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缺      在如棠流下第一滴泪的那一刻,商柘希只想伸手拥抱他,如棠长这么大没流过什么泪,几乎每一次流泪都是为了商柘希。也许因为这个,商柘希一动不动不敢再上前一步,好像他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只要一抱,就会让如棠在自己的怀里碎掉。   可是无动于衷让他比死了还要难受,商柘希低着头,伸手想要碰他,刚一触摸到如棠的脸颊,如棠甩开了他。商柘希顾不了那么多,手掌扶正了他的脖子,弯下身跟他近距离对视,说:“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你想不理我也可以,但你先回答我,你说的是什么电话,你在说什么?”   太可笑了,如棠流着泪冷笑。   “告诉我。”   “还有什么必要再提,忘就是忘了。”   如棠发了狠推开他,走出了半步又被商柘希扑上来用双臂箍住,商柘希的力气太大,把他抱得痛了。   “你明明知道,我唯一想要的是你。”   “我做过很多错事,全都无可挽回了,有时连我都不认识自己。有时我想如果你知道我卑劣的真面目,会不会也害怕我。你想要我怎么样,如果我去死,你会不会好受一点?如果我去死,只要你一句话。”   如棠转身要给他一耳光,快要落下,又收住了。   “你拿这种话逼我,谁在乎你死不死,不如我去死。”   如棠拿起书桌上的开信刀,商柘希扑上来一把拽住他的手,开信刀叮铃一声掉在地上。如棠弯身跪在地板上,拿到了开信刀在手里,商柘希用力扯过他的手臂,说:“松手!”   如棠偏不松手。   商柘希把着他的手,让刀明晃晃抵上自己的脖子。如棠抢不过他,商柘希把刀又逼近一寸,看着他,这下轮到如棠说:“你放开。”   商柘希握着他的手,把冰凉的开信刀抵在脖子上,皮肤渗出了鲜血。   “放开!”   “你再吓我,我永远都不理你了。”   “商柘希!”   商柘希夺走刀撂在地板上,如棠又惊又怒,扑上来看他的脖子,伤口不深但看着很触目。如棠又要打他,商柘希伸长了手抱住他,是抱小孩子的那种抱法,只想把他环在胸口,好好爱护着,好像怕有人来跟他抢。   从如棠说要去死那一刻,他已经失控了,他变得凶狠又粗暴,他也真想死。他看起来是那么冷静克制的人,可他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住了很多年,会在一个可怕的时刻跑出来。   商柘希揉紧了人,抚摸如棠的后背,又抚摸他的头发。   灯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投在高高的书架上,是另一个变了形的、阴暗的商柘希,商柘希看着那个影子,心里一阵发凉,仿佛是那个影子化成了人形,走过来,要从他怀里带走如棠。   商柘希更用力地抱他。   如棠低泣说:“你先提的,你存心不让我好受。”   “别离开我。”   “我从来没离开你。”   “别离开我。”   “我没离开你。”   “别离开我。”      又下雨了。商柘希站在阳台上,随手把烟头掐灭。他回到卧房,如棠睡得不安稳,手牢牢抓着被子。商柘希小心攥住如棠的手,从被子上拿下来,然后拉开被子回到床上,歪靠在枕头上看他。   就在刚才,如棠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骂他。他要回头看,如棠像打地鼠一样把他的头捶回去。   可他不能不看他,这么多年,只要看着他就会安心。无论是小小的如棠,还是长大之后的如棠,都一样漂亮可爱。   商柘希看了看他的脸,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心里如棠的手。因为常年工作,算不上柔若无骨,不像小时候那么秀气,带着一点倦怠感,但商柘希喜欢他手上的每一处痕迹。   商柘希手上戴一枚很素的指环,他不喜欢戴这些物件,如棠喜欢,那他就每天戴着。如棠很少给自己买东西,却给他买各种戒指、领带,还有手表。如棠说,你不觉得男人戴戒指的手很性感吗。商柘希不觉得,他对男人不感兴趣,也没那么自恋。这么一想,如棠早就表现出倾向了。   如棠说过,我喜欢你的手。商柘希说,我的手怎么了。   他太笨了,为什么没能早点用这双手抓住他,一直不放开。   商柘希怨他、恨他,也怨自己、恨自己,但他没有听错,如棠一直爱他。是对一个男人的爱。商柘希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心痛。也许还是心痛多一点。   他攥着如棠的手,低下头,吻在手背上。   没过多久,放在床单上的手机亮了起来,商柘希捡起手机看消息。   秘书发过来通话记录,商柘希点开看,秘书查到有一通深夜的未接来电,但在商柘希的手机上没有记录。   只能是,有人删除了这个来电。   商柘希皱眉,看了一眼日期和时间,这个时候他应该跟那位席小姐在一起。秘书果然找出日程,提示他。   “19:00,订花,订蛋糕,陪席小姐吃饭。”   “20:00,陪席小姐看包场电影。”   “22:30,在席小姐家过夜。”   花、票都是秘书订的,所以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商柘希也从来不隐瞒这个,只是叮嘱秘书不准告诉如棠。   商柘希想了一会儿,下床打给席心帛。当初他们分手闹得不太好看,席心帛大小姐脾气发作,受不了商柘希对自己冷淡,提出了分手,商柘希便答应了。席心帛只是想钓一下他,没想到男人真这么无情,她回头要复合,没几天在高尔夫球场看到商柘希陪余静初打球。   朋友带她去会所,叫了几个模特帅哥陪她,但她怅然若失。好看的男人花钱就可以买到,但好看又有手腕,又肯哄女人开心的男人,可遇不可求。   电话打通了。   席心帛的声音传过来:“喂,你找我干什么?”   商柘希说:“有一件事要问你。”   “我不想回答你。”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一点诚意也没有,见面跟我谈。”   商柘希沉默了,席心帛冷笑说:“你不敢见我啊,怕我吃了你?”   “出来喝一杯,老地方见。”   这下轮到席心帛沉默了,前男友找上门还能因为什么,为了讨债,为了复合。   “好吧。”   商柘希挂断电话,回到了房间。台灯光温柔地流泻,如棠还睡着,脸蒙在光线里。商柘希写一张便利贴放在床头,“如果半夜醒了,找不到我,是因为我去跟人谈事了。一点半之前会回家。”   想了一下,又写一张便利贴放在床头,“对不起。”   商柘希放下笔,看一眼如棠的脸,这才悄声走开。      商柘希到达酒吧的时候,席心帛已经在了,她穿一条宝石蓝的裙子,无聊地玩杯子。商柘希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点了两杯“地狱龙舌兰”。席心帛没有说话,商柘希瞥她一眼,终于开口说:“好久不见。”   “你之前很喜欢喝龙舌兰,你说过,因为这种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开完之后就会枯死。我一直记得。”   席心帛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看。   商柘希喝酒。   席心帛说:“说吧,找我干什么?”   “你生日那天晚上,我在你家,你是不是替我挂了一个电话?”   “什么电话,我可只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上床了。”   商柘希放下酒杯,转头看她,席心帛微笑靠近了,对着他耳朵叹息一样,说:“第一次上床。”   两个人对视好一会儿,商柘希脸上看不出什么,席心帛想起当初他们快乐过的日子,情不自禁把手放在了他手上,商柘希瞄一眼她的手,不动声色抽开身,又去拿酒杯,说:“那又怎么样?”   席心帛笑出声,说:“别装了,你玩我的时候没这么装。”   商柘希没说话,示意酒保再来一杯。席心帛撑着手看他,表情淡下去,说:“商柘希,你变了。”   “是吗?”   “你变得没意思了。”   席心帛起身要走,商柘希把手横过去拦住了,席心帛不吃这套,别开他的手,商柘希就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她吃这一套,可商柘希厌倦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电话打过来吗?”   “我不知道什么电话。”   “你动我的手机了?”   商柘希这样问,一定是有了证据,于是席心帛也不演了,坦坦荡荡说:“没错,是又怎么样,通话记录也是我删的,我是你的女朋友,有莫名其妙的女人打电话过来,我为什么不能挂?”   “商柘希,我知道你不老实,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没当场拆穿,对你够客气了,跟你在一起我受了多少委屈,我不想忍了。”   “你比我想的还要下等一点。。”   “你骗了我!”   商柘希挑起眉眼看她,表情有一种不耐烦的残忍。那里面没有一丁点尊重、爱怜,只有赤裸的残忍,席心帛第一次看他流露出这种神情,像是不认识他了,也像是第一次认识真正的商柘希。   席心帛忍不住质问:“你对我有一点真心吗?”   “你说的真心,是玩那种可笑的过家家游戏就会有的吗?也许你跟每一个相亲的男人都有可能产生真心。”   商柘希倚靠着吧台,笑笑。   他喝下一杯酒,龙舌兰如箭穿过了心肺。   “为什么这么对我?”   商柘希瞅她一眼,下结论说:“接近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但你没我想象中有用。后来,可能只是想看你的笑话。”   席心帛简直没有了力气,酒杯一落空失手打碎了。满地的碎玻璃,切实的恐惧。席心帛受不了他那种嘲讽又轻蔑的眼神。从前她一点也没看出来,他明明装得那么温柔可贵,哪一步错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商柘希,你会有报应的,报应不到你身上,也报应在小棠身上!”   席心帛早就发觉了,她好几次不经意看到,商柘希在跟备注叫小棠的人微信聊天,她一过去,商柘希就关上手机。她撒娇要查手机,商柘希总推脱过去。她费尽心思,在家里安装摄像头,终于偷看到了商柘希的手机密码。   那天晚上她过生日,终于留下他过夜。趁着商柘希去洗澡,她翻了他的手机,商柘希竟然每天在跟小棠联络,他们几乎每天发消息,每天打电话,她嫉妒疯了。就在那个时候,小棠又打电话过来。   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女孩子。   席心帛挂断了电话,删掉记录。可电话又响起来,她的手在抖,这一次她等了一会儿,但又挂断了,又删掉记录。   小棠终于消失了。   商柘希站直,正视她。   “人只有在自己最无能的时候才会相信命运。”   “那我们等着看。”   “席小姐,我不信所谓命运标好的价码。我信的是,只要我想,我就能让别人付出代价。今天我没时间陪你玩,但如果他有一丁点事,我也会拉着你下地狱的。”商柘希是克制地说出这一句话,但席心帛还是听出威胁的意味。   就像龙舌兰,圣洁的花也笼罩在死的阴影下。      汽车停泊在酒吧门口,穿过半空纷飞的枯叶,雨刷器来回擦拭,但很快又蒙了细雨。商柘希一进后座就闭上眼睛,司机放下一半车窗,让风灌进来帮他醒酒。龙舌兰的后劲上来,过往的片子也在眼前闪烁。   他站在很高的楼梯上,往下看,红衣服的女人躺在楼梯下。血,很多的血,红衣服的女人躺在阴暗的血泊里,她大睁着眼睛。卧房里还在放唱片,不起眼的角落里立着一只白色药瓶。他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也要掉下去。   可如棠拉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只很小、很软的手。   “哥哥。”   商柘希蒙住如棠的眼,不让他看。如棠拉下他的手,商柘希又一次蒙住。女人在地板上,还有呼吸声。如棠还是拉下他的手,转身跟他在夏日的夜晚对视。阳台下接吻的人离开了,叶子淌下一滴又一滴雨,滴答滴答。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了。   行进的车仿佛让人生出幻觉,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一次到商家的那天,他坐在后座看着窗外。   他的人生还没有如棠,也没有弟弟。   车子要开过头了。   “小棠。”   商柘希睁开眼睛。   司机把车停好了,刹车带来轻微的滞感。商柘希看着玻璃车顶,眼神很空,定不在一个点上,司机回头叫商总,他这才推门下车。   那天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他好像知道是什么了,又不敢知道。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电话,如棠怎么会那么伤心,如棠为什么给他打这个电话,他要对他说什么,他到底要说什么。   商柘希看一眼腕表,一点二十。   他伸手抹掉表盘上的雨点,但立刻又落上了。   商柘希在门口站了两秒,推开门上楼,回到卧室一看,如棠还在睡,房间里有很均匀的呼吸声。如棠换了一个姿势,大约一直没醒,水杯的位置也没动过。商柘希坐在床边看一会儿,正要走开换衣服,发现自己的便利贴被人动过了,他拿起来看。只见在那一行“对不起”下面多了字。   如棠留下的一行字。   “你是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