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铁轨前进——为《顺流而下》出版所做

空无一人。空无一人……


作者:兰薇之 责编:乐放书

我十三岁的时候,在麦当劳写骐骥杯训练班的作业,有一道几何题抓破脑袋也想不出。绞尽脑汁两个小时后,一个店员拖地拖到我旁边,告诉我这是四点共圆,然后给我画出一道惊为天人的辅助线(当然无论如何都不算惊为天人),细细说明这种题有什么共性、要怎么做。在快餐店被服务员指点迷津对一个早熟的孩子来说是带有大人难以想象或已经忘记了的侮辱性的,于是我带着自以为掩饰很好的敌意问他为什么会做。他整了整领带,说他是附近L大的博士,然后继续拖地,我眼睁睁看到前面的已经干了,但新的水痕边际相连,一道一道之间没有任何空隙,如A4纸上印刷出的竖排文字,需要旋转九十度阅读。

这就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博士学位持有者。直到今天,我仍然会一直想起进而想到他。不如说,我直到现在的人生都笼罩在他的阴翳里。我按照一个标准当代人类的进程上中学,在骐骥杯得省级奖项,上高中,参加竞赛,退出竞赛,上大学。在这个过程中,我称心如意地放弃了不喜欢的政治和地理,不甘不愿地放弃了围棋和PSP游戏机。虽然在某一点后这一切失而复得,我却仍然记得被迫分离的感觉:如同对着一块完整的生羊排,手起刀落,剃掉肥美而带着脂肪夹层的肉,露出里面生动洁白的骨骼;然后,肉和骨头在一锅汤里相遇。这何尝不是一种殊途同归呢。

与标准当代人类不同的是随后我在学校赖了很长时间,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我将永远不能知晓。天文学哪怕在春申的大学也是冷门专业,在社会上更是毫无作用。本科毕业前我找到的第一份实习是在市天文台参加筹办本市第一个天文馆的小组,其实也只是写一些无聊的讲解,向科委组织送电邮或传真可以发送的打印件。从学校往返实在太费时间,我逐渐习惯在地铁上消磨时间,在两站之间不断往返,直到无论如何都可以下班的时间再回去。有一天晚上,我在地铁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厢里空无一人,就好像这世界上也空无一人。终于回到宿舍时已经过了宵禁,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晚,看楼上填满电灯的窗户在十点半统一死去,虫鸣在远处响起,细细夹杂在风带来的树叶的细语中,犹如洞箫声瑟瑟;连保安也去休息了,校园里空无一人,再一次地,就好像这世界上也空无一人。在这一夜,我决定要写一本讲述这样的世界的书。第二天,我辞掉了这份不需要我的实习。不过,如果你去了那个从我的折磨与痛苦中诞生的果园,也许能够听到我写的讲解。光锥,在今天之前,这是我对本地大众科普唯一的贡献。

经历了一系列手续上的变动,我顺利——也可能算不顺利——地在同一所大学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六年中,我进行着一刻不停的搏斗,与自己、与永不衰微的绝望和拖延,与我的导师、学信网认证,与宿舍厕所里突然爆掉的电灯,当然还与神秘而喃喃细语着的宇宙。当然,我也见缝插针地完成了本书的初稿,虽然那时候它只是一些装在骨殖袋里的东西,不能拿出见人。我将它深深藏在硬盘里,可是,每当我拿起酒杯,每当我在尚未被人类殖民的野地里漫步,每当外滩潮水连绵拍岸或夜风吹拂过春申的街头,它总要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提醒我我竭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事:那个夜晚存在且无数次复活,让我醒着也不间断地做噩梦。

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终于在一个秋天,我终于毕业了,拿着文凭和一篇讨论光也要走许多许多年才能到达的地方的一个白矮星的演化的论文,离开我生存生活了十年的大学。大多数东西都已经清出去,我的最后一个手提箱里装着拖鞋、毛巾、牙杯和填充着大豆纤维的冬被。傍晚五点,我抬头望过正缓缓合上的栅栏门,那一侧有大一新生拿着炸鸡,向树荫深处走。我回想起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最后一年,网易开始运营魔兽世界,遥远的地方发生爆炸,以仙女为名的探测器落回丰饶之海,科学家在彩云之乡挖出中国最古老完整的硬骨鱼,火车举办代价高昂的会面,然而我们再也不会有敌人。我拥有了第一台自己的手提电脑,兴许买过同样的炸鸡,被同样的眼神注意过。但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之后我仍然住在春申,因为我没有别处可去;花了很长时间找工作,要么我看不上它们,要么它们看不上我。我们一直是这样互相弃如敝履的关系。第二年春天,我在星巴克接受了系统的入职训练,正式成为了一位伙伴,在各种客制化和低咖冲饮中度日,又在吃数不尽的粽子里写完本书。虽然稍显刻意,还是要在此说明,本书完稿时我便从工作的门店办了离职,没有在这里打广告的意思。

我的事总归说了太多,再随口聊聊这本名字像诗集、核心也并不完全是科普的书。正如前文所言,它诞生于一个夜晚,因此读者们也许会从中看到漫漫星空和硕大饱满的明月,还有奔流的溪水和永不融化的冰川。我仍然想提醒诸位,哪怕叙事中多少包涵了我们和我们的文明,它总归是讲述一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其展现从《帕台农后花园》立刻开始,概念来自于我从小喜爱的希腊及罗马神话,我认为值得赞叹;《一个马其顿人抬头看星星》采用的叙述性诡计得到了至少三个人的喜爱,却是我在做好一杯加搅打稀奶油和香草糖浆的冰美式之后想到的。《黄道正历》则从天文学专业角度讨论了当下也是一直以来流行的占星术和星座问题,其中的心理学知识也要感谢我的同学们的帮助。至于《请种番茄》《前蒸汽锅炉时代》和《猫要将木天蓼装进盒子》,分别挑战了我心中物理学最大的三个突破,读过便能明白,没有一一解释的必要。

真的值得说的反而如下:收尾的《旷野奔行》乃是得意之作,与本篇的正题出自同一句流行语。我初次见到它时,随内容还有一张小狗的照片。写完它的时候,也是一个夜里,用作工装的蓝衬衣刚刚搅洗停当,挂在阳台上晾干,我对Office软件讲完这个时空扭曲和萨摩耶的故事,感到疲惫不堪。我先用身体不适为理由向店长请了假,在冰箱里取出我留给庆祝用的杨梅汁,一口气喝干,又坐回电脑前。这个世界仍然空无一人,像地铁的车厢,像熄灯后的校园,也像旷野里被不知名的杂草包围的轨道……但我知道,我可以下车向反方向坐,我可以在无人光顾的长椅上呆一整夜,就像我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列车轧死,因为我可以不让它发生,仅此而已。那一刻,袋子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而且我知道它是永远永远地停了下来。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破碎的有机零件,也不是切好的肉排,而是一架匀称而完整的羊骨,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关于《顺流而下》,也关于我自己,我要讲的到此全部讲完,接下来当然该请还没看过的各位阅读本书,已经看过的各位继续回味,然而还有一点仍要简短提及。在我将这篇文章开头的故事讲给我的编辑乐放书并告诉他我要将它广而告之时,他以极大的专业性尊重了我,问我,然后呢。当时,我没有告诉他(请原谅我),但现在,我要告诉所有人。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麦当劳。

责编注:考虑到不是所有读者都有机会拜访本地或有机会却没有留心相关内容,本部编辑专门去往了春申市天文馆,记录下相对论部分的讲解语音。时隔多年,我们不能确定、也无从求证这是否是或仍然是文中提到作者编写的解说词。出于作者的个人意志,我们也没有向他询问。然而,出于内容完整性的考虑,特此做部分摘录。

……闵可夫斯基用简单的图形与直线构造出符合狭义相对论的解释:自然而然地,它符合为调节电动力学和牛顿力学之间的矛盾而出现的洛伦兹变换。光速在真空中速度维持恒定的两亿九千九百七十九万两千四百五十八,约等于三点乘十的八次方米每秒,这一简洁优美的原理同样适用于广义相对论所描述的世界,它带来引力透镜、暗物质和面包团一样膨大的宇宙。在这时,闵可夫斯基图便成为了潘洛斯-卡特图。它们名字和形式不尽相同,却展现出同样的概念:万事万物地包裹在现实的光锥里。光锥之外,是不曾、没有、也不会发生的一切。在我们身后,它的名字是过去,在我们面前,它便叫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