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11

“不过我们到底在哪呢。”伯爵依依不舍地从月光中回过神,在驾驶舱里四处走动。“到处都是海呀。”她苦笑出声来。 只在金字塔和周边海域生活过的麦琪没明白伯爵苦恼的原因,只好呆呆地看着她。伯爵一如既往地看穿了他的困惑。 “我在想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要是选错了,搞不好我们得横跨太平洋。不,现在这时代……搞不好比横跨太平洋更糟。啊,你虽然是修铁路的,对海洋的大小还没什么概念吧。总之,陆地只不过是漂浮在海上的座座小岛,就像……咖啡杯里的方糖。如果我们选的方向不巧,或许几个月都上不了岸。” “怎么办呢。”伯爵往驾驶座上一坐,转过椅子来看着麦琪,似乎是决定了让他拿主意。麦琪已经被一天的骚乱塞满了脑子,还完全来不及消化。他张开了嘴,意识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不是必须要今天定的事。”伯爵移开了视线,“只是船上的食物是有限的……你累坏了吧。要不要找个房间去睡觉。” 麦琪还愣在原地。 “我去看看。”伯爵从他身边走过,出了驾驶舱。麦琪又呆站了一会儿,学伯爵在驾驶舱里兜了一圈。舱里三面都有玻璃,望出去是没有尽头的幽暗的海。他又低头看了看伯爵坐过的驾驶座,座位前是他无法理解的仪器和按钮。他们在海面上,连金字塔的尖都看不到。麦琪在一天的慌乱后喘着气,开始被迫构建对新生活的实感。新的背井离乡的流浪生活。 他莫名想起法老说过的话: “……他们都死了。” 伯爵抱着个睡袋回到了房间,对麦琪说:“潜水艇……毕竟是好久没人用了。房间不太干净。这几天你能在这里将就一下吗。明天开始我们打扫一下。” 麦琪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他今晚正巧害怕一个人。他把睡袋展开,铺在驾驶座后面,钻了进去。潜水艇金属制的地板渗出寒气,睡袋也不够柔软,他觉得自己几乎躺在地上,却甘之如饴。麦琪把大半张脸埋在睡袋里,没有闭上眼睛。伯爵坐回了驾驶座上。 一段寂静后,伯爵突然开口。 “麦琪,不要怕。” 麦琪从睡袋里探出头来。伯爵没有转过身看他,还对着夜晚幽暗的海面和天上的星星点点。“金字塔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离开家,还是和我这个半生不熟的幽灵一起漂泊,我想你现在不可能安心吧。” 麦琪听到“半生不熟”这个词,心里揪得最狠,他当然不敢告诉伯爵。伯爵也不会告诉他,她不知道自己的意识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企鹅里能待多久,怕哪天会不告而别。 麦琪挠了挠脑袋:“我不懂的事太多…其实也不知道该怕什么。”这也是实话。 伯爵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也是…”她叹了口气,“你睡吧。” “晚安。”麦琪又往睡袋里钻了钻。他侧躺着,还是没有闭上眼睛。他不确定自己在等什么,伯爵明明已经和他道了晚安。 “不要怕…一无所有。”伯爵轻声开口了,几乎像是自言自语。麦琪安静等待着下文。 “我第一次见到三幸的时候,他也是…呆站在酒吧街的小巷里,正好在我摩托车旁边。他问我有没有钱借他买点酒。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吸血鬼,刚从长眠中醒来,想尝试酒精中毒杀死他自己。” “我刚在酒吧里为了要一个女演员的名片把场子搞得鸡飞狗跳——不就是亲了她一下嘛,总之她还在气头上,我不敢在附近久留。我在平时买一个人喝的廉价闷酒的小店里给三幸买了一大袋便宜货,结果他全喝下去,撑得不行,还没有醉意。他就突然跟我坦白说他是吸血鬼。那时候的三幸老实、迷惘、还胆小,可能是睡糊涂了真的没搞清状况吧。我问他名字,他说在不同时代用过的太多,他在这时代还没有名字。我那时的女朋友醉心浮世绘,我跟着瞟两眼画,顺便记住了些日本人名,就半开玩笑地说既然是我捡到了他,我想给他起名三幸。他不但同意了,还把这名字一直用到死…” “我和那女友才交往了一个月…我后来也没怎么看过浮世绘。” “麦琪,你和那时的他真像。你也不问我是谁,就把自己的事全抖给我听。你还要拉我上潜艇。真是送上门来的…其实我好不习惯。” 伯爵的话里麦琪不认识的词太多,他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一般伯爵都会耐心跟他解释这些概念,但她还沉浸在回忆中,似乎顾不上一一说明了。不过麦琪听出了伯爵在说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事。他安静地听着,用他有伯爵的那个梦做样本,努力想象当时伯爵的世界。 “你们都不是我那个社会上的人,只认识和你们在一起的我,所以才…我的确是谁都认识,谁也都认识我。他们最后都不喜欢我……” “我都觉得不公平。对你们不公平。其实对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太幸运还是被下了天罚。” 伯爵又顿了一会儿,麦琪听见她轻声叹了几口气。在麦琪泛起些睡意,以为伯爵结束了和他的对话时,伯爵又开口了。 “我也…哎,我说了你大概也很难听懂吧。你让我自言自语也好。我生前,这词自己说出口真有意思,是个收藏家,就是收集东西的人,有点像三幸收藏古钟,但我只收集,不开店,不卖藏品。我收藏珠宝首饰…我还有另一个身份,在社会上名气更大的那个,我觉得也算是我收藏家职业的一部分,我收藏另一种东西。” “我是出了名的情妇。女演员、女模特、女设计师、女作家,只要是当时正红的、我不反感的,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办法接近她们,最好能做她们一时的恋人,再再不济,也要求她们送我一张有签名的名片。” “我收藏她们的爱,也收藏他人的嫉妒。我每多“勾引”——嫉妒的人都喜欢用这个词,我不反对,一个出了名的女士,自然就会多一批认识我的人。等我“勾引”的人到一定数量,所有人都认识我了。他们说我的女朋友们都是被我‘下蛊’了,还没有轮到的当红小姐们也怕我,但他们都毫无办法。” “但我活得太久了。”伯爵的声音轻下来,刚才语气里的兴奋和自信悄然消散。“我终于变得太老了。那时三幸已经开起了钟表行,在读书沙龙和吸血鬼间都混得有滋有味,早就不用借宿我家了。我一个人,守着过时的珠宝和名片。那些小姐们不死也被说人老珠黄,大都嫁了人,都不想见我。我没什么家底,收藏家的资金以前都问她们要的,当然也再买不起新藏品;存款则是所剩无几,还好不至于变卖家产。” “我最后收藏的一样东西…是花店的卡片。我死缠着他们,说送来的玫瑰焉了,打了好多天电话后,他们大概是不堪其扰,寄来一张道歉的明信片…我临死前还经常拿出来看看。” “我不过是当时社会上一阵莫名其妙的瘟疫…还不如瘟疫,我和那些小姐们一过气,没有人再提起我,没有人记录我,没有人再去认识我。” “店长呢…”麦琪怯怯地问。 “他活得太久啦,对我天天换女朋友和老年又穷又孤单都不觉得奇怪。”伯爵笑出了声,“他心也太好。你看他是不是没和你提过我?他还是心里有点数情妇不算好名声,不可能主动传我恶名的。” “我只有恶名嘛…”伯爵小声加了一句。 “扯远了…我本来是想说,连我这样的收藏家都会活到一无所有,不要怕…不要想太远。”她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第二次向麦琪道晚安。 “睡吧,晚安,麦琪。”

———————————————— 在麦琪看到法老尸体前的几小时,占卜师已经知道法老死了。那天也是法老说要找他聊天的日子,占卜师清晨从他烂了被单的床上爬起来,小心跨过被旧世界的纸片和废品堆满的房间,到镜子前梳理他纠缠不清的长发。他的房间常年拉着窗帘,光线太亮他会看不清水晶球里的影像。他那天早上也只靠一支蜡烛照明。占卜师还在和头发的死结斗争时,蜡烛突然灭了。占卜师被迫开了灯来看看原因,发现他用了许久的蜡烛终于烧完了。他于是知道那天会有大事。 所以看到法老尸体时,他没有很惊讶,只是觉得自己的占卜又说中了。和麦琪一样,他也注意到注意到了法老身边的文件。写着“三幸”的下一张纸上印着他的名字。占卜师抽走了要“回收”自己的纸,也看到了下一张纸上的名字。 他出了法老的房间,把门轻轻带上。金字塔刚开始迎接新的一天。他走在大街上,开头是低声念着,后来是高声喊着:“走吧!都走吧!这里的末日近了,你们要踏上英雄修建的旅途!”他回到家中,有条不紊地把东西装进一个巨大的麻袋。带上鸟笼,带上占卜道具,带上他最中意的旧世界的废品,带上从钟表店里顺来的书……最后他还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待麦琪和伯爵出门,他趁机溜进麦琪家中,叫醒了麦琪的父母。 “亲爱的救世主的亲人,我们高尚的领导者,不可爱的活物中最可爱的人类,您或许没有见过我,我只是光的口舌。”占卜师顿了一下,突然不再用他那歌剧般高昂的语调,沉着的声音里竟还有些威严。 “麦琪大人一家是金字塔的救世主。我不能抛下您。快上您建造的列车。去其他金字塔。趁还来得及。而您的孩子麦琪大人,他很好,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说完这番话,占卜师把麻袋先一步放入潜水艇的一个船舱,又去找刚看到法老尸体的麦琪。等他再一次溜回船舱,关上门时,正听见麦琪拉着伯爵急急忙忙进来的脚步声。又过了一阵,他感觉房间开始晃动,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金字塔。他如释重负地跃上床,不去介意上面的污渍和灰尘,从麻袋里掏出一本旧世界的书,细细地看。 过了许久,在他半睡半醒间,给麦琪找寝室的伯爵恰好打开了他的房门。伯爵认命般地摇了摇头:“你果然在。” “我怎么放心让救世主大人和把他迷得晕头转向的妖妇独处。先祖大人也曾经是我们,我觉得你一直是不可爱的人。” “妖妇这没创意的称呼我还真听惯了,”伯爵耸耸肩,“不过你大可放心,你不管外表还是名气还是性别都不在我考虑范围内。再说,躲在船舱里的你又算什么东西?” “麦琪大人毕竟稀罕您。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金字塔,该得到些奖赏。比如和您过几天二人世界。” 伯爵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拿起架子上的睡袋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