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 05

张哲瀚曾经很喜欢雨天。

黄梅季的江南适宜满足少年时不时泛滥的情绪——淅淅沥沥的雨,黏连模糊的忧思,听起来就很美不是。无论坐在干净敞亮的室内欣赏,还是走在路上,呼吸卷起泥土生涩的潮湿,即便是打球遇到突如其来的大雨,他撸两把额发,也要尽兴到湿透才肯归去。躲什么?都是很好的体验,篮球摔水坑溅起的水花砸到身上,痛快的冷意别出心裁。

受伤,不,准确说是半月板手术之后一切就全变了。

忘记哪一回复健训练做完,窗外电闪雷鸣,暴雨重重拍打玻璃,黑云压城,气势摧枯拉朽,天地为之撼动。

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躺在瑜伽垫上,笑嘻嘻对余翔说:小雨,以后我都不需要看天气预报啦,应季应时关节痛诶。

余翔难得发火,骂他有毛病,捏起喝空的水瓶用力压扁。大高个子几步跨出门,若无其事抬手抹过脸,斜来的灯光照亮亮晶晶的掌心。

我还好啊。我能忍的。

张哲瀚想着,蜷缩起身体,像寻求母体安慰的婴儿,闭上眼,静静听轰然可怖的雨声。有那么一瞬,的确希望大雨穿墙而过,砸碎现有的身躯,重新于废墟中抽出健康完好的骨骼。

他有次又问余翔:小雨,我腿里打了钉子,那以后去坐飞机会不会安检老不通过,要人工检查啊?

余翔无语望天,他一个人笑到打鸣,最后被赶去好好休息。

真实的疼痛如果已经十分,张哲瀚嘴上至多只愿意承认三分。他这人活的用力,表现欲主要为自我满足,尽管落身上的注意越多越高兴,但他希望被记住的,是勇往直前的模样,不喜欢挖出伤口,曝露软弱给人看。

有多少人会共情他人的变故,有多少人能克制优越与同情,怜悯既为过往蒙灰,也硬把他往不愿回首的树上吊起。

受挫的人难道不能向前,活该余生为伤口献祭?他才不要做人口中可怜的谈资。

当然,张哲瀚视情况也乐意夸大其词。将一分的不满、疼痛、忧郁面不改色说成七分,亲近的人享受爱的给予,而他享受被爱环绕踏实的安全感。

张哲瀚却没想到,他能对龚俊,脱口而出就是疼。

左胸骨底下狠狠一跳,他打量身边人的反应,后仰靠在沙发上,反而好整以暇。

龚俊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

长长的睫毛扑簌簌打颤,背光让侧脸显得紧绷,明明个子比张哲瀚高,却执着地稍稍弓身,要扬起目光瞧人。

“那么不舒服吗?”见张哲瀚点头,龚俊微微蹙起眉心,垂眸抹一把修剪整齐的指甲,“那你之前还说好的差不多了。”

话里带点埋怨,龚俊眼珠子滴流转,正认真处于烦恼中。

张哲瀚快听笑了,自问不太厚道,大发慈悲,没再夸张地叙述不适加深龚俊的烦恼。

逗龚俊可真有意思。

半生不熟的阶段,张哲瀚以为他不回嘴只是害羞,抹不开脸。某天龚俊突然变得多话,兴致勃勃在张哲瀚跟前玩儿扇子,引他好奇去学。姿态生疏的确比不得熟手好看,张哲瀚诚心夸,龚俊嘚瑟的合不拢嘴,背后摇起不存在的狗尾巴,高高的能翘到天上去。

他的快乐好像小孩子,只看当前一刻,不向前不往后,圈出单一凝固的节点,简单纯粹。遇到高兴的事,他胳膊肘一拐,立刻就要和张哲瀚分享。其实不一定有多好笑,但他的直白拥有超乎寻常的感染力,谁对上这样一个清澈见底的人,都会不自觉内心柔软,和张哲瀚一样忍不住和他一起勾起嘴角。

十年娱乐圈老油条,场面人愣头青张哲瀚见过无数,却没见过龚俊这种人。

说他真单纯吧,挺会说话一个人,人情世故通晓的明白,光凭温客行一角由合作过的幕后推荐去试,也知道很会做人。

说他圆滑吧,好多时候傻不愣登的,张哲瀚说什么都信,逗他总能上钩,发觉给坑了也只哼一声,要气没气软绵绵的样子,叫人更想欺负。要不是知道龚俊就比自己小一岁多点,本身又有主意,张哲瀚能把他当作初出茅庐的新人,忍不住为这孩子在圈子里的未来发愁。

龚俊豁然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张哲瀚还以为他的恼羞成怒延迟发作,要直接回去了,不想到是去浴室转一圈,扯来一条干毛巾。

“坐好,伸腿。”龚俊干脆的指令让张哲瀚直觉照做,毛巾轻飘飘落膝盖上,又听他说,“捂一会儿。”

张哲瀚伸手盖住,疑惑地问:“真有用吗?”

“好歹会舒服一点?”龚俊也不确定,“捂着吧。”

原本就没疼到那份上,张哲瀚也不在意效果,努努嘴,示意茶几上快被遗忘的剧本,“来吧老温,上戏咯。”

电视剧拍摄周期一般好几个月,零散切割,每天有每天的任务。即便只是单一场景,依然是综合性大项目,幕后人员通过调度、道具、环境等营造令人信服的场景,演员走入其中,成为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当失去了幕后的协作,他们能讨论的多是角色心路与相处,正好,后面几天的戏,内中感情可说大相径庭。

龙渊阁谷底,周子舒与温客行并肩作战,心意相通。完成后时间线回跳,拍热闹市井里不算愉快的初见,再续上龙渊阁披露过往识破身份的戏份。

“最近开工的组好多,横店全是人,场景不好约啊。”老横漂张哲瀚对魔鬼通告单见怪不怪,“不过这一会儿打架表白又搂又抱,一会儿相遇打架看不顺眼,也实在够跳的。也就是咱们这剧没吻戏,不然前一个礼拜大概得专场贴来贴去呢。”

龚俊口干舌燥,正喝水润喉,被他的口没遮拦呛到,脸都要咳红了。

一般的确惯例安排吻戏早拍,怕之后太熟,频繁笑场拖进度,龚俊也是经历过的,上一部戏亲到嘴麻,人也快麻了。《天涯客》是什么剧?耽改,类比也可行。只是温客行和周子舒就算是众人心知肚明的真情侣,也得老实披上知己和师兄弟的皮才能过审,终究比不得。

张哲瀚嘴皮子厉害,熟悉几天就有领教,他和炮仗似的百无禁忌,乱炸一通自个儿还是个没事人,把龚俊炸个满脸又红又热,简直无妄之灾。

张哲瀚笑看他的狼狈,递纸巾过去,“挺晚了,今天差不多这样吧。”

龚俊咳嗽着说:“你腿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早忘了。

龚俊提起,张哲瀚才想到捂住要掉不掉的毛巾,做作地“哎哟”一声。

龚俊挑眉,倒不像生气的样子,“感情你诓我呢,现在想起来啦?”

明明帅到和寻常人有壁,平时龚俊笑呵呵的,温和又平易近人,于是总让人忽略容貌自带的那份侵略性。他最直接的受害者只有张哲瀚,端正的周子舒扛不住温客行勾缠目视,张哲瀚即便朝夕相对也一样,开拍的时间其实不长,他候场常见的是龚俊的笑脸,这会儿看他眉眼不冷不热,莫名就有点犯怵。

“谁说的,之前真的疼。”张哲瀚自觉没歪曲事实。

“诓我也没什么。”龚俊一边整理桌上被张哲瀚乱放的膏药,一边慢吞吞地说,“腿是你自己的,上心点好。我又做不了什么,只能送点药来。”

他好心好意,好声好气,张哲瀚偏不领情,说:“龚老师要管我做事啊?”

硬邦邦的话,却是被低柔绵软地吐出口,绕着龚俊的耳朵往脑袋里钻,突然就让他如坐针毡。

讲道理,他俩认识也没多久,不过是同事,的确没什么立场强迫别人接受他所谓的善意。

张哲瀚却咧嘴笑,原来又在逗他,“龚老师,别生气嘛,生气会长痘长皱纹化妆师要讲的。”凑近去拍拍他肩膀,几乎要把人环怀里,脸贴着脸,“生气啦?我没骗你啊。坐久腿会疼,疼完休息会儿就好,又不影响生活,我是真的早习惯了。”

龚俊人没躲,撇开眼,嘴唇翕动嘀咕什么,张哲瀚坐那么近都没听清,他却不肯重复,大概觉得不是什么好的。

可张哲瀚非要听,龚俊拗不过,只好老实说:“那不是更得好好保养了吗?”

他局促的要命,管不得张哲瀚怎么回,嚯的起身就走。眼角随便掠过一大包零食,细看全是薯片,各色口味的薯片,龚俊死死盯着,好像那里真有什么能吸引他似的,焦灼的目光快能把包装纸烫出两个洞。

张哲瀚毫无反应,安安静静。

龚俊一紧张,就容易语无伦次,再被刺激,还常见破罐破摔。其实他平时说话慢吞吞,也有多思多虑的缘故,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在张哲瀚身边就非常放松,放松的几乎扔掉自己的脑子。

七天养成一个新习惯,习惯造成当下的窘境,他无比想缝起自己的嘴,奈何已晚。

背后一只手伸来捏走一包薯片,张哲瀚的声音依旧轻快,没半点被冒犯的不满:“想吃吗?”

这就揭过了,龚俊松一口气,摇摇头,“下次吧。”

“太自律了,龚老师。”张哲瀚背靠桌子,几乎贴到龚俊的胳膊,很大方地抓一包塞他怀里,“请你了,我的最爱。”

“减肥期吃薯片,你可真行。”

“不然呢?老子快饿昏了,薯片都不能吃?”

张哲瀚睁圆眼睛嚷嚷,全天下最有道理不过如此,无人敢不附和。

龚俊也是如此,连连点头,张哲瀚这才满意。

桌上手机震动,时间不早,龚俊明天还要出工。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抄起薯片,换好鞋,回头扫了眼一旁高尔夫球杆架,忍不住对张哲瀚说:“我还从来没实地看过人打高尔夫呢。”

张哲瀚嚼着薯片问:“想试试吗?”

龚俊迟疑三秒,说:“上次弟弟也好奇来着。”

张哲瀚痛快地点头,“行,过几天你们俩一起来,带你去八面山下我的大本营。”

打着哈欠送人出门,合拢前挥挥手,龚俊笑着和他道晚安。

走过长廊,坐上电梯,龚俊靠上镜面,卸下面上的笑意。

光沉入深邃的眼消失无痕,尽头是否有张哲瀚的残影,他在分辨。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