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海边去

模组蛙徒的祭奠HO4同人,含有剧透

不再有了。这一切,不再、不再有了。


二十八岁的时候,我经历过一场大火。一直以来,我都对火焰有很暗自的抵触,因此无法抽烟,也无法使用燃气灶,用的锅需要专门购置,我自嘲得了对火焰过敏的哮喘。

市立图书馆一周开放七天,一天开放二十四小时,离我的公寓只有十分钟步行路程,如果坐电车,就更短。要赶稿、要查资料的时候,我就去顶楼的书架间的桌子上坐着。这世界对作家的期望很简单,用旧钢笔和稿纸,呼吸着有书本香味的空气工作。可我是电子派,去图书馆也只是因为那里的中央空调供给整栋大楼,温度适宜。我从未明白过如何让公寓里的冷气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以至于坐在屋内写不到一千字,就会全身僵冷、无法动弹。

那天晚上,我在写稿的时候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周围是一片火海。我从未如此呼吸困难过。哮喘发作了,但世界上没有吸入剂能治这个病。灼热将我逼在一个角落里,我站在凳子上,书页翻飞,像是春天末尾交媾结束就濒死的蝴蝶。我捏到被我用半永久地塞在兜里的御守,情不自禁地想,二十八岁的我,不过出了五本小说,就要如此死掉,死于一场激烈的、燃烧着的过敏,那未免过于悲哀。

一片纯白中,有人拖着我向前走,眼镜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我的脸在毛毡地毯上摩擦,像是一种深度的面部清洁。好痛啊,无论是谁,现在就松手吧。我忍不住抗议,发现我的舌头根本无法移动,连上颚都烟熏火燎撕裂着疼。喉腔振动,发不出声。

然后,我发现我坐在沙滩上,腥气很重的冷风吹过脸颊,面前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我认出这是镰仓。

十八岁的夏天,我与三个友人相约去了同样的地方,在那里如饥似渴地读完了《春雪》。少年清显纯洁典雅,与异国王子面对着同样的海,思念远方的聪子。那时候我对千斗说,这本书不吉利,整个故事都笼罩着死的忧郁,让人不安。千斗回答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那个夏天和之前的无数个夏天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得体,有种隐约的不真实感,所以我常暗自认为我的人生从十八岁才开始,在那之前,不过是躺在一腔更大的羊水里。包裹我的周遭难产而死,我却狰狞而卑贱地活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浑身赤裸,独自站在潮水里,时空的涨落也在我身上留下了刻痕。

你长大了。

白发少年说。我吓了一跳,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你是胜,对不对?我望着他红色的眼睛,叫出了此生从未见过的人的名字,一阵熟悉的悲伤漫上心头。可是我不认识你。

上次你也这样说。不过没有关系的。

那样大概很不礼貌吧,但我没有说出口。

我来自我介绍吧。他说。你知道的,我叫胜。我是不存在于你的世界中,这是有理由的……你不会为此责怪我的,对吧?润是我知道的最善良的人。

是的。我不自觉地回答。在你身边有种很强的安心。虽然总觉得脸上有点痛……

他摸了摸我的右脸颊。是刚刚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时候磕在桌角了吧?这里青了。——我听说你做了小说家啊。

是啊,我小时候就喜欢看书,所以也就做了这种事嘛……书真的出版之前,都像梦一样。我从没想过有天我的书也能和三岛先生的放在一个货架卖啊!

润在谦虚了吧。在我心中,那些都是最美丽的故事。

那是真的如同美梦成真啊,就像是夜里躺在床上,脑海里有纷繁的雨声,清醒过来了,想起明天不用赶稿啊!是休息日,所以就算凌晨醒来也无所谓,可以一觉到中午。冰箱里已经放好了沙拉和猪排饭,无论想不想用微波炉都有食物。睁开眼的时候果然就看见玻璃上流动的水痕,房间里的气流闻起来像是潮湿的泥土。

如果一切都如润所说,为什么总伤害自己?他半强迫地翻开我的胳膊,我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臂,又变回了以前雪白的样子,不再充满丑陋鼓起的伤疤。

真狡猾啊,胜总是什么都知道……无论有没有告诉过你,都了如指掌了啊。那是因为,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在胸口,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露出真实的笑容。痛苦与消极变成了惯性吧。

他沉默着将左手伸到我面前来。那里戴着一块款式非常老旧的表,表盘还碎了一半。那东西技术不完善,发条和齿轮配合不好,所以只生产了一批就停产了。你从哪里买到的啊?我好奇了起来,想把它摘下来看。买中古品的时候要注意品质,这种质量的不如不要呢。

这其实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他任由我摆弄那块我没见过的珍贵的残次品,解释着。我答应过别人,替他保管的,所以不得不一直戴着。

那种东西我也有,我和胜真是有缘。我兴致勃勃,在衣服里翻腾起来。我有一个很可爱的御守,长得好笨啊,还有巧克力印子,但是我总带着它,一下也不能离开。

兜里空空的。我迟钝地意识到,我的御守不见了。我向周围望去,可是沙滩上的银白色中,哪里也找不到那团红白相间的手工制品。那是我不能失去的东西,我必须一直随身携带,因为他要我……他要我拿着,如果丢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看着我,润。他拉着我的手腕,逼迫我冷静下来。别那样。

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了,不得不放弃抵抗,让他把我按住。是怜悯还是悲哀呢。如果那是眼泪,两个人抱头痛哭什么的,就难办了啊。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世上我最不愿见到他的眼泪。

那种东西丢了也无所谓。他一字一顿。那种事……忘了也无所谓的。你不为此困扰,比那东西本身更重要。

真的吗?我回答,晃动着胳膊,他就放开我的手。难道我正常而幸福地生活,能比一个事关永远和未来的承诺更重要吗?

没错,因为这是第一重要的事。他说。而现在,你该走了。

诶,我要去哪里呢?我以为我已经死了,而这里是天堂。你是来接我的小天使,什么的。虽然天堂是镰仓这样也挺让人惊讶的。

润。他凑近我的脸,低声说。死就像折断安瓿瓶一样容易,咔嚓一声,玻璃断裂,离你的距离比你想的还要近。不止是图书馆失火,而是浴室里没有干的地板,是你切菜时无数次碰到手的三德刀,是对一切都默不作声。可是现在,时候还没有到。我把你从神那里夺了回来,你就不会死。别再想那些事了。

这是很重要的事吧?我后知后觉地才明白过来。你为我做了很大的事情吧?

他捧住我的脸,吻像春天的樱花一样落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我一点也不希望你记得我,因为你该好好地生活,有很多的幸福,即使这代表你离我很远。……润应该幸福,比我曾经想过的还要幸福百倍。

可是你呢?我承受着这样细密的亲昵,感到巨大的惶恐。海浪顺着沙滩蔓延来,沾湿了我的脚趾,浴衣黏合在腿上,被水冲得鼓胀起一个泡。

不要怕,润。我会跑得很快……比涨潮还要快。他的手捂在我的眼睛上。不要看,一下就回去了。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润了,所以,只要你想起了我,我会马上、马上赶过来的。

压力和窒息从下而上地袭来,我的喉头还有句没说完的话;可海水已经淹没了我。闪电劈开我的胸腔,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脏器,每一块都形状分明,结构不稳的积木一般坍塌下来。

眼前模糊的血肉中,生出了带着黑点的天花板。千斗在我的床边,看上去精疲力尽。这家伙是我的紧急联系人,很明显是第一次真的承担这个身份带来的责任。他哀嚎一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托住了自己的额头。

润,你要吓死我吗?你在几乎没有受伤的情况下睡了整整一周。

我没有回答他,看向我右手上戴着的手环,那个金属圈一直套在我的手上,骨骼长开后就再也没能取下来过。我发育得太过迟钝,直到有一天连鞋子都不得不换掉才意识到原来我的身体已经走形。没有任何取下来的机会。我曾无数次在发脾气、写不出稿、为淡淡的模糊而绝望时不顾一切地要把它摘掉,却只能抓得满胳膊血痕,破损而再生的皮肤在完全正常后又一次经受可怕的痒意。如今它还在那里,在火中过热而烫伤我的手腕。而总与它在一起的御守,已经烧掉了。

千斗,我梦到了海。我低语道。护士去叫医生了,走廊上传来细微的骚动,我旁边的机器发出哔哔哔的响声。有人和我说他最喜欢我……我梦到了,我梦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潮水,从海底涌过来,把我打湿了……

不要说了,润,没事的,好好休息。必须好好休息。

一个医生冲进来,身后跟着另外两个医生。我的眼前出现了过度缺氧而埋死我的星星,一个呼吸面罩落在了我脸上,医用级别的塑料和我接吻。新鲜的气体涌入口腔,逼迫我缓慢深刻地呼吸。

我好怕真的什么都忘掉。我的嘴嗫嚅着,可是什么也说不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再吓到我了,我从世界的子宫中早产,没在无数次针和刀刃的伤害中被破伤风杀死,又躲过了一场汹涌的火,但在那种遗忘前,我只能被它淹没。只要我合上眼睛再清醒过来时,就永远不会再回到那片沙滩了。

但那就是他的目的,不是吗。命运的回响从黑暗中的嘈杂里传来,回响出人类的话语。比那更早——比那更早。当你十八岁时,第一次见到海,这一切就都已经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