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 —— 文本分析

流亡是逆向的思乡

“与此同时,逆向的思乡,即渴望去到又一个陌生的地方的欲望在春天却愈加强烈起来。他的窗外是火车铁轨,因此离去的可能从未停止过对他的诱惑。”

故事以加宁的名字“列夫·格列沃。列夫·格列博维奇”为第一句话,仿佛一句召唤,把读者拉入文本中。随着第一幕场景中两人的对话场景逐渐清晰,仿佛镜头在进入一间黑暗的密闭空间后逐渐清晰,两人被困电梯的隐喻,象征着被困于同一个不在场的女人玛丽。

第一幕时间揭示着距离玛丽的到来还剩“六天”,周日到周六。接下来的叙事,以加宁在星期一晚上见到玛丽的照片为转折,可分为前两天和后四天,加宁所处的现实生活,以及回忆与现实的双重生活。 故事一开始的两天里,加宁处于一种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厌倦之中——枯燥乏味、无所事事,阅读也难以抵抗“意志分散”,没有力量于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一直坐到黄昏。在柏林,时间是停滞的。

“他没有力量是因为他没有确切的欲望,这使他十分痛苦,因为他正徒劳地在寻求有什么东西能使他产生欲望。”

然而星期一的晚上,一张从过去来的照片,把加宁生活中的阴郁冲散,他的生活也由此分为两半,他处在了两种时间之中,一半仍旧在现实的柏林,以正常的时间向前走动,而另一半却朝着过去回溯,翻动着记忆深处的线索,回到他的俄国。

“他全神贯注在回忆之中,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他的影子住在多恩太太的膳宿公寓中,而他本人则在俄国,他重温记忆中的一切,仿佛那是现实似的。对他来说,时间变成了回忆的进程,逐渐展开。”

使得过去回忆的碎片渐渐清晰的是一个被复活的影子,加宁追寻着影子,在柏林的四天中,在记忆那明亮的迷宫中,小心地重建了他的过去。在记忆未建成之时,这个影子仍未被放置其间,玛丽就是这个影子,或许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他的小玛德莱娜。

“他在公园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一直跟随身后的他那温柔的伙伴,他灰色的青春的影子,立刻在他脚旁伸展开来,开始说话了。”

他在柏林的长凳上坐下,回到记忆中林阴路的白色长凳,从柏林的公园回到记忆的花园。 加宁就这样处在了他的双重生活中,柏林生活的他回忆中的生活,“是一种比他的影子在柏林所过的生活更真实、更热切的生活”,他的回忆以一种完美形式,贯穿在他柏林的日常,而他的日常生活,由此就成了回忆的影子。

“他全神贯注在回忆之中,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他的影子住在多恩太太的膳宿公寓中,而他本人则在俄国,他重温记忆中的一切,仿佛那是现实似的。对他来说,时间变成了回忆的进程,逐渐展开。”

在回忆中,他重新认识了一次玛丽,随着16岁加宁的自行车,在那个七月的黄昏,经过马厩,经过谷仓,穿过公路,穿过田野,追随着记忆的画面,追随着一幕幕场景,终于滑行经过玛丽身旁。加宁重新与她相爱一次,在湖上,在园子里,“那夜,那雨,那白柱子”,整个记忆中的俄国都因此变得具体,在他的眼前鲜活复苏。

“在那个七月的夜晚,加宁推开了嘎吱作响的铸铁大门,走进了蓝色的暮霭。黄昏时自行车跑得特别轻松,车胎接触大路边硬土地上的每一个坑洼和凸起处时都发出一种沙沙声。”

而现实中的柏林生活被加宁忘却,他的脚步走过一个广场又一个广场,一个咖啡馆又一个咖啡馆,只为寻找进行回忆的场所。他去到修车库去闻一丝碳化物的气味,只为让回忆更加具体。而即使坐在窗台上,他也仿佛置身回忆,相同的动作,在回忆中容纳此刻的自我,或在现实中安置回忆。

“这偶然的气味使加宁更加生动地记起了俄国多雨的八月末九月初,那幸福的狂潮。他柏林生活的幽灵不停打断他的这份回忆。”

在最后一天收拾行李时,五封玛丽在17年到18年的整个冬天寄给加宁的信,宣告着她的在场,与她的不在。正如行李箱里的旧物,宣告着故乡的在场,与故乡的不在。

“ 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然而不知怎的又很珍贵的东西,这些东西看着摸着都十分熟悉,它们惟一的长处就是使一个被判不得不长期流浪在外的人,当他第一百次打开行李拿出这些他所喜爱的、脆弱的、充满人情味的无用之物时,会产生家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点点这种感觉。”

他等待着玛丽就像等待着故乡。

“他要带她远走高飞,他会为她不辞劳苦地工作。明天他的青春、他的俄国就要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了。”

四天的回忆之后,在一个黎明时分,在之前回忆玛丽时的同一张公园的长凳上,等待着太阳把城市照亮,他再一次重温了他的过去,等待着迎接玛丽。

“正当太阳升得高了一些、影子分散到它们平时的地方时,在这没有了渲染的光线下,加宁生活其中的回忆世界变成了它实在的样子:那个遥远的过去。”

北方来的快车把玛丽带到了加宁的现实,然而“除了那个形象之外,玛丽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现实的玛丽存在之后,回忆中的玛丽就将不存在。或许故乡也是如此。火车始终出现伴随着烟雾缭绕,他曾在“烟气缭绕的落日景象”中坐着火车驶离玛丽,于是最后一句,“他再也没有见到玛丽。”此刻火车从记忆深处驶来,驶到他的现实,或许依旧预示着,“再也没有见到玛丽。”它会不被看见地穿过加宁的屋子,在逆向的思乡中,再把加宁带去别处。

在最初开始他的流亡,离开玛丽、离开俄国时,他“长时间地凝视着大海那充满柔情的蓝色闪光,脑子里一刻也没有出现过流亡的念头。”此刻在北方的快车到达时他再一次地坐上火车,再一次地离开了玛丽,即将再一次地跨越边境,“然后是——大海”。继续着他的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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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 三次写香水,柳德米拉的香水“走了味的低劣陈旧的气味”,克拉拉的房间“有一股优质香水的气味”,玛丽“ 用一种叫“泰戈”的廉价甜味香水。”纳博科夫有通感,用气味表现人格。黄昏与清晨都是金黄色,“而这同样的烟气缭绕的落日景象也曾气象万千地华丽地在窗前扫过。”象征着回忆被染上的暗金色的余晖。长凳和花园都是通往记忆的场所。影子,回忆中的影子追随着玛丽,现实中的影子是柏林生活的幽灵。火车与大海都象征着流亡, 火车在烟雾缭绕中将加宁带走,大海将加宁与故乡和玛丽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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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摘抄

玛丽的信

“告诉我,寥瓦,记得你有一次对我说过的这话是不是显得很滑稽——你说爱我就是你的生命,你如果不能爱我你就不会活着了?是的,一切都会过去,事物都会变化。你愿意过去的一切重新发生一次吗?我想今天我有点太压抑了…… “但今天是春天,在各个角落 都有含羞草在今天出售。 我给你带一些去;它像个梦,很脆弱——”

克拉拉克制又隐晦的情感

“真是,他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克拉拉想,心里有种因孤独而生的痛苦感觉,当我们所爱的人沉溺于一种我们在其间没有任何位置的空想中时,这种感觉就会压倒我们。

直到最后,在流亡者即将远行再也不会见到时,无法说出一句告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