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 03
第一顿饭风平浪静。
龚俊全程乖巧，只有被提到才答话，不着痕迹地观察桌上人，主要张哲瀚。
他没什么表情，硬朗的轮廓天然让他显得严肃，垂眸透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而且话很少。但这人似乎有种奇特的气质，能自动把所有地方改造成他的专属领地，开口和缓，天然就该在人群中心里演讲。
百科有写他发过歌，的确是一把特别的好嗓子，说话和唱歌似的。
龚俊到最后也没想出能和张哲瀚交流的话题。倒是张哲瀚，给马姐夹完菜，突然给他分一筷子，问你昨天刚落地是不是？武训挺累人的，多吃点，明天有力气。
龚俊惊讶地卡壳几秒，小声说，刚马姐还叫咱俩减肥呢。
张哲瀚皱皱鼻子，莫名让龚俊想到不满的小猫，不以为然说上刑场也得先吃顿断头饭啊，明天再减。
龚俊给逗乐了，忍不住比赞同的大拇指，说的对呀。
女制片人有情怀有雄心壮志，联合经验丰富的导演和团队，意在拍一部好片，对年轻挑大梁的演员极尽鼓励之能事。
大家只要能和谐共进，假如成品效果好，播出评级也能高些，多认识个人、多一条路子，未来也算良性循环。
演员看起来是个像做艺术家的行当，其实干的全是按部就班的体力活，与资本置换皮相和时间编织一场幻梦，是其中最不重要也最灵魂的商品。
能遇到好剧本需要运气，顺利出演喜欢的角色更是。运气不是全部，龚俊快三十岁，不会天真到以为单打独斗就可以逆天改命，但无论如何，将分内事做到无可挑剔，谈其他的时候，底气就更厚实。
武术训练先大课，后小课，刨除中途的剧本围读和拍摄，正式开机前满打满算也有几天。加上后续拍摄中的指导，训练不算长，放眼横店却绝对不算敷衍了。
年轻演员里有的没拍过古装或经验匮乏，有的也算横漂，水平颇有起伏参差，这次的大课统一均平，从学吊威亚开始打基础，后续再操练互动的基础过招，终结在仪表训练。时间短，集训只能速成，师傅领进门，教怎么模仿古意的形，至于如何浇筑活泛的风骨，就是各人份内的磨练。
小课则更个性化，注重为角色设计的特色，这些小设计可以称之为锚点，搭配剧情可以在不断加深戏剧形象方面起大作用。
譬如龚俊饰演的鬼谷谷主温客行，其人行走江湖，手中无锐器，只一柄雪白洒金折扇，日常开合把玩，动武随手抛掷接回，堪称刻板印象里走出的翩翩公子。
龚俊尝试过，发觉学会玩儿扇子很容易，难得需要玩起来漫不经心，一扔一接果断优雅，于是自拿到道具就努力磨，力争尽快转成肌肉记忆。
手上兀自忙活，眼中尽量无事，龚俊闲来就去瞧对戏最多的同事。
张哲瀚的履历一水儿的古装，这次的角色和大多数江湖人一样，使剑。剑为君子器，周子舒却是阴私的杀手头子，武术指导相应编排的招式都十分干脆利落，意在一击即中，根除后患。
张哲瀚孤身来场馆，谁也不搭话，轮到小课拿道具剑，才露出第一个颇为活泛的表情，掂了掂，眯眼笑的自得其乐，随手挽两把剑花，眸光更亮，学起招术来回兴致勃勃。他端正地立在场中，衣着还是简单的T恤短裤，浑身的范儿已经起来了，看在龚俊眼里那就是四个字：游刃有余。
龚俊后期也有耍剑的戏份，看着手痒，顺利择了柄剑来。可能练扇子太疯魔，他握住剑柄下意识就转，刀刃险些刮到高挺的鼻子，虽然没开锋，还是被狠狠吓了一跳。
张哲瀚就是这时候大步流星走过来的，“龚老师，伤到了吗？”
龚俊局促地摇头，心想这可丢人大发了。
张哲瀚弯腰捡起道具剑，不由分说塞他手心里，“当心点啊。”
“谢谢张老师。”龚俊本能收掌，差点连那只迅速抽走的手也要包住，抹过一层薄薄的潮。
张哲瀚浑然不觉似的直起身，认真说：“以后打戏有的折腾，手得稳当点，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别人。”
龚俊“嗯”一声，自觉张哲瀚主动来，他不能回的太冷淡，想找补再说点什么，张哲瀚已经挥挥手，回去管自己练了。
那潇洒的派头，没沉迷自己的帅气装过十年逼，都不能得其从不回头看爆炸的精髓。
视线从他濡湿的额发描过脖颈，渗入衣领的汗珠，龚俊硬生生收回，垂落指尖搓了搓。
他待人随和，性格不算外向，原本最近就在焦虑怎么定温客行演绎的基调，这会儿实在没心思迈出社交的第一步。
他微博搜过张哲瀚，路飞敬礼头像，有那么丁点欠扁，ID还带疯子。怎么有人取这种怪名字，明摆着欠骂不是？
龚俊直觉张哲瀚不属于他交往过的任何一类人。
他本能地想要吸引旁人关注的目光，享受并对得到优待理所应当，活的十分逍遥，随心所欲惯了脾性难以捉摸，情绪一时十分高昂，一时安安静静甚至透着几分忧郁。
搞不懂想什么，也没理清应该怎样相处，龚俊本来不烦，莫名很烦，实在是头大。
然而再烦，工作还是把他俩安排成天天见。
耽改剧的双男主天然绑定了关系与戏份，未来的利益纠葛暂时还远，先得片场拍完剧再说，还在剧组里的时候，至少得是合作愉快的同事，哪怕不乐意，其他人也会推着他们去达成。
剧本围读自我介绍一轮，龚俊就给抓出来，提溜去马制片让出的的位子——张哲瀚身边。
导演们把人凑做对还没完，又有天外一问：“你们微信加了没有啊？”
两人像才注意没联系方式似的，回答错落有致，“过会儿就加。”
龚俊抽开椅子落座，张哲瀚撩撩额发，两只手机“啪”翻过面，映各自不怎么热络的脸。
要不说是专业演员呢，自我介绍过后开始对戏，龚俊心无旁骛，演好他得寸进尺的温客行，张哲瀚有来有回，还他一个端庄自持的周子舒。
龚俊很早就明白，拥有切实的对手和一个人揣摩时状态完全不同，却只有这回在天涯客剧组感知格外清晰。
他熟读剧本，独自练习时也会想象对手的反应，再思考回应时的表情台词和肢体动作。一个人自我投射的独角戏循规蹈矩，张哲瀚的周子舒基于剧本再创造，血肉精魂尽皆源于他本人。
龚俊一边根据制片导演和对手的实时反馈梳理演绎脉络，一边观察张哲瀚的周子舒。他在不自觉曝露自我，张哲瀚更是，也更习惯。演员就是这样通过让渡与曝露隐私，达到和谐合作的工作，不和谐当然可以演，龚俊没修炼到那份上。
整日围读下来，龚俊无端感到亲近张哲瀚几分，这人脸虽冷，态度绝对认真，小作文一套一套，口条顺溜的要命。
龚俊嘴皮子没那么溜，散场时候留住张哲瀚说话，谢谢他的周子舒给自己不少触动，又忍不住说：“张老师好了解温客行啊。”
张哲瀚闻言眼睛一亮，“那是。我除了周子舒小传，还写了温客行的，毕竟周子舒和温客行是知己，那当然是要知己知彼啦。”
当时龚俊还不知道张哲瀚几次想演温客行，最后定下周子舒的一番曲折心路，只觉得他像小孩儿似的，看到心爱的玩具，一瞬间点亮兴奋。他的得意又很克制，脸上只有矜持的笑容，弯起的圆杏眼泄露心情的愉悦，笑起来比安静瞧着人更好看。
龚俊摸摸耳朵，拿出手机说：“张老师，我们还没加微信呢。”
张哲瀚麻利地通过好友申请，起身不着痕迹顿了顿，他挥手和龚俊告别，“龚老师有事发微信，回见啊，以后一起讨论剧本。”
龚俊愣了一下，有点无措似的点头，“好啊，我等你。”样子乖巧的不得了。
张哲瀚开机前就明确认定，要演四个月披着知己名义的情侣，和搭档的关系再次也不能不熟。
龚俊的外貌出类拔萃，白净高瘦，仿佛遗世独立的仙鹤，就是忒沉默腼腆了，没半点温客行撩人的大胆。
演员原本不需要和角色相似才能演的好，本身贴合一些，总是相对省力。张哲瀚初见他存着评判的心思，脸非常过得去，处世也很有分寸，一场围读下来更是刮目相看。
名不见经传，灵气不缺，温客行应该能演的比预想的还要好。倒没想过还有说小话感慨心路的，张哲瀚听的时候努力憋笑，怎么像初出茅庐的新人似的，这话好随便讲的吗？真不像入行几年的人。
先迈一步不丢人，张哲瀚主动示好，自问大气又体贴，颇显前辈风范。
他对自己十分满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