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花落涂
商柘希最大的优点是听话,无论是那个喜欢穿红色套装的女人还是商永光曾经都这样说。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如果不会看别人脸色、不听话,如果不会每天早上走1公里帮妈妈买早餐,如果不会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对着董事会低头,直到门合上,怎么能在这个家里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为自己说过什么。 可他也无法为如棠说什么,商柘希知道自己要忍,一定要忍到那个机会到来,他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他会因为期末考试不是学校第一名而睡不着,也会因为车祸之后要拄拐杖大发脾气,一百米游泳的速度必须保持在一分钟之内,如果人生稍微偏离了掌控,他就会感到无比痛苦。就算一直不停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十八岁的他第一次喝醉之后,吐露心声问如棠,“你觉得哥无能吗?” 如棠说:“你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不是的,他并不好,他糟透了。怎么会有他这么糟的人,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还做出了可怕的事。他是母亲的仆人,父亲的走狗,是忘恩负义的儿子,轻薄无情的男人,保护不了弟弟的哥哥,他什么也不是。 他无法为如棠说一句话,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是,不敢站出来说,“你也打死我吧,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如棠这一刻的勇敢,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懦弱无能。商柘希什么也做不了。 除了在那根高尔夫球杆第二次落下的时候,抓住它。 商柘希半跪在地板上,阻止住了商永光的动作。他一言不发,把如棠抱在怀里,可这样的行动更激怒了商永光,商永光大吼说:“如棠,你不认错,我今天就打死你。”如棠撇开商柘希的手,仰头说:“你冲我来,不要打错了,手抖得连要打谁都分不清了。事实上你也没资格打我,我不姓商,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商永光望着他,脸上有一种惊人的愤怒,以及自尊心被击垮了的狼狈。 他年轻时也是一个聪明有才华的男人,可他没有钱,一直被人看不起,他的工作、地位是绪家给的,他有的两个儿子,一个不跟着他姓,对他不够有感情,另一个是被精于算计、出身低贱的女人生下来的,现在他年老了,有着自己的帝国,身边围着优秀漂亮的女人,很快要有一个他会捧在手心的小儿子,以他现在的地位,再也没人敢说他的一切是靠绪这个姓氏得来的,可如棠的存在,一天比一天更提醒着他,他活在那个死人的影子里。 那个美丽的、高贵的、腐烂了的死人。 “柘希,你让开!” “让开!” 商柘希不动,也不能动,如果他不护着如棠,就没人能护着了。可商永光气疯了,对着司机大叫,让他拖走如棠。商柘希要拦住他,司机横在商柘希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司机是保镖出身,强壮得像一座山。 这一下如棠孤立无援了,商永光说:“你就给我待在家里,哪里也别想去,我会打断你的腿。你没有我这样的父亲,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那边打点好了,我立刻送你出国!你别回家了!” “你管不了我。” “我管不了你?” 商永光又挥起高尔夫球杆,恶狠狠打在如棠身上,一下、两下……如棠一声没叫,也恶狠狠盯着商永光,嘴里还是说:“你一定要打死我,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向你认错,我没有错。” 一记球杆挥在如棠的头上,文姐大叫了一声,跪在地上哀求,“董事长,别打了。”如棠伏在地板上,摇摇欲坠又坐起来,商永光一看他那眼神就恼火,连如棠头上渗出鲜血也不管,又挥下来打他。 商柘希刚把司机按翻在地,扑上来看如棠。这一下打在了他后背上,力道又狠又毒,他震了震,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如棠。商柘希是从来不哭的人,如棠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真正的泪。 掉下了眼眶的泪。 如棠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眼神,那么复杂,那么让人心碎,商柘希不是希望他低头认错,也不是希望他住嘴,他更不是认可父亲的权威,他心疼得要死了,可如果他不是这么沉默,这么隐忍,如果他不叫停如棠的反抗,也许商永光会把如棠活活打死。 “停下来。” “我求你。” 商柘希一句话没说,但如棠读懂了他的眼神,他们两个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顺从还是反抗,这是一个问题。 别哭了,你不要哭。如棠也好想哭,他是出车祸之后咬着牙做康复都不哭的人,小时候被欺负了也没哭过的人,如棠一直以为他没有眼泪,如棠说,哥哥,你掉一次眼泪给我看看,我就给你一千万。他从没哭过。 如棠不再说话了,连眼神也暗淡下去。 商永光看到如棠破了头,终于放下手,喘着气坐在沙发上,冷静吩咐:“叫医生。”如棠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疼得厉害,好像真没力气走路了,商柘希要抱他,如棠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又跌落下去。 商柘希还是把他抱了起来,不知道衣服下被打成了什么样子。他不舍得碰一个指头的人被这么伤害,如果不恨,那就太便宜他们了。他抱着他走上楼梯,如棠抱着他的脖子,声调也微弱下去说:“哥,楼梯太长了。” 真的好长,好像走不到尽头。 雕花栏杆的阴影也蒙上了脸,流转,暗淡。 商柘希往上走一阶,又走一阶,一直走到尽头,说:“我们到了。”
如棠半夜发烧了,身上紫一片、青一片,留下了很吓人的淤痕,他打了止疼针,可还是疼得厉害。如棠怎么没喊疼,只是商柘希一看他潮湿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好受,他自己也不好受,但忙起来就没什么感觉了。 如棠推着他的手,非要他也去打止疼针,他才去了。 王医生扔了针头,无奈叹气,他为这个家庭服务了二十年,早明白商永光是什么德行,也知道商柘希不少的秘密。 商柘希说:“今晚睡在客房吧,麻烦你了。” 王医生说:“小商总,不是我说,难怪你会——” 商柘希看他一眼,王医生欲言又止,最后说:“商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商柘希接下去,说:“这本经要怎么念,也要你来写一笔。健康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一个年老的人来说。” 王医生一震,低头收拾药箱。 “一年前,你就说过这话了。” “他心脏不好,我当然要更关心一下。今天生了这一场气,等会儿去看看他吧,提醒他吃药。” 商柘希的语气是平静的,于是王医生的语气也静下来,说:“当然。” 过一会儿商柘希回到卧室,文姐问他吃不吃东西,他摇头。如棠吃不下,他也吃不下,他哪里也不想去。 “小棠,真的会被送走吗?” 文姐这么问,商柘希止住脚步,却说不出话。 如果商永光铁了心送如棠出国,他怎么办,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也不能立马翻了脸,如果当初他选择了余静初,或者去找周欣然,有一份稳固的婚姻来助力自己的事业,商永光绝对不敢动他。 他要怎么办,要怎么做。 他太没用了,到了这种地步也必须忍气吞声。 “我让厨房煮两份银耳汤,你看如棠醒了,教他喝一点,你自己也是。事情总能解决的,这里是你们的家。” 文姐不再问,默默下去了。 商柘希目送她离开,合上门。如棠侧对着他,他以为如棠睡了,没想到低头一看,如棠眼角缀着泪。在如棠的心里,文姐是半个母亲,当年她从保姆一步步做成了管家,也从年轻妇人变得老了,是看着如棠长大的。 之前他赌气说要出国,也只是赌气,他怎么放得下这里的人和事。文姐、厨娘,甚至本质好心的司机大叔,他救的小猫小狗,一起在咖啡厅打工的好朋友,给他当模特的女孩,还有那棵树—— 还有他最不能放下的。 商柘希说:“你想哭就哭。” “我不要。” “你想跟我说说话吗?” “不。” 一片寂静中,如棠听到商柘希长长的呼吸声,压抑着的,连叹息也不算。 商柘希弯下身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那你听我说。” “小棠,如果你再来一遍今天的事,我怕我冲上去杀了他,或者什么也不要了,抛下一切带你走。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你不知道我……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有办法。如果你离开我,我会活不成的。” “我不会认错的。” “我没有叫你认错。” “我已经活不成了。” 如棠倒向一旁,想要脱离他的手心,商柘希说:“你看着我,你不要我了吗?”如棠说:“哥哥,我感觉我要死了。” “嘘——你不会。” 商柘希抱紧他,像小时候那样一个只为了拥抱的拥抱,他用力箍着如棠温暖的身体,仿佛真的怕他死过去了,如棠也用力抱紧他。 仿佛,怕自己连死也不能死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