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使

我有愁如火。


高启强十四岁时,市场门口有个神叨叨的瞎子。蓬头垢面的中年人坐在墙根,有一天突然伸手一指,叫住路过的高启强,坚持让他过来,而且只让他过来。这时候他已初具防拐意识,叮嘱高启盛如果看情况不对立刻去叫大人。瞎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对着他的手心盯到他浑身发毛,又让他躬下身来,十只干瘦的手指滑入发间。他弟弟看起来拔腿就要跑,高启强却用眼神制止了他: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让他在一瞬间感到瞎子不会伤害他,反而会带来一些重要的启示。于是他静静等着,等整个头骨都被勾勒过一次,瞎子才重重叹气,说,年轻人要常洗手,血留久了就会干,就洗不掉了。 这时候保安突然巡逻过来,大概是因为对小孩动手动脚超出有碍观瞻的程度而实在可疑,立刻喊人来把瞎子按住,准备带走。瞎子被扭着离开的时候,仍用蒙着一层青白色的翳的眼睛对着他,大声喊到:取一簇死人的头发,滴一滴血一起烧掉,就能……话还没说完就因为宣扬封建迷信被狠狠敲了脑袋。高启盛拉着他哥的手一路向前狂奔,惊慌不已。高启强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家煮了一锅鸡蛋面,白色的汤水从锅里倒入碗里,又进了他们三人的胃里。 二零零零年,高启强在鱼摊上熟练地用刀背刮掉一只鲫鱼的鳞片,又捅进尚且新鲜的鱼腹,带出湿答答的内脏,突然回想起很久之前,有个疯癫的流浪汉劝他勤洗手。那天之后那人再也没出现过,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也无处询问这无头无尾的建议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放下鱼又放下刀,转过身到水池里将手冲洗干净,控制不住地笑出声。然后他第一次提前收摊,带着很多廉价的白酒走在人声四处弥漫的步道上。太阳已经西沉,风带来潮湿的暖意和泥泞的土腥味,远处有电铃作响,他想到小盛放假在家,等他带着剥剩的鱼头回去炖豆腐吃;每一分钟都像一生一样漫长。 那一天,高启盛第一次在他面前喝酒,而且喝得酩酊大醉,面色酡红,舌头打结,频频磕在牙齿上。高启强做哥哥做得太失败,迟迟地、或许是过迟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一次注视弟弟的眼睛,旋即明白过来,小盛仍然是个孩子啊,就算是个大学生,一副唯唯诺诺却或多或少地老于世故的样子,戴着眼镜熟练与人交流周旋,却仍然是个孩子。于是借着酒意,高启强暗自希望,小盛永远、永远不需要突然长大。固然有一天他会先于他、先于小兰死去,无法再无言地投下荫蔽,但那时他们已经变成纤长又健壮的树,疾风刮过也只是抖抖枝条,落下几片叶子而已。 又过了六年,公安局的人把做完鉴定的尸体送到高启强面前。大家众目睽睽看到他从二楼跌下来,脑浆迸裂四处流血。大约是安欣有所关照,叮嘱不要刺激他,子弹伤处只剖开一个小口后又细致地缝合,就高启强的了解来说,堪称完璧归赵。高启强操办完丧事,烧了三千万纸钱和三辆奥迪,然后叮嘱唐家兄弟没有火烧眉毛的事暂时不要找他。他很多天没有睡觉,回到空荡的房间里,从橱柜中抽出一盒咖啡粉向下灌。他嘴里发麻,尝不出味道,一勺一勺吞了小半瓶,勉强躺到客厅里上。他抽了抱枕垫在脖子下,又随手裹起一张毯子,翻来覆去也找不到舒服的姿势。翻着翻着,高启强突然看到茶几下的抽屉里放着两个盒子。那是他们两个用过的第一款小灵通,从换下一个新款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于是一直以为已经丢掉了。同一刻,他因为突然摄入的大量咖啡因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从沙发上摔下去,于是双手握拳,在脖子下攥住毯子。不知不觉间,他在这与本能的斗争中慢慢放松下来。 隐隐约约地,他看到高启盛自己打开门进来,把他拎起来,安顿在贵妃榻上,又拿来艇仔粥让他填填肚子。他想说话,想叫他别去做那真要掉脑袋的勾当,叫他带饭盒去买一碗猪脚面,叫他就呆在哥哥身边,哪里都不要去。这个幻境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触觉,什么都没有,简直空无一物:没有轿车和枪驳领的西装,没有KTV、陪酒女或无底洞一样的洋酒,没有九百五十平方米的别墅,没有一栋陷他于绝望的、阳台镂空的二层楼,没有迟来的、永远不能再来的生日派对,只有他和小盛在以前客厅里吃晚饭,而一根藏在豆腐里的鱼刺穿过他的喉咙,像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手里的绣花针,将声带缝合在一起,徒留空气无意义的震动。然后,像是死的是他一样,他向后跌落。 窗外天色已暗,高启强睡过了整个下午和一半傍晚,他没有吃到艇仔粥,也没有跌落,只是仍紧紧抓着毯子。等松手时,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根未经烫染的头发。 他跑上楼,冲进高启盛房间,没有多看他不敢看的里侧哪怕一眼,径直奔向厕所。镜前装了四把梳子的方瓶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他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来。这一把是平时用的,这一把是洗澡的时候用的,这一把是吹头发的时候用的,这一把是涂发胶之后梳理的,他对它们如数家珍。他把小盛赶走得很急促,基本上没带什么东西走,也许现在看来,也是一件幸事。 他开车去了旧长街,找出一个长得好看的旧碗,又在破了的碗边上割破手指,在他拜了又拜、无数次为弟弟妹妹的健康祈求过的菩萨像前点燃三炷香和从梳子上扒下来的头发。迷蒙的烟气和蛋白质的糊味中,他闭上眼,听到脚步声从楼梯上转下来,落在他身后。然后,一个非常用力但好像一挣就能挣开的拥抱揽住了他。 哥,那瞎子没有骗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傻仔,哥不该让你走的。哥也不该把手机就那样放在桌上,哥不该的事情太多了,哥不该害了你。 你没有害我。从一开始我就是心甘情愿的,我说过,为了高家,为了哥,我死都可以。 可是,小盛,我从来都不想要你死。如果知道你会这样,我宁愿卖一辈子鱼。 哥你怎么这么糊涂,现在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知道我需要听什么吧?说吧,再说一次,说出来我就可以离开了,你也就可以解放了。 …… 说啊,哥。我回来之前算了三卦,早知道要死的。你也知道我手很灵;但没想到,你竟然能拖到现在。 小盛…… 哥。 高启强深呼吸一口。谢谢你,小盛,生日快乐。 一瞬之间,高启强从梦魇中醒来,身体轻松。窗外的树叶影影绰绰,映在窗户上,看起来如云如雾。他面前的香只有最左边的那根下去了一半,其他的早就熄灭,没有任何变短的迹象。带着他一滴血的头发也燃烧殆尽,铺作一层颜色暗淡的灰烬,其中隐约露出碗底已经褪色的、然而却开得很好的红色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