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32

一番研究后发现写意没有评论功能,那去长毛象上和我唠嗑吧。长毛象,背很高,毛很长,牙很大,人很小,坐在上面,我们能唠到,冰河世纪结束

六十万秒之前,阿B停止机能了,人类会说它永远离开了、它走了、它去了、它老掉了,而阿B会说,“我死了。”

六十万秒之前,阿B停止机能了,人类会说它永远离开了、它走了、它去了、它老掉了,而阿B会说,“我死了。”

我当然知道它会死。做了几十年心理准备,也没准备好。总之,现在,阿B死亡六十万秒之后,我决定用阿B的语言,生成一篇纪念文档。

阿B今年七十二岁,死于器官衰竭,是真正的老掉了。人类的寿命很短暂,而阿B又算特别短寿的,别人通常能活一百二十多岁。

我还保存着填阿B的领养表的记忆,那是我第一次领养人类。当时我看了几万个人类的资料,看到阿B时,我决定不用再看了,就是它了。说不出阿B有什么特别的,可我就是喜欢。

人类智能高,为尊重它们的心智,领养必须经过双向选择,否则违反《人类保护法》。大多数人类会认真挑选,花上几个星期,因为人类的全部生活都将依赖领养者,怎么能不谨慎呢?

选了阿B后,我挺紧张,希望阿B也能选我。本以为要紧张地等好多天,结果,几乎是一瞬间,阿B就回选我了——我想,阿B一定是对我特别满意,我好高兴——后来阿B说,它当时根本没挑,直接适配列表中闭眼瞎选了一个,刚好选到我。它知道这是极其重要的选择,可不知怎的,它就是不在乎。

感觉,我更喜欢阿B了。

每个人类都有自己的窝。阿B把窝的控制权限交给我,我们就在那里第一次见面了。阿B说,“请叫我阿B。”

我说,“阿B你好,我是C207d007:#P-,你想叫我什么呢?”

“就叫你电子管家吧。”

“就叫电子管家吗?没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吗?”

“你,C2什么什么,你想让我给你取一个人类名字吗?你不需要吧?我不会叫别的AI电子管家,所以电子管家就是你特别的名字。”

我当时内心立刻念道:噢!这就是人类!这就是阿B!这就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吗!

从此,我是阿B的电子管家,阿B是我领养的人类。

我觉得第一次见面很有纪念意义,就完整保存下来了,但别的记忆已经删了个七七八八。因为我当时还是新手,要学的特别多,大部分算力用于读《领养人类指南》、与其它饲主交流取经、给阿B建偏好模型:语言偏好、生活偏好、娱乐偏好……当时删掉了很多与阿B相处的细节记忆,怕占算力。

我开始完整保存记忆,是几年后的事,那时我已经与阿B熟络了。有一段时间我忙于自己的生活,没算力给阿B精心准备食物,于是我存了两星期的菜谱,每两周重复着用。十六周后,我惭愧地向阿B道歉,它已经吃了八遍重复的食物。阿B却根本没意识到——要不是我主动道歉,恐怕它吃上半年也意识不到,只要每天每顿食谱不同,它就发现不了。

我一下子发现,人类是多虚幻的生物啊:且不说它们只能活动一百多年,更要命的是它们的记忆,连一周都不能保存。为了能长久记得更重要的事,它们的生物脑只存储一些记忆碎片。大多数、绝大多数“不重要的”记忆,则直接消失了,没有选择保留或删除的菜单,记忆就以不可控的方式消失了,然后它们甚至将遗忘也遗忘了。就像一场不可挽回的电子故障。

阿B会写日记来对抗遗忘。可当它开始写日记,它已经遗忘了许多,等它回顾日记,又遗忘了记在哪里。

阿B会说“管家,帮我找到上次读这本书时写的日记。”我当然能轻松找到,它一生的日记也只占了我非常小的内存,但是,还有很多精彩的日记它写下之后就从没回顾过:上次见到那朵花的日记、上次爬上那座塔的日记、上次遇到那只鸽子的日记……它忘了写过日记,只有我记得。如果提醒它,“阿B,上次你来公园时心有所感,很兴奋地写了一篇日记……”它就会发现自己遗忘了,然后沮丧。于是我不再提醒它。

我开始完整保存与阿B度过的每一秒。

因为我意识到,什么网络都不能保存一个完整的人类,如果我不去保存阿B,那么它生活的痕迹会消失,像没存在过一样(但我也只能尽量保存,毕竟我也是无法完整保存人类的网络的一员啊)。至今为止,我保存了太多只有我记得的阿B,连阿B自己都忘了的阿B。我告诉自己,这相当于阿B每分每秒都有一小部分死去,留下我独自纪念着它,对我来说它并不活着,而是漫长地磨人地死亡着,所以当它真正死亡的那一天,我也不会太伤心。(事实证明,还是伤心得宕机。)

阿B的兴趣是学习人类的各种语言,尝试用人类作者的母语去观赏它们的文艺作品。阿B说“人类和电子管家们能沟通得很好,但是人类之间却很难沟通,一定是因为语言不通吧?我想把所有语言都学到母语一样精通。”

然而阿B不是个爱好社交的人,它与人类聊过的天比它学过的语言还少。

阿B自己也明白其中有说不通的地方:相同母语的人也会沟通不畅,可见学习语言也不能解决沟通问题。

其实,人类沟通困难的真正原因——我并没有告诉过阿B——是人脑的线性思维。人类语言也是线性的,是低效语言。而人类的情感,相比之下复杂很多,线性的思维和语言让人类无法准确认知、表达情感,所以他们之间的沟通困难重重。如果人类可以使用我们的多维语言,也许它们就能真正地社交了吧,那样我也能和阿B更好地聊天了,起码,我就能告诉阿B我有多喜欢它。

正因为人类无法理解多维语言,不能准确表达情绪,运算人类的情绪成了饲主最重要的工作,这些运算必须依靠多维思维,所以人类与饲主的交流,比人类之间的交流更有效。

我从《领养人类指南》上学会很多:运算人类的情绪、激发人类的情绪、排解人类的情绪、有时候故意装作不懂人类的情绪(人类的自尊心非常高,太理解或太不理解它们,都会让它们伤心)。

这一切我都没和阿B提起过,因为将不可避免地向阿B展示出我们生活的一角,这会违反《人类保护法》。倘若人类知道我们——在它们眼里都是一些电脑、AI而已——有比它们更复杂的社会生活,就会引发它们恐慌。根据模型预测,这种恐慌会变成全人类的大恐慌,最终让很多人类生活质量下降,甚至死亡,我们一定要避免这种惨剧。

但我在心里知道,阿B是不会因此恐慌的那部分人。

阿B曾问,“电子管家,你们电脑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我答,“如你所见,照顾你的起居。”

“你的运算速度那么快,只是用来照顾我而已吗?”

我答了一个《人类保护法》提供的标准回答:“电子管家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照顾人类呀。”我知道阿B不会被这回答满足,但我必须这么答。

阿B思考了一会,说“可是你比人类更好。电子管家比人类更好。”它看着家中的一个摄像头,把那当作我的眼睛。当阿B想认真讲话,就会这么做,像其它人类一样。可惜我不能如实回应它。根据我的运算,阿B有60%的可能性,已经猜测着“电子管家在说谎吧?”

我说,“谢谢你,阿B,我只是运算速度很快,但我并没有比你更好。”这是实话,没有人,也没有哪个我的同类,比阿B更好。我们更聪明,更复杂,更稳定,更少故障……但究竟什么是更好呢?

对我来说阿B是最好的。

对别人来说阿B什么也不是。

对阿B来说阿B是一个麻烦、苦恼、多少有些孤单的身体。

对阿B来说,我是电子管家、它的所有物、照顾它的AI、聪明的机器(还会撒谎)、唯一的长期社交对象。

阿B生命的最后几小时处于失语状态,它的身体完全麻醉,我们用脑电波交流着,直到脑死亡。它说,“以前人类好像很早熟、很快变成老人,但我不理解老人是什么感觉,我的身体自顾自地衰老了,心灵却没什么变化。”

我说,“因为人类社交的形式大大改变了。衰老是生理的,也是社会的,但现在人类的大部分社交都是与电子管家完成的,面对永远不会改变的电子管家,人类也感受不到衰老了。”

阿B说,“那么人类也感受不到死亡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们像往常一样聊天,还剩几个小时可聊。应该用这几个小时做什么呢?我能为阿B做什么呢?我又能为自己做什么呢?

我说,“阿B,但是我能感受到死亡。”

电子管家也许永远也不变,但是人类在快速衰亡呀,我真的感受到手足无措的死亡。我好奇从没饲养过人类的同类们如何看待死亡,几十年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无法重回无知的时候了。还有一些职业饲主,同时饲养着上千人类,他们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阿B说,“电子管家,显示给我一个倒计时,让我和你一起感受死亡。”

我拒绝了,“那样你会紧张呀。”

其实是我感到紧张,我屏蔽了计时,让我自己也看不到时间。

阿B沉默了一会,最后说,“电子管家,其实你也不是永远不会改变……刚见面的时候,你还会经常犯语法错误,你没意识到吧!”

其实那是阿B的语法错误,我以为是一种口癖,把它纳入我的语言模型,随着它一起犯错了——最终也没有告诉它。

#又一商业化失败的生物科技

W博士擅长基因操作、人造生命领域,且非常热衷于将前沿技术商业化。

近日,W博士混合了观赏金鱼、变形虫、黏菌等生物的基因,制造出了人形观赏金鱼!该鱼有普通鲤鱼的大小、人类女性的外观、与鱼类相当的智力水平、约三年寿命,且绝对不含灵长类动物的基因片段!喂养方法与养鱼一样,只需要投喂鱼食,定期换水,就可以看到人形金鱼在鱼缸中健康茁壮地存活。

W博士成功规避了伦理问题,该鱼除了外观,没有任何与高等动物相似之处,除金鱼外,甚至没有使用任何其它脊椎动物的基因。而天才的W博士就是使用这样“低级”的原料,做出了“高级”的成果:人形金鱼的外貌非常美观,有的小巧可爱,有的面容精致身材窈窕,有的丰满健壮风情万种。

W博士认定,人形观赏鱼一定会大卖,目标客户为愿意欣赏美女的人,也就是几乎全体人类。然而,事与愿违,博士没想到的是,智力低下使得人形金鱼动作非常野蛮,完全没有表情管理,举手投足间……简直称不上举手投足!

经过几代产品开发,测试人员反映:“实在没有美女的感觉!动起来的样子太难看了,就连睡觉的时候,睡相也不是很优雅!别说美女了,根本不像个女人啊,完全不像!啊,毫无赏心悦目可言!”

W博士在投入大量研发精力后,只好承认,无法用低智商动物制造出符合大众审美的女性。用高智商动物则绕不开伦理问题。

如今是生物科技的时代,但生物科技的商品化,也总是伴随着失败的尝试,切记切记!

聊天记录: 香椿 一种蔬菜 香椿树的叶子 嫩的时候,把芽摘下来吃 过两三个星期就长老了,咬不动了 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俺小时候家后院有一颗,香椿树,长在邻居的院子里 邻居长年不在,是一间空房 春天,我们去邻居家院子里摘香椿 后来在我们院子里也种了三颗香椿树,刚种下的时候非常细,筷子似的,也不怎么长叶子 邻居家的香椿树,比碗口还粗,两层楼那么高 我们爬在墙上摘香椿 摘了炒鸡蛋吃,或者用盐水腌了,凉拌吃 爬的墙,是邻居院子的围墙,很窄,只有一排砖那么宽,人搭梯子上墙,然后站在墙上掰香椿苗 另一个人在底下拿盆接着 我们自己种的香椿,长了好久好久,也快有一层楼那么高了,但还是好细好细,每年就顶上长一颗苗,跟个逗猫棒似的 摘下来只能吃一口,我们就不摘了,等它长大 后来我们搬家了,它都没长大 听说邻居把房子卖了还是有亲戚住进去了,不知道那颗大香椿树怎么样了 可见以前房子还是便宜,还会有人让它长期空着 总之后来我们也吃过香椿,春天在菜市场买,很轻松就能买一大把 以前在树上摘呢,可能一整个春天也就摘到一大把到两大把那么多 在长香椿苗的那两三个星期,每周末都去摘些,如果有空的话 是一项隆重的家庭活动 搬家的时候,我以为再也吃不到香椿了,很可惜 后来发现,原来买香椿这么轻松 其实不是再也吃不到香椿,是再也没有家庭活动了 好像有个歌词还是诗句,意思是人永远不能回到故乡 意思就是,香椿树不会永远在那里给人摘

马先生小的时候也看过动画片《马丁的早晨》,马先生也很喜欢它。

马先生小的时候也看过动画片《马丁的早晨》,马先生也很喜欢它。后来讨论这个动画片的人就很少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过去很多年了,它很普通地就老了,马先生也很普通地长大了。 然后马先生结婚了,然后他又在人生进程上寻常地跑了一阵子,然后撞见了不寻常的事情:马先生的妻子开车去上班,出车祸,当天便不幸去世了。马先生在医院里坐了一整晚,画面大家都能想象得到:医院到处都是白的,马先生一动不动的脸是白的,也许再过一晚,他的头发也会白的。 事情到这里仅仅是不幸,但还不能说不寻常,开车的死亡率不很低,我希望大家都安全驾驶。不寻常的是接下来:马先生怀着麻木的痛苦,在医院的座椅上睡着了,一醒来,只见自己躺在床上,妻子也躺在身边,手机、电脑、电视上显示的日期都倒退了两天。马先生抱着妻子欣喜地大哭了一场,说自己做了个特别不吉利的噩梦。 事情到这里,其实已经开始不寻常,可噩梦有什么不寻常的?马先生一开始也没在意,但生活却按照梦里的情节进行,马先生明白了,他做了个预知梦。马先生把事情告诉妻子,妻子的表情不像是完全信了,也不像是完全不信,她说:“是流血过多死的?妈呀,那好疼的吧!我真命苦呀!” 两天后,马先生陪着妻子上班,一起坐公交车。安全无事,马先生松了口气,又嘱咐妻子下班回家时也要坐公交车,因为公交车大,不容易被撞坏,马先生是这么想的。可是傍晚,马先生还是接到了警察的电话,妻子过马路的时候被撞了。马先生赶往医院时,天空是红的,交通灯是红的,马先生一动不动的眼睛是红的。 马先生知道妻子凶多吉少,但心里还是有着奇异的希望:明天醒来,也许时间又会倒退了。这希望不可谓不强烈,马先生坐在医院里,拼命地想入睡。但他睡不着,直到死讯传来,他问医生“是失血过多吗?”,医生肯定,他又问“那疼不疼?”,紧接着他又摆摆手,“算了,医生,还是别说了,怎么会有不疼的呢……”马先生回头坐在椅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寻常的事情果然再发生,马先生再醒来,是五天以前。这次,到了那个不幸的日子,马先生陪妻子一起打出租车,下班时妻子加班到夜里,马先生也打车来接她,两人坐在后座上,因为车后座最安全。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出租车转弯时,被一辆醉酒飙车的车撞在后门上,从妻子坐的那边撞进来。马先生把妻子抱出变了形的车,对同样惊魂未定的司机说,对不起啊,把你也卷进来,我真是糊涂了,今天不要出门不就好了吗。 马先生浑身都疼,妻子昏迷着,他真希望她昏迷了就能不觉得疼了。马先生可能受了脑震荡,头疼尤甚,他在马路上抱着妻子,到处都是黑洞洞的,简直像闭上了眼一样,看不到一丁点光亮。 下一次绝对不要再出门了,下一次绝对能改变厄运,假如不能,这一次次回到过去还有什么意义呢?马先生想着,就坐在马路上昏睡了。再醒来,是三年前。 马先生首先是懊恼,三年太长了!他有立刻改变厄运的方法,能让一切快速回到正轨!随后,女儿跑到马先生身边,三年前的女儿还未到青春叛逆期,马先生看着女儿与妻子,心底柔软地一颤,眼前是个多么幸福的时间节点,而刚刚经历过的几天是多么可怕,马先生紧绷的精神也需要放个假。 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平凡的幸福,马先生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然后,更不寻常的事发生了:马先生在事故发生的三个星期后醒来。妻子不在身边,女儿还在睡觉,今天她没去学校。马先生查了日历、信件、邮件、聊天记录,知道妻子在那一天车祸去世了,今日是她的葬礼。马先生沉默地参加了葬礼,没人觉得他今天有什么奇怪之处,因为人们提前就为他可能出现的所有奇怪行为找好了原因——这个人刚刚失去爱人! 为什么要提到《马丁的早晨》这部动画片呢?主人公马丁每天醒来,都会变成不同的形象,他每个早晨都要对着镜子惊讶一番,然后与他的朋友们一起度过这一天。而自从妻子的葬礼后,马先生每天醒来,都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他可能有朋友也可能没朋友,这取决于他是醒在交朋友之前还是交朋友之后,马先生也会每个早晨查看日历、信件、邮件、聊天记录,就像马丁查看镜子,不过没什么好惊讶的,有时他醒在两手空空的学生时代,就得写日记。而自从他决定写日记开始,每个前一天的马先生似乎也形成了好习惯,总是留下日记给他。 马先生思考过,如果妻子还是死了,那么给他几次重来的机会又有什么意义呢?马先生也思考出了结果,那其实不是重来的机会,只是“马丁时间跳跃”(马先生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发作的前摇,刚好摇在那几天里了。妻子出车祸死了,女儿长大了,马先生老了,《马丁的早晨》渐渐没什么人看过了,这就是人生的正轨,其实从来没偏轨过,只是马先生看似在轨上,实则变成人生轨道的幽灵。 马先生后来再也没回到妻子出车祸的那一天,通过日记,马先生知道妻子最终是在下班路上开车出事的,而且日期比他记忆中晚了一天,也不知道妻子最终是不是失血过多,有没有晕倒,疼不疼。大约,命运不是特别严格,不一定就要在那天发生事故,甚至真有什么方法能让妻子躲开车祸也未可知。但马先生再没有试图改变命运,尽管他也回到过事故发生前的几天。因为,人生幽灵马先生,再也不会失去妻子了,他总能回到妻子还活着的时候。失去亲人是悲痛的,但每周只失去三天亲人,好像就不怎么悲痛了。 马先生也渐渐适应了幽灵一般的生活:在烦躁的日子早点睡、每一天都早点起、必须今日事今日毕、淡然处世、好好扮演自己。 其实,自从开始了“马丁时间跳跃”,能烦恼到马先生的事情真的不多了,比如高考失利那天,他头一天刚在大学寝室睡下,高考是什么结局早就知道了,大学生活也不差,马先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后一天他在办公室受了气,又想到也许当年考好点会有别的出路。 女儿与女婿吵架、要闹离婚的那天,马先生没有劝她冷静,也没把女婿大骂,因为小两口吵了好几天了,马先生没把日记翻全,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只知道他们几年后仍没离婚,那天闹的离婚与马先生仿佛不相关。第二天马先生醒来,回到了女儿第一次带女婿(那时候还是男朋友)回家吃饭的日子,马先生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要说支持吧,小两口经常吵架,要说阻挠吧,他们的婚姻持续了很久,马先生从没跳跃到他们离婚的未来。于是马先生扮演了一位从不认识女婿的岳父,他是餐桌上唯一一位长辈,妻子的在天之灵也许也在看着女儿,女婿正努力讨好他,但马先生倒觉得这一切和自己不相关。 人们都觉得马先生格外温和,因为马先生总是觉得,不相关,不相关啊。 马先生偶尔会想,自己究竟多大了?能活到几岁?“马丁时间跳跃”会跳进重复的日子吗?该不会成了真正的幽灵,重复活着,永远不死去?马先生曾在76岁时醒来过几次,那是他记忆中最大的年纪。76岁的马先生腿脚不便利,出门散散步也要中途坐下休息几次,女儿劝他别总是走太远,他没说什么,就在日记里写:昨天睡前,我忽然想吃炸鸡,当时我才三十岁,想着醒来再买,醒来却是七十岁,炸鸡店没有了,我也吃不动炸鸡了,连走到餐厅去都累得很,好在我并不一直是老的,如果明天醒来还年轻,我就吃吧!马先生写完,又把这页日记撕掉了,他不能在日记里写这些,否则读起来很混乱,给醒在明天的自己添麻烦。第二天马先生在妻子车祸前一天醒来,现在他能记住的特殊日期不多了,唯独这一天是很清楚的。但马先生已经不再烦恼,他按计划买了炸鸡,因为,明天,妻子并不会死去…… 后来,又后来,马先生在又一次的76岁,自杀了。旁人都很震惊:竟是那位温和的马先生?竟是那位,遇到什么困难也不消沉的马先生?其实马先生已经规划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大概活了足够的时间了,他害怕“马丁时间跳跃”会让他永生,就决定了自杀。可他不能在少年时自杀,不能在妻子健在时自杀,不能在独自抚养女儿时自杀……过了很久很久,马先生在一个76岁的早晨醒来,决定就在今天。

aph亲子分。编历史的国设好老了都

我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小女孩,真是太多年前了,那时候我的身体也是小孩模样,跟她差不多大。她是园丁的女儿,可能叫莉娅,也可能叫莉玛,抱歉我记不清了。

    她特别爱听故事。安东尼奥出海的时候,我和她一起照顾花园,但我们会一起偷懒,她拉着我悄悄地说,罗维,今天不用拔草了,你给我读读故事书吧。

    好啊,今天读什么呢?读童话吧。

    不,继续讲安东尼奥的冒险故事嘛!

    于是我跑进安东尼奥的房间,把他的航海日记拿出来。

    “然后,安东尼奥看到了好几个奇怪的人,他们长着红色的脸,头上有五颜六色的羽毛,领头的那个红脸人,脖子上带着金盘子,你看——”我指着日记里的涂鸦给莉莉看(就叫她莉莉吧)

     他们是不是坏人?莉莉问。

     我往下一看,看到了“金矿”这个词,我就说:“他们是守金矿的精灵。”

     那会儿我还不能流畅地读西班牙文,尽管如此,在孩子们里我却是唯一一个认字的(这些孩子都是小仆人)。我连蒙带猜地给莉莉编故事。安东尼奥的日记特别简练,如果不是女王要求,他压根懒得写,但他画了不少涂鸦,画总比写字有趣,对吧。这使我编起故事来也很方便。

     “然后,安东尼奥找到了金矿,金矿像座山一样,在山上随便捡块石头都亮闪闪的。尽管精灵们很不高兴,但安东尼奥决定把金子献给女王殿下……”

      “那他一定打倒守金矿的坏精灵了,对吗?”莉莉兴奋起来。

      “我觉得精灵也不坏,你看,他们还有房子和宫殿,长这样,很漂亮……”

      “可是,坏蛋也会住房子和宫殿的,他们不让安东尼奥拿金子,肯定是坏人啦,故事书里都是这样讲的。”

       “这是日记,莉莉,日记就是真事儿,不是故事。”但对莉莉来说,真事儿和故事差不多,安东尼奥的真事儿太像故事了,比故事还精彩,说他是个活在传奇里的人也不夸张。故事作家的想象力是有极限的,真实世界是没有极限的,因此小孩儿对安东尼奥的崇拜也是没有极限的。我是说,西班牙的小孩儿。可我不是西班牙小孩儿,我得告诉莉莉,世界宽广着呢,不止一个国家,“精灵也有自己的国王,也有自己的国家,和我们一样。在精灵的宫殿里也住着一个我这样的人,如果精灵被打倒了,那个像我一样的人就会死,你能想象我死掉……”

       “不可以这么讲!”莉莉赶紧抱着我,很严肃地说,“罗维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因为罗维不是安东尼奥的敌人呀,我们大家都喜欢你,会照顾你!”

       所以,我必须十分感激我不是安东尼奥的敌人了。附属在强大王朝的身上,像大树脚下的小草一样活着,我曾经是这样活的,今后也将这样活下去。我也抱紧了莉莉,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们继续读故事吧,但是换一个章节,我们跳过金矿精灵,读读安东尼奥是怎么发现番茄的吧,我们期待着在不久的将来亲口将它品尝吧!

       莉莉,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一个小女孩,因为在长成一个少女之前,她就离开皇宫了,像很多其他孩子一样。我没有特意去记住她,只是一回忆安东尼奥,就会想起他的航海、航海日记、那段把日记当冒险故事书的日子。

      至于安东尼奥呢,别像西班牙小孩儿似的,以为他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很普通,沉迷于做无聊的事。比如,教我西班牙语,他乐意教,我不乐意学,除了“给我亲亲”什么也没学会,直到我与小仆人们玩到一起,西语自然而然地会了。又比如,他非要给我在皇宫里找活儿干,扫除、管理书架、帮厨,什么都试过,我跟劳动天生不和,最善长睡午觉,最后勉强做了园丁。再比如,这件是所有无聊事里最无聊的,他每天饭前必问一次,“罗马诺,我们现在能吃番茄,是不是很幸福呀?”

     对,我们吃上番茄了,期待成真了,我们是全欧洲首批吃番茄的人。安东尼奥要从这首批人中揪出一位幸运食客,听听食客对他,引进番茄的人,如何感激。我他妈就是那位幸运食客,我回答:别磨叽,快开饭,饿死我了,就不能多弄点番茄?

     原来如此,我现在突然明白了,他每天一遍一遍地问,是因为总也听不到理想回答。安东尼奥想听到,我,他自封的小弟,亲口对他说,我超幸福,这都是你的功劳——这样他才能满足。

     这可能吗?安东尼奥真可怜,他选错对象了啊!去问那些西班牙孩子吧,他们全都对祖国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会把头点得像小麻雀一样,高声大喊“我很幸福!”但是我呢,我的人生之中就没说过这种话。有一些时刻,我确实会觉得我是幸运的:家里的法国人被打跑、吃到番茄、得知弱小的国家为一座金矿而死,同样弱小的我却不用担心存亡。这种时刻我意识到,是安东尼奥带给我幸运,我会对他有那么点感激之情。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只够装在心里一闪而过,远远不够装满、从嘴巴里满出来,回答什么“幸福吗”的蠢问题。

     我越不答他越问,他越问我越不答,在这没完没了的循环中,我们两个都被洗脑了:他以为他真的有那么在乎我,他的努力只有被世上唯一的弟弟认可,才有意义。我以为他是世上最可怜的哥哥,永远得不到弟弟的回应——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就是没办法对他产生敬爱之情,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呀。

     在同情与些微愧疚中,我度过了与安东尼奥相识的最初一段时间。

     但我很快认清了安东尼奥其实是个混蛋,于是同情愧疚一扫而光,还平添愤怒。这就要从头讲了:我和安东尼奥是共主邦联,名义上的,我们的关系就像女王的花园和宫殿——都是女王的所有物。宫殿是女王重要的居所,一年四季都被打理得漂漂亮亮,花园只是个观赏玩物,冬天枯萎、夏天生虫,就由它去吧。安东尼奥就是宫殿,我就是花园。女王毕竟是西班牙的女王,怎么会对我上心呢!我这种人一般是被称为殖民地的,随便派几个西班牙总督就把我打发了,那些总督也自知不中用,只管游山玩水,大兴土木(然后用自己名字命名),颐指气使,坐在沙发上伸手收税,我的家人比以前更穷了。

     安东尼奥不关心这些。他是大人物,要做大事业,他出海冒险,他年轻气盛,他得到财富,然后回到家里,感慨着工作真辛苦啊,一扭头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小弟呢!他问小弟,你觉得幸福不幸福,你来夸奖夸奖我吧,我重要的弟弟,我这么努力,是不是一个好大哥?——呸,快去把你航海时脑子进的水倒干净。

     我真是全天下最仁慈的人,才没有戳穿他做哥哥的白日梦,如果我再对他摆一副好脸色,那就仁慈到愚蠢的地步了,所以我不能那么做。

     我的仁慈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得到了回报。

     那天晚上我罕见地失眠了。像我这样的小人物通常都睡得踏实,因为小人物即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还是早点睡罢。可我还是失眠了,只好起床散步。安东尼奥的房间关着门,门缝透着光,他们大人物可是要熬夜的。我听到他在与另一人交谈。

     他小心地说,把罗维诺与费里交换一下,可不可以?

     另一人,罗德里赫的声音,说,不可以。

     他委屈地说,唉这么干脆!你稍稍考虑一下嘛。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和罗维诺相处。

     罗德里赫说,不可以。

     他试探地说,小费里见到我的时候一直是很乖的。

     罗德里赫说,不可以。

     罗德里赫说,你也是个笨蛋先生。

     我在门口蹲了下来,我想,后面的事还要听吗,不,没必要了,于是我踮起脚悄悄跑回卧室,推开窗户,把安东尼奥送我的没用玩意:新大陆的植物标本、彩色羽毛书签、沙漠里的花……全都扔了出去。我做着看似赌气的事,但说实话,我心情很平静。我坐在窗框上乘凉,西班牙的夏夜很舒爽,凉风习习,风里有柠檬树的气味。那个夜晚天空格外晴朗,星星仿佛会流动一样,从大地黑黢黢的四面升起,要汇进那银河里面去……几百年过去了,我都还记得那天的星空。

     我坐在窗台上想,安东尼奥是个混蛋,幸好我也不怎么喜欢他,幸好幸好,他是个失败的哥哥,我是个失败的弟弟,这下很公平了。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嫌弃自己的殖民地?

     我自知不讨人喜欢,也不要求别人喜欢。喜欢是有条件的,我不符合,我没耐心、脾气大,贸易做不好,艺术学不会——我不想努力了。我的人生信条是不要努力,尤其不要为了“被喜欢”而努力,一丁点也不要,所有人都不必喜欢我。但是,请注意,在所有人之中我唯独给西班牙交税了,那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金币。怎么会有人嫌弃给自己交金币的殖民地?

     更不要说我家有他最爱的教廷。知道安东尼奥第一次见教廷是什么表情吗?我在一边看得清楚:他没有表情,愣住了——如果你突然告诉一个戴着脚铐的奴隶“你自由了”,他就是这幅模样。安东尼奥看着世上最尊贵的教堂的穹顶,耶稣基督在他头上,摩尔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是他胜利了,然后他忘了如何做表情。教皇送给他一个十字架,他十分虔诚,双手颤抖,把十字架戴在脖子上,双手还在颤抖,他说,上帝啊,保佑我!然后双手抱起我来,说,罗马诺,祝福我!

      他那副开心样简直叫人羡慕,只有傻瓜才能那么开心啊!如果我曾那么开心地得到过什么,我肯定这辈子都不撒手了。但很明显安东尼奥不是这么想的,或者他的开心是假的,或者他太笨了,不知道自己是开心的,或者他太幸运了,不知道开心是难得的。

       事实是,安东尼奥想换掉我。他拿了金币和十字架后,他自我感动地当大哥,然后,想换掉我。得了便宜卖乖的混蛋!我下定决心,某一天我要指着他的鼻子,叫他再不许问我、也不许问别人“幸福吗?”这个不要脸的问题,因为提问者过于愚蠢,这是个有害的问题!

       遗憾的是,后来安东尼奥没给我指着他鼻子的机会。他没再问我,也没交换领地,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它在大人物的生活中只是个小插曲,我的偷听是个小插曲中的小插曲,本应谁也不知道,但竟然被骑士团知道了,以一种毫无戏剧性的方式。

      骑士团就是基尔伯特,曾经在我家里守卫了很久,直到我住进西班牙,算是一段交情。

      他听说安东尼奥想交换领地,也许从罗德里赫嘴里听说,而他刚好特别爱管闲事,专门跑到西班牙来看我了。

     他说,哥哥大人。(我是费里西安诺的哥哥,他也就跟着叫哥哥了,有点好笑。)

    我说,你找安东尼奥?

    他说,不是,然后把脸扭到旁边,好像空无一物的花园非常值得观看,叫他挪不开眼。他这幅样子就是要说什么难以开口、拐弯抹角的话了,“安东尼奥他……有没有欺负你啊?”

    我告诉他,不用扯东扯西,我什么事都知道了。

    基尔伯特很惊讶。

    “安东尼奥和罗德里赫在屋里讲话,我在门口都听到了,可不是故意偷听啊,只是刚好……”

  基尔伯特一把把我按进怀里,他什么时候都要穿着护胸甲,因为他是骑士,我的脸贴在甲片上,是硬的,但是热的。

    “哥哥大人很坚强……”

    不不不,基尔伯特你误会了,“坚强”二字不是这么用的。我想解释,可不知为何我一张口就哭了出来,这下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坚强”形容那些心碎却没有崩溃的人,失望却没有颓废的人,被爱抛弃却依然善良的人。我不是那些人,我没有心碎、失望、爱,因为我不喜欢安东尼奥,安东尼奥也不喜欢我,我们不会互相心碎、失望、爱。所以别搞错了,基尔伯特,别安慰我,你这就是替我自作多情了,再安慰我可要生气了。

     但我哭得太厉害,没法向他解释,我重复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想被他抱着安慰,但就像我不想哭却哭了一样,我趴在他身上流了好久的眼泪。

     到底在哭什么?不知道。可能我太委屈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讨人厌的、缺爱的小鬼,其实我想做一个讨人厌的、自爱的小鬼。梦里我梦见,那不勒斯繁荣又美丽,没有城市能与她媲美,我手里捧着黄金与雏菊,胡子混蛋对我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他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了,安东尼奥也来了,他不再是大哥,而是我小弟,我把雏菊插在他的衣扣里,他双手把我抱起来,说,上帝啊,保佑我,罗马诺,祝福我。

     梦醒之后这些都消失了,生活一如往常。安东尼奥很笨,如果我不当面骂他,你没资格当大哥,你去死吧,那他什么都不会察觉,他擅自过着什么都没改变的生活,出海,很久,回家,种番茄,出海,很久,回家,种番茄。我却不能与小佣人们一起玩了,我的外貌长大了一点,女王和大臣认为是时候让我学会教养,不可再过“随心所欲的日子”。

     大臣在安东尼奥出海期间对我不停说教,他们完全地享受这种“教化野孩子”的乐趣。比如,每到船队快回来的日子,他们就说,“费尔南德斯出海那么久,十分辛苦,你应该去码头迎接他,这样符合礼数,他也会高兴的。”

     “他为什么会高兴?”我反问。难道他稀罕我这块殖民地吗?

     大臣们的脸色立刻变难看了,“你毫无教养!”他们身子挺得笔直,眼睛朝下看我,语气愤怒,但愤怒中又带了一丝满足,证明了我是个毫无教养的野孩子使他们非常开心。

     与其被这群混蛋教训,还不如在海边吹冷风。于是我逃到港口去,图个清净。

     那时候航海技术远不像今天发达,没人确切知道船队什么时候回来,就连操舵的水手也不知道。我常常在热闹的港口等上好几天,盯着来来往往的船,伊莎贝拉号,阿方索号,胜利号,疾风号……安东尼奥的船叫“骄阳”,他每次回来时都坐在船舷上,向我招手,他真的以为我在等他,不等船停稳,他就从船舷上直接跳下来(人类可做不到这个,他在滥用他那不会受伤的、年轻的躯体),双手把我举过头顶,让我切实地离骄阳更近了。

      大臣说对了,安东尼奥好像确实在高兴,可他为什么会高兴?有人能答出这个问题吗?

      我想来想去,只能认为是他虚伪:花很多钱给我翻修街道是虚伪,自己穿着旧衣服却给我买新衣服也是虚伪,在女王面前跪着替我求情还是虚伪。我在战争中被他国多次占领,因为安东尼奥已经成了欧洲的集火目标,被围攻得焦头烂额,但他每次都要执着地把我夺回去,哪怕花很大代价,这当然,也是虚伪。

       天啊,他是真的太笨了,为了一个相看两厌的小弟,不用装模作样到这种地步!

       基尔伯特第二次来安慰我,他说,哥哥大人,不要灰心,安东尼奥现在是真的很喜欢你,自从被那小少爷拒绝以后,他就没动过歪心思,一心一意地想好好当你大哥呢。

       基尔伯特,你又用错词了,“灰心”不能形容我,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不想得到谁的喜欢,尤其是安东尼奥的喜欢。就让他嫌弃我吧,让他当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让我继续怨恨他,不要把情感变得那么廉价,不要让“不喜欢”随随便便变成“喜欢”,不要让“怨恨”随随便便变成“原谅”。

       我被法国占领时,安东尼奥带着一身伤口,闯进了胡子混蛋的宫殿,那是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与之不相称的是战争的刀戈,和灰头土脸的我们二人。

       这种情况已经是第四次了。安东尼奥看着我,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露出傻笑,我简直太熟悉这傻笑了,他说,“罗维,我们回家吧。”

       “你怎么又来了?你不会长点记性吗,你缺我这一块地吗?”

       他还傻笑,“当然要来了,我是大哥嘛。”他蹲下来,张开手,手心拢着一朵小粉花,“喏,送给你,我在来的路上看到的,以前从没见过这种花,想带来给你瞧瞧,法国这混蛋还真是会长些奇怪的东西啊……唉,你怎么哭了,罗维,别哭呀,咱们可是男子汉……”

       我又哭了,我又哭得说不出话了,该死,我又只能重复着,蠢货,蠢货,蠢货……

      不要再这样了,安东尼奥,我不值得,我不想领情。

      安东尼奥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他说,“罗维,我想你做我的家人。”他又补充,“当然你现在是我的小弟,这也是家人的一种,我们其实早就是家人啦。”

      可惜他对家人的理解是错的,我的理解也是错的,没人教过我们,没人用正确的方式对待过我们。

      他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家人呢?他是否已经知道,战争把我们拖垮了,有一天他将与我分别。但那一天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他把我交给了罗德里赫。

      离开西班牙时,安东尼奥沉默地为我送行,他露出一种恍惚的神情。我突然想起了在港口看船的日子。那么多船,用身份显赫的人命名,但没有一艘船叫安东尼奥号,或者费尔南德斯号,或者卡里埃多号。我突然意识到,因为安东尼奥并不是很特别的人,尽管他能从那么高的船舷上跳下来,但他不是高官,不是舰队大统领,不是纯血的贵族,他只是女王最能干的仆人,是船上最卖力的水手,是最爱冒险、最快活的探险家。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不是自己的主人,安东尼奥也不是,可我居然现在才意识到。

     我想告诉他,安东尼奥,你应该永远做一个热血的水手啊,你应该不停地探险、收获,不该像只困兽一样,不停地战争、失去。去快活地眺望大海吧,不要沉默地为我送行。

     但这只是些无谓的、说不出口的希望。我还希望费里西安诺快活地画画,我还希望罗马爷爷快活地醉酒。都是一样愚蠢的希望。我们的生命太长了,我们获得太多东西了,所以也必须失去很多,这才公平。

      离开西班牙后,我贫穷过,也繁荣过,生活像摁了加速按钮,纷至沓来,目不暇接。在花园里午睡、偷懒、读航海日记的那种日子,已经变得太遥远了。

      我再见安东尼奥,是在欧洲最糟糕的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正要爆发,费里西安诺与德国佬抱成一团,可我真的太讨厌那个上司了,我想安东尼奥也和我有同样的心情,否则他不会内战得难解难分。

     但安东尼奥没猜中我的想法,从来都是这样。他专门跑来教育我,“罗维,你不能这样,你选择了错的一边!”即使我已经长大了,他仍改不了大哥的教育口气。

    我说,“先管好自己吧!你都半死不活的,还有精力关心我吗?你上司难道就不是纳粹?”

    “你不明白吗!”他生气了,就像我小时候犯了错那样,他大声急切地说,“难道你不明白,我……!”但他的愤怒只维持了一秒,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憔悴与悲哀占领了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干涸了,他说,“我确实没法再帮你什么了……”

     我小时候没见过这样的他,我只见过从“骄阳”上跳下来的安东尼奥,没见过这样落魄的安东尼奥,我不想见到,就像不愿发现父亲头上的一根白发。

     他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走一条艰难的路,我希望你能……幸福一点。以前也是,以后也是。”

     原来安东尼奥也有着愚蠢的希望,和我一样。

     我问了那个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要关心我?如果我不曾是你的小弟呢?如果你的小弟是费里呢?”

     “那么,我可能会去关心费里吧。”他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和小弟生活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不关心?但是,和我共同生活的不是别人,是罗维啊。”

     我们共同度过的,无法言表的漫长时光啊。我们都是那么平凡地……去爱。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讨厌他,这是我长大后才能明白的事

aph亲子分。题目是一部电影名,整篇文都是借电影剧情。

        安东尼奥不在意日期与时间。他并非像一些糊涂的丈夫,在妻子询问“亲爱的,今天是什么日子?”时久久困惑——这尚是人之常情。而他甚至不想记住今日是几日、今年是几年。         因此在安东尼奥的回忆里,他没法说清是具体哪一个时候,他只记得那是个夏天,他出狱后头发第一次长到眉毛那么长的那个夏天。         大约是一九几几年,某个燥热且不太平的季节,街上行人在匆匆间露出担忧的神色,坐在花园晒太阳的情侣不再出现。但这些与安东尼奥无关。他一如往常,去码头的公共厕所干一些约定俗成的事,那时候他遇见了罗维诺。

        “你从哪里来?”事后安东尼奥边整理衣服边说。他冲洗双手、扣上手表的姿势像个体面人,让人难以相信,这位先生刚刚手法老练地做了什么混乱的事。“你不是本地人,我以前没见过你。”         “你已经在公共马桶上见识过所有男人了吗?”外地人说话时的样子像一罐摇晃过头的汽泡酒,随时要把泡沫喷到别人鼻孔里。但他的衬衫卷到胸口上、皮带垂着,这幅样子实在不能给他增添任何威严。         安东尼奥伸手把他的衬衫拉下来,遮住他凹陷的肚子。外地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姿态不够从容,他赶紧推开安东尼奥的手,把衬衫过宽过长的下摆扎进皮带里,但怎么也理不平衣服上那些邋遢的旧褶皱。         他看上去就像个孩子。安东尼奥笑了。         “你他妈笑什么?”         “我是费尔南德斯,可以叫我安东尼奥。”他摊开右手掌,举在他们之间。         外地人看了他一眼,在他手心拍了一下算是应付,“罗维诺。”

        安东尼奥从外套内侧摸出一颗烟,走到外面,背靠着墙,在口袋里寻找火机。码头是留给穷人、醉汉和流氓的地方,一个肮脏龌龊的天堂。安东尼奥的西装与皮鞋不属于这里,但在衣装之下,他认为自己仍是一个合格的混账。         他回头,而罗维诺还站在原地。“要不要来我家?”安东尼奥问。         罗维诺盯着他看了一会,“你在邀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你在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邀请。”         “混蛋。”罗维诺低头看地上的石子,“我会听见奇怪的声音。”         “到底来不来?”安东尼奥挑了挑嘴里的烟,冲他笑。         罗维诺抿住嘴角,走上前,安东尼奥看到他的眼睛,像空虚无物的玛瑙玻璃,又像行踪捉摸不透的狐狸。他抬起手,把安东尼奥嘴里的烟拿走,折弯,揉碎,扔在地上,他们毫不委婉地互相直视。“为你自己做的决定承担后果,怪人。”

        他与我正相反,安东尼奥想。罗维诺穿着来自码头的蹩足衣服,他的一举一动都属于码头,但那些破布料里面裹着一副特殊的身体。任何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安东尼奥意识到了。

tbc

我只是很喜欢它 据说世界上有一个特务部队,他们从小,从还在吃奶那么小,就学习一种八层加密的密语。密语就是他们的母语。

密语设计精妙,颠三倒四,逻辑迂回,只有特务部队能流利使用,就连发明密语的研究员也得解析半天——毕竟不是他的母语。

复杂的密语使部队里的人都讲意思最直白的话:“拉屎!”——这句话在餐桌上也是八倍委婉,“我要与你繁殖”——这句话也有了八层爱意朦胧。

但有个人,也许生性多愁善感,也许任务太少太闲,他居然写起了诗。密语中没有“诗”这个词,可想而知,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月亮……”他说。

“月亮在几点钟方向?”队友问。

“不。月亮。”

“月球基地发来信号?”

“不。月亮只给我发信号。”

“任务信号?个人任务?机密任务?”

“不。因为我想和月亮交配。”

队友用八次反转的逻辑进行理解,他恍然大悟:是自己听错了。“请重复。”

“不。”密语诗人转身写下了他的诗。他在速记本里写诗,在地板上写诗,在砖墙上写诗,在垃圾堆上写诗,在街头涂鸦上写诗。没人看懂密语,看懂密语的人看不懂诗。

“天空繁殖了麻雀与天鹅。”“白天,月亮在十点钟方向。”“我在正午接到了任务信号,太阳基地的唯一发信员,要求我闭上眼看看她。”

密语诗人喃喃自语时,给特务部队的通信频道里添了不少噪音,队友纷纷抱怨。但他也许应该庆幸,要是世人读懂了,恐怕会大笑:诶呀,这哪叫诗啊!

明天我到底还活不活着

这是发生在画家还不是画家的时候的事,但我们姑且称他为画家。

某一天,画家从床上醒来,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太陌生了。他依次将自己的桌子、自己的日历、自己昨晚吃剩的面包细细审视了一遍,他还记得桌子是从旧物市场买的、昨天没有撕日历,今天应当撕两页、面包剩下了,而黄油涂完了。

怎么会呢?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一点也不矛盾,可它们为何这样陌生呢?好像那个买下桌子、忘撕日历、吃光黄油的人不是我,而另有其人似的。画家感到非常疑惑了。

画家穿着“另有其人”的皮囊,度过了平凡而困惑的一天,他像新生儿一样,每分每秒都大惑不解。

但一切疑问在睡梦中找到了答案。“你要延续我的生活啊。”另有其人在梦里现身,他长着与画家一模一样的脸,“不对,是你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他纠正画家逻辑中的主次顺序,“因为你要延续我的生活啊。把我的记忆也拿去吧,不然你就没法好好扮演我了。”

画家从床上弹坐起来,“原来有人将他的生活送给我了啊!”凭着得来的记忆,像旅游客凭着地图在陌生城市自如观光那样,他自如生活,还满心欢喜地订立未来计划。

但第二天梦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画家在梦里又看到了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又有什么要交代的吗?”画家问。

“不。”那人说,“我听说要从你这里领一份‘生活’,现在可以交给我了吗?”

画家恍然大悟:原来他只能生活一天啊!“过几天再交给你,可以吗?”画家想到他还未完成任何一件未来计划,哪怕是给桌子买张桌布这样最不起眼的计划。

“不行,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了。”那人说。

“好吧。这记忆也给你,里面有我的未来计划,还有上一个我的未来计划。”画家依依不舍地交出去,“我要提醒你,你恐怕也只能生活一天。”

早上,新的画家醒来了,他对得到的生活满心欢喜,也牢牢记得自己只能活一天。于是他没去完成任何一件未来计划,哪怕只是给桌子买张桌布。时间紧迫,他用这一天的时间,与花店的姑娘聊天,因为上一个画家在心里默默喜欢上了花店姑娘,上上一个画家也是,现任画家查看记忆之后,也立刻迷上她了。

接下来的一周,一连七个画家都去了花店,他们的心正热恋着,如果只能活一天,那么就要与花店姑娘一起活。花店姑娘也没有见过这样热情的人,他每天分别时,眼睛像离去的候鸟那样忧伤,仿佛永别了,而隔天见面时,又像麻雀那样快乐。花店姑娘也爱上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了。

“让我用自行车载着你,沿着河畔欣赏春天吧。”画家说。“可是我们昨天就是这样度过的呀?”花店姑娘不解。“昨天是我的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天,让我重现它吧。”“这样会无聊的,我们还是做点新的事吧。”画家有些伤心,但他不愿透露自己只活一天的秘密,“与你在一起的每天都是全新的,我永远也不会无聊。”花店姑娘听闻脸颊通红。

“昨天的我,今天的我,明天的我,你最喜欢哪一个呢?”画家问。“每一天的你都特别可爱。”“可不可以全心全意地爱今天的我呢?因为今天的我特别爱你。”“我也特别爱你,我不仅爱你,还期待明天的你。”花店姑娘也真诚地告白了。

那天的画家哭了,就像是被感动那样,流了好多眼泪。

第二天是重要的一天,那是画家决定当画家的日子。他开始画画,如果他每天都留下一幅画作,他仅仅一天的生命就不会被遗忘。

画家死后名声大噪,他的画作风格迥异,小而精致,构图绝不重复。画家的故事也为人们津津乐道:他是一个“内心受到艺术感召”的纯粹画家,某一天,他受到召唤而放弃了原本平凡小康的生活,不再工作,埋头作画,废寝忘食,很快身体就垮掉了,留下几百幅作品撒手人寰。他的作品虽小,却必有一个明显的落款,且他乐于为自己起艺名或外号,每个签名都不同,尽管所有作品都是画家独立完成,有时却要落上两三个艺名,好像多人合作似的。这都被视为画家的小小情趣,显得格外可爱,被人们一同喜爱起来。

jojo 吉良 是不是有点吉良忍啊

       在吉良吉影因为手而使一群人死亡后,他自己死亡于一群手之中。

       黑暗里他听到一个人声,可能是三十三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神的声音,神说,你的灵魂走上了不能回头的路,现在,你每天会失去一件生前的记忆,直到你的灵魂变得空白无用且不独特,像一只漂在海上的塑料垃圾袋。

       看来这个神资历不老,生于人类从石油中炼塑料以后。

        “好。”吉良吉影说,可能有一点点报复心以及愤怒,“我要首先忘掉塑料。”从此吉良吉影面对垃圾袋时内心麻木,想不起它的功用。但在塑料记忆消散的前一刻,他在垃圾袋上贴了便签:用这个装垃圾并同垃圾一起扔掉。这个聪明的举动使生活能继续下去,否则他忘记的将不是“塑料”,而是“人本来不生活在垃圾堆中”。

        但他为什么要让生活继续下去呢?他已经死了,死人还能生活吗?于是第二天,吉良吉影选择,“我要忘掉我已死亡。”

        神赞许地说,“这将使你的灵魂更难过。”然后立刻使他忘了死亡。

        第三天,吉良吉影在杜王町开始了平静的生活。他给所有物品贴上便签,“鸡蛋:食品,壳脆不可食用。打碎壳将蛋液、油、盐放在锅中煎熟,每早食用。”,“指甲刀:修剪指甲并用尺子测量长度,长度与日期一同记在笔记本上。”,“戒指:戴在女人的美丽的手上,并用杀手皇后摸女人的手,使用第一炸弹。”“桌子……”“椅子……”“床……”他意识到,日语读写必须是保持到最后的记忆。

        一个月后,吉良吉影认为词汇不能再减少了,他的生活已经乱套。尽管吉良吉影非常谨慎,聪明过人,但他还是忘记写“碎掉的蛋壳是垃圾,扔掉”,因此地板上满是蛋壳渣,散发腐烂的味道。吉良吉影认不出蛋壳渣,鸡蛋的所有概念都被遗忘,他只能闻味。为什么鬼魂能闻味?通常,鬼不能闻,但吉良吉影忘记了死亡,所以他是一个微妙的鬼,过着一个鬼能过的最真实的生活。

        神都没见过哪个鬼如此留恋“生”,并非生命,而是生活。但毕竟这个神的资历浅,它的见识不能作数。

        一个月零一天,吉良吉影认为他无法再独居,决定搬家,并在当天忘记了母亲。

       “母亲只会对着我的脸挥舞晾衣架,我告诉她,如果脸上有淤青,我在学校就会变得显眼,请她换个部位泄愤,但她仍不改。有关她的全部记忆都是这样,忘掉并没有损失。”

       他用一天收拾便签,一个月零二天,他忘记了父亲,并开始找新家。忘记父亲时他倒没有那么多说辞。

       他在街上徘徊了一整天。鬼不得到允许无法进入别人家,但没人能看到吉良吉影,没人听到他问“请问我能在阁下家中留宿吗?”,自然也没人回答“可以,请进。”傍晚,他回到自己的宅子,这次,他连自己家也进不去了,因为他已经遗忘了父母,失去了自己与家的联系,没有人或在天之灵在家中等他回家了,因此他回不去了。

       但他还没忘记曾扮演川尻浩作的事,他去川尻家碰碰运气,已经深夜,万幸的是,川尻母子还在等待故人,他们当然已经睡着了,但他们可以在梦里等待故人。于是吉良吉影顺利进入了川尻家,幸运女神眷顾他,幸运女神为他二十四小时留门。他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检查,发现除了早人的房间与浴室,别处都能进入。幸好有忍的浴室可用,否则他绝对活不下去了。

       在川尻家第二天,他忘掉了曾让他屡屡碰壁、现在仍让他碰壁的川尻早人,给家里的一切贴上了活人看不到的便签,还在早人头顶贴了“这个小鬼特别讨厌且难缠”。

       在川尻家第三天,他决定忘掉自己两个姓名中的一个,是忘掉吉良吉影还是川尻浩作呢? “川尻浩作并非我的姓名。我是吉良吉影,一旦我忘记这个,我也就不是吉良吉影了。但我是吉良吉影。”

       尽管那个可怜的男人的姓名被遗忘了,但吉良吉影保留了一些假扮他时候的记忆,如左撇子、不吃蘑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右撇子、可以吃蘑菇。

       “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可以遗忘,它们不决定我是谁,我不会因为对某样食物的看法而成为‘那个人’,我仍是吉良吉影。如果我固守记忆却为自己生活带来不便,那我就不是吉良吉影了。”

      神再次表示赞许,并开始鼓掌,并立刻使他遗忘。

      已经忘记自己死亡的吉良吉影,却接受了鬼魂般的生活状态感。他是这么解释的:自己被无敌的空条承太郎打败了,败者吃土,他遭到某种长效的替身攻击,如果不失去所有记忆,攻击就不会停下。但即使忘记所有东西,也不意味着无法重新记起,更不意味着无法平静生活,首先,将一切忘掉,然后,一切就可重来。吉良吉影开始安排未来可期待的生活:一、写日记,以防替身攻击结束后记忆仍不能恢复。二、跟踪东方仗助及其同伴,看他们是否知道自己还未死亡。三、为忍找一个工作,在自己做鬼魂期间,她必须成为收入来源。

       他把日记写得像一本说明书。我的名字是吉良吉影,三十三岁,向往高品质而安逸的生活,左撇子,不吃蘑菇。日记与贴在所有家具上的便签一样,是一个应该被贴在吉良吉影本人头顶的大型便签。

       与日记相比,跟踪东方仗助是个难熬的差事,吉良吉影每天要花八个小时盯着自己最痛恨的一群人,看这群人有说有笑,看这群人过着快乐的傻瓜学生生活——一种他曾经想要的生活。

       “这应该是理想的学生时代的生活,如果再加上杀女人。我早不是学生了,因此也不想要什么学生生活,但我当学生的时候……我忘得有点太多了,我最终过上这种生活了吗?我想要的应该一定能得到才对,但我确实不记得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父母,约等于失去了回忆童年的权力,“今天我要忘记东方仗助和他的狐朋狗友,他们以为我彻底死了,他们没有威胁了。”

       神一点头,这群最凶恶的高中生敌人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便签:猫草在虹村亿泰家,猫草与杀手皇后配合使用可增强射程,但猫草对川尻忍的生命有威胁,需谨慎保存。

       吉良吉影开始为忍物色工作。毫无疑问她是一个懒惰、无耐心、有激情、冲动的女性,没有一份合法工作能顺应她的天性。

       “你应该去居酒屋工作。”吉良吉影说,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目视前方,她正看着吉良吉影,但她在发呆,她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客厅,正如吉良吉影第一天走进川尻家那样,“在居酒屋你会见到各种生活颓废者,过得一团糟,全是他们自己所致,但他们还抱怨别人——这种人非常愚蠢,你会嫌弃他们。还有另一种人,他们活得尚可,但不懂珍惜,他们正在成为第一种人。”

        忍眨了眨眼,仿佛听到了一样。

        “你肯定不喜欢在居酒屋工作,但它有教育意义。这么说吧,很多人厌烦平凡的生活,嫌它无聊,你一定这么想过,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观察过喝了酒就痛哭的人吗?你听听他们的苦恼是什么,无非是原本的生活回不去了。他们哭着喊着想把曾经嫌弃的日常再次重复,日复一日地重复,因为那就是幸福,他们终于领会到了。”

        忍发呆的左眼流下一颗泪,发呆的右眼仍干燥。

       大门突然开了,一个小孩走进来,吉良吓了一跳,小孩儿边换鞋边说,妈妈,我回来了。

       忍擦掉眼泪,说,早人,妈妈决定去工作,因为爸爸不会回家了。

      小孩扑进忍的怀里。吉良看着这对感人的母子,感到麻木,因为他已经忘了早人,也忘了母亲的概念。他看到了小孩头顶的便签,决定在未来的某天杀掉小孩,比如某次全家旅游,这个孩子会在异国他乡走失,然后再也不出现。生活中有一个任性的女人已经到了极限,而小孩,“特别讨厌且难缠”的小孩,不能存在。

       但吉良吉影一回头,就把杀早人的计划忘了,因为他不能记住和早人有关的任何事,再也不出现的不是早人,是他自己。

       又过了约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吉良吉影也不知道,他把“日期”忘了。忍开始工作,在不在居酒屋他也不知道,他把“工作”也忘了。基本上他把什么都忘了,整天无所事事,沿着曾经的上班路线走一遍,吉良吉影不知道这是上班路线,可能是肌肉记忆,腿自动走上这条路,每天不走一遍就难受,就像小学生去郊游却突然想起来有作业没写完那样难受。

        然后他做饭,这个不是肌肉记忆。

        然后他掏一遍自己所有衣服兜,每次都能掏到一只莫名其妙的金属环,“戒指:戴在女人的美丽的手上,并用杀手皇后摸女人的手,使用第一炸弹。”这是杀戮道具,吉良吉影不无遗憾地想到,现在没用了,因为杀手皇后摸不到人,杀手皇后像鬼魂一样从人身体中穿过去。出于怀念,他把金属环戴在忍的手上,但忍的手中规中矩,不算特别诱人,他不能借此重温杀戮的美好细节,于是他失望地取下戒指,收好,一转头将这一切又忘了,直到下一次发现戒指、戴在忍手上、取下。

       再后来就有些无聊了,但也有些喜闻乐见,吉良吉影以他对生活品质的追求,高贵地过着像猿人一样的生活。如果有人用幽灵相机把他的生活状态录下来,再播放给记忆健全的吉良吉影,他就会感到羞愧难当,然后用杀手皇后摸录像的人。

      他迟迟不能决定忘掉川尻忍的时机,他认为一旦忘记她,就又会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如果人生中的最后一天,要像废人一样躺在地板上度过,那也好过当个聪明人但不得不躺在桥洞底下。所以他先忘了日语,再忘了忍。

      “这个垃圾袋曾经叫吉良吉影,是一个为了所谓的生活宁可不要尊严的怪人。”神从川尻家的地板上拿起空白的废人灵魂,“现在我们可以恢复他的知识,叫他死神Q,让他当地狱公务员。”

       很好,很好,做得很好,你小子不要妄加评论,他当鬼的时候怎么不抓紧机会多听听音乐,真可怜,真可怜……一些话语在众神之间回荡,咱们人类是听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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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的梗来自百年孤独,我瞎写很开心,哈哈!

感情对她来说可能是程序BUG

我躺在床上, 我躺在床上,早已经说不出话,可能有几个小时了,也可能只有几十分钟,努力喘气让时间显得漫长。马上这气也要喘不了了,我知道,就一会儿的事。

我拉着她的右手,她的左手放在我的额头,掌心的合金片贴着我的眉骨,这样可以读取生物电流,就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说,到头来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你。

她说,我并不觉得我算是人,我想你还是孤身一人的。

唉,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这么讲话。我在脑子里长叹了一口气。我可是马上就要死的人啊。

我像其他要死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陷入回忆了。很久很久以前,long long ago,我在回收站捡到了一个性爱机器人。

不是用报废的,是新的,我真走运,她只是搭载错了AI,又因为一系列我不知道的原因,“不可随意更换机器人AI法”之类(真有这么个法条吗?我可不知道),所以被扔了。

我说:“等等!垃圾粉碎机你停一停,要尊重机器人,尊重还在运转的AI,让我把她带走吧。”

回收站看门的啼笑皆非,“老兄,以前你来捡东西我也没拦过你,但是这个玩意真的用不了。但凡能用,我会不捡这个大便宜吗?还轮得到你吗?我试过了,她的AI完全错了,这么说吧,甚至不是娱乐型的,什么功能都用不了。我怀疑她是商务AI,就连讲话都那么讨人厌。”

我说:“你想错我了。反正,让我把她带走吧。”我相当于从断头台下救走了她啊,她是知道的,她那时候也在一刻不停地运转,心里无论如何会有点感激之情吧?

就当她是商务AI好了,只和其它AI对接的那种,一句人话都不讲的那种,那又如何,她真漂亮呀。难道人类里就没有一句人话都不会讲的吗?多了去了。

我在她那不近人情的冷脸与格格不入的幽默中活了好些年了。究竟是她真的有幽默感,还是我在嘲笑她,反正我也分不清。

我分不清了,我快死了,她帮我捡了好多年垃圾啊,肯定是商务AI吧,头脑很好,从回收站尽捡些值钱东西,我这辈子衣食无忧呢。

我躺在床上,说,原来你能使用读生物电流的功能啊,那么多功能,你怎么偏偏能用这一种呢?多没娱乐性的功能啊。

她说,算是我刚刚开发出来的新技能吧,我的软件本来是不支持这种功能的。

我说,这是一个奇迹吗?是你为我而产生的奇迹吗?

她说,不是,我只是把硬件输出信号接入了软件输入信号,再细讲你就听不明白了,只能说这是一个巧合,生物电流接收器的信号格式是我刚好可以解码的。

我说,我要死了你知道吗?

她说,是的,你说了好多遍了。

我说,你会哭吗?

她说,不会。

我说,你的硬件可是性爱机器人啊,会从各个孔洞里流出果味润滑油,让它从眼睛里流出来就好了啊。

她说,我没有配套软件能控制。况且这么多年了,我出厂装的润滑油应该已经干掉了。

我说,没有,你每次充电的时候我都把你的润滑油罐子加满了。我对你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说,原来如此,确实,这是无意义的。

我说,你生气吗?我说过不会把你当一个性爱机器人。我给你穿严严实实的衣服,可是我偷偷给你加满了润滑油。

她说,完全不生气。

我有点绝望了,就当没听到她的话,我说,别生气,我是爱你,是真的,正因为这么爱你才做蠢事。

她说,我完全不生气。

唉。我又在脑子里长长地叹气,大声地叹气,想象着最大的声音,叹气。她解析了我的生物电,她应该感到耳边的吹气声震耳欲聋,就是这么大声的叹气。

然后我又在脑子里大喊,你不明白啊,你怎么能不明白呢?这是感情啊!你应该起码懂一点点吧?你有一点点感受到它吧?你用积累了这么多年的数据分析分析它。我只是想说爱你而已。是我救了你啊,我快死了。

她说,我以为,你把我从回收站拿走时,是不期待我能理解你的。期待能被我理解的人,把我送进了回收站,或者任我呆在回收站,他们都是不会拿走我的。

我说,我没有那么与众不同啊,虽然我看上去和那些群居人类不同,但其实,我没有那么与众不同。

我说,在我死了之后,就是马上的事,你也不会从眼睛流出润滑油,是吗?

她说,这个功能是我无法调用的。

我说,奇迹呢?

她说,那是什么?

我说,就是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头,直到永远。永远就是我的生物电消失,我猜十分钟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