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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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深秋,我在空座綜合醫院的咖啡廳裡會見了我的採訪對象。這個日期與地點將它在時空中錨定,無論何時都能順著堅固的繩索返回原地。石田院長少言寡語,只穿著白大褂內的深色西服坐在我對面。三杯咖啡後,話匣逐漸打開,露出漆黑一片的內裏。大多數話題他都反應了了,我態度堅決,沒有拿到足夠的材料絕不打道回府。天色轉暗,連咖啡廳的員工都要下班,出門前輕鬆地將鑰匙丟給院長本人,而他也只是略一點頭,將它放在桌上,不再去看。對話漸漸從他不愛討論的醫院經營轉向更細節的問題,大多數醫院的掌權人都不再親自治療病人,而這位德高望重的青年院長仍然堅持在各個科室坐診,以兒科居多。這也正是醫院小有盛名的原因之一。七點過五分的時候,下雨了,他突然說起二十五年前,他在急診輪值,閒適地縫一隻藍白相間的小貓玩偶,想象等會要去便利店買一份什麼樣的便當。然而醫院生死重地,最忌諱貪戀或取笑短暫的平安無事,因為惡作劇的天使沒輕沒重,就要用人命來戲耍長年與死亡搏鬥的人。那天雨聲太密,他一時放鬆警惕,喃喃自語出聲,另外半小時清閒後,電話鈴響,那邊的人說大橋邊發生連環車禍,傷者要被疏散到空座來。他立刻站起來,按規定呼叫了各科室的同事,做其他必要的準備。不知道過了多久後(時間概念被焦慮與腎上腺素完全模糊了),尖叫的救護車停在門外,一車一車的傷者被推進來。這不是他第一次接急診,但無論幾次也無法讓人準備好面對。他忙前忙後,止血,做應急處理,聽心跳,止血,簡單清創,固定斷腿,寫病歷,打電話給對應科室,寫病例,止血,接電話,打電話,止血,聽心跳,病人被送走,有的是去別的科室,有的蓋著白布。一剎那間他想,如果加糖在這裡就好了(我沒有問加糖是誰),然後如同有誰允諾了他可悲的願望,門口推進最後一個人,有著橙黃色的頭髮。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那樣的橙色瀰漫在他的生活中,如同橘子味的水霧,在呼吸時都能嚐到新鮮的氣息,下一瞬間,它們凝聚在他的喉嚨裡,讓他窒息。他衝上前去,看到她雙目緊閉,滿臉、滿身都是血。他顫抖著用剪刀剪開她已經破碎的上衣,看到胸口處一個巨大無比的洞口,露出慘白的肋骨和內臟。能活著到達這裡,也只是與和她有關的許多奇蹟一樣,是單純的奇蹟。她睜開眼,看著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微笑。那是人能在久病垂死的人臉上能看到的笑,大限將至、一切終於要結束的快慰與放鬆。周圍的人一刻也沒有停下,來來往往,他步履蹣跚地走向屬於他的桌子,上面放了日曆、玻璃水杯、兩個已經做完了的娃娃,還有他之前仍在操作的那個。他握著這個未完成的草稿回到她身邊,塞到她仍有力氣的左手裡。她目光垂落,看了一下那個小貓,哼哧一聲笑了,唇齒間噴出一簇暗色的血,有幾滴濺在他胸前,然後閉上了眼睛。在那之後,他一次都沒有見過她。(我同樣沒有問他要如何見一個已死的人。)那天夜裡晚些時候,幾乎到第二天黎明,他去停屍間一個一個查看,沒有她的屍體。他去她所在的美大詢問,沒有一個人承認他們收過一個這樣的學生。他打給她的電話每次都被不同的人接起,每一個都說他打錯了。於是在無數個夢裡,她被運來的時候他走上前去,她的傷只是在腿上,她的傷只是在手臂上,她的傷仍然在胸腔上但只是出血,他為她清理後換上病號服,強硬地命令她去住院。一週之後,她康復得差不多了,他偷偷去看她,被她發現,要他走到床邊,將他拉進一個溫熱的擁抱。但是無數個夢都迎來無數次清醒,他再次回到他的單間裡,一個沒有她、甚至是她存在過的證據的世界。對話或說單方面的傾訴暫時停止,對面的石田院長看向窗外,雨仍然在下。我從震撼中回過神來,問他:為什麼你從來沒有想過她沒有受傷、沒有被送到醫院的可能性呢?他似乎是被這問題擊中了,沈默了一會才回答:從第一次認識她,我就有一種這樣的感覺,就是總有一天,她會抽身而去,或遲或早。但我知道這並不重要。我要做的,就只有在那個晚上、在那裡等她,一如現在,一如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