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 评论

读到最后一句,仿佛多说一句都会打破这寂静。最后乘车前往月修寺的旅程,三岛借本多之眼最后观察这个世界,好像在道别。他说“自己今天决不在人的肉体里窥视骸骨了。那只是出于某种观念的玄想。实实在在地观看,原原本本刻在心底。这是自己在尘世上最后的乐趣,也是一次义务。今日权且做一次最后的尽情观赏,也仅仅是观赏。凡是映入眼帘的东西,一概虚心察看。”

烈日炎炎的京都,一切都是那么美,整本《天人五衰》都散发着的异臭,在最后两章又变回纯粹的美。他是如此喜欢在最绝顶的时候戛然而止,因为他觉得活着就是腐烂,所以绝顶之后他一天也不愿多活。

“本多至今才意识到,活着即为衰老,衰老即为活着。这对同义词互相不断诽谤对方,这是错误的。”

在纯粹的情感,纯粹的使命,纯粹的爱欲的绝顶,天人一次次死去,如若没死成,便只能迎来五衰。他是熟读佛教的,那么自然也知道佛教中提倡的无我,然而他笔下的天人却都有着无比强烈的自我意识,也许这正是天人也一次次转世的原因,因为这“我”的意志,所以才无法超脱轮回。 我认为透本来也是这天人之一,只是因为遇到本多这棵松树,打破了他本来早死的命运,正如他自己后来所说“不正是你们将我从那里硬拖出来的吗?”所以才有最后那衰相,那衰相也是最后的透,最后的清显,勋,金茜。不过他是或不是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三岛故意给出模糊的日期和确实有的那三颗痣,没有确定的答案,也许也不该执着于这一点,虽然我倾向于是。本多也是在轮回之中的,他的执念是对美丽的肉体的执念:

“本多人生中最大的逸脱就是未能通过肉体走上这条晦暗而逼仄的道路,这条路通达圣灵之境。不用说,这条路也是只许极少数人拥有的特权。”

透在最后烧掉《梦日记》,说“因为我从来不做梦。”假如梦是轮回转世的预兆,我推测他的轮回在此已中止了。而本多最后跟着聪子一起去了“既无记忆又无一物”的地方,我倾向于认为,他也不会再有轮回。

在大乘佛教中,超脱轮回的方式只有涅槃,灵魂进入涅槃的寂静状态,最后的聪子或许便是已处在这空性之中。她忘记过去的事,忘记清显,是因为过去只在须臾之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能说真实存在。也许在三岛笔下,真正值得追求的只有两种,要么在绝顶时死去,“存留应该留于绝顶。”要么像聪子那样把一切当成虚幻,得到真正的寂静和解脱。假如真是如此,三岛没有选择后者。

四本书里的天人都有过自杀的举动,都有明确的死的意志,只有金茜没有,她是死于无常的,所以这也是《晓寺》是对于我来说,佛教意味最浓烈的一部。《晓寺》里的是爱欲的绝顶,今西“性的千年王国”所信奉的正是这样一个神,在爱欲的顶端就将死去,

“这些人们都是放弃自我的智者,使自己虚幻地生活着。这些人,爱者等于杀人者,也等于记忆者,大家都忠实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至于自己,不作任何记忆,只为崇尚被爱者美丽死亡的记忆而生活下去。”

今西和椿原夫人在爱欲中死去,就像殉情,也是在无常中死去,最后大火把一切烧成灰烬好像贝拿勒斯。

「这两具尸体,虽然已经没有痛苦,但也许在烈火中几度反挺着身躯,高扬着手臂,作最后的垂死的挣扎。这是和那漂浮于夕暮中烧尸场的明亮的火焰完全同等性质的烈火。一切都在回归“四大”,烟雾高高充满天空。 这里只缺少一种东西,那就是从火焰对面回头凝望着本多的白色圣牛的脸孔。」

所以看到有人说《晓寺》这一部气质浑浊丑陋衰朽,我对它的喜欢却仅次于《春雪》,我感受到这是另一种,处于无分别心才能感受到的神圣之美,连污秽也是神圣的。“在贝拿勒斯,神圣就是污秽;同时,污秽就是神圣。那是印度。”尤其是“还归四大”的焚烧,在肉体腐烂的污秽和无情焚烧的神圣之中,回过头白色圣牛的脸孔。“这里没有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全然都是喜悦。”我也再也无法忘记。

「在印度见到的东西之所以无情,全都因为同隐蔽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悦连在一起!本多害怕理解这样的喜悦。但是,自己的眼睛既然见到了终极,那么就觉得今后不可再次恢复过来了。正如整个贝拿勒斯都与神圣的麻风病相关联一样,本多的视觉本身似乎也患上了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