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高尔夫 “六岁的时候,我打开那个房间走了进去。妈妈结婚后的房间一直封闭着,外婆连我也不让进,她把我抱在膝盖上,给我看妈妈的照片。如果你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外婆这么对我说,然后她又改口说,还好你不是女孩子。外婆在藤椅上午睡,我在阳光下溜走,悄悄打开了门,我爬到梳妆台上,看到镜子里长头发的自己。那是一个梦幻的天堂,妆奁里都是昂贵的宝石,漂亮的发夹,还有巴洛克羽毛头饰。后来在十四岁的一天,我又回到这个房间,我戴上妈妈的珍珠项链,穿上她的白色礼服,还有一双可爱的手套,我坐在梳妆台上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他走进来看到了。” “你在干什么,哥哥说。” “他站在那看着我。我回头看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把手撑在梳妆台上,没有下去的意思,他走过来揽住我的腰,把我抱下去。哥哥说,如果被爸发现了,他会打你的。我说,你不会告诉他的。哥哥说,你为什么要穿女人的衣服。我说,你不会告诉他的。哥哥说,小棠,脱下来。” “我说,不。” “他的眼神很严厉,他伸手来脱我的裙子。我说,不。他拉下了我后背的拉链,解开女式内衣,又摘下了我的手套,白色礼服虚虚挂在身上,我扶着他的手臂,试图制止他的动作,他拉下我的手,把我剥得干干净净。” “我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他看着我。他说,你不能穿这些衣服,以后不要穿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你是一个男生。我说,我不在乎。他脱下他宽大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他说,我在乎。” “他低头,看着地面。又说一遍,我在乎。” 如棠一直分不清,那一天的商柘希生气脱下他的裙子,是因为介意他扮做女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就像他也分不清自己今天的逃离,是因为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还是只因为商柘希。 但他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 他踩着满地落叶穿过马路,不去看身后,可他感觉到了。商柘希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穿过路中间的车子,好几次他以为自己要撞上车了但他没有,他从玻璃橱窗下走过,他在里面看到洁白的新娘婚纱和自己失魂落魄的影子,以及商柘希的影子。 “不要跟着我。” 如棠对那个影子丢下一句话,接着往前走。他走过好多好多店,身边走过好多好多人,背双肩包的女孩,出门买面包的妓女,翻垃圾桶的乞丐,打电话的男人,哇哇大叫的小孩子,骑自行车的运动员,一瘸一拐的女人。他好像不是自己了。那种模糊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重得他受不了,他觉得自己要倒下去了。大街上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相爱或者不相爱。 他看着这一切发生,商柘希也是。 如棠忽然明白了,那种感觉不再模糊了。商柘希让他脱下来,不是因为他讨厌,也不是因为他喜欢。 因为太艰难了。 如果他爱他,就太艰难了。 一刹那痛彻心扉,陌生男人的手伸过来,关心问:“你没事吧?” 如棠抬头看他,他不认识这个人,也看不出他是真关心他,还是别有用心。恍惚中,如棠伸出了手,但被商柘希一把抓住了,商柘希没看男人,只是用力盯如棠一眼,拉着他往前走,手握得太紧,如棠手指很痛。 “当我以一个幻象在梳妆镜里看到他,我好像离他近了一点,当我面对着他,却好像离他更远了。” 因为太艰难了。 电话响了两遍,商柘希才想起是订的那家私房菜打来的。他站在阳台上又点一根烟,接起电话,对方说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问他是否要取消行程,商柘希在走神,顿了两秒才说:“好。” 他放下手机,但铃声很快又响起来,商柘希接起,秘书说:“资料先发过去了,剩下的我还在查。” 商柘希挂了电话,点开来看,映入眼帘的是年轻女人的生活照片。 商柘希往下滑,私家侦探又更新了她的近况,女人只有二十八岁,一个人住在香山别墅,怀孕八个月很少出门,一周前在公园散步,两天前跟朋友出门吃了饭。再就是今天,出门逛街买了两个包包,然后跟商永光拜访了算命师。看起来很平常,商柘希让他们查得仔细点,还真的查到了什么。 他们一起去找算命师,是给孩子起名字的。商柘希眼里闪过冷意,手指停留在那个名字上,商若林。 姓商,从木。 也许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商柘希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就感到浑身冰凉,他掐灭烟头退回房间,如棠坐在餐厅仍旧一动不动。商柘希提前让厨房做了如棠喜欢的几样菜,又把勺子塞在了如棠手里,如棠也一口没吃。 气氛太不寻常了,连见惯了兄弟俩冷战的文姐都觉得不对劲。这一次不像冷战,像暴风雨之前的平静,门外传来汽车声,一直开到门廊下,一听就知道商永光回家了,汽车引擎声更加重了心中的不安。 大门被打开,沉重的脚步声走上台阶,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商永光的声音:“如棠人呢?” 文姐放下手里的平板,厨娘放下正在剥的葡萄,推着门的司机向门里扫了一眼,关上门之后伫立在门内,商永光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跟在商永光身后的生活助理,弯下身帮提男人拖鞋,但商永光不打算换。 他目光扫过每个人,停留在如棠身上。 商柘希正要动,文姐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自从上次剪了月季花,商永光很久没发过脾气了,这次看起来比上次更可怕、威严。商柘希毕竟出身不正,小时候惹商永光生气,商永光二话不说踹了他一脚,这个家的每个人都知道商永光对商柘希严苛。 但商永光没对如棠动过手,也许让他发发火、骂一顿,也就好了。旁的人上去劝只会让老头子更恼火。 如棠早有预感了,等待宣判一样,回身看他。 商永光走近了,他端详了一会儿如棠的脸,如棠看起来很平静。商永光换一个姿势对他,如棠也不动,于是商永光抬手扇了如棠一个耳光。他的手劲太狠,如棠的脸立刻浮肿起来,通红一片。 “丢人现眼。” “畜生。” 文姐被吓了一跳,吓得捂住嘴巴,其余人也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商柘希立刻上前,把如棠拉到身后,但商永光冷笑:“好啊,你还护着他,你还想替他挨了打?”商柘希说:“爸,别动他。” 商永光点了点头。 如棠捂着脸抬头,商永光巡视一样走到沙发后面,挑了一根高尔夫球杆,又回到他们面前。 “如棠,你长这么大,我从来不舍得打你。你要学艺术,我让你去了,你不想剪头发,我也准了,从小你什么也不缺,被所有人捧着长大的,平时我是怎么对你哥的,都不舍得那么对你。但现在,你简直变成了畜生。” “你当同性恋!” 商永光的眼里只有嫌恶,仿佛连吐出这个词都觉得反胃。 他这话一出,偌大的商家宅邸回荡着空虚的寂静,窗户紧闭着,仿佛连风声也被吞没了。文姐等人不敢有任何表情,他们知道,商永光让他们在场只是为了更让如棠感到羞辱。让他们用目光对如棠扔石头。 商柘希看着那根高尔夫球杆,目光轻抖着向上爬,定在商永光脸上,但商永光只是盯着如棠,又说:“到这种地步了,学校都通知我了,你也没脸去学校了吧。明天你去退学,这学别上了,我送你去欧洲学商科,反正你不是也想出去吗。给我认个错,说你以后改了,这事我当做没发生。” “说话。” 商柘希正想要回头,但如棠竟然说:“我没有错。” “你说什么?” “我没有错。” 商永光神色大变,气得额头的青筋都暴起来,他拄紧了手里的高尔夫球杆,仿佛那是一根拐杖。 商柘希深深皱眉。 “你去不去?” 如棠抬头,声音冷硬而执拗:“我不退学,我也不去欧洲。我就在这里。” “你还要不要脸?” “我没有错!” 这一刻,商永光的眼神冷得像刀子,可如棠的眼神也一样恨,一样冷。如棠说:“爸爸,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我也不改。” 商柘希回头,不想听他说了,如棠错过身走上前,说:“我唯一的错,是我不够勇敢,没有保护好我爱的人。” 商永光没说话,但嘴角在抽动。 窗户那边传来响声,几支高尔夫球杆被风吹倒了。 风把虚掩的窗子吹开了,窗帘下透出黑咕隆咚的夜色。文姐走过去,想要把窗子锁好,她忙乱地拉着窗户,可外面的树叶声很响,她以为下雨了,收回了手,才发现没有水点。那为什么如此沉闷。 水晶吊灯被吹得晃了晃,洒下的光晃一下,晃在了商柘希的眼角。商柘希这才看到,高尔夫球杆的铁光也在半空中一闪。他扑过去抱住如棠的腰但迟了一秒钟,球杆猛抡下来,一半打在了如棠身上,一半打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