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 04

张哲瀚年初拿到《天涯客》剧本,一眼就喜欢上了,直到最终定角周子舒,最想演的角色依然是温客行。

温客行其人,外表光鲜亮丽,内心一片狼藉。幼年失去父母堕入鬼道,野蛮生长成一个想复完仇带着魑魅魍魉一起去死的疯子。他要是完全没有心,也就只是个寻常的偏执反派形象,偏偏还剩下一点微妙的人样子。爱上周子舒,努力想去做人,得到爱、相信爱,被突如其来的失去几近击溃,温客行依然剖出心舍出血,要用命去留住他一生唯一的光。

多么凄惨,多么美丽。

张哲瀚翻过一遍剧本,心潮澎湃之时,只觉温客行非我不可,没憋住激动和余翔嚷嚷:小雨,我可能遇到了目前为止最好的本子!

十来年铁发小,余翔可说张哲瀚世上另一个亲妈,和张苏一起被按着脖子看剧那是家常便饭。张苏还能灵活挪用观剧感言来和女朋友聊天,他没对象,纯粹受折磨,早给磨的没脾气。

余翔不答反问,十分冷静:上次演消防员你也那么说的。咋了,这回又死了?

张哲瀚犹记得当时的斩钉截铁:死得其所,得偿所愿。

他喜欢温客行,出场即是巅峰,仿佛冲天的焰火,争抢狂奔绽放须臾一刻绚烂夺人的光彩,然后迅速衰败颓靡。与周子舒的相遇为温客行带来几次短暂的起伏,之后反而更重的坠落,一生正如自定的判词。不合时宜。

尽管递来的邀约是周子舒,张哲瀚做功课写小传,连温客行的也一道,准备用诚意打动制片方争取换角色。

这部剧张哲瀚的出演几乎板上钉钉,只等正式同意就走流程,只是他不走寻常路,和制片人聊完周子舒,直截了当说更想演温客行。

马韬倒很淡定:“我看你周子舒小传写的很好,‘不是圣母,作为阿絮的温柔与包容因为温客行而展现’,你那么懂他。”

“周子舒很爱温客行,这份爱让他改变很多,但是……”

“为他觉得不值吗?”

“周子舒比谁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世事无奈,阴差阳错,他这个人只往前,不算账的。”张哲瀚犹豫地说,“可他活着,却失去温客行了。”

马韬语重心长地劝:“哲瀚,无论外形还是心性,你是我和导演组认为最合适的周子舒,要再找一个这么爱温客行的周子舒可太难了。”

那还不得看选角导演的功夫?

好歹娱乐圈浮沉十年,什么人什么话没见过听过?女制片人明晃晃的忽悠张哲瀚哪里不懂,腹诽的同时因为被肯定,到底还是高兴的。

出于对温客行的不舍,张哲瀚先按下,说再考虑考虑,挂断连线,直冲余翔的房间吃零食发泄。

余翔正和张苏连麦打游戏,见他刷卡进屋眼皮也不动,只随口传话:瀚,张苏听说那新剧本了,他问你下回演的算女主角吗?

张哲瀚咬碎饼干,一拳头锤他胳膊:我演女主角也是老大!

余翔疼的龇牙咧嘴,语音那头张苏停不下狂笑,对祸水东引没半点愧疚。

经过一夜斟酌,张哲瀚决定出演周子舒。

制作方有诚意,剧本磨的很不错,光看第二点就知道《天涯客》的筹备用心,参演值得。可惜点儿背,历经投资更迭,男主角之一迟迟不定,张哲瀚等开机一拖再拖,失望地几乎以为这剧要流产。

他倒也不是没工作,下半年要发新专辑,有空就在做前期准备。在剧组的时候,张哲瀚白天要拍戏,情绪和体力都消耗很大,晚上下班还要练歌,杀青以后马不停蹄跑录音。

生活其实充实,只是偶尔沮丧。

业内公认,演员走红大多靠剧带人,极少人带剧,靠谱的剧本能保证大集体口碑,给所有人带来红利,比靠谱的演员还少见。张哲瀚难得遇上一部既喜欢又靠谱的,却因为投资和疫情问题开机成谜,不郁闷才怪了。

祸兮福兮,制片多方奔走,终于拉到新投资,温客行的人选柳暗花明,也同时尘埃落定。

龚俊。

……完全没听说过。

张哲瀚本着礼貌全平台搜索,看到有剧,挑片段扫两眼,发现长的那是真帅。以从业经验来说,本人甚至可能还不太上镜,难怪稳定做网剧男一号——都帅出一个八度了,让他当男二有眼睛的都会觉得太没道理。

又白又高不说,还是模特比例,宽肩小脸,明明长相极富攻击性,没表情距离感十足,却有一双眼角微垂十足无辜的眼睛,笑脸更显明艳,邪气中透着点笨拙的天真。

张哲瀚找小雨要自己笑起来的照片。余翔虽然摸不着头脑,还是很快传送来几张,比对完,张哲瀚不得不承认,龚俊(的外貌)的确比他更适合温客行。

适合是一回事,服气是另一回事,张哲瀚打定主意,如果达不到他对温客行的要求,那么他要推波助澜,按他的意愿亲手打造一个理想的“老温”。

龚俊本人不错,业务能力可以,平时不太吭声,估计有点社恐。人挺单纯,也热心,拜四方的时候张哲瀚没注意,险些撞到旁边周也的香柱,龚俊还顺手把他掰回来。

第一场戏围绕周子舒温客行和张成岭展开,孙浠伦凌晨给拎起来做妆造,开机仪式就带着全妆,早晨的化妆间是张哲瀚和龚俊的专场。

过程冗长而无聊,张哲瀚无聊时哼歌,专心打斗地主,几轮的牌都不错,队友也还行,他心情愉快。

旁边人来搭话:“张老师喜欢周董啊?”

“对啊。”张哲瀚专注打牌,嘴比脑快,发觉刚哼的歌更大声地响起,惊讶地偏过头。

龚俊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喜欢,一起听吗?”

都先斩后奏了,还问?

张哲瀚笑话他的小心翼翼,倒不觉得做作,毕竟这代人谁能不爱周杰伦,“好啊,一起嘛。”

此时的张哲瀚没有想到,接下来会经历心海跌宕起伏的二十分钟。

他先是震撼到笑不出来,又憋笑憋的发抖,以至于化妆师不得不反复提醒张老师别动,话声还有种难以言表的痛苦。

原因无他,龚俊热爱音乐,边听边唱,可惜歌声实在一言难尽。

周子舒因为给自己打下特制的钉子,逐渐五感渐失,张哲瀚听龚俊唱歌,比较希望他本人五感尽失,才能遏制出手让他闭嘴的冲动。

明明说话时嗓音和缓好听,是他羡慕不来的低音,一唱起歌怎么会莫名其妙高低乱窜,在准确的调上大肆跳探戈舞?

暴殄天物啊。

张哲瀚硬是忍到发套打理完,才扭过头,“龚老师'啊——”

“怎么啦?”

面对浑身散发快乐的龚俊,张哲瀚莫名说不出准备好的制止,自觉改口,“牛仔很忙有点躁。天那么热,放点凉快的吧。”

“我其实觉得还行。”龚俊老实切歌,“稻香听吗?”

“行。”张哲瀚一想到热到闷痱子中暑等不堪回首的往事就热,忍不住说:“最近都是户外戏,要是室内还能有空调管子怼脸,会舒服的多。”

“夏天拍古装是难。”龚俊说完,直接话题跳跃,“对了,张老师,过剧本那天,你走的时候是不是不太舒服?”

张哲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愣了愣,不自觉睁大眼睛,动动嘴皮又抿上。

伤病是他的私事,不喜欢拿来说道,又没必要因为龚俊的关心不舒服,毕竟他又不清楚,一时就有些为难。

“拍戏的旧伤?我看你古装拍挺多的。”幸好龚俊脑补的多,也得体,“很严重吗?”

张哲瀚顺台阶下,含混地说:“平时一个姿势久了谁的腿都会麻啊,我就坐久偶尔会有点不舒服,没什么事儿,伤早就好差不多了。”

“那就好。”龚俊不疑有他,期待地挥挥手机,“‘张哲瀚疯子’老师,我早上就关注你微博了,快回关一下呀。”

张哲瀚平时加完微信从来想不起微博,公开广告位和大喇叭而已,完全没意思,他连自家工作室都没关注。也就龚俊当成桩大事,收到回关当即眉开眼笑,在椅子收拢长手长脚,坐的端端正正,又哼起歌,万年不在调上。

怎么那么容易高兴啊?张哲瀚不明白。

正好化妆师提醒准备上病容妆,他们的对话就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两人同龄,之后从周杰伦聊到英雄联盟,脑电波接上共通的青春回忆,天然亲近几分,熟络多了,玩笑开起来,还一起逗少年老成的孙浠伦。

什么腼腆、高冷,全都扔光光,没拍几天,就开始呛对方有没有点病,念着台词走着戏,眼神对上,一边挑个眉,一边对个眼,突然就笑成一团。能有个笑点低到一起的人不容易,不被外人理解,可不就只能惺惺相惜,笑成东倒西歪两只小学鸡。

拍滚草地的那场戏,戏里周子舒和温客行越发亲密,戏外张哲瀚和龚俊再不复出妆后楼梯电梯分别下楼的尴尬期,成天打打闹闹,苹果肌就没垂下来过。

制片导演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靠后天剪辑牵的红线肯定比不上天然化学反应,实打实的关系好,可省下不少事。

六月江南,初入夏,气温虽然不高,不时会下雨,张哲瀚的日子变得难熬。

由于开机的延迟,为秋冬准备的多层戏服改成要夏天披在身,沉重还闷热,天天浑身湿透。剧中周子舒又是个命不久矣的病人,天然应该削瘦、疲倦,张哲瀚为更符合形象,遵循破冰局的口嗨,武训开始同时减肥,进组后就吃的很少,几乎每天都给饿的晕晕乎乎,除非上戏,平时都尽量少说话少动。

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开机之后连排几场武戏,活动量大才最磨人。他偏要强又多事,不时来点小心思,自己的戏份顺利完成,还要指点动作稍显生疏的龚俊。年岁相近却一副教导姿态,也就龚俊脾气好,耐心听他好为人师还狠狠捧场。戏里沉默的不满,戏外狠狠满足,张哲瀚心里高兴,每天拍完精神头反而不错。身体却很诚实,他下班回宾馆休息,有时坐着不是,躺着也不是,困极还睡不着,因为膝盖隐隐作痛——伤病后遗症,这辈子没法好的。

张哲瀚生活琐事从不操心,完全甩手掌柜一个,余翔这次家里有事没跟组,他自然想不起来带药膏敷贴之类保养,遇上疼只能干熬,靠做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这天晚上,张哲瀚看书看的快要睡过去,突然收到龚俊的微信:睡了吗?

中午龚俊就请假离组了,据说飞上海有工作,明天还正常上戏,行程算起来很赶。算算时间龚俊应该下飞机了,张哲瀚以为他有事,回:怎么了?

龚俊打字飞快:最近下雨,我怕你腿又不舒服就买了点膏药,你能不能晚点睡?我还有一会儿才到横店。

张哲瀚一时语塞,莫名觉得手机变得沉甸甸,不知道该怎么回。

龚俊白天在小群里问过要不要带点礼物,张哲瀚一开始没注意,半晌过去看其他三个小的不吭声,心想也太不给面子了,发语音让他意思意思来点,用不着太麻烦,龚俊回了一个可爱的小狗表情。

没想到还会带额外的东西。这礼不重,被记挂的心意却沉,即便只是随手之劳。

提示音响起,打破张哲瀚的踟蹰,龚俊发的消息一贯挺简单直接:酒店定位给我。

张哲瀚弄不来,手动打的地址,打错字折腾撤回又重发。本来很困,上下眼皮打架,一通操作搞的他心头火起,莫名其妙有点烦躁。

龚俊不多会儿就到了,外面下小雨,额发淋湿了一点点。站台时的打扮没换,衣着帅气,妆容精致,乍看是贵气十足小公子,一开口当即破功,“张老师,我来啦。”

他微微欠身,与张哲瀚平视,献宝一样提起手里的纸袋,“有药、有点心,机场买的凑合一下吧。”

他的眼睛被玄关处顶灯照的很亮,明朗的笑容瞬间清空张哲瀚的暴躁。

“你去上班怎么那么开心啊?”他又不懂了。

龚俊满脸理所应当,“上班有钱赚呀。”

再有钱赚,多的是人垂头丧气生无可恋,能长时间维持情绪高昂,龚俊这能力才叫天赋异禀。

张哲瀚耸耸肩,表示理解不了,接过袋子,随口说:“要不要喝点水休息会儿,再对个戏?明天龙渊阁。”

“正好,渴死我了。”龚俊忙不迭进屋换鞋,“我没带剧本,等会儿你的借我看看啊。”

张哲瀚夸张地倒抽一口气,故意逗他,“天哪,我们老温还会忘词啊?”

龚俊立刻捂耳朵,装没听见,煞有介事重复“你说什么?”,把张哲瀚乐的不行。

奔波一天,龚俊不是铁打的,当然也累,问张哲瀚借洗手间卸掉脸上黏糊糊的妆,凉水连着困意一起冲散大半,龚俊走出洗手间重新神清气爽。

房间里,张哲瀚已经翻出药膏,正在沙发上自己抹。他支棱条腿,动作小心翼翼又笨拙,一看平时就不干活,心思更在摊平的剧本上。

龚俊凑过去一起温习,听张哲瀚哼哼唧唧吃痛,余光里那张侧脸龇牙咧嘴,想笑,忍住了,只问:“你还好吗?”

“没事”两个字最先冒出张哲瀚的大脑,他偏过眼,对上龚俊专注的凝视和掩不住的关切,舌头硬生生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疼死了。”他说,“好难受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