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
*
1.
人偶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偶师。他制作的人偶比普通人力气更大、动作更快、反应更机敏。
已然年迈的人偶师,制作了一具拥有少年外貌的人偶。
这具人偶有着陶瓷的身体、金属的关节、蓝宝石的眼睛,以及一颗机械造的、静止的心。
“这颗心是做什么用的?”人偶问。
“等它开始跳动,你就知道了。”人偶师回答,把人偶送上了旅程。
2.
人偶经过森林,遇到一只后腿受伤的鹿。
人偶把自己的半边袖子扯下来,为它包扎好了伤口。
鹿在人偶怀里蹭了蹭,然后跑进森林深处消失了。
人偶感到自己机械做的心脏动了一下。
3.
人偶来到有人类居住的城市。
人偶发现,每一个人类的胸腔中都有一颗跳动的心;形状不同,颜色不同,跳动的频率也不同。
于是,人偶在城市里定居下来。
他每天都认真观察人类的心,试图理解其中的规律。
4.
人偶遇到了一位少年。
少年拥有天才般的智慧和美好的笑容。无论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更出色,无论是谁都会一眼喜欢上他。
但是,由于长久地观察着人类,人偶发现了少年无人注意到的特殊之处。
少年没有心。或者说,不再有了。他的胸腔内侧一刻不停地分泌着毒液,里面的心脏早就被腐蚀殆尽,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对此,人偶不确定是否应该表示同情。毕竟,拥有一颗正常跳动的心脏是什么感觉,他并不了解。
少年和人偶成为了朋友。
5.
人偶在一家孤儿院干些杂活。
自从人偶在孤儿院打工,少年就经常到这里来做客。有时候,身边跟随着西装革履的黑衣人;有时候,外套上粘着血迹。
人偶从来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像普通人招待朋友一样招待他。
6.
“这是孩子们送给我的手作饼干。他们说,因为这一炉特别好吃,所以想要分享。”
“是吗——”少年把饼干塞进嘴里,笑眯眯地,“织田作很受孩子们喜爱呢。”
“织田作,”人偶想了一下,“是说我吗?”
“对呀。织田作,不觉得这样读起来很治愈吗?”
人偶感到自己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尽管从不曾像真正的人类的心那样跳动,但是,给那只鹿包扎好伤口的时候、触摸到初春柳叶的嫩芽的时候、还有先前收到孩子们送的饼干的时候……像这样的时候,人偶的心脏总会颤抖一般地、轻轻地动一下。就像现在。
7.
那一天,不知为何,孤儿院起火了。
人偶的身体是陶瓷和金属制成的,与人类不同,不怕火焰和浓烟。于是,人偶一次又一次跑进熊熊燃烧的孤儿院,把困在建筑里的孩子救出来。
渐渐地,人偶陶瓷的身体被瓦砾磕破了,宝石的眼睛被烟雾熏黑了。
人偶想,自己的话,无论坏到什么程度都可以被修好……但人类却不行。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一刻不停地奔走。
8.
最后一个孩子被救出来以后,犹豫了半天,告诉人偶说,那个常来做客的少年还留在孤儿院的天台上。
此时,人偶的身体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连站直身体都很勉强了。
你一定要去吗?那个孩子问。
谢谢你。但是抱歉,我一定要去。人偶回答。
9.
少年站在天台边缘,问,你为什么要来呢?
他说:“这起纵火是针对我发起的……只要我不在这里出现,这家孤儿院本来可以平安无事的。”
人偶思考了一下。也许是这样吧,他答。
“所以,织田作应该生我的气才对嘛。”
“没那回事。我只是想带你逃出去。”
少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他说:“可惜呀,已经来不及了。”
10.
“因为他们想杀我,所以呢,一旦确认到我安然无恙,就会命令狙击手向我射击。
“在天台上倒还好,要是和你一起逃跑的话,搞不好你、还有这座孤儿院的老师和孩子们,所有人都会继续被我波及呢。”
人偶认真思考。他很珍视少年,也很珍视孤儿院的大家。
如果他再成熟一点,想必会直截了当地说,保护少年才是当务之急。但现在的他还没有那么成熟。
与此同时,藏在某处的枪口已然瞄准了少年的头颅。
11.
我有没有说过,人偶是由世界上最好的人偶师制造的?
因为是由世界上最好的人偶师制造的,所以人偶比普通人力气更大、动作更快、反应更机敏。
但是,为了理解人类的心,人偶一直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着。
直到那天之前,他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自己超常的力量。
12.
人偶倒在少年怀里。他的身体破破烂烂,子弹洞穿了他的头颅。
少年抱着他,显得惊慌失措,这是非常罕见的:
“没事吧织田作,还可以修好的吧?我们去找把你做出来的那个人偶师,让他把你……”
人偶按住少年的手。他现在连抬起手指都觉得费力了。
“不用了。已经……不用了。”
因为他听见了。
咔哒,咔哒,咔哒。自己的胸腔里,机械的心脏正在跳动。
咔哒,咔哒,发条转动的声音。不像人类的心。但是和人类的心一样,一旦开始跳动,就一刻不停。
13.
在心跳起来的那一刻,人偶就不再是人偶了。会受伤,会坏掉。会死。
即使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偶师,也无法让一具活过来又死去的人偶重新动起来。
14.
“我还有一个……私人的请求。”
人偶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腔,将那颗跳动着的机械心脏取出来。
“因为是机械,所以肯定比人类的心更结实。
“所以,不会被你自己吞噬掉。
“希望你……收下这个。”
少年点点头,一言未发。
于是,人偶郑重地将自己的心脏放进少年胸前的空洞里。
机械心脏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
那一刻,少年突然、终于落下了眼泪。
15.
故事到这里应当结束了,如果你们忽略掉一件事的话。
孤儿院获得了一笔资金用于重建。许多年后,年迈的人偶师拜访了重建之后的孤儿院。
他与出资重建孤儿院的人有过一次交谈。令人意外的是,无论是重建期间还是之后,出资者自己一步也不曾踏入这座孤儿院。
据本人说,是因为“拜访这里的理由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