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匠的工作台

雷瑞

谎言之国的最后一个冬天

#凹凸世界 #雷瑞

【Alternative Universe】

供给《地轴倾角》的稿件。隔了两年再看,感觉结尾确实太仓促了,于是新添了两节。

***

1.

  “白色的巨龙栖息在大海中央的孤岛上。它每一次呼吸都吐出冰和雪,随风吹入我们的海岸,带来冬天。它让经年的白雪覆盖我们的农田和草场,让我们的庄稼歉收,让牲畜饿死。它还是海盗与走私贩的盟友,在海上掀起惊涛骇浪,以便那些野兽抢劫装载我们救命粮食的船只。

  “十年前,我们的国王建起最坚固的船,抵御着风暴和巨浪,抵达巨龙栖息的孤岛。勇敢的国王打败了巨龙,烧毁它的尸体,结束了漫长的冬天……就像以前的历任国王一样。

  “但白色的恶魔拥有邪恶的秘法,它用那秘法从虚空中诞出子嗣。每隔数年——少则两三年,多则十数年,新的恶魔会从阴冷的巢穴中苏醒,谋划复仇。

  “它已经醒来了,你们感觉到了吗?每天夜里,天空中会落下细小的冰晶,把庄稼和牧草掩埋。

  “为此,我们的国王将乘船前往那孤岛,再一次打败冬天的恶魔。当他凯旋而归时,春天就会回到这片土地。”

2.

  雷狮是孤身一人被冲到岸上的。他的船在风暴中沉没了,所有的船员尽数丧生。

  在这个陌生而偏僻的小国家里,除了国王直属的海军部队以外,所有人都不被允许出海。海上运来的异国货物全部在唯一的港口装卸,买和卖都受到严格的管控。

  怪不得这里的人会毫无戒心地把自己从水里捞上来,还给他热汤和毛巾。他们没把自己送上绞架,唯一的原因是不认识他。不像那些热闹的港口城镇,他的头像挂在每个酒馆最显眼的地方,下面标着好长一串赏金数字,让无数热血上头的勇士送掉性命。

  但大羚角号已经葬身于不知何处的海底,凶名赫赫的海盗也成了孤家寡人。

  他要怎么去弄一条船?在这个偏远的、贫穷的、禁止出海的闭塞小国?

        雷狮喝完用身上最后一块硬币买的黑麦酒,然后把杯子猛往桌上一敲。邻桌的农夫被吓了一跳,回头瞪他。他冲对方露出自信的微笑,然后腿一抬,站到了酒桌上。

        “各位!请听我说。”

3.

  “……我在海上讨生活,至今已经有十年了。很难相信对吗?我们靠太阳、月亮和星星辨认方位,计算时间。一代又一代人记载的天相图保存在每一个海边城市的图书馆里,而学者们反复研究这些图表,最终发现:无论寒冬还是酷夏,暴雨还是干旱,都与星星运动的轨迹相对应。只要读懂星辰运动的规律,就可以预测冬天来临的时间。

  “龙又如何?当然了,龙是最强大的施法者,没有人类能与之相比。在海的西面,那里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他们豢养着各种各样的龙。我见过那些龙,他们随便吹口气就能烧光一整片森林,让所有士兵都闻风丧胆。可即便是最强大的龙,也绝对没有能力让整整一个国家的土地长达数年笼罩再寒冬之中。”

  雷狮站在酒馆的桌子上高声说道。喧闹的酒馆如今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眼睛——或是好奇,或是不安,或是怀疑,或是以上皆有——无不牢牢地盯住了他。雷狮在心里微笑。他已说尽了真实和虚构的奇闻异事,果然,无论被灌输了多少官方辞令,没有人会对未知的事物无动于衷。

  他要做的也并非仅凭一席演讲颠覆这些人的信念。他只是要在他们心中煽动起一丁点疑惑的火苗。

  “所谓冬天的恶魔,只不过是你们的国王搬空你们的粮仓,逼迫你们一年到头不断做苦役的借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难以置信的吸气声此起彼伏,好几个人为这指控向他投来责难的目光,有的人不知所措,也有的人似乎陷入了思索。“至于我,我是一个外乡人,一个靠海谋生的人。我必须离开这里,所以我需要一条船。但显然,我不可能通过正当的途径得到它。如果你们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跟到我后面来吧。”

  雷狮跳下桌子,凑在最前面的听众自觉地给他让开了路。

  “你疯了!”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你想要抢一条船……你怎么可能从海军手里抢到一条船?”

  雷狮把右手举高,下一秒,炫目的电光让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4.

        开始时,只有两三个人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更多的人则是小心翼翼地张望。在雷狮轻松地用役使雷电的魔法打倒两名前来盘问的卫兵后,忽然又有四五个人跟了上来。

消息传得很快。当雷狮远远能望见港口的时候,他身后的队伍已经壮大到三十余人。

  若是要出海,凭这些徒有热情而没有技术的人还远远不够。

  再港口站岗的卫兵阻止了他们的前进。雷狮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将他们击溃,这在他身后的队伍中引起了一阵困惑的骚动。困惑突然转化了成恐惧,因为所有士兵突然整齐划一地转向某个方向,抬手敬礼。当值的海军指挥官在数名卫兵的保护下走向了他们。

  “我们真正的目标,就是他了。”雷狮微笑。

  他的掌心聚集起电光。

5.

  雷狮的专长是用魔法操纵雷电。这种技艺有诸般局限:电流若要击穿空气,消耗的能量是极大的,在实战中不能轻易使用。雷狮惯用的策略是与敌人近身,通过裸露的皮肤把电流直接打进对手的身体里。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是这样击倒那些士兵的。

  但眼前这名年轻的指挥官相当强大。攻守已经交换了无数次,雷狮依旧没有找到机会释放雷击。也许这只是一种基于常识的对策,然而对抗施法者的经验必须要靠实战来积累——对方是怎么把握住他的攻击思路的?

  寻到一个破绽,雷狮迅速地将右手伸向对方,指尖迸出电流——

  下一个瞬间,他的手僵住了。

  雷狮震惊地望向自己的右手。整条右臂突然失去了所有知觉,皮肤发白、发青……在方才那短短的一瞬,他的右臂被冻住了。

  年轻的军官走上前来,用手铐将他铐住。

  然后他在雷狮前臂上不着痕迹地轻轻一点,雷狮的手臂立刻恢复了知觉。

6.

  被扔进牢房时他几乎感到有点怀念。上一次住这种地方是好几年前了。全天下的牢房在室内装潢上从来没有新意,永远是冰冷的石壁、稀疏的稻草,还有坚固的铁栅栏。

  雷狮不知道跟着自己走到码头的那帮平民现在怎么了。这间牢房里只有他自己,栅栏外连狱卒都看不到哪怕一个。他象征性地为那三十多名临时的同伙祈祷,抬手划十字时发现自己的手铐分量有些偏轻。

  栅栏外的铁门在这时打开了。年轻的海军指挥官走进来,挥退身后的士兵,关门、落锁。雷狮站起来,向他夸张地行了个礼。

  “这手铐是龙骨制的吗?我还以为‘冬天的恶魔’的尸体都被彻底焚毁了呢。不过也对,毕竟龙骨是值钱的好东西。”

  军官的眼神波动了一下。雷狮预期会在里面看到嘲讽、轻蔑,或是单纯的不悦,但那双紫色眼睛中流露的情绪与之全然无关。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解读,面前的人便已恢复了冰冷的神情:

  “散步谣言、蛊惑民心,罪本该死,但国王为了显示慈悲,下令要你们作为敢死队员参加恶魔讨伐。”

  雷狮静了一秒,然后弯下腰开始大笑。

  他一直笑,笑个不停。

  栅栏外的人一言不发,耐心得出奇。

  雷狮终于不笑了,他直起腰,“还有事吗?”

  对方丢给他一件东西,雷狮举起拷在一起的双手灵巧地接住。那是一把很小的钥匙。

  “戴着这幅手铐就用不出魔法,所以上面不会对你有戒心。他们会把你们安排在侧翼的小型舰上,只派五名士兵看管。出海当天,把钥匙藏在舌头底下。离港三时三刻后,海上会刮起风暴,到时你便可以趁乱劫持那艘船。之后的事,就随便你了。”

  雷狮眨眨眼:“天气预报在你们这里算是国家机密吧?”

  军官不置可否,转身朝门口走去。

  “至少说一下你的名字嘛!”雷狮在他身后喊。

  “这重要吗?”

  “当然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他用夸张的口吻说。其实只是单纯地好奇。

  “……格瑞。”

  “我是雷狮!你别忘了。”

  牢房的门已经关上了。

7.

  船舱摇晃得厉害。天色暗沉,狂风夹着冷雨,吹得人睁不开眼。

  雷狮在甲板上大步走动,指挥着一群新晋海员和还没回过神来的士兵降下船帆、搬运压舱物以及划桨。他们不仅要对抗风暴,还要从舰队的追捕中逃脱。古怪的是,除他以外,无论是普通的海员还是船长,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这场风暴。

  “船长!”瞭望台上的人大喊,“他们比我们猜的要快多了!再这么下去,船就要进入火炮的射程范围了!”

        雷狮骂了一句。他的目的不过是活下去,但眼下几乎是绝境:追赶他们的是大船无论人手、船体稳定性还是火力都远胜于他们。唯一的胜机在于接舷战,跳到甲板上真刀真枪地血拼:他本人固然可以以一当十,但即便如此,最后能活下来的船员……能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要么逃跑,在逃跑途中被火炮击沉;要么迎敌,被彻底歼灭,或是带着残存的人马逃出生天,并踏上前途未卜的长途远航。

  “停止划桨,把船身侧过来。所有人,有武器的拿上武器,准备接舷。”

  船体缓缓旋转。没有人说话。

  这时,大船的方向传来一声咆哮。

        白色的龙腾空而起。

        空气陡然变得凛冽了;雨点中夹杂了冰粒,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浓密的乌云盘旋又聚集,灰色的海面出现了湍流和漩涡,狂风比之前强劲了数倍。

  整个世界都在呼应那个白色的影子,酝酿着一场凛冬的暴风雨。

  “天呐,那是……白色的恶魔!冬天的恶魔!”

  随着谁惊恐的叫喊,甲板上顿时乱作一团。雷狮咬了咬牙,大喊:

  “白痴!你们没注意到风向变了吗?它是在帮我们!快点拉帆,我们趁着这股风逃出去!”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一般,白色的龙向追逐着雷狮的大船俯冲。龙撕开船帆,双翼鼓动起的风把甲板上的士兵掀到海里。大船上的士兵开始向他射箭,发射火炮,甚至能看出有人在准备使用魔法。

  短暂的慌乱后,雷狮周围的船员很快把帆升到了正确的位置。被白龙纠缠着的大船无暇他顾,双方很快拉开了距离。

        雷狮阴沉地注视着龙。白龙的行动不像是在骚扰,更像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一边是龙,另一边是全副武装、弹药充足的军舰,胜负还很难说。可龙进攻的姿态太过凶猛,不顾一切地扑咬、撕扯。仿佛受再多的伤也无所谓似的,一次又一次试图打破船舱顶部的房间。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房间里坐着这个国家的国王。

  异样的海上风暴。带来寒冬的白龙的虚假传说。线索都串起来了。龙的目的是复仇。

        雷狮所在的舰船迅速脱离了风暴。似乎一离开某个范围,天色就立刻晴朗了起来。风雨声、士兵的呼喊声、龙的吼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大副走到他身边,向他报告现在的位置与航向。

  “所以,情况良好,你们可以自行前往最近的贸易港口了,是吗?”雷狮问。

  “是的。”

  “那行。”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雷狮的表情突然轻松起来,“给我准备一艘舢板,我要走了。”

  “走?”大副的嘴巴大大地敞开,“你要下船?去哪儿?”

  “回去。”雷狮回首,看着白龙在暴风雨中又一次向军舰俯冲。

8.

        当雷狮终于爬上战舰时,它已经快要沉了。在战舰顶部,火焰和冰雪的魔法频频碰撞,每一次碰撞都将船体更加支离破碎。溃散的海军士兵慌忙逃窜,无一人有心恋战。有的放下了救生艇,还有的穿着盔甲直接跳进了海水中。

        船舱顶部的平台上,伤痕累累的白龙与一个身穿长袍的人影对峙。作为欺骗了整个国家的君主,那个人影显得异常普通。

        “二位好啊。”雷狮一跃来到平台中央,用谈论天气的口吻打招呼。

        白龙身体低伏,似乎在喘息。它看向雷狮,紫色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疑惑。

        “外乡人,你为何而折返?你原本已经达到了目的。”身着长袍的国王嗓音低沉,指缝间有火苗窜动。

        “该怎么说呢……也许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看你们势均力敌,现在谁要收买我,就只有一次机会了啊。”雷狮笑道。

        国王冷哼了一声,白龙则喷出一股寒冷的吐息。

        “既然你是毫无荣誉感的盗匪之流,那正好。如果你帮我,除了我头上的王冠,你都可以拿去。”

        “挺有诚意啊。”雷狮转向另一边,“你呢?”

        白龙的眼睛眯成细缝。当它开口时,它的嗓音隐约能听出那个年轻的海军军官的痕迹。

        “我的复仇不牵扯无关的人。如果你站在他那一边,那么我只能选择将你们两人一并打倒。”

        雷狮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非常明白了……既然如此——”

        空气中,冷与热开始抢夺彼此的领地。雷狮脚边出现闪烁的电弧。

        下一个瞬间,冰与雷同时指向了役使着火焰的国王。

9.

        大海中央,一块漂浮的木板上躺着两个人影。

        “你醒了?”雷狮两手枕在脑后,看着白发青年在自己身边坐起身来。

        “……”青年皱眉,“那本该是我一个人的复仇。”

        “噢,那也只是我一个人的心血来潮。”雷狮懒洋洋地说,“你叫格瑞对吧?帮忙把我们坐着的这块木头往西边吹吹吧。”

        “你的同伴也在那个方向吗?”

        “算不上是同伴吧。我是煽动了他们,但他们离开那个国家仍然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不过那边离岸是最近的。说来,你接下来有想去的地方吗?”

        格瑞的表情一时间有些茫然。“……没有。”他垂下眼,嗓音低了些,“我没有想过。”

        “嗨,我就知道。”雷狮一打挺坐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说,“听我跟你讲……”

        雷狮开始讲述自己至今为止航行中的所见所闻。他们的交谈持续了许久。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世界上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传奇;但眼下,在这块随波漂浮的木板上,未来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