间与奥斯顿见过的戏剧表演者菲利普·阿尔特姆有七分相像,想必这就是阿尔特姆先生与苏珊·波伊尼泰特·阿尔特姆夫人的Beta独子了。世人向来相信,假如真有一个“救世主”能够将它们从教会颁布的预言中拯救,那么那位救世主必定与菲利普·阿尔特姆一样相貌堂堂、一身正气。不过少年尚显稚气,与他的父亲(乃至与杰洛姆)相比较而言,他像是块未经打磨的原石。

棕发少年拘谨地看看奥斯顿,又把视线转回杰洛姆的身上:“这位是?”

“这位是奥斯顿·法尔瑟斯先生。”杰洛姆狠狠地咬着奥斯顿名字的发音,听上去像是在故意找茬,“路上碰到的。他说他是你们家的亲戚,想见夫人一面,让我带他过来。你们家有这么个亲戚吗?”

奥斯顿看少年一脸茫然的样子,不禁怀疑只要他的一句“没有”,杰洛姆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奥斯顿“请”出阿尔特姆家。至于用剑还是用爪子,那就是奥斯顿担心也没用的问题了。他于是对少年露出平常戴在脸上的笑容,抢在他开口前介绍自己的身份:“我是奥斯顿·法尔瑟斯,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母亲是阿尔特姆夫人的姐姐,因此我一直很期望见到你和你的母亲。雷德舅舅告诉我在这里能找到你们。”

此话一出,杰洛姆和棕发少年互相看了眼,不约而同地皱起眉来。前者瞪着奥斯顿,拽起棕发少年的衣袖把人拉到自己身边,两个人轻声低语一番,棕发少年才忽地瞪大眼睛,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他安抚般地轻拍几下杰洛姆的肩,对奥斯顿也笑起来,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你好,我是克里斯·阿尔特姆,叫我克里斯就行。你是……弗蕾达姨妈的孩子吧?那你就是我的表哥啦。不好意思,刚才让你见笑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我妈妈。”

“谢谢你,克里斯。”奥斯顿松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杰洛姆正在更加严厉地审视他,那双眼睛好像会剖开他的皮和肉,让他裸露出从未展现给任何人看过的、最鲜血淋漓的一面。说来也奇怪,他在面对更强大的对手时都不曾感到如此紧张,如今却要担心一名小他许多岁的Omega少年会把他看透。他甚至才认识对方不到半日。

不过现在奥斯顿才是有理的那一方,杰洛姆只能干瞪着眼,抓不住他的把柄。奥斯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被杰洛姆带偏了。他本来也就没有把柄可抓,至少不是在离奥伊诺州如此遥远的凯斯林州。日之神索拉才知道为什么杰洛姆·费罗克斯会对他抱有敌意——虽然他可能确实给对方留下了不太好的第一印象。

他的新表弟克里斯就要亲和得多。他请奥斯顿坐在门口的鞋凳上,又让家中的仆人(克里斯称呼他为诺斯)拿双干净的室内鞋摆在旁边。奥斯顿解开腿肚上绑着的绳带,将出门前擦得锃亮的长筒黑皮靴脱下,换上舒适的尖头皮拖鞋。待他换好,克里斯便招呼他前去见阿尔特姆夫人。杰洛姆没再开口,只是把怀中的东西交给另一个仆人,然后不满地跟在这对表兄弟身后几步远之处。

阿尔特姆家不大,墙壁被粉饰成和外壁一样的米白色,地板则是棕红的木板。一进门就能看到用于会客和进食的木桌,桌子中央放有赤陶土制成的长颈花瓶,里面插着一小束散发着幽香的白花,彰显出主人对生活情调的追求。桌子附近摆着的是两张扶手沙发,其中较小的一张有高高的椅背,只容得下一个人坐;另一张长沙发则能坐得下三四个人。沙发围绕壁炉摆放,不过近期已然转暖,没有使用壁炉的必要。

奥斯顿一言不发地跟在克里斯身后仔细打量室内,徒劳地在这陌生之处寻找生母的影子,尽管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了解。弗蕾达·波伊尼泰特是名魔法师,她曾与奥斯顿的父亲订婚,却在诞下奥斯顿后就被他的家族驱逐了,这就是奥斯顿所了解的全部。也许她根本没有来过阿尔特姆家,也许苏珊·波伊尼泰特·阿尔特姆知道的并不比雷德·波伊尼泰特更多。他向来习惯于做好得到最坏的结果的心理准备。

不过,正如同他一起长大、并且在卡尔玛小镇生活已久的克莱德·特尔萨所说,“生活总是得继续”。无论奥斯顿最终得到怎么样的结果,他都会留在这个远离奥伊诺州的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一段时间,好为将来如何行事做全面的打算。不论花上多少时间,他都要从那几个老滑头手里夺回属于他的财产。

克里斯领着奥斯顿走上木楼梯,来到房屋的二楼。二楼有六间房间,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在走廊两边,每边各三间。走廊最里面是一扇玻璃窗,暖洋洋的日光透过窗口照在木地板上,但奥斯顿总觉得有一丝违和感。克里斯指着右边离窗最近的房间,跟他介绍道:“我妈妈现在在画室作画,那前面就是了。”

奥斯顿听克莱德说起过“阿尔特姆夫人热衷于作画,甚至把它当作自己的部分‘收入来源’”,便了然地点点头。在伊尼斯国,除了妓子和妓女外能独自赚钱的Omega并不多(大多数Omega会选择帮助自己的伴侣发展事业)。它们通常靠装成Alpha或Beta来找活干,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不提身份证明上的第二性别无法更改,Omega们天生柔弱,每个月都有固定的发情期,意志薄弱的Omega更是容易受到信息素的影响。生理条件决定了社会层级,任何有条件的雇主都会优先雇佣能力更强的Alpha,其次是Beta,最后才是Omega。

出生在权贵家中、接受过教育的Omega先生和夫人们选择稍多一些。它们或吟诗、或编曲、或作画,尚若能力出色就能借着Omega的名头小挣一笔,不过稳定收入还是得靠自己的伴侣。奥斯顿尚未有幸见过阿尔特姆夫人的作品,但她的伴侣、知名戏剧表演者菲利普·阿尔特姆挣得可不算少。

据奥斯顿了解,所谓“戏剧”起初只是一种不入流的表演,只在小酒馆或者民间庆典上进行演出,后来题材逐渐丰富、内容变得高雅,戏剧表演者才同吟游诗人一样受到管理者和贵族们的欢迎。

近些年,宗教剧更是在教会的支持下逐渐兴起。宗教剧大多演些诸神创世的故事,或是安排一个从天而降的“救世主”,让他来阻止“预言”里的一切灾难。救世主总是一个开朗英勇的男性或女性Alpha,它会在打败邪神后与自己的恋人终成眷属,获得幸福圆满的结局。

世上没人知道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到底是不是邪神,也没人知道会不会有个从天而降的救世主,或许预言中所说的“地面裂,为生灵之薄情;海面升,为生灵之贪欲;怪物现,为生灵之懦弱;白昼减,为生灵之自傲”本就无法避免。不过宗教剧本身绝对是戏剧表演者们的救世主。在这动荡的年头,人们就靠表演带来的安慰支撑精神,并乐于为此花钱。

想到这里,奥斯顿忽地意识到那股“违和感”出自何处了。信教者家里通常会在较为显眼的地方放上一尊日之神索拉、或者其他神的小雕像,用于祭拜和祈祷,但自从奥斯顿进到阿尔特姆家后就没看到过任何一尊神的小雕像。介于菲利普·阿尔特姆常在宗教剧中饰演“救世主”,苏珊·波伊尼泰特·阿尔特姆又出自大祭司家族,这件事实属异常。

克里斯在挂有“请勿打扰”牌子的木门前停下。他轻轻敲了敲,隔着门朝里面高声道:“妈妈,你现在方便吗?有一位客人想见你。”

他简单将奥斯顿的身份复述一遍,门很快就开了,一名盘着浅棕色发髻、气质温和低调的夫人出现在门后。她身着朴素的浅灰方领口长裙,将胸口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腹部的布料上则绣有简单的花纹。苏珊·阿尔特姆夫人同她的兄长一样看着奥斯顿愣了许久,并拢五指朝房间里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道:“我想你迟早会来的,请进吧。”

站在表兄弟俩身后的杰洛姆难以置信地挑起眉,他瞪着走进去的奥斯顿,一时说不出话来。克里斯说的“弗蕾达姨妈”究竟是谁?杰洛姆随阿尔特姆夫人和克里斯去过几次波伊尼泰特家的家庭聚会,也见过阿尔特姆夫人的母亲、雷德·波伊尼泰特先生和他的家人们,但他从不知道阿尔特姆夫人有个姐姐。就连克里斯都得思考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刨出这么个名字来。

正当他暗自思索时,阿尔特姆夫人又道:“杰洛姆,带克里斯去买些面包好吗?”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贝克里夫人已经让我带了。面包和蛋糕都有。”杰洛姆一时没听出阿尔特姆夫人的言下之意,老实地回答。

“那你们可以一起去厨房切些面包和蛋糕,再烧壶红茶,好招待我们的客人。”阿尔特姆夫人柔声说。

杰洛姆忽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皱起眉看向需要招待的客人。仿佛是要故意惹恼杰洛姆一般,站在画室内的奥斯顿也在此时转过身来,对杰洛姆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在杰洛姆眼中显得得意洋洋且欠揍,这种人绝不会是阿尔特姆家的亲戚,杰洛姆咬牙切齿地想。而且他怎么看都二十多岁了,到现在才出现在它们面前,肯定是有所企图。但阿尔特姆夫人的话杰洛姆不得不听,只能点头应好。

阿尔特姆夫人吩咐完便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啪”地阻断了杰洛姆和奥斯顿之间胶着的视线。杰洛姆也像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想:如果这人真的图谋不轨,到时候用剑给他点教训吃就行,完全没必要在意这么多;往好处想,说不定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家伙,它们的生活很快就会恢复原样。平静、普通又有些难熬、直到杰洛姆满18岁前都不会有变化的原样。

克里斯的想法和他的却不一样。门一关紧,杰洛姆的挚友就迫不及待地将耳朵贴上门板,试图偷听母亲和表哥的谈话。杰洛姆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把拎起克里斯的后衣领,拽着他向楼下的厨房走去。

年轻的Beta抗议无果,只好搂住杰洛姆的肩膀,亲昵地和他说起小话来:“你就不想知道他们要说什么秘密吗,居然还要把我们支开!?那可是我的表哥啊!新表哥,从天而降的表哥,地里冒出来的表哥。啊,押韵了。”

“不好奇,没兴趣,不想知道。”杰洛姆面无表情地拖着克里斯前进,“‘表哥’和‘表哥’是同一个词,算不上押韵。”

克里斯却不吃杰洛姆装不在乎的这一套。他使劲盯着杰洛姆,直到杰洛姆被看得头皮发麻,他才突然露出神秘又古怪的微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说道:“噢,我太清楚你在想什么了,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你从不毫无理由地讨厌一个人,而且他长得多漂亮啊。”

杰洛姆翻了个白眼,颇为嫌弃地打克里斯挂在他肩上他的手:“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看到漂亮的人就喜欢吗?要是下次再因为这个受情伤可别找我哭诉。不,我不喜欢他的脸,看到就觉得没好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否认奥斯顿·法尔瑟斯长得漂亮。

“喜欢漂亮的人是人类的本性。再说了,他说话温和有礼,我挺喜欢他的。”克里斯努起嘴,心虚地辩驳。

杰洛姆停下脚步,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克里斯回嘴道: “温和有礼,你在开玩笑吗?他才和你说了多少,不到五句话?这人分明就浅薄无趣,他先前竟像王子向牧羊女搭话那样夸赞我的眼睛。而且他闻起来可和‘温和’差远了。越漂亮的东西越有毒,这是大自然的本性,你真的需要换一套看人的方法。”

“闻起来,你的意思是信息素?”克里斯抬起头,在空气中嗅了嗅,“我什么都闻不到——我还以为你们Alpha和Omega只有发情期才会散发信息素呢。”

“平时也有,不过只有两个人凑得很近的时候、或者嗅觉很灵敏的人才能闻到。我不喜欢他的味道。”

这对童年玩伴走进厨房里。爱丽莎和诺斯正忙活着准备午饭,黄油浓汤的香味从挂在火炉上方的锅中悠悠飘出,那袋杰洛姆抱回来的面包则被孤零零地放在一旁。杰洛姆熟练地烧水煮茶,又拿来切面包的木板和刀开始做事。对干活一窍不通的克里斯在厨房角落找了把椅子,趴坐在杰洛姆身边看他切面包。

虽然杰洛姆作为阿尔特姆家的养子,和克里斯享受同样不用劳动就可以受到照顾的待遇,但杰洛姆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没事的时候总来厨房帮点忙。他热爱一切锋利的器具,作为武器的刀剑和厨房专用的菜刀都被囊括在其中。可惜在厨房帮忙的结局每次都是被爱丽莎赶出门,因为让杰洛姆看着火炉就意味着晚饭会被烧焦。

刀刃破开被烤得坚脆的面包皮,陷入柔软的面包心里。杰洛姆把一整块面包切成等份的薄片,终于忍不住在标榜自己“不好奇”后问道:“夫人真的有个姐姐吗?”

“她叫弗蕾达·波伊尼泰特,好像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外婆喝醉酒以后讲的。”克里斯抓起一片切好的面包,撕成小块朝嘴里塞去,“外婆说她后来才知道弗蕾达是个魔法师,因为不敢让外公知道才逃跑的。你懂的,教会的大祭司嘛,谁知道他会怎么对待魔法师。”

克里斯说完后忽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小心翼翼地观察起杰洛姆的脸色。后者没太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把蛋糕切成等份的六小块,待茶煮好又拎起茶壶柄,将深红色的液体倒进木杯子里。这一切都做完后,杰洛姆才不带感情起伏地开口:“反正凯斯林州是名义上的中立州,我不会被怎么样的。就算想逃跑我也哪里都去不了,阿尔特姆夫人说18岁以前我都得待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她才不是这么说的,”克里斯见杰洛姆没有太介意,瞬间放松下来,细着嗓音惟妙惟肖地模仿母亲的语调说,“她说的是‘在你满18岁以前你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让朋友的孩子在我的监护下遭遇危险’。”

“阿尔特姆夫人说我是她的责任,菲卡也说我是她的责任,反正不管我到底是谁的责任,我都哪儿也去不了。”杰洛姆将面包刀清理干净并放回原处,双手抱在胸前靠到桌子边,十分不满地抱怨,“还得再过好几个月我们才能一起离开这里。”

“菲卡?费罗克斯夫人的朋友吗,你的剑术老师?”克里斯疑惑地问,他沉默几秒,突然像有了大发现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对了,我记得你妈妈也叫弗蕾达,而且她也是魔法师!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杰洛姆抬了抬眉毛,撇撇嘴纠正道:“我没看出哪里巧了,而且我母亲叫浮雷妲。重音在‘妲’上,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名字。”

杰洛姆的母亲去世得早,在活着时也极少与他见面,因此他对她的印象已经像波动的海面一样模糊了。记忆里的她是名女性Omega,总是会在杰洛姆害怕和不知所措的时候抱住他,轻轻地抚摸他的背部。她的手握过剑,因此算不上柔软,但她的手心是暖的。

那时候杰洛姆还很小,父亲也活着,它们一家三口生活在离卡尔玛小镇很遥远的地方。他依稀记得夜间燃烧的篝火、记得村落中响起的欢声笑语、也记得撕心裂肺的哭嚎……可具体是哪里,他自己也并不清楚,因为父亲去世后没多久母亲就带着他来到了阿尔特姆家。火焰、欢笑和哭嚎对他来说都像是上一世的事(假如生灵们真的像教会所说“拥有轮回转世”),唯一能证明这些事真的发生过的东西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古怪护身符。那是一个用狼骨雕刻而成的小瓶子,瓶子上串了根皮绳,被杰洛姆贴胸口挂着。

他也记得她名字的发音,因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所有把她的名字念做“弗蕾达”的人“浮雷妲的重音在‘妲’上”。“人们总是觉得‘大多数人是怎么做的,你就该怎么做;大多数人是什么样的,你就该是什么样’。”她说,“魔法师们不该因为大多数人都不会魔法就躲起来。”

至于她在杰洛姆眼前逐渐失去呼吸的场面,杰洛姆一直尽量不让自己在清醒时想起来。想起来又有何用?在成年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

*注:佩德罗妮安·罗珊是“开国12人组”中的一员,罗珊家族掌管的便是凯斯林州。在开国期间,佩德罗妮安的伴侣德布罗·罗珊被泰拉国国王囚禁在泰拉,直到晚年间才准许他前往伊尼斯国与佩德罗妮安相会。因此“我比佩德罗妮安等得还苦”成了凯斯林当地的俗语,用来形容等待的艰苦和漫长。

-第三章- 【杰洛姆·费罗克斯】 【奥斯顿·法尔瑟斯】

“奥斯顿·法尔瑟斯要在卡尔玛小镇长期居住”这件事简直是自母亲去世后杰洛姆听到的最大的噩耗。想起阿尔特姆夫人说“今后他会和我们常走动”时那人脸上的笑容,杰洛姆就气得牙痒痒。他只好安慰自己:他的18岁生日近在眼前,忍忍便罢。他和克里斯很快就会远走高飞,再也不用看到奥斯顿·法尔瑟斯这张漂亮得惹人生厌的脸。而且杰洛姆有远比奥斯顿·法尔瑟斯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待他离开卡尔玛小镇,他的复仇就终于要开始了——那个名叫“艾莱里珂·欧迪纳瑞亚斯”的混蛋和整个欧迪纳瑞亚斯家族都将难逃他熊熊燃烧了十余年的仇恨和怒火。尽管他暂时对它们一无所知,但他将不惜一切为母亲完成她遗留下来的愿望。害死浮蕾妲的每个人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一剑了结它们的性命太过容易,他要先夺走所有对它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再让它们和他的母亲一样死于连魔法都医治不能的伤口。

他倒要看看那家人流出的血究竟是鲜红的还是漆黑的、心脏究竟是跳动的还是腐烂的。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很难冷静下来。或许是因为时机将至,近期复仇的念头愈发缠着他了,恐惧和渴望交织在一起化成沉重的锁链,无论清醒时还是睡梦中,他都在隐隐为此感到不安。可他实在等待了太久,早已不可能从中脱身。这是他必须独自一人完成的事,无论是克里斯、菲卡还是阿尔特姆夫人都不会听到半点风声。

“……杰洛姆,杰洛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克里斯拖着长音的叫唤声突然传入耳内。

“抱歉,在想事情。你刚刚在说什么?”杰洛姆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挚友硬邦邦的木雕床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抹了防锈油的深棕色鹿皮擦拭宝剑。

这把剑是他的剑术老师菲卡送他的13岁生日礼物,几个月前才刚刚开刃,从“给孩子的玩具”变成一把趁手的武器。它剑形呈十字状,剑刃部分由坚硬的瓦列拉钢制成,比一般的剑更加轻巧灵活,与杰洛姆的战斗方式相符。可杰洛姆并不那么喜欢它,只是因为在年满18岁前菲卡不会将浮蕾妲留下的刺剑“狼爪”交给他,他才勉强用这把“替代品”练习剑术。他甚至没给“替代品”起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菲卡常说“武器就是你的爱人,你必须用爱给它赐名”。

克里斯则坐在靠窗的木桌边,面前散落着一叠写在羊皮纸上的乐谱,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克里斯的杰作。他从小就喜爱音乐,自幼时有一位吟游诗人来过卡尔玛小镇以后,克里斯的梦想便成了带着他的鲁特琴周游世界。

他熟知大量伊尼斯国和泰拉国的古老歌谣与传说,创作自然也不在话下。每次谱完曲,克里斯都非得拉着杰洛姆听一遍,杰洛姆没有艺术天赋,听不太出好坏,只能客观地评价:“还不错。”克里斯也不嫌他敷衍,未来的大吟游诗人总能在表演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哪里写得还不够好,又赶忙在羊皮纸上涂涂改改起来。

杰洛姆猜想刚才克里斯又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他不了解的音乐知识,不料克里斯看着曲谱,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说我必须在今天把这几句抑扬格五音步的词改好,实在是抽不出空。你能不能替我去请奥斯顿表哥来我们家吃晚饭?”

“请他吃晚饭?”杰洛姆难以置信地挑起眉,刻薄地问,“又请他来吃晚饭?他昨天在你们家吃的晚饭,前天在你们家吃的晚饭,大前天硬是拉着你们去绿胡子饭馆吃的晚饭。他自己家没有晚饭吃吗?”

“但他很有趣啊!而且他是弗蕾达姨妈唯一的孩子,妈妈和我都还想听他说更多事。”见杰洛姆的表情僵硬得像块石头,克里斯放下羽毛笔双手合十,眨着一双亮晶晶的蓝色大眼睛,对他的好友撒娇道,“拜托啦,杰洛姆!”

有趣?它们的对话在杰洛姆听来都无聊至极。无非就是奥斯顿·法尔瑟斯曾经有一位女性Omega未婚妻,后来对方离家出走,这桩婚事便不了了之,所以他现在还未婚;或者奥斯顿·法尔瑟斯是做珠宝和矿石生意的,时常和贵族们做交易赚得满盆钵体,诸如此类庸俗的内容。

不论奥斯顿·法尔瑟斯嘴里在说什么,他脸上虚伪的笑容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就像个没有真正情绪的、完美的瓷娃娃。他或许能骗过阿尔特姆夫人和克里斯,但他骗不过嗅觉灵敏且擅长以信息素识人的杰洛姆。假如奥斯顿·法尔瑟斯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有礼”,他的信息素决不可能闻起来刺鼻又危险。

那个人伪装得越是道貌岸然,杰洛姆就越是想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隐瞒什么。他为什么来凯斯林州定居?他想从克里斯和阿尔特姆夫人这里得到什么?

为什么恰恰是杰洛姆即将成年的这一年?

这股陌生又令人烦躁的探究欲让杰洛姆本能地想要远离奥斯顿,仿佛只要他离得足够远,生活就能变回他熟悉的模样——日复一日地习剑、听克里斯的歌谣、思考对欧迪纳瑞亚斯家的复仇、焦急地等待自己年满18岁。而不是总被一个虚伪又肤浅的Alpha打乱思绪和步伐。

但杰洛姆向来拿克里斯那双好似装着星辰的眼睛没辙。他揉着太阳穴,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妥协道:“行了,只帮你这一次。告诉我他家怎么走。”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克里斯喜出望外地咧开嘴笑起来,他飞快给了杰洛姆一个拥抱,交代完路线后郑重其事地握起好友的双手嘱咐对方,“记得别太凶,要和我的表哥友好相处。”

友好相处——个鬼!友好这个词和杰洛姆之间的距离,就像从凯斯林州到阿奎亚国那么远。他甚至都不知道阿奎亚国到底是个真实存在的国度,还是只存在于歌谣里的幻想,简单来说就是毫无关系。至于他和奥斯顿相处?想都不要想!全怪那个伪君子每天都坚持不懈地和阿尔特姆家一起吃饭,否则杰洛姆根本就不用见到他。没错,这点也很可疑,他这么有钱家里居然没晚饭吃?

杰洛姆按照克里斯说的出门右转,沿着威康姆小道直走,到瓦特家再左转,最终在一栋外墙是白色水泥拉毛墙面的房子前停下。这栋房子和阿尔特姆家的房子差不多高,第二和第三层向外突出,搭建木架构时使用的木头则是乌黑的。这栋房子非黑即白,连个花盆都没挂,立在色彩缤纷的卡尔玛小镇里显得过于冷清。他眼尖地注意到门牌上挂着的姓氏是“特尔萨”而非“法尔瑟斯”,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但这确实是瓦特家左转后的第三栋房子。

“特尔萨”这个姓让杰洛姆想起三枝玫瑰酒馆的馆主克莱德·特尔萨,他是镇上唯一姓特尔萨的人。被称为“万事通”的特尔萨先生温柔友善,他从不推辞任何拜托给他的事情,因此大家都很喜欢他。要么克里斯把路线弄错了,要么这栋房子是那家伙从好脾气的特尔萨先生手中抢来的。没有人会在没有房产的情况下换个地方“长期居住”,他到底想干什么?杰洛姆嘴角抽了抽,又给奥斯顿·法尔瑟斯在心里记上一笔。

被记恨着的奥斯顿此时正坐在他“抢来的”房子二楼,认真清点昨日刚送到的货物。在逃命的过程中顺带调整珠宝的运送路线消耗了他不少时间和精力,不过多亏他和他的父亲几年前就在计划将产业发展到奥伊诺州以外的地方,一切都很顺利。他前两天通过克莱德给的消息在萨伊兰城找好了靠谱的珠宝手艺人,作为尝试的第一次运送也很成功,接下来要做的只剩静待金币进口袋——还有向日之神索拉祈祷不要让某些“熟人”发现他的踪迹。

珠宝商人身穿一件简单合身的青茶色长袍,肩部的布料下缝着斜垫肩,胸口到下腹的位置共有四个紧紧相扣的皮扣,勾勒出他细瘦又挺拔的上身。他面前放着一个五寸大的皮质盒子,盒子内部由细腻的墨绿色梅顿绒铺成,防止里面装着的宝石被磨损。盒子旁边放着一把小天秤、一些砝码和一个放大镜。他手握削尖过的羽毛笔,蘸上墨水后记下手中宝石的品种和质量,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一颗坦桑石上。

奥斯顿小心翼翼地捏起它,仔细端详半晌,忽地摇摇头轻笑一下,顺手将这颗透亮的宝石放进随身带着的手袋里。久坐和长时间的低头令他感到浑身僵硬,奥斯顿便整理好手头的东西,准备起身活动活动。他无意识朝窗外一瞥,就望见方才浮现在脑海中的人正鬼鬼祟祟地站在自家门口。

站在高处之人饶有兴致地垂下眼,目光隔着层玻璃落在他表弟的朋友身上,静静看对方究竟会不会来敲门。没过多久,杰洛姆就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耐心,他暴躁地抓着自己的后脑勺,好不容易梳理整齐的棕红色短发立刻变得乱糟糟的。奥斯顿怕他真的转身就走,才推开窗探出脑袋来,笑吟吟地朝下面喊道:“想进来看看吗?”

杰洛姆身躯一僵,循声抬起头。温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浅红,衬得那双酷似坦桑石的眼睛格外明亮。有那么几秒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不过杰洛姆很快反应过来,他皱起眉,站在原地大声道:“不想。阿尔特姆夫人邀请你晚上过来吃饭,话带到我就走。”

“真可惜,”奥斯顿面露忧伤地说道,“我原本想借此机会为前几天的冒犯向你赔罪的,杰洛姆。我相信你愿意主动来找我代表我们之间并非完全无话可说。”

“你!”杰洛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双颊因恼怒而发烫。他被这毫无逻辑的话语弄得一时语塞,半晌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请不要直接喊我的名字,法尔瑟斯先生。”

“为什么?既然你是阿尔特姆家的养子,那也可以算是我的表弟了。我应当以相同的方式对待你和克里斯。”奥斯顿看着杰洛姆难得生动的神情抿起双唇,尽力让自己不要笑得太明显,“你也可以用表哥称呼我。”

“没那个必要,我不是阿尔特姆家的人,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克里斯拜托我的。”杰洛姆咬了咬牙,“要是你真的想赔罪就和我少说两句话。”

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竟在奥斯顿的影响下和那人开始交谈,既气自己又气对方,便狠狠瞪了一眼那张精致的、带着笑的脸,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奥斯顿见状也没再挽留,而是愉快地对少年喊道:“晚上见,杰洛姆。”

最好再也不要见了!杰洛姆第一次见识到如此无耻之人,整个索姆尼亚大陆都再不会有比这个伪君子更令人讨厌的家伙了。他下定决心迟早要撕开奥斯顿·法尔瑟斯精雕细琢的脸皮,让他无法再继续游刃有余。

可惜想归想,他还是不得不和奥斯顿·法尔瑟斯一起用餐。阿尔特姆夫人甚至特地为此让他去买一束“含有美好寓意的”鲜花回来。杰洛姆对花卉一无所知,就随便挑了束长得顺眼的,结果差点听卖花小伙介绍到耳朵起茧子,什么蔷薇花满天星,到头来一个也没记住。

花的寓意总是被吹得天花乱坠,根本没有不好的,杰洛姆撇撇嘴,放心地把花换进花瓶中。花瓶下压着长条的暖棕色织布,将不常迎客的木桌点缀得很是温馨。做完这些的杰洛姆转过身,想进厨房帮忙将晚餐端上桌,不料一直端庄地坐在桌边的阿尔特姆夫人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腰:“杰洛姆,去门口和克里斯一起迎接你哥哥吧。这里有诺斯和爱丽莎就够了。”

“夫人,我以为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杰洛姆被阿尔特姆夫人说得头皮发麻,连忙出声反对,“我不——”

“你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他既是克里斯的兄长,又是你的兄长。”阿尔特姆夫人浅浅笑了一下,不知为何看起来落寞又忧伤,“你应该和他好好相处。”

杰洛姆没好气地心想:我既不姓阿尔特姆,又和那家伙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才不是我的什么兄长。但杰洛姆不愿违背阿尔特姆夫人的意思,只好学着路边黏糊糊的蜗牛,尽量缓慢地朝门口动。

他还没走几步路,在门口眼巴巴站了许久的克里斯就和奥斯顿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杰洛姆看奥斯顿似乎尚未注意到他在往门口走,赶紧一个滑步回到餐桌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站得笔挺。奥斯顿笑着同起身迎客的阿尔特姆夫人问过好,和前几夜一样自然而然地站到杰洛姆身旁。

“又见面了,杰洛姆。”奥斯顿嘴角挂着那惹人厌的笑,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假惺惺地说道,“我原本期待你同样会在门口等我。”

杰洛姆一句话都不想和奥斯顿说,可是当着阿尔特姆夫人的面,他不能态度太差,于是只好故意生疏地回应:“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法尔瑟斯先生。”

“我并无指责之意,这只是我自私的盼望而已。”奥斯顿眨了眨眼。

而我也没有真的觉得不好意思!杰洛姆在心中恶狠狠地反驳。

它们在餐桌边落座,诺斯和爱丽莎很快就将黄油蔬菜汤、培根土豆泥和新鲜的烤鱼逐一端了上来。卡尔玛小镇坐落于临海之处,镇民多以捕鱼为生,因此餐桌上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鱼虾蟹。浓郁的黄油芳香和略微烤焦的鱼皮香味缠绕在一起,瞬间勾起杰洛姆的食欲。他迫不及待地将鱼切开,焦脆的外皮脱落下来,露出内里鲜嫩白皙的鱼肉。

杰洛姆叉着一小块鱼肉送进嘴里,听他身旁的奥斯顿道:“今日有一批宝石刚刚运到,我便想赠与各位每人一枚,以感谢这些天来的照顾。”

正兴致勃勃地享用着晚餐的杰洛姆并没有多在意,毕竟阿尔特姆家的访客在准备礼物时从不会算上他的份,更何况是宝石这么贵重的物品——直到他余光看见奥斯顿松开手袋上的细绳,从中拿出三个墨绿色绒布制小袋放在桌上,每个袋口都绑着颜色不同的缎带。什么鬼?杰洛姆挑起眉。这商人不会数数?

“这怎么好意思,”阿尔特姆夫人赶紧摆手拒绝,“奥斯顿,你是我们的亲人,这都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正因为你们是我的亲人,我才更希望你们能够收下。”奥斯顿依旧笑着,却格外坚持地道,“请当作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吧!”

阿尔特姆夫人同她的外甥僵持许久,见年轻男人的双眼与她姐姐的一样毫无动摇之意,最终才妥协地点点头。奥斯顿见状立刻微笑起来,将桌上的小袋子挨个递出去,向他的亲人们介绍道:“在我的家乡奥伊诺州,矿石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因为每种石头都有它独特的含义。这是给苏珊姨妈的海蓝宝石,代表着宁静与和平;这是给克里斯的蓝宝石,象征无尽的创造力。

“以及这个,”奥斯顿伸出手,将他手边最近的那个袋子轻推到杰洛姆面前,“是给杰洛姆的坦桑石,它意味着诚实与转变。我听克里斯说你即将成年,所以希望它能为你带来好运。”

就像是在回应杰洛姆前些天说的话一般,珠宝商人特地按照每人眼睛的颜色和对应的寓意挑选了宝石,以表示“夸奖他的眼睛”并非对Omega的轻浮搭讪。杰洛姆盯着那两根细长的手指,瞳孔微微放大,脑内瞬间变得一片空白。他从刚才开始就在默默希望对方不是真的打算将多出来的那个送给他,可惜奥斯顿·法尔瑟斯总能把一切变得事与愿违。

“我……”杰洛姆猛地回过神来,摇摇头将袋子推回给奥斯顿,嗓音沙哑地说,“我不是你的亲人,我不能收。”

“你是苏珊姨妈和克里斯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奥斯顿温和而不容拒绝地牵过杰洛姆的手腕,直接将礼物塞进他手心里。

他停顿一下,又凑到杰洛姆耳边悄声说道:“就当作是给你的赔罪,好吗?”

近似于薄荷叶味的清香飘进他的鼻腔里。杰洛姆愣愣地拿着有些沉甸甸的袋子,绒布在他的手掌心留下温暖细腻的触感,他却只觉得袋子里的坦桑石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要透过布料灼伤他的手。更燥热的是被奥斯顿凑近过、触摸过的皮肤,那两处隐隐泛着麻意,令杰洛姆感到浑身变扭。

从未收过礼的少年咬住自己翘起死皮的下唇,求助般望向阿尔特姆夫人。然而他的抚养人无奈地附和道:“收下吧。谢谢你,奥斯顿,真是有心了。”

既然阿尔特姆夫人也表示赞同,他的再三推拒就只会让她难堪了,杰洛姆魂不守舍地将这烫手的礼物放到自己的餐盘边。可他实在是弄不清楚奥斯顿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知道阿尔特姆母子重视他,因此想要讨好他、以此更加接近阿尔特姆家的人?送如此贵重的礼物给杰洛姆能有什么好处?

桌上的另外三个人边享用晚餐,边继续愉快地交谈着。心烦意乱的杰洛姆则尽力想装作自己不在场,除了安静地盯着粘稠的汤发呆以外什么都没做。阿尔特姆夫人担忧地问起他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他才舀起几勺勉强往嘴里送去,汤已经凉透了,浓郁的黄油味黏在口腔里,令他难受得想呕。他听奥斯顿谈及他的家乡奥伊诺州、他是如何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凯斯林州的……

“让我看看你的历史学得怎么样,克里斯。当然,还有杰洛姆,如果你愿意参与的话。”奥斯顿忽然回过头看向杰洛姆,饶有兴致地提出,“‘开国12人组’中哪一位的领地是奥伊诺州?”

杰洛姆嘴里含着汤勺,不太明白为什么奥斯顿非要把自己也牵扯进谈话中,便面露不满地瞪着对方那双饱含期待的紫眸。他向来讨厌那些枯燥乏味又无用的“历史”,因此每次为克里斯和杰洛姆讲课的弗莱彻夫人说到历史时,杰洛姆都会当机立断地抓起他的剑逃跑,丢下克里斯一人听她絮絮叨叨,此刻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奥斯顿的提问。他知道“开国12人组指的是当年反抗泰拉国暴政、并建立伊尼斯国的12位矮人类”这种常识,也了解每个州对魔法师的态度,但要他说出它们分别由哪个家族管理就难度太高了。

“杰洛姆肯定不知道,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听过一节历史课。”克里斯积极地回答,“我虽然也记得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欧迪纳瑞亚斯家的那位吧?好像叫雅丽丝·欧迪纳瑞亚斯,我知道有一首歌谣歌颂她的次子蒙纳特里和……”

欧迪纳瑞亚斯家是反魔法师州奥伊诺州的管理者?杰洛姆猝不及防地被嘴里的汤呛到,汤汁好像流入了气管,他捂着嘴憋不住猛烈地咳嗽,几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给吐出来。奥斯顿和克里斯还在继续说话,可他们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起来,听不真切了。母亲留下的笔记本浮现在杰洛姆的脑海中,数不清的疑惑同时腾起,化为木柴往怒火中添去。他被烧得头晕目眩,握着勺子的那只手不住地颤抖,后颈却如浸入冰水般发凉。

直到脊背处隔着衬衣传来一片温热,杰洛姆才发现奥斯顿的手正搭在那里,像安抚孩子般轻轻拍着。他猛地转过头去,只见奥斯顿收起了平常那副笑容,真诚地关心道:“杰洛姆,你还好吧?”

“我……”杰洛姆在奥斯顿的注视下咽了咽津液。他混乱得像是被手中的木勺搅和了脑子,下意识摇摇头,又点点头,在阿尔特姆母子担忧的目光中涨红脸:“我没事,不小心呛到了而已。你……您的手……”

“没事就好。”奥斯顿闻言恢复原先的表情,重新拿起手中的刀叉,若无其事地同阿尔特姆母子聊起天来,好似刚才的担忧只是杰洛姆被愤怒冲昏头脑时产生的幻觉。

杰洛姆深吸一口气,在萦绕在鼻尖的清凉香味中逐渐冷静下来。既然知道了欧迪纳瑞亚斯家究竟是什么人,接下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了。不过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不小心在阿尔特姆夫人和克里斯面前暴露他的意图,因此必须格外小心地行事。

-第四章- 【维克多·伊思尼奥】

该死的,要不是刚才小丁提醒他今天还要参加理事会的会议,他绝对又会把这事给忘了,那样的话他这周抽空做的准备就全都白费了。今天的会议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维克多·伊思尼奥学士抿紧嘴唇,懊恼地加快了步伐,边暗自希望不会发生这个季度第三次迟到这种事。

这位主攻生物和药理的学者今年35岁,是学会历史上最年轻的理事成员。当然,要是再迟到一次,恐怕就不是历史上最年轻的、而是在位时间最短的理事成员了——连一个季度都没能撑住,只因他过于投入学术研究,以至于把参加会议的时间忘得一干二净。

维克多的长相算不上英俊。他有一双连自己都厌恶的、拥有伊思尼奥家血脉的人才有的紫色眼睛,面容庄严肃穆,肤色太过苍白,颧骨突出,两颊微微凹陷,右眼因视力不佳而在深陷的眼窝里夹了金丝边单片眼镜。再加上表情并不丰富,大多数不熟悉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性格冷淡、难以接近。他浅棕色的直发则遗传自母亲,发尾用紫色的缎带束成低马尾,本该服帖地搭在肩头,现下却因为快步行走而显得有些凌乱。

所幸待维克多心急慌忙地推开学会议事大厅的厚重大门时,属于理事长拉图学士的座位还空着。其它先到的理事成员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有人抱臂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另一些人则忙着在羊皮纸上涂涂改改,连等待会议开始的时间都不愿让自己空闲下来。

这间寂静又冰冷的大厅由白灰色大理石搭建而成,厅内有一张巨大的深红色木质圆桌,桌子周围摆着24把座椅,木椅前各放有一块写有理事成员姓名的纸板和一只精致的银杯,好让成员们在讨论时不会口干舌燥。依照学会惯例,参加会议的除了23位理事成员和统领它们的理事长以外,理事长还会在每个季度初选择一位表现优异的学徒,允许它以斟酒侍从的身份旁听这场会议。维克多本人年轻时就担当过不少次斟酒侍从,然后终于在这个季度正式成为了理事会的一员。

除了圆桌外,整个厅中最显眼的物件是一副巨大的唯美油画,它挂在对着门的那面大理石墙上,画上绘有一对拿着银杯的男女,正微笑着将酒杯举到对方嘴边。维克多对艺术一窍不通,更别提它的象征意义,只知道学会和伊尼斯国的其它地方观念不同——展示在此处的油画多半与信仰毫无关联。毕竟学会的总部建立在远离费恩州的埃克瑟州,这里由支持魔法师的贝里安家族管理,很少有人盲目地全然信仰伊尼斯国的宗教。不过埃克瑟州的教会依旧忠实地扮演着它该扮演的角色:记录每个人的出生、婚姻和死亡,就连讲说也一次不落,哪怕前去听讲的信教者寥寥无几。

维克多走进议事大厅,鞋跟略高的皮鞋底在瓷砖地上踩出一下下的声响,突兀地打破了这片寂静,但并没有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看向他。他找到写有“伊思尼奥学士”的座位坐下,站在一旁的斟酒侍从就立刻走上前,为他的银杯满上红酒。

过了好一会儿,拉图学士才抱着好几卷羊皮纸姗姗来迟。这位理事长来自巴诺州,是个瘦小干瘪的黑皮肤老头,他身上穿着学者统一的厚重黑色长袍,做事却干净利索毫不含糊,深得学会成员的尊敬。

拉图学士风风火火地站到油画前的座位旁,飞速地扫了一眼到场的成员,然后将羊皮纸往圆桌上一摊,带着浓厚的巴诺州口音高声道:“像上周说的那样,今天例会的第一件事是进行投票——关于我们理事会是否应该授予Omega们加入学会的机会。我相信你们在这周内都有了充分的准备和自己的想法,让我们速战速决。给大家一支细蜡烛的时间发言和讨论,然后进行投票。现在开始!”

站在不远处的斟酒侍从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柴,划燃后小心翼翼地将细蜡烛点亮,并将银制的蜡烛托盘摆在一旁的木柜上提醒理事成员们时间的流逝。拉图学士盯着斟酒侍从动作,一见蜡烛被点燃便立刻拿起桌上的玻璃摇铃晃了晃。清脆的铃声还回荡在空中,理事成员们就迫不及待地像清晨的鸟一样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今日的投票最早可以追溯到30年以前。学会自150年前成立以来,每年都固定会有一次面向全国的招募,意在寻找能力优秀的Alpha与男性Beta加入学会成为学者。随着思想的进步,女性Beta和Omega们不再甘于只做自己伴侣的附庸。30年前,在阅读过罗兰清夫人提交的‘女性Beta联合请求’后,理事会最终以1票的差距决定优秀的女性Beta也有资格成为学会的一员,Omega们却因“它们有发情期”而被学会拒绝。

学会向来是伊尼斯国的思想引领者,有它作为先例,其它行业和地区也逐渐开始接受脱离伴侣外出工作的女性Beta。现在,Alpha和Beta出门工作,而Omega留在家中帮衬家务已成为一种常态。

可维克多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当年他的母亲正是因为没能熬到这个社会接受女性Beta出门工作,才……他希望不再有人与他的母亲坠入相同的命运。主攻生物和药理的维克多十分清楚许多第二性别之间的“生理差距”只是社会上流传的无稽之谈,他本人也见过比Alpha和Beta都更有天赋、且向往学术研究的Omega。为此,维克多曾在几年前向理事长拉图学士提出过学会应当重新考虑“让Omega加入学会”的提案,但那时的他“还没有提案的资格”,所以毫不意外地被拒绝了。

倒是今年学会招募上出的意外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学会收到一份非常优秀的答卷,理事成员们在得知答题者的性别是女性Omega前都认为它非常优秀,是学会不可错过的人才,但她的第二性别让许多人犹豫了。维克多抓住机会重提旧案才有了今日的投票。

在理事会中资历尚浅的伊思尼奥学士认为发言前先倾听它人的看法是个更好的选择,因此并不抢先发言,只是双手交握着,端正却僵硬地坐在圆桌边。他听到一位女性学者尖锐地说:“如果女性Beta能加入学会,为什么Omega不行?它们和我们的区别并没有那么大。学会是看重能力多过性别的地方,我们连魔法师都收,当然也应该接纳Omega。再说了,难道要我们因为性别原因就放弃一个优秀的同僚吗?”

“而在我们上一次就此问题投票时您还没有成为学者的资格,上安学士。”她旁边的男性学者微微抬起下巴,他眯起眼点了点桌面,轻描淡写地开口,“‘它们和我们的区别并没有那么大’?谁都知道Omega每个月都有发情期,这不仅会影响它们自己的研究进度,发情期间散发出来的信息素还会诱发Alpha发情、酿成更大的错误。它们简直和利宁姆国的兽人一样原始。”

“是这样吗,布莱克学士?”上安学士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怼,“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大发善心地告诉我,究竟是发情的Omega更‘原始’,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侵犯它们的Alpha更‘原始’?如果你们Alpha对自己‘不原始的’自控能力如此骄傲,那不妨稍微使用一下它。”

眼看布莱克学士和上安学士之间的氛围变得紧张起来,坐在维克多身边的诺夫学士——终于有一位理事成员是维克多认识的了,诺夫学士是一位年迈和蔼的女性Alpha,在宗教和历史领域都有颇丰的成就——连忙出声打岔。

“也许我们应该都冷静一下,布莱克学士、上安学士,我们现在正在讨论一个对整个伊尼斯国而言至关重要的投票,头脑发热的争吵对谁都没好处。我们上一次就此问题投票时还是30年前,而这30年间并不是没有学者研究Omega发情期的解决方案,其中一位现在正坐在这张圆桌边。”诺夫学士温和地笑笑,将视线投向一言不发的维克多,“伊思尼奥学士,为什么不和我们讲讲你发明的发情期抑制药剂呢?”

原本议论纷纷的理事成员们听闻此言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将视线聚集到维克多·伊思尼奥学士的身上。被提到名字的人早就做好了随时发言的心理准备,他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环视了一圈坐在圆桌旁的人,缓缓开口说道:“正如诺夫学士所说,我致力于改进Omega使用的发情期抑制药剂,并且终于在几年前有了成效。从前Omega们普遍将帕默草泥外敷在后颈的腺体处,强行阻碍信息素的发散。帕默草药价昂贵,外敷的成效也并不好,长期用其抑制更是会导致身体亏损,因此我找到了一种替代品。

“众所周知,大剂量的芝萝花汁会诱发Omega的发情期,但若把适量的芝萝花汁、柠檬叶和羊奶调在一起服用可以舒缓Omega的痛苦,帮助它们安全度过发情期。我假设它的原理是这药剂能够某种程度上模拟Alpha发情时的信息素,用以缓和Omega的发情期。现在已经有包括埃克瑟州在内的很多地区在使用这个配方了,所以我认为它能够顺利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在座的各位认为发情期是唯一阻碍Omega加入我们的因素的话,希望能在了解新的抑制药剂后再思考一下。”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维克多不合时宜……亦或者太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位双眼亮晶晶的小姑娘。平日里她圆润稚气的脸上总挂着腼腆的微笑,然而在它们离别的那天,她却哭得泣不成声,泪水像是不会枯竭般不停落下,打湿了她绣着名字的手帕。

维克多向来对他的第一个小学徒有求必应,但直到最后,他都没能真的为她做些什么。

女孩的面容很快消散在了维克多的记忆深处。早已不再是私人教师的伊思尼奥学士转过头看向拉图学士,嘴上补充说:“Omega中也有很多优秀的人才,上周阅览答卷时各位也都亲眼见识到了,提交答卷的这位女性Omega思路比其它申请者都更加新颖和开拓。错过她以及其他Omega人才将是得不偿失的。”

圆桌一时间陷入沉寂中,理事成员们似乎是在思考这番话语的含义,又似乎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看似冷静的维克多吞咽下口中分泌的津液,藏在桌下、因流汗而变得湿漉漉的手悄悄往黑色的学者长袍上抹了抹,暗自希望刚才自己的发言多少能有一点效果。

最后还是上安学士打破了沉默的僵局:“看吧?我就说Omega和女性Beta也没太大的不同。要是连自诩思想最先进的学会都不以身作则接纳Omega,其它地方就更不会了。”布莱克学士则挑起眉毛,意味不明地瞪着维克多。

细蜡烛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里很快就烧完了,融化的蜡油静静躺在托盘中,昭示着时间的短暂。拉图学士摇响玻璃摇铃,示意所有人将注意力转移回他的身上。他在桌上摊开一张崭新的羊皮纸,又命斟酒侍从拿出放有红、蓝、绿三种颜色的印泥:“投票时间到了。和以前一样,红色是‘同意’,蓝色是‘弃权’,绿色是‘反对’。每人只能按一个指印,理事长两个,现在开始!”

伊思尼奥学士皱着眉头,视线惴惴不安地随斟酒侍从挪动。他看到一部分理事成员和布莱克学士一样按下绿色的指印,只有以上安学士和诺夫学士为代表的寥寥几人选择了“同意”,剩下的人则直接放弃了投票权。维克多的心一点、一点沉重地向下坠去,他抿紧双唇,佯装镇定地用手指给羊皮纸蘸上一点不起眼的红色。

斟酒侍从最后站到拉图学士的身边,理事长在众人的视线中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叹了口气,将手伸向红色的印泥,结果代表“同意”的指印还是比“反对”少了两票。

投票结束后便是每个月的例会内容,维克多心不在焉地看着拉图学士的嘴张张合合,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好不容易等到理事长宣布会议结束,他连忙站起身来,逆着向外走的人流而行,站到拉图先生身边。正收拾着东西的理事长飞快地瞥了一眼维克多,似乎是猜到他想说些什么,只好叹了口气,示意斟酒侍从在离开时关上议事大厅的门。

直到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他们二人,拉图学士才伸手拍拍维克多紧绷的肩膀,安慰似的道:“维克多,我知道你对这个结果不满意,但这是大部分人的抉择。我们是无法轻易扭转它人的想法的。”

“但有了抑制药剂,Omega将与Beta、甚至Alpha无异。”年轻的学者紧皱起眉,厉声争辩道,“就像上安学士说的那样:学会向来看重能力大于一切,甚至连在其它州被排挤的魔法师都能成为学者,为什么Omega不行?更何况理事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Alpha和男性,这不是一个公平的投票。”

拉图学士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耐心解释道:“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年轻的维克多。学会是理想主义者的地盘没错,但这条政策不仅仅关乎于理想。发情期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一个小借口,如果真的想要解决,完全可以给Alpha和Omega同样放发情期的假,毕竟Alpha也有自己的伴侣需要照顾。

“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每年招新的名额是有限的。有限的资源,以及为了这些有限的资源而争个头破血流,这就是社会运作的方式。给了Omega就意味着会有Alpha或Beta失去加入学会并且拿到薪资的机会。现在社会上普遍认为承担经济责任的是Alpha与Beta,若要社会正常运作,那它们的需求就不容忽视。换句话来说,允许Omega加入学会就是动了原本属于Alpha和Beta的利益,反对票更多是预想中的结果。更何况你也看到了,这不是个公平的投票,学会中有不少布莱克学士那样并不认可Omega能力的人。”

我对此心知肚明。一个私生子怎会不知道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偏爱谁?维克多在心中刻薄地反问。就是因为太清楚它是如何运作的了,才会想要打破这个没有尽头的死循环。不希望事态发生变化的那些人要么没有能力或机会去看到不公,要么刻意对不公视而不见,而维克多两者皆非。

“可是……”他还想再据理力争一下,却立刻被拉图学士打断了。

来自巴诺州的老头摇摇头,轻声说道:“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吧,维克多。我知道自从你被贝里安家请去做菲欧娜小姐以及库斯特少爷的私人教师以后就一直希望学会能接受Omega,我也明白你惜才的心情,但大多数人并不是这么想的。近期菲欧娜小姐——介于她已满16岁,现在该称呼她为小贝里安夫人了——也已正式与你长兄的儿子戴弗·伊思尼奥订婚,估计不日就要依照习俗前往你的家乡费恩州。她再优秀都没有办法加入学会了,婚姻是Omega无法规避的命运。”

维克多的话语堵在喉咙口。他一直知道菲欧娜小姐有婚约在身,六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她也确实早就过了“16岁”这个可以正式订婚的年龄,因此他不该如此惊讶。但维克多从不知道她的订婚对象竟是……他那个以不务正业称著的侄子。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出言回应拉图学士的话,只好闭上嘴沉默不语。

在伊思尼奥学士被埃克瑟州的州管理者家族请去给菲欧娜小姐当私人教师的那一年年初,他发明的新型发情期抑制剂刚开始在埃克瑟州被大范围使用。身为女性Omega的菲欧娜小姐对它感兴趣极了,当即央求自己的父母请维克多来家中为她讲解生物和药理。维克多本是因为无法拒绝权势的要求才勉强答应下来,不料却与菲欧娜小姐建立起了深厚的师生情谊。菲欧娜小姐的Alpha弟弟库斯特少爷见姐姐学得兴致勃勃,便硬是要跟着一起听讲,维克多也因此成为了贝里安姐弟的私人教师之一。

但这段师生关系只维持了一小段时间。三年前,埃克瑟州的州管理者贝里安夫人告知维克多菲欧娜小姐有了婚约,她希望长女花更多时间在学习如何辅佐自己的伴侣进行统治、而非其它事物上。库斯特少爷本就是因为姐姐才硬要一起听讲的,既然菲欧娜小姐不再学习这两门功课,他自然也失去了继续的兴趣。在那之后,维克多就回到了学会总部专门从事研究和学会内部的教学,不再担任它人的私人教师。

至于伊思尼奥家那边……不久前维克多确实收到过戴弗的母亲(出生自厄尔比克斯家的梅丽莎·伊思尼奥夫人)寄来的信件。那封信由带着银粉的深绿色火漆印封着,信封上散发出凛冽的香气。火漆印上则是伊思尼奥家的象征:一条看起来不怀好意的、吐着蛇信子的蛇。但维克多向来不愿与自己的生父家有过多牵扯,当时又忙于和他现在的学徒丁言一起测试魔法矿石的性能,很快就把这封信抛到了脑后。

拉图学士显然没错过维克多怪异的反应,他挑起眉,不放心地问道:“就算伊思尼奥家的人没有告知你,这件事也已经在埃克瑟州传得沸沸扬扬了。你该不会完全没听说吧?”

被说中的维克多脸上发烫,呢喃着回答: “抱歉,我没有留意这件事。”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看起来是个细致的人,实际上做起自己的事来其它的一切都不在乎,”年长的理事长露出无奈的微笑,像疼惜孩子的老父亲一般拍拍维克多的背,不过随即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但你需要适当地关注一下外面的世界。正好我有两件重要的事只能托付给你完成。”

维克多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有什么事是只能交给他的,便疑惑地看向没继续往下说的拉图学士。他这才发现理事长的表情忽然变得格外凝重,甚至双眼中都带着些许悲伤。饶是在揣测它人情绪方面非常迟钝的维克多,此刻都能感觉到拉图学士几乎是在对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感到抱歉。

那可疑的、长时间的停顿让维克多的内心动摇起来。但今天他已经听够了坏消息,没有什么能让事态变得更糟了,就连让他暂时放下自己手头的研究都不能——能吗?

然而拉图学士压低声音说道:“首先,瓦伦丁·欧迪纳瑞亚斯那边出了点问题。你一直在埋头研究手头已有的魔法矿石,所以可能没有注意到:学会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收到过魔法矿石了。我需要你去奥伊诺州看一下什么情况,如果不是他没有缘由地打算毁约,那就是出了事。寄信回来,用学会的密语加密,这件事办得越快越好。”

在听到“出事”一词的瞬间,一阵麻意迅速地从维克多的尾椎骨涌向全身,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不,这不可能……瓦伦丁好好的,怎么会出事呢?他下意识攥紧自己微微颤抖着的手掌,被剪短后依然棱角分明的指甲陷入掌心中,带来短促的痛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情绪激动地高声道:“我了解他,瓦伦丁决不可能毁约,更不可能出事!我很确定艾斯黛最近没给我写过一封信,如果他真的出了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你能想到除此以外的理由就说出来。如果你说不出,那就冷静下来,动动你的脑子!”拉图学士威胁般瞪了维克多一眼,严厉地批评他,“这可不像你,维克多。我将此事交付于你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信任你不会被个人情感所左右,而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许久,拉图学士才像是顾念维克多的情绪一般放软语气,好声好气讲道:“做几个深呼吸缓缓吧。我知道你和他关系亲密,当初也是你向我推荐欧迪纳瑞亚斯先生,学会才有了伊尼斯国本土的魔法矿石供应商,不用总是从奥罗姆国进货。但瓦伦丁·欧迪纳瑞亚斯毕竟与奥伊诺州的州管理者沾亲带故,埃克瑟州离奥伊诺州不算近,假如真的出了事,没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也很正常。正因如此,这件事最适合交给你来打听。如果可能的话,尽量解决它,你比谁都清楚魔法矿石现在对我们学者来说有多重要。”

维克多依言做了几次深呼吸,让新鲜的空气充满他的肺部,再顺着血管流向大脑,试图用理智重新控制住情绪。但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身为私生子的维克多不善与人交际,和“家人”之间也陌生疏远。唯二称得上是关系亲近的人便是他同父异母的三哥艾斯黛·伊思尼奥·欧迪纳瑞亚斯,以及艾斯黛的伴侣瓦伦丁·欧迪纳瑞亚斯。华乌州的俗话说“关心则乱”,方才猝不及防地听闻自己最重视的两人出了状况,维克多难免意气用事。

可一旦冷静下来,他就立刻明白了拉图学士的意思——尽管理事长将话说得很残酷,但他向来言之有理。更何况假如艾斯黛和瓦伦丁真的出了什么事,维克多最好是学会里第一个知道的人,以免在他们需要帮助时他无法及时提供。

在想清楚以后,维克多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好让自己不再思考那些更加糟糕的可能性:“我明白了。第二件是弗林研究所的事?”

“正是。”拉图学士见维克多恢复了平时那副认真严肃的样子,便赞许地点点头,“是时候该进行每年例行的随机视察了。我希望你打它们个措手不及,要是能弄清楚几年前的那个意外到底是在搞什么花头就再好不过了。至于你现在在做的研究就交给你的学徒吧,他跟了你好几年,也到可以独立处事的年纪了。尽量这周就出发,记得及时书信沟通,新年后回来就行。虽然学会要拜托你做的事可能会让你错过侄子和侄媳的订婚典礼,但这段时间够你回费恩州看望一下它们了。你也很久没回过家里了吧?”

维克多确实很久没回过“家”里了——自从他18岁加入学会就再也没踏入过费恩州一步,唯独保持着和艾斯黛与瓦伦丁的书信来往。他从艾斯黛那里得知这17年间发生了许多事:身子本就赢弱的长兄因得了痘疫而去世、次兄的两位女儿各自结了婚、他的生父也卧病在床。但他没有一次回去看望过它们。一部分是因为仍然居住在伊思尼奥家的人都对他没有好感,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隐秘地期望着只要自己不回去,过去的痛苦回忆就可以永远被尘封。

但这次梅丽莎夫人特地给他寄来了信件,假如那是一封邀请,他理应是要回去的。更何况……他还有些担忧菲欧娜小姐能否适应费恩州的环境。于是维克多局促不安地感谢拉图学士考虑周全,又礼貌地道过别,才转过身准备离开议事大厅。

不料他走到门口时,拉图学士叫住了他:“说到丁言,你让他单独来找我一趟。这件事一定不能让其它人知道。”

-第五章- 【菲欧娜·贝里安】

(正在更改中,可以先跳到杰洛姆&奥斯顿的part进行阅读,反正不影响那边的剧情x)

菲欧娜领着费岚恩回到马车边。

一直坐在马车里等她的莉兹快急坏了。菲欧娜的贴身侍女刚才一直紧张地扒在窗口上,把菲欧娜同怪物战斗的英姿和费岚恩对菲欧娜不敬的行为都尽收眼底。莉兹被费岚恩气得牙痒痒,但在菲欧娜喊莉兹帮忙前她是不能擅自打断小夫人与他人谈话的,只好默默地坐在马车里,期盼菲欧娜快点回来。

见菲欧娜走到马车边,莉兹连忙扶着菲欧娜的手将她的小夫人牵上马车,刻意没有理会跟在菲欧娜身后的费岚恩。女性魔法师的肤色并不如其他费恩人那样白皙,一看就是在室外干多了活、被风吹日晒后的结果。她的身上的裤装也粗制滥造的,还打着补丁,想必是穷人家的女儿。这种人竟敢对小夫人做出那种毫无廉耻的事!莉兹皱起眉,缩到车厢的角落里坐好。就算小夫人责备她失礼,莉兹也不准备向这魔法师问好。

然而菲欧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弯下腰向费岚恩摊开掌心,示意她搭上来。费岚恩看着菲欧娜的手,失笑道:“哇哦,谢啦。不过我可不是像你一样需要帮忙才能起飞的雏鸟。”

她调情般地捏了一下菲欧娜的指尖,迎着莉兹愤怒的视线,独自扶着门框登上马车。

“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全。”州管理者的女儿用拇指碰碰刚才被费岚恩揉捏的部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菲欧娜将费岚恩的地址转告给马车夫后邀请魔法师在她的身边落座,自己则坐在她的新朋友和莉兹中间隔开两人。费岚恩住在费恩州主城的贫民区。马车夫听罢,“啧”了一声,驱马继续前行。马蹄踩过怪物散架时留下的黄土,仿佛它和费岚恩的付出都不曾存在。

“所以说,你去费恩州做什么来着?”费岚恩坐姿十分随意地翘着二郎腿,手肘搁在窗口,指尖一下又一下毫无节奏地晃动着,“任何一个不讨厌魔法师的人都想逃离那个地方。”

菲欧娜没想到费岚恩还在挂念这个问题的回答。假如费岚恩觉得一个不讨厌魔法师的人去费恩州是件非常奇怪的、值得她反复询问的事,那教会的势力一定比她所想的更大,根基也更加牢固,只靠她一人恐怕难以完成使命。但倘若她的联姻对象是个可靠的人,再加上一些费岚恩这样对教会积怨已久的魔法师,或许……她没犹豫多久,就决定对费岚恩说出实情:“我是去订婚的。”

“订婚!?”费岚恩那双含着情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语调夸张地惊呼道,“你已经订婚了?这太可惜了!”

“为什么可惜?”菲欧娜疑惑地看着费岚恩,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反应如此之大。

费岚恩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只是惋惜地摇摇头,抿起艳红色的双唇,冲菲欧娜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她用手指卷起自己的马尾,漫不经心地说:“说到订婚,伊思尼奥家的小鬼头不就是要订婚了吗?听说娶的是个来自其他州的Omega,教会的老头子们还因为这件事和州管理者闹得很僵来着,现在这件事在费恩州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女性魔法师停顿一下,抬起眼慢悠悠问道:“这个Omega不会就是你吧?”

虽然伊思尼奥家和教会闹僵对贝里安家而言是预想中的有利局面,但听到费岚恩以谈笑般的语气指出她是罪魁祸首,菲欧娜不免还是有些尴尬。她感觉到右手边的莉兹动了动,便赶紧轻轻按住侍女的手,好奇地问道:“你认识戴弗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谁料菲欧娜的问话让费岚恩的表情一下子转变了。她瞬间收起原本慵懒妩媚的样子,冷冷勾起唇角移开视线,语气中带着不屑:“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戴弗·伊思尼奥?如果你真要嫁给他,那就更可惜了。那小鬼有用的事一点没做,桃色新闻倒能传千里,难怪都说伊思尼奥家快要没落了。不过想想也是,他还是个17岁的孩子,老话说‘男人有后劲,以后会成长的’,对吧?要我说,到这个年龄也没啥好长的了。他能当少管理者完全是因为生下来就有根Alpha的阴茎,而我打赌那玩意还没有女人的手指好用。”

阴……尽管被弟弟库斯特夺走州管理者继承权的菲欧娜很认同费岚恩的观点,但她从未听过如此粗暴直白的荤话,顿时被弄得满脸通红,连眼神都不敢落在费岚恩身上了。她旁边的莉兹更是尖声叫道:“你怎么能在小夫人面前如此粗俗?小夫人好心载你一程,你却如此冒犯她!”

费岚恩抬起眉,瞥了莉兹一眼:“我可跟你的小鸟儿夫人说过不要和我一起了,是她坚持要这么做的。”

“没事的,莉兹。”菲欧娜脸上的热意缓缓消退,她捏捏莉兹的手以示安抚。莉兹见菲欧娜完全不介意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气呼呼地转过头,靠在窗边闭眼休息。

关于费岚恩用词的小插曲过去后,菲欧娜的注意力很快转回了更关键的内容上。菲欧娜本就不对她的联姻对象抱有什么情感方面的期待,可假如戴弗是个不仅无用还会败坏名声的人,那事情就会难办很多。虽然一个不被民众爱戴的继任者能够衬托出菲欧娜的正面形象,但这也意味着她需要寻找更加有用的盟友。

“真的吗?”菲欧娜于是忧虑地向费岚恩求证,“是你亲眼所见吗?”

费岚恩哼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带过:“见过他一两次吧。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加入了学会的维克多·伊思尼奥还是嫁进了欧迪纳瑞亚斯家的艾斯黛·伊思尼奥,都比那小鬼头好多了。听说学会的人都还挺尊重魔法师的呢。可惜一个是Beta,一个是Omega,在Alpha面前就没有机会喽。”

菲欧娜对艾斯黛·伊思尼奥这个名字不太了解,但学会的维克多·伊思尼奥——戴弗·伊思尼奥的叔叔——她是久闻大名的。或者说,任何使用Omega发情期抑制剂的人都该记住他的名字。

在以前,抑制剂只能药如其名地起到压制情热的作用,用久了以后对Omega的身体伤害很大,甚至还会导致发情期紊乱。经由维克多改良后,新的抑制剂可以模仿出Alpha暂时标记Omega的效果,以更温和、更符合Omega生理的方式来抑制发情期。不仅如此,它的价格比旧抑制剂要低许多,这样贫穷人家也能够使用。

学识竟有可能让Omega摆脱需要依靠Alpha的命运。身为Omega的菲欧娜一度对此很感兴趣,甚至还阅读过维克多写的相关论文。文章用词晦涩又古板,本想和菲欧娜一起读的库斯特当时没看完两页就放弃了,可菲欧娜坚持了下来。维克多思路清晰、解释到位,除开一些她的家庭教师都不懂的专业名词,整篇论文她能看个八分明白。她一直惋惜自己没机会见这位学者一面,现在她为订婚而离开了学会所在的埃克瑟州,就更没机会了。

这一路上,未曾离开过埃克瑟州的菲欧娜同费岚恩讲了许多。费岚恩对她和戴弗见面的情况避而不谈,不过很乐意为菲欧娜讲解其他事情。菲欧娜从她那里得知怪物实际上也是分门别类的,刚才她们遇到的是黄土怪,想要战胜它就得集中攻击它身躯的中央。对魔法师而言,刺穿它的身躯轻而易举,若是普通人使用武器的话就得多尝试几次才能穿过它的表皮。除了黄土怪这样地面上的怪物外,还有少量水里游的和天上飞的。

费岚恩漂亮、有趣、不拘小节,还总是从她的视角说出一些菲欧娜从未听过的新颖观点(表达的方式也很新颖,有时就像……刚才那样),菲欧娜即刻喜欢上了她。和费岚恩交谈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在这段时间内她并不是贝里安的女儿,仅仅是菲欧娜而已。

马车很快将费岚恩载到贫民区,并在距离费岚恩的家里还有一段路程时在费岚恩的要求下停止前行。贫民区的房子很破旧,每一栋都是用灰溜溜的砖七歪八扭地砌起的,贝里安家浅灰色的马车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菲欧娜觉得聪明又健谈的费岚恩也并不属于这里,她应当生活在同她一样有着轻松氛围的地方。

“真的要在这里就下车吗?”她依依不舍地看着起身的费岚恩,“我们可以把你送过去的。”

费岚恩只是笑笑,下马车后随意地靠在窗口边,隔着车身和菲欧娜说道:“送到这里已经够了。要是让教会和伊思尼奥家知道你来过这里,还指不定会说什么呢,到时候麻烦的可是你。”

菲欧娜也知道现在该是她做回菲欧娜·贝里安的时候了。她垂下眼,问费岚恩:“那我还能来找你吗?”

“任何你需要的时候,小鸟儿。不过我认为你并不需要我的帮忙。”

从费岚恩的语气中难以听出她的情绪。女魔法师穿着她那身打过补丁的裤装,像初见菲欧娜时一样学着上层阶级的男性行礼,又冲她眨眨眼,才转身离去。费岚恩的身影逐渐和灰溜溜的房子融在一起,看不清了。

——

伊思尼奥家的宫殿位于费恩州主城最为繁华的中心。光是它的花园就几乎有半个贫民区那么大,四周种满了芳香四溢的花朵,与洁白却冷冰冰的贝里安家截然不同。为菲欧娜一行人拉开铁门的仆人一听是少管理者的未婚伴侣驾到,忙命人跑着前去通报。

马车的速度放缓下来,车厢一晃一晃的,随着马慢悠悠的踱步驶到房子前。菲欧娜端端正正地坐着,视线却悄悄地飘向窗外。伊思尼奥家的花园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女性雕塑,她身上缠着一条巨型的蛇,菲欧娜相信这位女性是梅安瑞·伊思尼奥。

梅安瑞·伊思尼奥是费恩州的初代州管理者,和萨兰·贝里安同是“开国12人组”的成员。“开国12人组”是当年泰拉国发现伊尼斯国(很显然,当时它还不叫这个名字)这片新大陆时派过来的18名殖民者中的12位,后来这12位英雄一同率领自己的子民摆脱了泰拉国的控制,自立为伊尼斯国。传闻梅安瑞和萨兰亦敌亦友,两个人见面就吵,在战场上的默契却无人能敌。而蛇则是伊思尼奥家的象征,正如狼是贝里安家的象征。

就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段路里,莉兹还在厉声教育菲欧娜:“小夫人,你真不该和那个粗俗的女人来往!要让夫人和先生知道,它们可是要生气的。”

“我知道了,莉兹。”菲欧娜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你讲了一路啦。”

“就是需要多讲几遍,让你长长记性才行。”莉兹严肃地道,“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埃克瑟州,看什么都新鲜。但是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着贝里安家,今后也会代表伊思尼奥家,你可不能让两家蒙羞。我不仅仅是来服侍你的,更是来监督你的言行的。”

莉兹的话语随着马车停下。菲欧娜被她说教得没了向窗外打量的兴致,此时见马车门被打开,有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向她伸出,没细想就搭了上去。

手套的布料薄且精细的,一摸就是上好的料子,菲欧娜几乎能透过它触碰到对方手心的温度。她提着先前战斗时被弄脏的裙摆下了马车,才注意到扶着她的人并不是她以为的管家或佣人,而是一个同她差不多年龄的少年。

少年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近乎黑色的墨绿短发被梳成三七分。他的眉眼间隐约带点充满吸引力的邪气,说是菲欧娜见过的最英俊的男性也不为过。连埃克瑟州公认长得好看的库斯特(菲欧娜本人并不觉得她的弟弟长得很好看)和他相比也不算什么了。菲欧娜的双唇动了动,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很荣幸见到你,小贝里安夫人。你不介意我称你为菲欧娜吧?”少年将菲欧娜的手带到唇边,柔软的双唇在菲欧娜的无名指上轻轻落下一吻,“我是戴弗·伊思尼奥。本来应该由管家来带你走走,熟悉一下宫殿的。不过我认为既然你是我的未婚伴侣,这件事就应该由我来负责,所以就代他来了。”

他就是戴弗·伊思尼奥?菲欧娜有些惊讶。她在来之前甚至没看过戴弗的画像,也并不知道她未来的伴侣竟长得如此好看。不过他可是那个戴弗·伊思尼奥,费岚恩口中无所作为又浪荡的男人。菲欧娜明白费岚恩那样口说无凭的描述是不能听信的,可警觉一些不会有坏处。戴弗·伊思尼奥究竟是否是个可靠的人还有待考察。

菲欧娜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优雅提起被弄脏的裙摆向戴弗行礼:“很荣幸见到你。那么,我也可以直接称你为戴弗吗?”

“当然可以。”戴弗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他伸出自己的前臂,菲欧娜会意地挽住她未婚伴侣的胳膊,同戴弗走入伊思尼奥家宫殿的大门,跟随少管理者前来迎接的仆人们则开始搬运菲欧娜带来的行李。

在观赏花园的时候菲欧娜就在想象宫殿内部是否也装修得像花园一般华丽了,然而在真的看到刻着浮雕的、金碧辉煌的墙面时还是不禁一愣。她踩着凹凸不平的瓷砖,鞋底难免在山柳兰的花纹上留下印记。或许她应该先换去沾着泥泞的裙衣再同戴弗见面,菲欧娜忽然意识到,如果让她的母亲知道这件事,贝里安先生一定会责骂她没给她的未婚伴侣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让你看见我这副不得体的样子真不好意思,”在戴弗带她走上楼梯时,菲欧娜礼貌地率先开口,为自己解释,“刚才来的路上发生了一些……意外,我还未来得及更衣。”

“无需在意。”戴弗停下脚步,他微微侧过身来看着她,语气爽朗地回应道,“人的外表是仔细打理就可以改变的,因此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戴弗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可菲欧娜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原来它们两个人在想同一件事。在戴弗带有明显试探意味的眼神中,菲欧娜微笑着昂首挺胸,坦然接受戴弗的打量。至少对方并非对这桩婚事毫不在意,说不定它们还有合作的可能性,只要戴弗能够与她站在同一立场上。她望进戴弗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暗自思索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后,戴弗见菲欧娜没有丝毫动摇之意,他才收回自己的视线,领菲欧娜沿楼梯继续向上走去,边自责地开口:“希望你没有因为那场意外受伤,菲欧娜。居然让你在如此疲劳的情况下参观宫殿是我考虑不周,请允许我带你去你的房间作为道歉,待下回你休息好了,我们再继续剩下的参观。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聊聊你在旅途中发生的事。”若非几秒前戴弗还在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她,菲欧娜几乎要相信他的这番自责是真诚的了。

       “那便依你所言。”她温和地笑笑,摆出不计较的姿态,闲聊般和戴弗讲起在费恩州边界遇到怪物的事。菲欧娜绘声绘色地形容着黄土怪的恶心之处,又说它们被一位魔法师救下,只略去了关于费岚恩的详细信息以及她们在马车上的交谈。说话期间,菲欧娜一直在用余光观察戴弗的反应,可惜戴弗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他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副微笑着认真倾听的表情,使她难以判断戴弗本人对魔法师的态度。

       不过菲欧娜并没有气馁。这只是菲欧娜和戴弗之间的第一次互相试探,往后还会有很多次。

-第六章- 【奥斯顿·法尔瑟斯】 【杰洛姆·费罗克斯】

“你说的那些关于杰洛姆的事……是真的吗?”奥斯顿手握银质刀叉,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小块蓝纹奶酪涂在新鲜出炉的黑麦面包上。三枝玫瑰酒馆——作为镇民们夜间寻欢作乐的场所——通常不提供早饭,但克莱德·特尔萨还是看在与奥斯顿多年交情的份上,破例允许他的儿时玩伴跑来酒馆和他一同用餐。

奥斯顿拿起面包咬上一口,黑麦面包被烤得微焦,正好配上口感浓郁辛辣的奶酪,要是能再来一杯麦芽酒就更完美了。仿佛是看穿他的想法般,克莱德擦干净手中的木杯,走到酒桶旁拧开阀门,浅金色的液体便从打开的小口中涌入木杯里。酒馆老板将盛满低浓度麦芽酒的杯子放在奥斯顿的餐盘边,靠在吧台上说道:“我向来是说谎更少的那个,奥斯。但我警告你,杰洛姆是个好孩子,别对他做不该做的事。”

“他这几个月都看到我就绕道走,就算我真的想做我也做不了。”奥斯顿喝着他的麦芽酒,心不在焉地说,“那‘孩子’还有把剑呢,你该担心对战斗一无所知的我才对。”

“你会没事的,只要你不惹事生非。我可不想和小时候一样给你善后。”

克莱德出生自奥伊诺州的特尔萨家,与奥斯顿和佩尔多莫家的乔安娜一同长大。男性Beta年近三十,五官温和端正,双肩略微下垂,蓬松的黄金色长发在后颈处束起。他身着象牙白色的开领亚麻衬衣,衣料的边缘被染成茶黄色,隐约露出上半片丰满的胸肌,前胸至下腹处则有三段十字形皮绳用以调整松紧。他先准备好给奥斯顿的早饭才拿来自己的份,隔着吧台在儿时玩伴的对面坐下。

“噢,克莱德。在过去的16年里你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我和琼,我们都对此十分感激。”奥斯顿对克莱德眨眨眼,学着戏剧表演者语调夸张地感慨。

克莱德对奥斯顿的那点伎俩了如指掌,他叹了口气,没好气地说:“省省吧,我才比你大3岁,担当不起这项殊荣。再说,你们中要是真有任何一人把我当父亲,当年就不会向我隐瞒真相了。”

“公正之神尤斯提提雅在上,我们连亲生父亲都瞒着呢,你比谁都清楚我们不能相信奥伊诺州的任何一只眼睛或耳朵。”奥斯顿听克莱德提及此事,瞬间收回那副故作姿态的样子,盯着杯中的麦芽酒喃喃,“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琼需要一个理由离开奥伊诺州,而我既不想结婚又想摆脱那些扰人的联姻请求,还有什么比订婚两年的未婚伴侣一拍两散更合适的借口呢?”

克莱德咬着黑麦面包,无奈地说:“所以你们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吵一架,然后她装作一时恼怒离家出走,你则装作依然思念她的样子拒绝所有请求。我想这个幼稚的馊主意是你出的。”

奥斯顿抓着酒杯,略长的、被精心打理过的指甲一下下地敲着杯沿,眼前浮现出乔安娜那双骄傲的眼睛来。噢当然,他曾热烈地爱过她,现在也爱她远胜它人,但他早就意识到那种爱与他对克莱德的爱并无区别,它更像是对一位亲近的姐妹、一位熟识的密友的依赖之情。实际上,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能力或必要去“浪漫地”爱任何人,对他来说情感远不如财富和利益重要。

沉默许久,奥斯顿才抬起头,缓缓开口:“但它成功了,就连最了解我们的你都没有识破,不是吗?而且我们本就有不同的观念和志向,这段婚姻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只是……稍微让事情变得戏剧化了些,以达到我们各自的目的。”

克莱德不赞同地挑起眉,反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和你有好结果?”

“这是一个不婚主义者问出来的话吗?你可没有资格催我结婚。”奥斯顿调侃地笑出声,又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开始回答克莱德的问题,“不过我希望那个人有用、有钱还长得好看。它要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却依然愿意待在我的身旁。”

“哼嗯,听起来像个白日梦。”克莱德喝了口麦芽酒,评价道。

“这正是我的意图。”奥斯顿笑吟吟地说。

酒馆老板就着蓝纹奶酪吃完最后一片黑麦面包,见奥斯顿也已用餐完毕,便站起身来收走好友面前的盘子和酒杯。他的酒馆非常忙碌,享用过早饭就该是做准备的时间了。他得清点库存和确认厨房的情况,赶在缺货前把东西都补齐,正午还要与他的线人见面,没时间和最近每天都游手好闲、带着克里斯到处乱转的奥斯顿耗着。

还未等他下逐客令,奥斯顿就颇为自觉地站起身,朝酒馆门外走去:“时间不早了,这个周末我要带克里斯去萨伊兰城中心——运气好的话杰洛姆也一起——不用等我吃早饭。”

“旅途顺利。”克莱德拿抹布擦着吧台,头也不抬地嘱咐道,“还有好好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别做任何蠢事!”

奥斯顿本来都站在室外了,听到克莱德的话语又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来,狡黠地笑道:“别担心,我是我们三个里面计算学得最好的那个,我从来不做‘蠢’事。”

酒馆门口挂着的风铃被奥斯顿开关门的动作弄得叮当响。从克莱德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消息的奥斯顿像凯斯林人一样轻哼起小调离开,他心里专注地盘算着什么,忽视了被风吹散的另一阵风铃声。

自奥斯顿来卡尔玛小镇后已过去数月,按季节来算即将入秋,气温却有愈发炎热的趋势,太阳在日之神索拉的掌控下晒得人心浮气躁。在北境出生并长大的奥斯顿从未经历过这般温度,他在与日之神索拉僵持一个月后屈服地放弃了精致华美的垫肩外袍,换上轻薄的绯红色灯笼袖衬衣。

长直大腿根的衬衣恰好盖住奥斯顿扁平的臀部,腰间则紧紧绑着根深棕色的宽皮带。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多锻炼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因此他的父亲没有执意让他习武,导致奥斯顿的身材在男性Alpha中称得上是细瘦。为了弥补这点不足,奥斯顿从不穿像克莱德那样露出前胸的衣服,每次都坚持把绑绳系至喉咙口。

他在阿尔特姆家的前门上敲了敲,爱丽莎很快就请他进屋并告知他“克里斯先生还在收拾包裹,而杰洛姆先生正在后院练剑”。面容精致漂亮的年轻男人温柔地谢过爱丽莎,惹得脸上有点点雀斑的少女面颊泛红。奥斯顿并非没有注意到,但他早就习惯了类似的视线和反应,便没有多在意。他快步穿过用餐间和会客厅,熟练地打开一扇门进入后院中。

阿尔特姆家的后院算是个小后花园,地面上铺满了柔软翠绿的青草,角落里放有一个能坐下两人的木质秋千,支干周围缠绕着葱绿的藤蔓。花园的四周则种满由阿尔特姆夫人亲自打理的花朵,炎热的初秋正是这些花盛开的时段,略显甜腻的香味充斥在空气中,令人心情轻快起来。这几个月里奥斯顿和克里斯走得很近,他的表弟告诉奥斯顿杰洛姆和克里斯正是在这片后花园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他们会在天气凉爽之时央求阿尔特姆夫人允许他们在花园里“野餐”,到夜间就肩并肩躺在草坪上仰望静谧的星空。

但此刻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站在花园中央舞剑的Omega少年。杰洛姆练剑时的身姿灵活敏捷,从不出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招,动作和性格同样干净利落。他总是身着款式简约的黑衬衣,就好像衣柜里没有其他颜色的衣服般,但奥斯顿不得不承认黑色确实是最适合他的。少年那张颇有异域美感的、五官深邃的脸本就足够吸睛,不需要更繁复的装饰。或许是实在过于燥热,杰洛姆也换上了开领款式的衬衣,奥斯顿能隐约透过剑影看到他胸前结实精瘦的肌肉。

若是真的让杰洛姆战斗,他或许会是在敌人反应过来前就能让对方一击毙命的类型。奥斯顿安静地站在旁边观察,嘴角无意识向上浅浅勾起,直到杰洛姆看起来快结束时才迈步朝双手持剑的少年走去。

杰洛姆的练习实在算不上顺利。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十指般熟悉自己手中的剑和菲卡教给他的招式,可近些日子总是静不下心来。太多的事情占据着他的脑海:炎热的天气、和奥斯顿变得过于亲密的克里斯、意图不明且坚持不懈来打扰他的奥斯顿、逐渐脱离他预想和掌控的“平常日子”、毫无消息的欧迪纳瑞亚斯家、即将到来的成年礼、炎热的天气、过于甜腻的花香、花香中夹杂着的薄荷味……

心烦意乱的少年紧握着剑,泄愤般狠狠向身后砍去,却在闻到熟悉的信息素时惊讶地睁大双眼,赶忙停下手来。剑尖恰巧对着奥斯顿的脖颈,只要再往前几公分就能刺穿他的喉咙,然而被剑指着的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完全不担心会受到伤害。这都是奥斯顿·法尔瑟斯的错!杰洛姆紧皱起眉,“啪”得收回手,暗自骂道:要不是被这个混蛋扰乱心弦,以自己的感官灵敏程度根本不可能等人靠近才注意到。

“剑可不长眼睛,法尔瑟斯先生。”他不满地警告对方道,“要不是我及时停止,你可能已经死了。”

“但我还活得好好的。上午好,杰洛姆。”奥斯顿笑着冲他眨眨眼。

杰洛姆没有回应奥斯顿的话。停下练习后他才忽然感到格外燥热,便把剑收回鞘中,解开绑在腰带上的手帕,擦拭自己脸颊和脖颈上因练剑流下的汗水。过去好一会儿,他才干巴巴地说:“克里斯在他的房间里,你找错地方了。”

“我是来找你的,”奥斯顿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相信克里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这个周末打算去萨伊兰城中心度过,因此希望你能和我们一同前去。那里有很好吃的焦糖曲奇,我想你会喜欢的。”

“告诉过”,噢,他当然这么做过!克里斯总是事无巨细地将每次和奥斯顿的出行兴致勃勃地转述给杰洛姆听。隔壁镇的集市、城中心的吞火表演、舞会上奥斯顿请他跳舞……这些向来是克里斯和杰洛姆同做的事,现在却被奥斯顿抢了去。

更令杰洛姆不舒服的是哪怕他每次都表示拒绝,奥斯顿也总是想要邀请他一同前往,就好像他真的把杰洛姆当作他的“弟弟”。杰洛姆习惯于被它人当作克里斯身边的影子,他不想也不愿被注意到,礼物、邀请和笑容落在他的眼中便成为奥斯顿施舍的好意和有所图谋的甜头。他不想要那些东西,也不想和奥斯顿有任何牵连!他想要原先再熟悉不过的、普通但可以预测的生活。

刚才练剑时的怒火本就没有完全散去,现在奥斯顿抛出的橄榄枝更是火上浇油。杰洛姆被炎炎烈日照得头晕目眩,他冲动地抽出佩剑,在奥斯顿还反应过来前就迅速移到他身后。剑客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奥斯顿的上臂,用力得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另一只手则将剑刃抵在奥斯顿的喉咙口。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完全不会战斗的奥斯顿抓不住反抗的最佳时机,只好拼命昂起下巴,让脖颈离危险的武器远一些。这是他第一次离杰洛姆近到能闻见对方身上散发出的信息素,带有攻击性的气味在瞬间包裹住奥斯顿的全身,像针一样穿过皮肤上的毛孔朝他体内扎去。那是股辛辣呛鼻的香料味,令奥斯顿瞬间想起唇齿间略苦的红辣椒粉。

“你想要什么?”杰洛姆微微侧头,温热的嘴唇贴在奥斯顿耳边恶狠狠地低语,“你他妈的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锋利的剑刃几乎要割开奥斯顿白皙的皮肤。杰洛姆感觉到Alpha在他的掌控下轻轻一颤,类似于复仇的快意顿时向他袭来。早就该这么做了,他心想,让这个细皮嫩肉的商人吓得屁滚尿流然后逃回奥伊诺州去吧。然而奥斯顿从来不会随杰洛姆的愿,怒气冲冲的剑客听到“细皮嫩肉的商人”喉咙口发出一声轻笑,说话时语调几乎平稳如常:“放轻松,杰洛姆。这只是一个对你的邀请,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是吗。”杰洛姆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只是稍加大手上的力气,利落地用剑在不会危及到奥斯顿性命的地方轻轻划开一个口子,并毫不留情地示意对方如果他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下一个划开的部位就不会让奥斯顿这么轻松了。

果不其然,奥斯顿的呼吸变得急促。商人敛去笑容,温和诚恳地说道:“拜托了,我没有不好的意图。也许我们可以把剑放到一旁,试试心平气和地说话。”

他吃力地抬起手臂,细长的手指攀上杰洛姆握着剑的手。杰洛姆以为奥斯顿终于打算试着反抗一下了,大脑立刻转动起来,思考该如何将菲卡的训练转变为实战。嘴上把“心平气和”说得好听,结果还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现在终于暴露出来了吧?杰洛姆得意地心想,他要给这家伙一个令人铭记的教训,但又不至于真的把他伤成残废。

但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的Alpha只是将微凉的掌心覆上杰洛姆的手背,用指腹轻轻磨蹭着他的手指。这触碰几乎是一个安抚。杰洛姆看不到奥斯顿的脸,脑海中却忽地浮现出奥斯顿那夜里曾有过的那个不带笑意的、只含有关心的表情,彼时奥斯顿在用手轻拍杰洛姆的背部,询问他是否还好。

那个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奥斯顿牵起他的手腕、将坦桑石塞进他手中的回忆。杰洛姆飞快地松开奥斯顿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奥斯顿是某种他避之不及的毒物。后者则心有余悸地摸摸刚才被划到的地方。只有几丝血红艳艳的落在他的指腹上,杰洛姆没下狠手,这顶多算是个小小的皮肉伤。

他用袖口按着伤处,转过身面向杰洛姆。年轻的Omega正往裤子上擦去剑沾到的血,感受到奥斯顿的视线,他抬起头对奥斯顿怒目而视:“省省吧。人总是想要些什么。赠送者渴望回礼、爱人者渴望被爱、再甘于献身的圣人也是为了得到片刻或永恒的安宁才有所行动,不可能有人不求回报。就算讨好我你也不会有任何收获,你之前给我的那块石头我没动过,你拿回去吧。”

杰洛姆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紧抿起双唇,露出“不会再和你多说一句了”的表情。他盼望着奥斯顿能应一声“好”,然后他就可以把那块烫手的石头丢回给奥斯顿,达成两个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共识。

杰洛姆已经受够了这几个月的折磨,他越是想要躲开、想要远离,奥斯顿就越积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和生活中。警惕、怀疑、愤怒、厌恶……于此同时他又迫切地想撕开对方虚伪的面具,窥探他真实的想法和模样。这种复杂的情感一日比一日强烈,逐渐把他的思绪搅得一团糟。杰洛姆作为控制系魔法师最讨厌陌生的、无法掌控的感觉,他的直觉告诉他避开奥斯顿以及这种情感才是明智的。

可惜无论是祈祷命运之神法图姆斩断两人之间的牵线、还是希望已逝的父亲留给他的护身符保护他,都没有起半点用处。奥斯顿弯起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认真回应:“请留着它吧,那是我给你的赔罪。就像你说的,我确实有所企图。但我向誓言之神朱拉门图发誓,我所渴望的只有你能愿意和我同行。”

杰洛姆双手抱在胸前皱起眉,以审视的姿态看着奥斯顿。两个人僵持一会儿,奥斯顿败下阵来,垂下眼诚恳地补充:“还有原谅我最初的冒犯。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并不好,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我对女性和Omega没有偏见,但假如我无意间说错话,我希望你能够指正我。”

年少者还是没有开口,并试图用他锐利的眼神逼出更多奥斯顿藏在肚子里的话语。可惜奥斯顿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真诚,似乎是真的没有内容要添加了。杰洛姆于是嘲讽地扬起唇角,没好气地说:“誓言之神朱拉门图一天得收到多少个像这样虚伪的誓言!这些信手拈来的话语,难道真的有人遵守了吗?我看神早就不在了,否则怎么可能在听到这么多谎话以后还能忍住什么都不做。誓言如何、承诺又如何?只要一天说谎话不会实质性受罚,那谎言就永传于世。”

说罢杰洛姆转过身,不管奥斯顿到底怎么回应,他都打算进屋去把那块石头拿过来,然而他的手腕忽地一重。杰洛姆回过头,发现奥斯顿白皙又修长的手指正圈着他的。少年皱紧眉头盯着这只看似柔软无力的手,挣扎的时候不禁放轻了力气,结果没能甩开。

他不爽地咬着牙,刚想骂对方一顿,就听奥斯顿说道:“假如当下我说的是谎话,那我的性命便由你处置,像刚才一样。这样......你可以相信我所说的是实话吗?”

什么!?操。杰洛姆震惊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先在心中爆了句粗。这人难道是个疯子不成?有哪个正常人会为了辩解一个誓言是实话就把性命交到不熟的人手里!还是说,他此刻拼命地想要证明他是个“诚实”的人,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杰洛姆觉得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他倒是要看看“诚实”的奥斯顿会给出个什么答案。他扬起下巴,冷笑着顺势问道:“好啊,那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想对克里斯和阿尔特姆夫人做什么,为什么你先前从未找过它们?为什么你家门口挂的是特尔萨家的牌子?为什么要从奥伊诺州突然搬来凯斯林州?你是同性恋而且喜欢克里斯?”

奥斯顿先前格外认真地听着杰洛姆的提问,结果在听到最后一句问话时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在杰洛姆警告般的目光中努力收起笑意,严肃地回答他:“如果我喜欢他,那我就不会邀请你同行了。不,我和他不是这种关系,我只是想和刚认识的表弟亲近一点,仅此而已。”

秋风徐徐拂来,吹散了先前两个人之间紧张的气氛。奥斯顿轻抿双唇,继续解释道:“我并没有在自己的生母身边长大,甚至直到几个月前才被告知我的生母另有其人。但当我得知真相时,她已经去世了。我想,或许和熟悉她的人多走动一下,可以了解更多关于她生前的事,因此才会想接近苏珊姨妈和克里斯并且搬到凯斯林州来……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吗?至于为什么住在克莱德的房子,是因为我来的时候太匆忙、太迫不及待,来不及购置房产,他就说将他空置的房子转卖给我。如果你早些愿意跟我同行,就会发现现在门上挂的是法尔瑟斯家的牌子。”

杰洛姆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时没有说话。他知道奥斯顿就算再虚伪、再满口谎言,此时说的也一定是真话。因为杰洛姆听到他的话语时不禁想起了菲卡、尼可拉斯·霍丁顿、还有洛克桑魔法师公会里其他曾与浮雷妲相识的魔法师们。它们认识浮雷妲的年头都没有杰洛姆的年龄大,可哪怕能从它们口中听到一句关于浮雷妲的话语,杰洛姆都会觉得自己离已逝的母亲近了些。

半晌,杰洛姆才哑着嗓子说:“抱歉,我先前不知道你的母亲去世了。”

“我才该道歉,听说你的母亲也……”奥斯顿轻声道,“这表示我们和好了吗?”

这个得寸进尺的问题来得太突然,杰洛姆皱起脸,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对奥斯顿依然谈不上有好感,可杰洛姆再明白不过失去母亲的痛苦和对真相的渴望了。再说,哪怕奥斯顿看起来虚伪得令人反感、一开始还轻浮地向他搭话,他也不该因为一时冲动就攻击对方。于是杰洛姆含糊地“嗯”一声:“不过这不代表我完全相信你所说的了。你的命和那块石头也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收不起。”

“‘那块石头’叫坦桑石,全称是坦桑奈特。”奥斯顿温和却毫不退让地说,“我坚持希望你收下它,因为寄托其中的祝福是真挚的,它同时也代表了我想要‘补救’的决心。如果你还感到过意不去,就请和我们一起去萨伊兰城吧。”

杰洛姆抿了抿薄唇,沉默着思考许久才抬起头,认真望向奥斯顿的眼睛回应他的邀请:“我知道了,但只是因为我正巧去城中心有事而已,没有下次。现在跟我过来,我帮你把脖子那里包扎一下。”

杰洛姆的双眼果然清澈透亮得像是坦桑石,恐怕心灵和思想也是如此。他表弟的朋友似乎敏锐得超乎想象,要不是奥斯顿刻意用亡母引起杰洛姆的共情,恐怕对方会越问越深。奥斯顿跟在杰洛姆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少年的背影忍不住微笑起来。当然,关于亡母的部分奥斯顿没有说谎,但不说谎并不代表毫无隐瞒——若是让杰洛姆知道奥斯顿确实另有企图、且这个企图与他本人息息相关,这个魔法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第七章-

【奥斯顿·法尔瑟斯】

【杰洛姆·费罗克斯】

卡尔玛小镇坐落于萨伊兰城边缘,和城中心不算太近,用过午餐后奥斯顿便在镇上租来辆马车。这辆四轮的轻便马车仅能坐下四个人,车身由深棕色的木板搭建而成,头顶上有个弯蓬替马车内的人遮风挡雨,车身内部的长凳上还放着几个已然褪色的破旧坐垫。克里斯一落座就兴奋地将杰洛姆拉到自己身边,最年长的奥斯顿见状笑笑,识趣地坐在这对儿时玩伴的对面。

前往城中心的路途中,奥斯顿装作撩开浅黄色布帘、观赏沿途景观的样子,实际上一直悄悄留意着对面的情况。他猜想起初克里斯和杰洛姆在谈论自己,因为他们时不时向他投来或好奇或警惕的眼神,后来二人窃窃私语的话题才逐渐变成其他内容。杰洛姆在奥斯顿的余光里露出他未曾见过的表情——一直板着脸的少年时而温柔地微笑着,时而又看上去有些气恼,再加上他微微泛红的面颊和先前对奥斯顿的质问,奥斯顿即刻明白了杰洛姆对克里斯的感情。

年长者垂下眼,左手无意识地在另外二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触摸着脖颈上的纱布。方才剑客带他进入自己的卧室,熟练地从床底拖出一个小皮箱,里面装着镊子、纱布、蜂蜜和一些草药。杰洛姆让奥斯顿坐在他的床上(“你让一个Alpha坐在你的床上没问题吗?”“要是有不满你可以现在就滚出去。”),先是擦去皮肤表层渗出的鲜血,又在伤处抹上蜂蜜防止感染,最后才拿起干净的纱布卷剪下一小段。他包扎的手法粗糙极了,米白色的纱布歪歪扭扭地缠绕在向来重视外表的奥斯顿脖子上,杰洛姆还报复性地(至少奥斯顿觉得他是报复性地)给他在颈侧打了个夸张的蝴蝶结,可奥斯顿并没有将它拆开重系。

凯斯林州的路面不如奥伊诺州的扁平又整齐,马车颠簸着,摇摇晃晃地停在一座看起来不起眼的白房子前。白房子看起来破破烂烂,一部分墙皮早已剥落,露出内里深棕色的砖头来,显得斑斑驳驳、可怜兮兮的。挂在门上的牌子也东倒西歪,根本看不清上面刻着什么字。杰洛姆和克里斯道别后便下了马车,并许诺他办完事会来旅馆找他们吃晚饭。

“在小鹿与大米旅馆。”奥斯顿嘱咐他,“如果太远的话叫辆小马车过来,我帮你付费。”

先前丰富又生动的表情瞬间从杰洛姆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冲奥斯顿皱起眉,丢下一句“不用”后快步走进屋内。“我帮你付费”?他把自己当什么,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吗,还是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金贵得不会走路?杰洛姆面色不善地摔上洛克桑魔法师公会的门,将奥斯顿的视线阻隔在外面。错怪奥斯顿·法尔瑟斯对阿尔特姆母子心怀不轨固然是他的问题,但杰洛姆并不打算和他变得比原先更亲近。他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很难说上来,只能继续保持警惕。

杰洛姆捏捏自己的鼻梁,冷静一些后沿着走廊向公会内走去。洛克桑魔法师公会总部并不大,专门用于保存行动记录以及颁布赏金任务,大多数魔法师办完事就会离开,只有少部分留下来保护资料和应对紧急事件。相比起公会破破烂烂的外表,它的内部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地面用红褐色的木板铺成,一踩就响起“吱呀”声,彰显出它的年代久远,几盏油灯挂在泛黄的墙面上照亮前方的道路。两位杰洛姆未曾见过的魔法师并肩走来,朝他礼貌地点点头,杰洛姆也有学有样地颔首致意。

他第一次来这里时还不是魔法师,理论上并没有进入魔法师公会的资格,但那时浮雷妲受了用魔法都难以医治的重伤,命在旦夕之刻只希望能最后见自己的独子一面。他跪在床边握住母亲粗糙的双手,费力将耳朵贴向她的双唇,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这位已不再亲近他的魔法师声音很轻,杰洛姆最终只听到她用虚弱的气声说出三个字:“……我爱你。”

浮雷妲死后的记忆变得很模糊,杰洛姆只记得自己面上流满滚烫的泪水,像野兽般拼命嘶吼着,想让死亡之神莫力托尔把他的母亲还回来。待他在病床上睁眼后,菲卡(将他接去魔法师公会的女人,也是他母亲的密友)才告诉杰洛姆他受到母亲死亡的刺激,毫无征兆地觉醒了控制系魔法师的能力,险些失控弄死负责治疗浮雷妲的魔法师。最后还是两位成年魔法师联手才制住了暴走的小杰洛姆,没让他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杰洛姆的母亲给她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一大笔钱财,她的爱剑“狼爪”,一封她亲笔写的信,和一本笔记本。浮雷妲在信中简单解释了她近些年不再去看望杰洛姆是因为不希望他被牵扯进她身处的危险中,又说在杰洛姆成年或结婚前钱财和“狼爪”分别交由阿尔特姆夫人与菲卡保管。

信中没有提及的笔记本则是杰洛姆和菲卡在整理遗物时找到的。年幼的孩子解开绑在羊皮封面外的细绳,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期望在里面看到更多母亲留下的痕迹——然而印入眼帘的是红得刺眼的字,羊皮纸上还散发着浅浅的血腥味。“复仇复仇复仇复仇……”“欧迪纳瑞亚斯家族欧迪纳瑞亚斯家族欧迪纳瑞亚斯家族……”这两个词以古怪和扭曲的方式被书写在一起,看得杰洛姆胆战心惊。

他颤抖着双手往后翻阅,想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发现几乎一整本笔记里都是相同的内容,只是每隔几页这两个词书写的方式就会有变化。直到翻至最后几页他才看到一个以截然不同的书写方式被重复记录的新名字,“艾莱里珂·欧迪纳瑞亚斯”。当时杰洛姆并不明白这杂乱的笔迹意味着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本笔记本必须留在自己手中。所幸菲卡看到他手中的物件只是说:“这是浮雷妲的宝贝笔记本,她从不让别人看里面有什么。你拿着吧。”

自此他开始拐弯抹角地向阿尔特姆夫人打探起“复仇”和“欧迪纳瑞亚斯家族”的含义。阿尔特姆夫人以为他在看戏剧时注意到这个词,便耐心地和他解释什么是“复仇”,可当他讲起“欧迪纳瑞亚斯家族”时她立刻变了脸色,以未曾有过的严肃模样命他“不要再提这个姓氏”。他也暗地里向镇上的人打探过,可惜就连“万事通”克莱德·特尔萨先生都只是摸着他的脑袋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你打听这个有什么用,那我就不能告诉你”。

杰洛姆把笔记本藏得很好,没让任何人知道其中的内容,作为转移注意力的手段,他主动要求跟菲卡习剑,好让“狼爪”将来在他的手里有用武之地。复仇的种子已经在杰洛姆心中埋下了,线索的缺乏只让他愈发想要离开这个小镇。

走过走廊后就是洛克桑魔法师公会的大堂,一些日光透过二楼的玻璃窗,照入灰暗的室内。洛克桑魔法师公会在每季之首都会开一次例会,其余时刻则冷冷清清的,只有开会用的木椅围成一个大圆圈放在大堂中央。严格意义上杰洛姆并不是洛克桑魔法师公会的成员,只是托了母亲的福他才能作为“编外成员”进入这里,因此他从未参与过每季的例会。

椅子圈的后方是公会的前台,那是张深棕色的高桌,高桌的外侧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让人完全看不清后方是什么情况,墙上则挂有一副巨大的画像,画像上端的两侧挂着散发出昏黄光芒的油灯。杰洛姆从两把椅子间穿过,坐在前台的矮个子男性魔法师一听到动静就从羊皮纸堆里抬起头来,熟络地招呼他:“费罗克斯先生,找菲卡夫人?请稍等。”

杰洛姆点点头,双臂撑在高桌上等对方把菲卡喊来。没过多久他就有些不耐烦地踩起脚下的木地板,第无数次抬头打量挂在墙面上的巨大画像打发时间。画像上是一位温柔微笑着的女性,她穿着轻薄的嫩绿色纱质长裙,头顶上戴有柳叶编织成的头冠,金色画框的底端写着洛克桑魔法师公会的信念:和谐、平等、互助。

菲卡告诉过杰洛姆这位女性是生命之神维塔在世间的化身。传说日之神索拉和月之神卢纳为感谢祂对创世的付出,允许祂选择24位宠儿,并赠予它们魔法的能力。生命之神维塔选择了6位矮人类、2位人鱼、6位精灵和10位兽人,那便是最初的24位魔法师。后来有部分矮人类的后代从泰拉国迁移至伊尼斯国演变为人类,这才有了现在散落在各地的魔法师们。魔法师共分为预知系、治疗系、控制系、攻击系、召唤系和加强系这几类,它们的后代未必也是魔法师,但它们的祖先中一定有至少一位魔法师。据说直到上纪元末,魔法师们还都能听见生命之神维塔的声音,然而这段现在传说已不被教会认可了。

那些祭司认为魔法师们只不过是受到诅咒的异类。

“生命之神维塔在上,”没过多久,菲卡嘶哑的声音就从杰洛姆身后传来,“我以为给你的剑开刃能让你消停一会儿,小子。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

他的剑术老师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女性Alpha,常年穿着裤装的她总是利落地将自己的黑发盘起,因为“披着头发不方便,短发又不好看”,鼻梁上还有一道往日战斗时留下的伤疤,显得凶悍无比。杰洛姆初见她时她就维持着这样的造型,十年后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发间的白丝和额前的皱纹增多了。

据说菲卡曾是庆典上的吞火和舞剑表演者,闲暇时间则靠赏金任务大赚一笔,待上了年纪就专门留守在公会总部管理任务的颁布。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杰洛姆的坚持(“简直是死缠烂打,好吧小子,就让我看看浮雷妲的儿子有什么本事。”)下教授他剑术。

“我想,或许和熟悉她的人多走动一下,可以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奥斯顿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响起,但杰洛姆不得不承认这正是他所想的,或许也是他们二人唯一的共同点。他不爽地撇撇嘴,将自己的来意告知菲卡。

“不不不,我怎么说的?”菲卡挑起眉,手掌在杰洛姆的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下,“没有‘狼爪’,没有你母亲的事,除非你满18岁或者……”

“或者我结婚,你说过很多遍了。”杰洛姆翻翻白眼接道,“还有不到半年我就到18岁了,这段时间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因为从17到18岁的那一个晚上就突然有什么变化。为什么不能现在告诉我?”

菲卡重重叹出一口气。她看了一眼坐回前台的矮个子魔法师,搂着杰洛姆的肩膀把他拉到旁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妈妈不希望你被牵扯进那些事里,我也答应过她在你成年之前要护你周全——除非你有个伴侣来管制你,那代表你不再是我责任的一部分了。但在那之前,不行。”

人不可能一夜间成年,但年满17的他已经可以结婚了。假如结婚的话……杰洛姆竟有一瞬间在认真考虑这个选项的可能性,然而每个人都知道对Alpha和Omega来说结婚就意味着标记:标记者(通常是一名Alpha)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被标记者(通常是一名Omega)的情绪以及控制它的行为。一想到自己将会被另一个人控制,杰洛姆就胃里恶心得想把午饭呕出来,更别提他根本没有能结婚的对象。

杰洛姆恼怒地皱起眉,反驳说:“没有人能管制我。”

“看到了吧?这正是为什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那些事。”菲卡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太了解你了,杰洛姆。你倔强、冲动、没有耐心,你会在完全没把事情搞清楚的情况下就做出选择,就像浮雷妲一样。要是没人能制止你,把事情告诉你只会害了你。”

“我……”杰洛姆差点脱口而出说“我绝对不会,你不相信的话我就向誓言之神朱拉门图发誓”。可早些时候他自己嘲讽奥斯顿“誓言无用”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于是只好把话咬碎了吞回肚子里,转而说道:“只告诉我一部分也不行吗?或者告诉我欧迪纳瑞亚斯家的事。”

菲卡双手插着腰,杰洛姆双手抱在胸前,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互看半天,菲卡才妥协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叹了口气说道:“我对它们算不上熟悉,只知道欧迪纳瑞亚斯家是奥伊诺州的州管理者,而且是反魔法师派,所以奥伊诺州的立场才会是反魔法师州。据说它们家以最初的州管理者雅丽丝·欧迪纳瑞亚斯的三个孩子为首,分为三个分支:凯普、蒙纳特里和弗林,凯普分支是现在的州管理者。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那个家族有这么大的执念,据我所知浮雷妲和它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杰洛姆闻言,怀疑地皱起了脸。浮雷妲和欧迪纳瑞亚斯家怎么可能毫无关系?那本笔记本的封面内侧分明用血液写着“浮雷妲·费罗克斯”的名字,他也见过母亲的字迹,那些内容毫无疑问出自浮雷妲之手。这是否说明菲卡并没有那么熟悉浮雷妲,或者他的母亲向他人隐瞒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深入思考,菲卡又说:“还有一件事……一些风声,我必须得提醒你。”

——

奥斯顿和克里斯在小鹿与大米旅馆的房间内放置好行李,到附近闲逛打发等待杰洛姆的时间。闲逛期间奥斯顿从表弟那里得知杰洛姆刚才去的地方是魔法师公会,杰洛姆定期会去那里向菲卡学习剑术。克里斯曾多次央求杰洛姆带他进去看看,可杰洛姆摇摇头,抱歉地告诉他:“只有魔法师才能进入公会。”

表兄弟二人逛到天边泛起亮眼的橙红色才回到旅馆一楼准备享用晚餐。当下正是饭点,人们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想要在抢到张能和旅伴同坐的圆木桌。由于奥斯顿先前用银币和旅馆老板打过招呼,老板特地为他们留了近门的好位置。克里斯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询问起侍者旅馆的拿手好菜,而奥斯顿一直盯着门口的动静,杰洛姆没注意到他们的身影。

待魔法师姗姗来迟,香味四溢的脆皮烤乳猪已经被热情好客的侍者均分为三份了,许些亮晶晶的油脂顺着肉的纹路流下来,滴到餐盘上。这对表兄弟的餐盘边各放有一杯麦芽啤酒,杰洛姆的位置上则是一大杯苹果雪梨汁,因为他还没满能够喝酒的年龄。

克里斯啃着撒了黑胡椒的猪蹄,眼巴巴地问在他身边坐下的好友:“怎么样,今天魔法师公会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你一定要在法尔瑟斯先生面前问我吗?这下倒好,他也知道我是魔法师了。”走回旅馆来的杰洛姆没好气地瞟了克里斯一眼,用搁在脆皮烤乳猪边上的夹子拿起一块肉,放进自己的餐盘里,“他是从奥伊诺州来的,说不定是个反魔法师派,正图谋着要害我呢。”

年轻的魔法师依旧话不饶人,但杰洛姆此刻的语调并不带有攻击性,而是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奥斯顿猜想,杰洛姆态度的转变或许与对方确定他对克里斯并没有“超过表兄弟的感情”有关。这是个好迹象,奥斯顿希望它保持得越久越好,至少保持到他需要的时刻。

于是弗蕾达·波伊尼泰特的独子微笑着解释道:“虽然我本人不是魔法师,但我身为魔法师的后裔,绝不会做出不利于你们的事。”

杰洛姆歪着脑袋意味深长地“哼嗯”一声,听上去并不完全认可奥斯顿的说法,但也没有对此做出更多评价,只是回答起克里斯先前的提问:“没有有趣的事,但她确实告诉了我一些消息。‘风声’,用她的话来说。”

奥斯顿见杰洛姆不再理睬他,心中了然接下来是这对儿时玩伴单独交流的时间,便没有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他自顾自叉起一块烤得脆嫩的猪肉,裹上浓郁的芝士酱刚准备往嘴里送去,不料杰洛姆忽地又转过头对他说:“你要不要听?要的话靠过来。”

“我也能听吗?”奥斯顿手一停,受宠若惊地看着向来排斥他的杰洛姆。

不太对劲,这已经不在好迹象的范围内了,用“好得过头”来形容才比较合适。奥斯顿不禁开始怀疑杰洛姆是否察觉到了什么。不,不太可能,他飞快地打消自己的想法,没有人能察觉到尚未成型的计划,更何况据他所知杰洛姆的天赋是“控制系”而非“预知系”。

杰洛姆见奥斯顿半天没有反应,耸耸肩道:“不听就算了,我跟克里斯说。”

“我要听的。”奥斯顿生怕杰洛姆反悔,赶紧冲他笑笑,放下叉子朝二人靠近些。

魔法师翻了个白眼,谨慎地抬起头环视一圈嘈杂的旅馆,确认没人在意他们这桌的谈话后才压低声音,同另外两个人说:“‘风声’说最近凯斯林州有几起魔法师失踪案,但因为不想引起慌乱所以大多数都被瞒下来了。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反魔法师派的作为。”

奥斯顿若有所思地做出判断后放下心来:这只是猎人设下的小陷阱,对方大概想借此谈话试探自己,仅此而已。这个试探是关于他的立场,还是关于反魔法师派的欧迪纳瑞亚斯家,亦或者两者皆有?杰洛姆当然想这么做——不是什么凯斯林人都会向克莱德打探“欧迪纳瑞亚斯家族”的消息的,奥伊诺州对它们来说太过遥远,它们根本不感兴趣。再加上杰洛姆本人是魔法师……奥斯顿很难不认为杰洛姆和欧迪纳瑞亚斯家有一些私密的关系。

古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奥斯顿丝毫不关心那具体是什么“私密的关系”,他只关心杰洛姆·费罗克斯是否是一把趁手的、可利用的剑。

“凯斯林州,为什么?凯斯林州是个中立州,”克里斯皱起眉严肃地思考,“要作案的话岂不是在反魔法师州更合适?”

“中立等于不支持,不支持等于反对。”魔法师昂起下巴反驳说。

奥斯顿能感受到杰洛姆看似在和克里斯说话,视线却一直流连在他的身上,好似在催促他开口。年轻男人不想拂了杰洛姆难得的好意,便悠悠开口接下这个试探:“我会说中立代表在这件事影响到自己的利益之前不站边。比如我问你,洛姆达州和迦提刻州长期处于战争中,你希望哪个州获胜?”

克里斯迷茫地眨眨眼:“不知道……我哪个州都没有去过,也不了解,它们对我来说都一样。”

奥斯顿像一步步引导无知的小孩那样接着问:“现在,假如你是迦提刻人,你会希望哪个州获胜?”

“洛姆达州。”还未等克里斯做出任何反应,坐在他身边的杰洛姆就面色不善地抢答说。

“因为迦提刻州是反魔法师州。”奥斯顿的视线和故意唱反调的杰洛姆交织在一起,嘴里却依然克制着笑意教导自己的表弟,“看,这就是我的意思。况且,中立州并不意味着生活在那里的人全都是中立派,比如杰洛姆很显然是支持魔法师的。”

杰洛姆挑起眉,双手抱在胸前挑衅地瞪向奥斯顿,倾身朝椅背靠去:“那从反魔法师州来的法尔瑟斯先生是哪一派?”

魔法师蓝紫色的双眼中又一次流露出捕猎者般的、仿佛要将他钉在墙上的眼神。可惜,奥斯顿已经变得不再会为此感到紧张了,甚至能从那带有攻击性的怒视中获得一些隐秘的快意。毕竟这意味着杰洛姆没有理由、也无法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于是举起双手从容作出投降状,格外认真地说道:“你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杰洛姆。假如我真是反魔法师派,何必千里迢迢来到凯斯林州追寻母亲的踪迹呢?若非奥伊诺州的反魔法师政策,我不会到24岁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个魔法师。阿尔特姆夫人说你的母亲也是魔法师,我相信你一定比其他人更能理解我的心情。”

杰洛姆当下没再说什么,只是抓起木杯的把手猛灌一大口苹果雪梨汁,闷头吃起烤乳猪来,不过奥斯顿能从对方次日的态度中看出杰洛姆接受了他的说辞。他们三人在萨伊兰城中心度过了三天两夜,期间奥斯顿细心照顾着表弟和他的朋友,带他们四处游玩、逛周末集市和参观表演。杰洛姆和他的关系在这三天内明显缓和许多,甚至能从奥斯顿给他买的焦糖曲奇里拿出一块递给奥斯顿分享,后者也乐于接受。他们中最开心的还要数克里斯,他先前就希望这两个他在意的人能和谐共处,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

然而,奥斯顿租来的马车刚刚进入卡尔玛小镇的区域内,一句闲言碎语就从路边飘来:“唉,你说那个魔法师失踪案真的是克莱德·特尔萨干的吗?我总感觉他不像那种人啊。”

-第八章- 【奥斯顿·法尔瑟斯】 【杰洛姆·费罗克斯】

“唉,你说那个魔法师失踪案真的是克莱德·特尔萨干的吗?我总感觉他不像那种人啊。”

这句毫无依据的话轻飘飘地落进奥斯顿的耳中。克莱德的多年好友皱起眉来,悄悄看向坐在对面说笑的克里斯和杰洛姆,见两个少年正激烈讨论着刚看完的马戏团表演,似乎都没有听到被风吹来的话语,他才松一口气。马车依约在阿尔特姆家门口缓缓停下,奥斯顿看两人进屋后付给马车夫一枚银币两枚铜币,连手提箱都没来得及放回家中就急匆匆地向三枝玫瑰酒馆赶去。

几天前杰洛姆确实提到过魔法师失踪案,但奥斯顿以为那只是杰洛姆编织出的、用于试探他的陷阱,不料不仅真有此事,连克莱德都被牵扯其中。现在奥斯顿只能寄希望于镇上的人不清楚克莱德的身世,否则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特尔萨家是奥伊诺州的大家族,向来以消息灵通闻名,它们家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耳目,若非奥斯顿和克莱德自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生性温和友善,奥斯顿一定会说克莱德同他的父母兄弟一样,是奥伊诺州最不可信任的几个人。最关键的是奥伊诺州没有不是反魔法师派的大家族。

不过克莱德在9年前就离开了特尔萨家,选择到凯斯林州独自生活,这些年里他以自己的手段干得风生水起,三枝玫瑰酒馆在他的经营下成为人们想要作乐时(排除妓院外)的最佳选择。奥斯顿还在奥伊诺州生活时写信问过克莱德“为何最后选择在这里开酒馆”,结果得到一个颇有做情报生意的、特尔萨家风格的回答:“这里靠近港口,人们来来往往,最是容易听到新消息——而世上没有比酒更好的吐真剂了。”

平日热闹的酒馆附近此刻连个人影都没有,估计全被传言吓得避而远之了。奥斯顿警惕地环视一圈周围,又对着随身携带的铜镜整理完仪表、确认不会失态后才推门进入。吊在门框上的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当下天色尚早,屋里便没有点油灯,只有许些昏暗的日光照亮飘在空中的灰尘。整个酒馆都空落落的,完全看不出人们曾在夜间涌向这里,只为喝上几杯别处享用不到的好酒。凯斯林人懒散悠闲,最是乐于享受音乐、欢笑和任何快乐的事物,因此酒馆里不仅有老板、侍者和酒鬼,还有途径此处的各种吟游诗人与表演者。有时克莱德还会命人搬开一部分桌椅,好让兴致上来的人们随着欢快的曲调尽情起舞。鲁特琴的乐声、鞋跟踩在地上的“踢踏”声、旁观者起哄的鼓掌声……

那些画面和声音很快消散了,只剩克莱德百无聊赖地单手撑在木质吧台上,细长的琥珀色双眼盯着另一只手里的酒杯发呆,他金黄般的长发垂落在肩头,面色比往日要苍白些。酒馆老板的身旁还坐着位身穿橙红呢绒外套、面容严肃的鹰钩鼻男人,他体型健壮,比克莱德还要大上一圈,那件颜色太过活泼的外套紧绷在他的肌肉上,显得十分滑稽。衣着品味烂得令人咂舌,奥斯顿偷偷在心中评价,哪怕是以橙红为代表色的罗珊家族都不会在天气炎热的时候穿成这样。

见有人进入酒馆,鹰钩鼻男人“啪”得站起身来,高声问道:“来拜访嫌疑犯的是什么人?”

嫌疑犯?奥斯顿挑起眉,视线缓缓落到鹰钩鼻男人的帽子上。那是顶黑色卷沿帽,它远没有男人的外套引人注目,导致奥斯顿现在才发现这顶帽子的前额处绣有橙红色的马头图样。马是世代掌管凯斯林州的罗珊家族的族徽,看来他得收回之前那个想法了。奥斯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暗自推测鹰钩鼻男人是被罗珊家族派来驻守这块区域的治安官。

“不用这么紧张,里司先生,奥斯顿·法尔瑟斯是我朋友。”克莱德头疼地揉着太阳穴,看都没看奥斯顿一眼,有气无力地替两人介绍起彼此,“奥斯,这是治安官里司先生,暂时在我身边负责‘看管’我。”

“按照礼仪来讲我该说‘很高兴认识你’,里司先生。不过说实话,我并不那么高兴。”奥斯顿礼貌地朝里司伸出手,象征性轻轻一握便放开,“我这个周末不在镇上,恐怕错过了不少。或许你可以给我讲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像你的朋友特尔萨先生刚才说的那样,是‘看管’。”里司瞥了克莱德一眼,平淡地回答,“他是梅因夫人失踪案的嫌疑犯,失踪者三天前声称要去三枝玫瑰酒馆,当夜就再也没回过家里。根据调查,三枝玫瑰酒馆正是有人看到梅因夫人踪迹的最后一个地点。”

奥斯顿熟络地拉开吧台外的木椅,在克莱德和治安官的对面坐下,边冷静思考起来。他曾听克里斯提过梅因夫人,她是隔壁镇上赫赫有名的增强系魔法师,据说能借助外在道具扭转生灵的“小命运”,拜访过她的人最终都会如愿以偿。难怪这起案子会闹得镇上议论纷纷,就连治安处都要派人过来“看管”克莱德。假如失踪的是不那么有名的魔法师,它们才懒得管呢,治安处总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何况死于执行赏金任务的魔法师本就不在少数。比如他的母亲,比如……

这个念头令奥斯顿一阵后怕,他捏捏鼻梁迫使自己专注在眼前事上,很快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但克莱德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没有被关进地牢,这代表你们没有证据说是克莱德干的,不是吗?平日酒馆里有这么多人,若真是克莱德所为,必然会引起骚动。”

“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根据凯斯林州的治安制度,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他会在我的看管下自由行动。如果三个月后还没有证据,那我就会回到治安处。”里司冷冰冰地承认道,“但我们有理由怀疑就是他动的手。”

奥斯顿抿着嘴看向沉默着旁听的克莱德,心中瞬间滋生出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里司紧盯着克莱德,缓慢却有力地说:“特尔萨家族在反魔法师的奥伊诺州赫赫有名,先前向教会提供魔法师名单、导致它们被迫害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治安处相信,假如有下手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更何况特尔萨先生也亲口承认了那日梅因夫人是最后离开酒馆的,这意味着他有动手的动机和时机。”

听到这里,一直隐忍着的克莱德终于叹出口气,将木酒杯往台面上重重一放。奥斯顿和里司一时都有些被向来好脾气的克莱德吓到,只见酒馆老板紧抓着杯身,用力得皮肤下青筋隆起。待杯底砸出的沉闷响声彻底散去后,克莱德才在他们的视线中抬起眼,疲倦地说道:“我还以为这两天的相处让我们关系变好了呢,里司先生。我确实说过梅因夫人是那日最后离开酒馆的,但同时我也向誓言之神朱拉门图发誓了‘她离开酒馆时是安全的、完好无损的’。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至于向教会提供名单,那是我二叔做的。不是什么东西都会留在血液里(*注)。”

“可你不愿详细说出只剩她一人时发生过什么,”里司昂起下巴,面无表情地指出,“很可能那时你们产生了争执,你在恼怒中对她动手。”

克莱德摇摇头:“我说过她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事情,至于具体是什么,那就是买家的秘密了。我实在是不喜欢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说,请不要再让我重复一遍。”

目前里司先生提出来的都是立不住脚的猜测,看来好运并没有向治安处倾斜。奥斯顿垂下眼,敏锐地捕捉到可能的突破口:梅因夫人一定在克莱德那里买过消息。克莱德表面上只是个普通的酒馆老板,暗地里却做着和其他特尔萨家人一样的情报贩卖生意,为人耐心又温和的他擅长笼络人心,耳目和线人的数量绝不比他远在奥伊诺州的家人少。

梅因夫人向克莱德打听消息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既然有魔法师公会的存在,那它们一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又何必向反魔法师家族出生的克莱德打听消息?奥斯顿摸着下巴,斟酌半晌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做交易的原则,克莱德。但你确定这件事对找出真相没有帮助吗?你现在是个被看管的嫌疑犯,如果它有可能洗清你的嫌疑,你就不该向我们隐瞒。假如日之神索拉眷顾我们,我们甚至可以通过你给的线索找到她的下落。”

“你的朋友听起来比你要明智得多。”里司露出得意的笑容,赞赏地看着奥斯顿,“不过不是‘我们’,是‘我’。根据凯斯林州的治安制度,在你拿到正式的委托书之前你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法尔瑟斯先生。”

情报贩卖者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答话,另外二人也并不催促,只是在凝固的沉寂中看着紧锁眉头、拇指无意识摩挲木杯外沿的克莱德。再给他一会儿就好,他会说的,奥斯顿心想。从他们相识起克莱德就不是个坚定的人,他太好说话,只要劝说两句就会挺身包庇缕缕犯错的奥斯顿和乔安娜。更何况这次事关他自身的名誉和他人的生命安危。

不知过去多久后,克莱德无奈地摇摇头,屈服道:“尼可拉斯·霍丁顿。她问我尼可拉斯·霍丁顿的下落,但这对你们来说算不上什么线索,因为我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什么?”里司突然站起身来,情绪激动地大声说道,“尼可拉斯·霍丁顿是近期失踪的魔法师之一……”

“咚!”门外突然传来的撞击声打断了里司的话语和奥斯顿的思绪。立刻意识到可能有人在偷听的奥斯顿心下一惊,他嘴唇发干,脑中无端生出一个念头:日之神索拉在上,可千万别是杰洛姆。

他头脑尚未重新开始运转,躯体就说着“你们别动,我来解决”,然后一个箭步冲出门外,眼疾手快地拉住准备溜走的人——偷听者身上穿着染得乌黑的灯笼袖衬衣,干净利落的棕红色短发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正是他最不希望出现在这里的魔法师。奥斯顿的心脏“咚、咚”地收缩着,比杰洛姆的剑指向他喉咙时还要响亮。他用力捏着对方的手腕,强硬地把少年拽回身边,低下头哑着嗓子质问:“杰洛姆,你在这里做什么?刚才是什么声音?”

因听到熟人的名字而一时没站稳的魔法师被抓得生疼,他心虚地甩开奥斯顿的手,梗着脖子伶牙俐齿地反问:“你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别以为所有人的听觉都和克里斯一样迟钝。”

“来的是克里斯也就算了,你自己没有自觉吗?”奥斯顿简直要被年少的魔法师气笑了,他脑袋一热,抓着杰洛姆的肩膀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压低声音极其严肃地训斥对方,“克莱德是魔法师失踪案的嫌疑人,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做了?如果真凶不是他,谁知道现在谁在附近盯着?万一他们对你出手怎么办?”

奥斯顿手掌的力度和温热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杰洛姆的肩上。魔法师突然被禁锢住身体,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毫无笑意的眼睛。奥斯顿眼中流露出的目光有如匕首般尖锐凶狠,眼底则燃烧着摇曳的火焰,仿佛随时会将杰洛姆吞噬。他承认自己有点被一直伪装得温文尔雅的奥斯顿吓到了,就一点。但杰洛姆不愿表露出来,他双手抱在胸前,毫不示弱地昂起脑袋嘴硬道:“你为什么要在意?是对我出手又不是对你出手。”

“因为我——”因为什么?奥斯顿的话语戛然而止。“咚、咚、咚……”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姗姗来迟的理性思考像溪水般涌过,逐渐扑灭他心中那股焦躁的火焰。回过神来的奥斯顿缓缓松开杰洛姆的肩膀,熟练地搬出那个百用不厌的理由,耐心解释道:“因为你是克里斯的朋友、阿尔特姆夫人的家人,我需要保护你。”

“拜托,别再和我玩‘哥哥弟弟’的游戏了。我保护你还差不多,我打赌你连剑都拿不起来。”杰洛姆一脸莫名其妙地皱起眉,他推开“瞬间变回伪君子”的奥斯顿,探头探脑地想要查看酒馆内的情况,“事情有多糟糕?不是特尔萨先生做的,是吗?你刚才慌得像被死亡之地的怪东西附体一样,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外面听不清。”

奥斯顿赶紧再一次抓住杰洛姆的手腕,把自说自话的少年拉回来,小声说道:“我刚刚说的你一个字都没听吗?而且有治安官在酒馆里,你冲进去只会让原本顺利的事情变复杂。”

“别拦着我!”杰洛姆的喉咙口发出恼怒的咕噜声,他转过身冲奥斯顿一字一句地低吼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危险的,但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不会把尼可拉斯·霍丁顿、或者任何一个魔法师的命运交到其它人手里!”

奥斯顿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沉默地低头凝视着杰洛姆,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此刻比起摇曳的火焰更像是一潭荡起波纹的死水,连杰洛姆都在他的目光中安静下来。清凉的信息素味萦绕在杰洛姆的鼻尖,比平时闻起来更加刺鼻、更加不冷静。理论上来说只有拥有标记的人才能从对方的信息素中识别出情绪,但今天的奥斯顿·法尔瑟斯实在太奇怪了,杰洛姆不用闻他的信息素都能明显看出他在……动摇。他太过动摇,以至于弄破了那套名为“游刃有余”的、坚硬的盔甲。居然能让平时装得那么好的家伙都紧张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杰洛姆念念不忘地伸长脖子、想往酒馆里张望,奥斯顿轻轻捏捏他的手腕,语调平静地说道:“我明白了,但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我不能确定谁的眼睛在看着、谁的耳朵在听着。去我家等我,我了解清楚情况马上就过来。”

“但是——”杰洛姆不服气地叫嚷。

“如果你还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回事的话,在我家等我。”奥斯顿不带笑意地、坚定地重复自己的要求。荡漾的波纹消失了,死水重归于寂静,杰洛姆被他冰凉的眼神盯得浑身不爽,只好“嘁”一声,指着奥斯顿的鼻尖叮嘱道:“先放过你,你最好真的‘马上就过来’。”

到底是什么让他看起来这么动摇?至少有一瞬间他在动摇。杰洛姆看着奥斯顿再次进入酒馆,烦躁地一脚踹开路边的小石子,慢吞吞向法尔瑟斯家走去。他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他刚才透过盔甲上裂开的细缝,从奥斯顿·法尔瑟斯的双眼中隐约窥探到了对方真实的一面。杰洛姆下意识做出抓握的动作,又像被烫到般往裤子上擦擦手。

奥斯顿的住处离三枝玫瑰酒馆很近,杰洛姆没走多久就到了地方。时隔几月,奥斯顿新得的房子早就翻修完毕,门牌上的姓氏也如他所言,从“特尔萨”变为“法尔瑟斯”。杰洛姆试探性地弯起手指敲了敲,期盼会有仆人前来为他开门,然而尝试了好几次屋内都没有半点动静。难道里面没有人吗?奥斯顿一看就比阿尔特姆夫人还要富有,家中怎么可能没有仆人。杰洛姆不信邪地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可是除去树叶被吹动的声音外真的什么都听不到,这栋房子毫无生气,就连可恨的老鼠和无处不在的跳蚤都不会前来造访。杰洛姆撇撇嘴,只好翘起一条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奥斯顿回来。

热风拍打着杰洛姆的面庞,一路上占据着他脑海的奥斯顿很快被赶开了,重新席卷而来的是对尼可拉斯·霍丁顿的担忧。杰洛姆和霍丁顿算不上熟识,但这位预知系魔法师是浮雷妲从前认识的人之一,他幽默有趣,向来对杰洛姆照顾有加。有一次霍丁顿还当着菲卡的面开玩笑让杰洛姆跟他走,结果被彪悍的女性魔法师用拳头一顿暴揍,边揍边说“要是浮雷妲的孩子出了事你就亲自去冥界给她道歉吧”,引得围观的魔法师们纷纷大笑。

要是能知道失踪的都是哪些人就好了,杰洛姆低落地想,他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自从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亡,无力感就像一条结实的粗麻绳般缠绕在脖颈上,紧紧扼住他的喉咙。杰洛姆早就厌倦了等待,失踪案也好、母亲的事也好,他想要做些什么,他渴望——正当少年愣愣地瞪着面前的空地,一双稍有磨损但制作精细的尖头黑皮靴忽地闯入他的视线。杰洛姆抬起头,只见奥斯顿脸上挂回了他那游刃有余的、看着让人心烦的微笑,向杰洛姆伸出手说道:“久等了,我们进去说吧。”

杰洛姆没好气地狠狠打了一下那只手,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丝红印。他自己撑着石阶站起身来:“花了你够长时间。所以究竟是不是特尔萨先生做的?”

“我了解他的为人,但在进行调查、拿到证据之前我不能保证他没做,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你靠近那里。”奥斯顿从手袋里翻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打开门上的锁。他先请杰洛姆进屋,然后亲自从门口的鞋柜里拿出一双皮拖鞋,笑着放在杰洛姆脚边:“放轻松,像在自己家一样就行。”

杰洛姆解开自己鞋子的绑带,正准备换上奥斯顿给他的皮拖鞋,却忽然注意到木质的地板上蒙着层薄薄的灰。他抬起眼,奇怪地望向正在放置手提箱的奥斯顿:“为什么是你给我拿鞋,你家没有佣人吗?刚才也是,我敲了半天都没人来开门。”

“嗯,我家没有,但三枝玫瑰酒馆的侍者杰克会定期来帮我清扫。”

“为什么?你很有钱吧,比阿尔特姆家有钱上……我不知道,五十倍?结果你一个人住一栋三层的房子?真是奢侈浪费。”杰洛姆警惕地打量着这座冷清的房屋,有些忐忑不安地走到奥斯顿身边。后者正靠在客厅的木桌旁,沉默地凝视此刻没有在燃烧的壁炉,壁炉上方有一尊日之神索拉的小雕像。桌边放着两三把高靠背的木椅,壁炉前方不远处则有一张雕花的红木长沙发,但介于法尔瑟斯家只有奥斯顿·法尔瑟斯一个人住,杰洛姆觉得这些都只是摆设和伪装而已。

奥斯顿闻言勾起唇角,回过头来看着杰洛姆:“你想听真话还是谎言?”

“为什么会有任何人想听谎言?”杰洛姆挑起眉,双手抱在胸前问他。

“我会,只要那个谎言是善意的。”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善意的谎言’,它只会让你在发现真相时更加绝望。”

“但也有可能我一辈子都发现不了它是个谎言,这就是‘善意的谎言’存在的意义。”

“然后被蒙骗着、悲惨地死去?真可笑。”杰洛姆翻了个白眼,“我要听真话。”

“真相就是……我有‘信任问题’。”奥斯顿微笑着移开视线,轻轻推着杰洛姆的后腰,带他穿过左边的门来到餐厅,“我们到楼上说。”

餐厅里有张长桌,两侧共放着六把椅子。若是他真的独自居住在这里,那未免也太孤独了,杰洛姆同情地想。餐厅右边墙面部分向内凹陷,那里设有冬日用来取暖的壁炉,壁炉的不远处则是另一道小门,穿过便是厨房,杰洛姆站在外面悄悄朝内望了眼,结果发现厨房内装修得干净亮堂,台面上却空无一物。砧板、刀具、食材……什么都没有,难怪他总是来阿尔特姆家、或者邀请阿尔特姆母子出门去酒馆吃饭。

“很显然,”杰洛姆小声嘀咕着,“你要是没有才奇怪。你和特尔萨先生一起长大,却无法肯定地说出‘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魔法师跟着房屋主人沿墙边的木梯向上走,来到奥斯顿办公用的房间。屋内空落落的,除去每个房间都有的壁炉外就只剩一张放在窗边的木桌,桌子的两侧各放有一把椅子。桌面上倒是放着羽毛笔、墨水瓶、羊皮纸、放大镜、小天秤和一些砝码,除此以外毫无生气。杰洛姆不安地咽下口腔中分泌出的津液:“现在是说话的好地方了吗?”

——

*注:对应序章里提到过的伊尼斯国老话“人总是会在血液里留下点什么”,≈不是什么都会通过基因遗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