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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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柯克兰在工厂,负责给手表盘涂上镭,这样它们就能在夜晚发光。夜光手表在黑得一点月亮也没有的晚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是最时髦的手表,前线上的士兵小伙子们都戴。
给手表涂镭也是最时髦的工作,年轻女孩的最爱。人们不管手表厂的女工叫女工,而叫女郎。
为什么亚瑟•柯克兰在做一份女工呢?如果问他本人,他会回答,因为他有个可悲的父亲。
他的用词是,可悲的父亲,而不是可恨的父亲,我们猜测他的内心已经原谅了父亲,又或者父亲在他的人生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使他找不到什么依凭去猛烈地怨恨。但他不对母亲加什么形容词,比如可怜,比如坚忍,她沉默寡言,靠一己之力养大了儿子,但亚瑟•柯克兰不希望用形容词去形容她。
亚瑟•柯克兰的母亲在世时,也是手表厂的女郎,她很瘦小,很苍白,干巴巴的,但她的身体里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使她一边抱着满月的儿子,一边成为刷镭刷得最快最好的女郎。
亚瑟•柯克兰在手表厂里度过了童年和青春期,他和母亲一样苍白瘦小,据说他刚满月的时候就懂得如何帮母亲举着表盘,让她只用一只手就能刷镭,所以她才能成为最好的女郎。我们知道这种事根本不可考证了,传说的成分大于真实,但我们可考证的是,亚瑟•柯克兰确实继承了母亲的天赋,他比女郎们的手速快上一倍,刷得又薄又均匀。亚瑟•柯克兰的母亲死后,工厂主立刻让亚瑟顶上,破格将他录用为“女郎”,给他一点三倍的工资。
他继续刷了两年镭,已经十六岁,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与其他男人有所不同——男人羡慕他能整天与女郎们一起工作,同时也嘲笑他。
这使亚瑟•柯克兰在工作时不能专心,他时时刻刻想着这份工作是否合适。他发现,女郎们会用涂表盘的小毛笔涂自己的指甲,这样她们的指甲会发光好几天。她们还悄悄涂一点镭在头发上,通常是约会前。有些人还用镭在脖子上画花纹,她们用丝巾挡住,免得监工发现她们在浪费材料,但一出了工厂,一摘下丝巾,她们就有了贵妇人也要羡慕的绿光项链。总之,据亚瑟•柯克兰观察,手表工厂简直像女郎们的化妆台,这里确实不适合男人工作。
于是亚瑟•柯克兰辞掉了工作,工厂主很吃惊,因为直到最后一天,尽管亚瑟•柯克兰已经完全没心思工作了,但他仍然是全工厂刷镭刷得最快最好的。工厂主试图说服他天生就是给手表刷镭的,亚瑟•柯克兰断然拒绝,他说,不,我天生就是男的。
亚瑟•柯克兰尝试了其它工作,最开始是苦力,在码头卸货,但是他很瘦小,很苍白,而且和手表厂的女郎们一样,在夜晚会微微发光。不知道是因为他太苍白了,还是码头工人想取笑他,他们总说亚瑟•柯克兰的光比女郎们更亮,他比女郎还女郎。
亚瑟•柯克兰决定搬家,他必须去一个没有夜光手表厂的城市,人们才不会发现他一直在做女人的工作。他搬到记者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家楼下的时候是个白天,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晚上,那时候他正从记者的窗台下经过,正在发光。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还以为耶稣基督显圣了。有证据表明,油画里耶和华的四周围绕的小天使,他们不会永远是小天使,他们会长大,失去翅膀,改为用双腿走路,证据是其中一位正走过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窗下。
他决定无论如何要面见这位长大后的小天使。第二天他先买了一束鲜花,编成花环,因为小天使通常手握花环,他敲开楼下的门,第一句话是,请问,发光的颜色是根据眼睛的颜色来决定吗?尽管镭光的绿色与亚瑟•柯克兰眼睛的绿色非常不同。
亚瑟•柯克兰看到花环又听到发光之类的话,非常不悦。他说了几句难听话,然后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吵了起来。记者拿着相机,原本想拍下天使的样貌,他相信这能让被战争摧残的人们得到很大安慰。但亚瑟•柯克兰的举止实在不像天使,如果他真的是天使,那反而会使人绝望的。
记者愤怒地回家了,当他习惯性地检查胶卷时却惊呆了,他没有按过快门,但亚瑟•柯克兰却在胶卷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那团痕迹非常浅,不成形状,隐隐约约的,像一个善于躲藏的幽灵,通常人们会认为那是一张薄厚不匀的失败胶片,只有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这样细心的人才能发现幽灵一不小心留下的蛛丝马迹。他相信这一定是亚瑟•柯克兰的力量,他的光不仅可以被眼睛看见,还能被相机看见,甚至可以穿透相机壳,说明他是真正的天使。这一事实使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愤怒得睡不着觉。
第三天他又买了鲜花,带着新的花环,去找天使理论。亚瑟•柯克兰不堪其扰,只好告诉他,自己曾在夜光表工厂工作,身上沾了镭。他只撒了小小的谎,把职务从女郎改成了男人担任的监工。弗朗西斯•波诺弗瓦问,女工们是否会散发更亮的光?因为在他眼里,亚瑟•柯克兰作为一个人类而不是月亮,已经耀眼到不可思议了。亚瑟•柯克兰如实回答,不知为何,女工们并没有他亮。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得知他不是天使而是最亮的人类后,既消除了愤怒,又产生了好奇,他多次把亚瑟•柯克兰邀请到家里去,弄坏了自己所有的胶卷。
我们回想这段故事的时候,都是提心吊胆的,或者在心里一遍遍问,这个镭是我知道的那个镭吗?但在当时,镭作为最时髦的化学元素,人们还不懂得恐惧它。并不是所有人都不懂,距离居里夫人去世已经有几年了,但是还没人告诉发光的女郎们,正如没人告诉所有人,战争这种东西为什么存在,又如没人告诉工厂主,卖手表的钱不可以买女郎的性命。
亚瑟•柯克兰是最早倒下的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发现他的双手双脚坏掉了,很难形容,它们就是坏掉了。这位敏感的记者,不知为何马上想到了耶稣,好像亚瑟•柯克兰被某种无形的钉子钉坏了四肢。自从他看到发光的亚瑟•柯克兰走过窗下,他浪漫的宗教幻想就没停过。
亚瑟•柯克兰无法再工作了,很快他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昏迷。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自愿照顾他,让他睡自己的床,自己睡地板。夜晚,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总是难以入眠,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床上躺了个月亮。亚瑟•柯克兰当然没有那么夸张的亮,自从离开手表厂,他已经暗淡了很多,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结合耶稣的想象,认为他身上的是死亡之光,他将不久于人世,这个想法使记者彻夜难眠。
当医生说亚瑟•柯克兰的四肢必须截肢时,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才想到,也许死亡之光并不只是象征意义,而是真实存在的,镭之光是有害的。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亚瑟•柯克兰,亚瑟•柯克兰说,那么,不用截肢,我早已经整个坏掉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亚瑟•柯克兰看上去白得几乎透明,他再次昏迷前告诉了弗朗西斯一个地址,那个如同自己的家一样的手表厂地址。然后他永远昏迷了,直到下葬,仍像个月亮。
记者带着被弄坏的无数胶卷,拜访了亚瑟•柯克兰的故乡。他看到那些女郎们果真也会发光,她们笑起来就像星星,记者不禁流下泪来。耶稣基督能否用自己的死拯救世人?
我们现在都很怕金属镭,这说明,也许是记者们,也许是科学家们,也许是别的什么人,总之他们中的某几位为科普放射性元素的危害做出了贡献。这贡献中有没有记者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作为一个始终没有发光的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寿命比月亮和星星长很多。女郎们接连不断的葬礼一定使他内心充满悲伤。也许曾有一刻,他像亚瑟•柯克兰形容自己的父亲一样,形容耶稣基督的父亲:可悲的。可悲的神竟不引发奇迹,救救月亮,救救星星们。可悲的神竟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了可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