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身躯      “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吗。哪怕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只是被命运推动着去做的事。”   如棠披散着头发坐在桌子前,在日记本上写一句又停下来,另起一行写。   “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他所有事。我无法开口是为了我自己吗,我不知道。之前我以为自己会用这些事伤害他,对他说,哥哥,这都是你造成的。现在又不想看他伤心。”如棠写不下去了,冰凉的蓝色笔帽抵在下巴上,皱眉压抑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写。“按他追求完美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会不停自责,怪罪他自己,所以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承受一切。我好像也确实可以承受一切,我还是好好的。”   “曾经我一直认为,失去他会是我生命中最不能忍受的事,后来我失去了他,我也还是好好的。也许人不会因为失去另一个人而死去,只是会一直伤心,一直伤心。这一点我早有体会了。那天我问他,你还记得你高中出车祸吗,哥说,记得你抱着医生哭吗。他提起这件事是笑的。哥哥,可你不知道,那天我在病房外看着你,一边等一边哭,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哥哥,我永远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心里想的不是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而是如果你能好好活着,那我愿意牺牲一切。我在脑海里把自己所有可以失去的东西放在菩萨面前,我摆满了贡品,财富、地位、青春、身体,没有什么身外之物是我不能失去的。我一直认为,是我那一天的祈祷起了作用,你安然无恙,手指头也都好好的,所以我不介意有人向我拿走那些。反正我问过你,你可以为我去死吗?你说,可以。那么我也可以。”   “我很讨厌拿出一副严阵以待、安安静静的姿态来对待大理石。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刻出的雕塑为什么会那么笨拙,哪怕他们面对最肉感的模特,也只是在拙劣地描摹一具肉体,一个身躯。方步青说,你好像崇拜肉体,那是他们对我下过的最浅显的结论。我崇拜的不是肉体,不是梨子的表象,而是梨子背后那甘甜鲜美的本质。我也并不崇拜任何艺术品。我不崇拜任何人。”   “我不完全喜欢男人阳刚的身体,但我喜欢它处在一个阴郁的画面里。他好像是一块切开的梨子躺在盘子上,我闻到了腐败的香气,甘美而坏。任何人一个人走过来都会说,他并不符合大理石那刚硬圣洁的特质,也不够是一个雪白的梨子。有一段时间,我给他的备注是,我可爱的梨子。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说。他是一个腐坏的、甜的、成熟的梨子,我可爱的梨子。”   “缪斯的意义从来不是坐在那让人拙劣地描摹线条、身躯,让人复刻双眼看到的东西,只是那样的话,拍照不就好了。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内心。人的肉身从来是健壮而又脆弱的,体验激情,也遭受苦难……也许电影、小说的创作形式是为了表现时间的流动,玛德琳小蛋糕在舌头上塌陷,可雕塑是为了留住永恒,我怎么才能让人类那么复杂的情感只凝固在那一刻,仿佛被爱神一箭穿心。”   “大理石是易朽的,他是永恒的。”   如棠写得断断续续,太过于入神,以至于商柘希推门走过来他才猛然惊醒,如棠匆匆合上本子,收在抽屉里。商柘希穿着浴衣,走到他身后了,带来一阵芬芳的香气。商柘希拿起他的一把头发,说:“你在干什么?”   如棠说不出来话,扭头看他,正要猜他有没有注意自己的动作,但商柘希的注意力在他湿润的头发上,说:“不吹干就开着窗吹风?”   “哦。”   商柘希这才看他一眼,伸手把手指擦在他脸颊上,抹上了一道冰凉水痕,像是泪痕。如棠别过脸。商柘希关上窗子,拿了吹风机又回来,站在如棠身后给他吹头发,说:“十点了,不困吗?”   “困。”   在很吵的嗡嗡声里,没人再说话。   如棠很想擦一擦脸,留下的水痕让他觉得瘙痒,像是真哭了。但他毕竟没哭,风太暖和了。   “等你忙完这次的展出,我带你去香港玩几天。”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之后,商柘希对如棠下了一个通知,他站在那缠吹风机的线,从镜子里看,表情挺平静。   商柘希空了手,倚在镜子旁往里看,如棠和他在镜中对视片刻,移开目光看镜子外的他。商柘希还是只看镜子。如棠知道他为什么说,在这里他们说不出口,眼线太多了顾虑太多了。商柘希想要他们坦白一切,并一起承担。   可到了外面,他们管得住自己吗?   “爸不会同意的。”   “别管他了。”   “你没想过,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样吗?”   “我也不是第一次做错事。”   如棠沉默看他,商柘希靠在那,依旧看着镜子。乱糟糟的桌子上放着五花八门的颜料、摊开的书、一杯没喝完的牛奶、管状润唇膏,以及放食物的托盘。商柘希穿一身黑色,仿佛融入了房间的阴影,只有衬衫扣反着一点漆色,规规矩矩地扣到了脖子,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无法回头。   商柘希伸手,指尖搭在冰凉镜面上,触摸到了镜子里的如棠。一开始只是碰到如棠的肩膀,之后又摸上了脖颈,最后是脸庞,仿佛他是在触摸一具真实的身躯,如棠一动不动,商柘希的手指也落在他脸庞上不动。   镜花水月,都是幻聚,但商柘希就是想抓住这一丁点幻觉。   如棠闭一闭眼睛,又睁开看他。如果他管不住自己,他就该把头偎在商柘希的臂膀上,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脸颊上,但他管住了自己。他们没有任何接触,仿佛这样就可以克制肉体的渴望。   可商柘希的手指贴在他镜中的脸上,仿佛他低一下头,就能吻得到它。他再低一下头,就能任凭他探进他的领口,脱下衣服变得赤裸。如棠扭开头,站起来,装作要上床睡觉,他走得远了。   商柘希的手还贴在镜子上,贴着他小的身影。   如棠坐在床边,把枕头拍蓬松了。商柘希慢慢放下手,说:“我让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吗?”   如棠说:“吃了。”   商柘希说:“你晚上应该可以睡好了,每天还是要坚持吃。”   如棠说:“我问了王医生,他说我前两天没睡好是因为rush药物的副作用,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商柘希说:“忘了说。”   商柘希说:“晚安,睡吧。”   如棠说:“晚安,哥哥。”   商柘希走了。关门声响起,如棠趴在枕头上,整个的心都空了。      艺术展的前一天,如棠收到了匿名短信,当时他正检查完陈设走出展览中心,手机震了震,他打开来看,只有简短的两行字。   “去死吧,同性恋。”   “明天就去死。”   如棠抬头看周围,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发短信的人。他站在原地,血液几乎凝固,抓着手机发怔。庄维跟在他身后,看他不走了,奇怪说:“你在干嘛?”   如棠看他一眼,庄维被他的脸色吓到了,说:“怎么了?”   如果连庄维都看出方步青喜欢他,不排除别人也发现了,也或者在他某一次跟男人约会时,有人恰好撞见了。展出的名额有限,他本就招来了一些风言风语,难保有人因此对他怀恨在心。   “没什么。”   “喂。”   “我说了没什么。”   如棠语气很严肃,转身走下台阶。庄维摸不着头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   回到家已经是七点钟了,如棠看商柘希不在,找了一圈又问文姐:“他还没回家吗?”   文姐说:“没有。”   如棠心神不定,发短信给商柘希,问:“你在哪?”   商柘希很快回复:“在应酬,怎么了?”   如棠说:“没什么。”   正坐在餐厅包间里的商柘希拿着手机,想了想,打字:“有一个酒局,我可能要晚点回家。”   如棠没再说什么。   商柘希今天穿了三件套西装,的确是谈正经事,见正经人。他还想再打一行字,又放下手机。   他靠在椅背上,点一根烟,漫不经心听琵琶似的。   小屏风后,是珠玉乱坠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包间外有人走近了。如急水的扫弦声里,皮鞋声也格外清晰。有人说:“赵总,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啊。”   被称作赵总的人笑了笑,说:“好。”   赵现海被引着走进包间,转过了金丝屏风,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男人。   来酒局之前,他就听说了这位小商总的名号,年纪虽然轻,手段却不得了,朋友说要为他引荐一番,赵现海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晚见着了,只是看到一个侧影,心头突地有一种熟悉感。   他年纪很轻,有端正优雅的肩背,过分优越的相貌。   桌上搁了烟盒,富春山居。   赵现海站定了,想不起为什么觉得熟悉。朋友说:“赵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商柘希,商总。”   商柘希才动一下,放下夹烟的手,抬头看过来。   赵现海微眯一下眼睛,心头闪过不舒服的阴影,他几乎立刻判定,这是一个不择手段、野心勃勃的男人。   因为商柘希对他微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注:   1“大理石是易朽的,他是永恒的”化用米兰·昆德拉“坦克是易朽的,梨子是永恒的”。   2“镜花水月,都是幻聚”引自袁枚《子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