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网

吉本荒野×道明寺拉郎

“刹那间,B想像着M的父母和两三岁的碧眼M,三人身边是吊索桥。B想,实际上,我从来就不是M父的好朋友。实际上,从来没有什么桥,没有什么吊索。”


司二十二岁,也许是二十岁,在铁路上做杂工,还能糊口。不过,他的人生也不是向来如此。一年前,他被发现满头是土,倒在车站旁,只能讲出自己的名字。司脾气暴躁,什么都不会,脑子也不好,总是头疼,本该赚不到什么钱、两周之内就饿死。可如今他仍称得上尚有温饱。拼凑被电车撞碎的尸体这种粗贱的活计没人会做,但正是司的强项。他喜欢且擅长拼拼图;人类血肉模糊的躯干也和拼图没什么区别。

虽然薪水不低,司仍旧住在铁轨沿线低矮的旧公寓楼里。附近的好房子哪怕是租赁都很贵。玄关只够放一个鞋架,上面随便散落着他的几双运动鞋和凉鞋,往里几米是流理台,隔着衣柜就能看到床,半夜加热咖喱之后不能立刻通风,被子上都是猪排的味道。床边是玻璃门和阳台,连向整栋楼唯一的空房间。有时候搬完东西扫完地,晚班保安请他代班,凌晨才能回来,从楼下看上去,灰褐涂料刷满的立面上点缀着明亮的窗户,像一局玩得很烂的俄罗斯方块,往往有两个临近的黑洞在其中格外突兀。其中有一间是他的。所有人都知道另一间房子是凶宅,曾有一对大学生在里面殉情而死,血溅在墙上,刷几次油漆也抹不掉。司看房的时候被房东告诫过此事,但他不在乎:反正不是同一间房,只是阳台连在一起,哪怕是逝者午夜回魂,也不至于殃及池鱼。

后来有一天,司下班后去几站外的商场买了套拼图,回家时看到隔壁竟然亮着灯。他蹑手蹑脚绕到阳台上,向里看去,发现房间里有个穿着整齐的新住客正在从打包纸箱中取东西出来。司略感惊奇,把塑料袋扔在床边就回到楼道里。

来应门的正是刚刚的男人。他带着灿烂到奇怪的微笑自我介绍,说他叫吉本荒野,是位家教名师,学生的东大录取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往往是庆应,有时候是早大。话说到一半,司的目光越过吉本圆溜溜的肩膀,落在他身后衣柜边星星点点的红色痕迹上。这是司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传说中的血痕,原来它离他放枕头的地方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

吉本似乎没有在意他的眼神游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可以叫他司,在铁路上工作,主营业务是拼凑尸体——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司迟钝地反应过来如果他真如他说的那般有名望,就不该住在这种地方。于是他中道改口,说,我还以为这种地方只会有我们这种做苦力的会住呢,房东没告诉你这房间的事吗?

吉本摇摇头,回答说这里离办公室和电车站都很近,而且是中介橱窗里价格最低的,就立刻签了合同。司心想,那是有原因的啊,而这位吉本老师似乎对这里死过人一事没有上心,要么是一无所知,也许是无动于衷。司从他在断肢与脑浆中浸泡过的直觉中猜想大约是后者。

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司的作息与普通工薪族无异,而吉本老师的日常似乎对一个老师来说有些混乱。有时候司晚上回家时还能听到隔壁传来的鼾声,另外一些时候,邻居比他出门还早。很快到了一个发薪日,又到了另一个发薪日,然后是下一个发薪日,他们早出晚归间偶尔遇到,会点头致意,吉本还请司一起分享过他买的大西瓜,冰镇的果肉汁水丰沛,顺着他的手指流到肘间,黏腻而令人作呕。

很快到了秋天,司的心情越发雀跃起来。另一个发薪日后,虽然已经吃了便当,他仍然在车站门口买了一个蟹肉奶油可乐饼作为对自己的奖励。到家时,他将被油浸透的包装纸丢在垃圾桶里,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曲奇罐来。他搓搓手,指尖轻轻落在金属盖子印着的红色围巾的小熊脸上,又将它打开,从兜里掏出成卷的钞票放进去。

然而,下一秒,他突然感到一种异样袭击了他,如同在道场练习时突然被木剑击中了后脑——司不知道这个比喻从何而来,它太过生动,几乎带来肿胀的触感,就好像确有其事似的。他有段时间没有数过罐子里的钱,但他凭借一种野生的猜想,知道这里面的东西确实少了。

下个月的发薪日,像电视上反复重播的东京爱情故事一样,他又感到红围巾下出现了不该存在的匮乏。存钱找私家侦探这事司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会和他闲聊的车站工作人员,还是经常在便利店瓜分马上要丢掉的降价食品的朋友。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在此之前,他连一瓶啤酒都没有丢过,而与他这种人的常态相反,这笔钱比啤酒重要许多。从两个月一次漫长昂贵的复查和止痛药中,他省下的全在这里。恼怒中,司抬起头,看到阳台门的把手,意识到哪怕是吉本搬进来后,他也从来没有给它上锁。

第二天晚上,司等在门口,拦住要回家的吉本。他礼貌地请吉本来他房间坐坐,说是为了报答那半个西瓜。吉本在门口脱掉鞋,坐在床边的小桌子旁。司拿来撕掉降价标签的贝类拼盘,递到吉本面前,说吉本老师,请你吃这个。吉本眼神放光地说真不错啊,我最喜欢吃贝类了,比三文鱼什么的都喜欢。司点点头,从枕头下摸出曲奇罐,放在桌上。你见过这个吗?我在里面存了钱。

吉本愣了一下,又笑起来。见过的,有一次我在阳台上看到你整理它了。

司学着他的样子,也笑起来。这里面的钱感觉少了呢。

啊、啊、啊,原来是这种意思。吉本点头,一只手撑在桌上,抵着自己的下巴。是啊,是我拿了。是你太不小心了吧,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在家里用这种办法存钞票啊,笑得我——

话音未落,司掀翻桌子和桌子上的贝类拼盘,骑在吉本身上狠狠揍了他一拳。洁白如鹅卵石的贝肉躺在地上,因为摔打引出一小圈水痕。

那是本大爷用来寻找我到底是谁的钱!第二拳落在吉本的鼻子上,司大吼着,紧紧抓住他的领子。你怎么敢呢?你这家伙凭什么敢夺走本大爷的过去?!

吉本微笑起来,鼻孔里的血流进嘴里,嘴唇上的血又流到下巴,狰狞得像正在被放血的肉用羔羊。那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大少爷,算是有钱有权,在学校里吆五喝六,总是欺负人。可以想到这种人学习成绩绝对很差,所以家里给他雇了一个家庭教师,结果被这个家庭教师搞得家破人亡,严厉的母亲和重要的姐姐都相继去世,他只能在铁路上拼尸体!

拼尸体?司手上松了力气。这是什么意思?你就是家庭教师吧,这是真的吗?难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为什么不是真的呢?吉本说,血液干涸在他的下巴上,看上去从未这么诚恳。……司,其实我没有拿你的钱,我只是见过你的曲奇罐。用这种事开玩笑实在很抱歉,我不知道有这样的隐情。

司彻底放开了他,沉默地将桌子摆好,拣回没掉干净的塑料盒,回到原来的位置。吉本起身从他带回来的袋子里拿出两个新鲜的红苹果,冲洗干净,将其中一个递给司。对不起,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这个给你吃吧。吉本的脸颊随着咀嚼的动作鼓起又落下,让司想到啮齿类动物。

吃完苹果,他终于开口。你刚刚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不是的。吉本说,将脸凑过来。他们呼吸相错。是我在写的小说哦。

我不知道你还会写小说。司知道窗帘已经拉好,没有躲避。

毕竟我是金牌教师嘛,辅导作文的人作文也不会太差。吉本回答,灯光暧昧,然后突然熄灭。秋末老公寓供电不稳,这种事并不新鲜,月亮的半个影子从帘子的缝隙里漏出来,照在他们之间。吉本站起身来,亲吻司,在血腥和苹果的清甜味里,带着司滚进了那床柔软的被子。

第二天早上,虽然司腰酸腿软,头痛却久违地没有在醒来时就开始发作。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桌上仍然放着那盒刺身,哪怕只是看着就知道不新鲜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包烟,还有打火机,然后拉开窗帘,走到阳台上。雾蓝色的清晨笼罩着窗下的铁轨和铁轨对面的树冠,因为这种景象寒意更显得凛冽如霜。他扭头看看侧后方,那里空无一人。但他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靠在水泥围栏上,点了一支烟。烟气袅袅上升,在他眼前弥漫成半透明的遮罩。

铁轨发出哐哐的声响,早班车开过去,驶入车站。一片尚在沉睡的寂静里,司听到远处传来刹车和通报事故的警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