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 06

龚俊背靠层叠的枕头陷入绵软,睁眼盯床头灯,只顾发呆。

感谢高度发达的现代通讯设备,尽管和家人聚少离多,不至于音讯全无。演员工作性质特殊,今年春节因为疫情出不去,龚俊是在《结恋》剧组过的年,杀青休整不久就入组《天涯客》,依然是封闭式拍摄。拍戏是上弹性制度的班,个人时间根据当天通告安排,其实相对还算规律,其他工作却可能临时落到头上,所以他得留着事假以防万一。

一如既往,视频还没出画面就响起爸妈的声音,一叠声的俊俊来啦,背后人声热闹,原来是家庭聚会。龚俊笑呵呵打完一串招呼,聊起些近况,一贯报喜不报忧。

他大学就离家去上海,之后做模特、做演员,不论大小事全是自己拿主意,早已长成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漂泊孤舟也需要停靠休整,驶回家人的港湾,他听弟弟高兴升学,妹妹问新剧什么时候能看,婆婆奶奶心疼俊俊又瘦啦要多吃点,一颗心泡在暖水里似的,柔软地颤动,融融发热。

那头他妈准备了点吃食想之后寄横店,随口问,“和组里老师相处怎么样?”

“大家都很好,是待过最开心的组。”龚俊编辑酒店地址,沉默几秒,忍不住笑弯眼睛,“对手老师比我早几年入行,平时很照顾我的。”

“那难得呀,要好好谢谢人家姑娘。”

等挂断,龚俊才意识到他妈弄错了,理所当然以为他是和以前一样和女演员拍恋爱剧,不清楚这回是和男演员谈知己情。

眼前闪过张哲瀚的脸,龚俊拉高被子蒙住头。他才从国贸回来,要不是因为张哲瀚,也不至于忍不住一个人在被窝里打滚。

倒没有想象中的烦恼。

龚俊小时候常给人说憨。和傻不一样,憨带着点怜爱,是善意,却也微妙,他其实并不喜欢——心里有不服气,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只是那如果是别人乐意见到的样子,龚俊也接受被如此认为,反正他的确过的乐呵,随时随地发现新乐趣。

在片场捡树叶,捞到形状漂亮的就高兴,小确幸微不足道,又是真真切切的小欢喜。

少想些有的没的,就会过的简单快乐。

龚俊努力适应人群,有多年深交好友,生活奔波间隙听歌、看电影、开车环游,他享受难得的独处,由衷感到轻松,有时会觉得生活足够充实,不再需要任何人。

圈外人对演员行业抱有许多崎岖的幻想,妹妹就很旁敲侧击地问过:哥,你喜欢过女主角吗?

见龚俊摇头,她皱眉:我看有部剧你们一直在亲啊,亲的我和同学一起看都不好意思了。

拍戏是一回事,给妹妹带人品鉴拉出来鞭尸是另一回事,龚俊急红脸,不好意思地说:那是设定啊,交换味觉嘛。

妹妹:你以为那设定很科学吗?还不是在亲。喂,啥感觉啊,小姐姐还挺可爱呢。

龚俊翻白眼:你在片场只会后悔怎么不提前多带两支润唇膏。

旖旎浪漫的场面往往需要漫长的复杂拍摄,前期导演调度走位,配合灯光和摄像,演员自觉卡位。成片里观众看到的男女主角贴近亲三秒,实际可能得拍三条,远近特写加废片,拍的越多人心越浮躁,不论烦导演太龟毛,就是烦演员业务能力不行。

龚俊满脑子工作,面对搭档的羞赧,可以理解但态度冷酷:快点亲,这景要没时间了,咱们没有补拍。遇到一样专心的搭档,那场面就更绝,戏里干柴烈火,戏外抱怨亲到嘴麻,一喊过,立刻笑嘻嘻讨论晚上吃什么,情感片分裂出搞笑分片,留琼瑶画风的导演独自伤神。

不说心如止水,也差不多,能一条过就一条过,不能因为个人原因拖累剧组其他人。

早年父母还会催两句婚,龚俊工作有起色以后再不提,他本人也没多迫切,随缘就好。

倒推回龚俊的少年时代,所有男孩儿最躁动的高中,他在疯狂打游戏赚外快,懵懂两个字刻满一张还带稚气的脸。

大学里学姐到跟前告白,说要不要交往看看,他被那股说一不二的气势镇到,结结巴巴答应,还有点害羞。可惜,改变关系只需一句话,维持关系却需要精力,原本龚俊拍平面就忙的不可开交,没时间、少陪伴,有男朋友和没有似的,谁能接受?矛盾无法调和,拜拜。一段维持不久,之后的也一样,都是女朋友主动来,又不耐烦去,龚俊许诺“你以后有事可以找我帮忙”,被劈头盖脸骂神经病。

他不解地问室友:明明一开始随性又有主意,为什么后来老发脾气呢?

戴景耀满脸神秘莫测:觉得你不开窍呗。

龚俊叹气:好难,我还是工作去吧。

真神经病的龚俊也遇到过,大早上有男的指明来送早饭,吓得他直接跑路,随便抓一个面熟的女同学,说我觉得你挺好,一边警惕地往回扫。女同学很上道,问你在玩儿大冒险吗?龚俊抹了把冷汗,说我是。

到教室见戴景耀吐槽,没想到对方毫不同情地爆笑:有吃的干嘛不拿,我没吃饭啊。再说人家又不一定那意思,你怕什么?咱们东华异性恋又不少,可能单纯是颜狗觉得你帅。

我就是有点被吓到。龚俊心有余悸,连笑都不会了。

龚俊几年后倒越来越明晰,家庭之外,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对他来说都是外人——同学、室友、合作对象、前辈老师,拥有定义明确的身份,就有安全的相处方式,超过一定的限度的热情,即便明知好意,身体也本能要躲避。

演艺圈里,美貌是最粗浅的硬通货,情感不值一提,龚俊在边缘打转,默默听说的不少。抛弃底线走捷径,可能一步登天,也可能永坠深渊。他接受不了坠落自然也放弃飞天,依然希冀一份纯粹的感情,维持了难得的平实。

生活让人有太多身不由己,怎么还能出卖本心呢?失去最后一块安宁的自留地,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从前会给理想型画条条框框,后来明白,自然舒适的好感最难得,性别相比之下的确不算重要了。喜欢的话,不论男女,先去喜欢呗,灵魂会自己去爱,还能因为所谓克制就截断已经萌芽的感情吗?

剧组的生活很规律,没夜戏就能正常下班,各人想休息的休息,想聚会的聚会。龙渊阁拍完,一起卸掉妆,张哲瀚对龚俊和孙浠伦提议,“明天没早班,要不去打高尔夫?”

龚俊查天气还小小期待,看清却失望:“大哥,明天下雨啊。”

江南梅雨季,天气孩儿面似的一时哭一时笑,张哲瀚老横漂,见多了,老神在在说:“室内也行,还更适合新手,我住的地方就有,你俩晚上过来吧。对了,要一起吃饭吗?”

孙浠伦浑身难受,说:“想回去洗个澡。”

“我也是。”龚俊也挠头,“头皮痒,明明之前还没那么不舒服的。”

张哲瀚得意地撩一把额发,“龚老师,真发的好处学会了吗?”

“受教了,以后学张老师,拍古装先养头发。”龚俊不妨张哲瀚凑近来,下意识微微欠身,手指的暖热覆上额头,温热呼吸几乎吹上他的脸。

“不过你这是有点过敏起疹子了,回去吃药,不然以后要难受的。”张哲瀚认真说,“那个药叫啥来着?绿巨人?”

龚俊透过指间缝隙瞧他微簇的眉,目光垂下去,拧着手指,低声说:“开瑞坦。我有的。”

张哲瀚点头:“那回去就吃,拖久了之后有的是苦头。”

见龚俊不搭腔,张哲瀚想他也许是不信,说:“我见人过敏起来大半夜进医院,一晚上折腾坏了,你可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龚俊失笑,“一年半算什么老人?那我岂不是也老啦?”

“龚老师,看看弟弟,再照照镜子啊。”张哲瀚冲他做个鬼脸,拉走孙浠伦,“好啦,回去吃饱喝足,一会儿见。打高尔夫很有意思的。”

张哲瀚这回来没带助理,龚俊一开始不知道,发觉以后让自家工作室的姑娘多帮衬一些,反正温客行和周子舒的戏份大多在一起。这会儿离开,张哲瀚就是从龚俊家助理手上拿的外套。

疫情原因,横店里剧组扎堆开机,宾馆撞期严重,一房难求。山河令的主演安排的七零八落,龚俊住的最远。他回去冲个澡,煮碗鱼粉当晚餐,一身清爽地开车到国贸。

龚俊按响门铃,来开门的张哲瀚看起来依然潦草,和离别时没什么两样。他有些惊讶,张哲瀚却一脸无所谓转进浴室:“龚老师来啦,随便坐,我先洗个澡,刚和我妈视频太久耽搁了。”

“龚俊哥。”房里早到的孙浠伦也打招呼。

就着吵吵嚷嚷的体育回放,龚俊嗅一鼻子烧烤香味,说:“张老师,你和弟弟吃独食,不等我。”

“下次单给龚老师点一份。”张哲瀚朝他眨眼睛,像笑又没笑,“别嫉妒弟弟。”

“我——”龚俊一愣,门转眼在面前合起,很快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他讪讪的,感觉脸要红了,“——我哪有。”

他俩话声很轻,孙浠伦也不知道听没听见,龚俊望过去,只看到小男孩儿一边玩手机一边狼吞虎咽,显然已经尽最大努力吃的斯文了。青春期就是这样,永远单薄消瘦,饭不知给吃进哪个次元,照旧骨头上没几两肉,上一顿咽下去没多久,这会儿又仿佛饿了十年。

旁边桌上零散放一堆高尔夫球杆,龚俊注意到,忍不住摇头:“怎么都在外面?”

“哲瀚哥之前在和我说球杆区别来着。”孙浠伦声音压更低,“基本没记住。”

龚俊憋着笑,把杆子捞怀里收走,一根根塞回门口的木质收纳架里。他对这项运动需要投入的时间和金钱有所耳闻,那么贵重居然随手乱放,结合闲聊时几次思念照顾生活的发小助理,龚俊忍不住叹气,张哲瀚可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

收拾完球杆,龚俊又去收拾门口乱踢的球鞋。

张哲瀚算高个,健美修长,骨量却纤秀,龚俊一手就能圈住他两只手腕不提,鞋码和个矮一些的孙浠伦差不多,比龚俊的更小一截。三双鞋整齐排列,龚俊莫名愉快,满意地叫孙浠伦开王者荣耀上分。

张哲瀚走出浴室,打眼就是一大一小战况正酣,两脸严肃盯着手机的场景,不过其他地方更吸引他目光:列队齐整的高尔夫球杆。

“谁帮我收拾的球杆?”

其实有答案,但还是想听本人承认,果不其然,龚俊飞快抬了下眼,大声说:“是我!张老师,球杆可不能乱放啊。”听声儿还在邀功,美滋滋的。

“龚老师说的对。”张哲瀚不吝啬夸奖,根本没想指出:你把我宝贝杆儿全放倒了。

他掏出手机咔嚓一张留念,越想越好笑,于是绕到龚俊背后探头探脑:“打完了没?”

一局恰好终了,胜利弹出,龚俊豁然起身,差点和张哲瀚撞个满怀。

极短暂的须臾,却似乎被拉扯的极长,龚俊是惊讶,本能地要去扶,张哲瀚下意识退半步,正和他胳膊擦过,微微抬眼,对上灼灼视线,陷入某种奇特的安静。

在片场他俩距离其实比现在还近的多,龙渊阁戏份,牵手、搂腰、贴额头一应俱全,走戏加正片好多遍,监控器实时直播,摄像全记录了下来。可众所周知,那是属于温客行和周子舒的画面与亲密,不应该属于龚俊和张哲瀚。

龚俊伸手捉住张哲瀚肩头快要滑落的毛巾,柔声打破沉默:“张老师,你头发还滴水呢,我给你擦擦吧。”

张哲瀚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实任龚俊薅个半干,才说:“走吧。”说罢拉孙浠伦去换鞋。

龚俊跟在身后,不时瞟张哲瀚的背影,安静听他和教练似的满嘴蹦新奇名词。

有些心思原来只要拂去表面一层浮灰,就一清二楚。

他对张哲瀚的确有想法,无论深浅,总之不可能单纯是尊敬同龄前辈或与同事投缘。

除非工作必要,谁都不会主动想去吻同事。而刚才他眼神一落在张哲瀚微湿的嘴唇,差点低下头去,生生给忍住了。

整场室内高尔夫,张哲瀚主要教孙浠伦,龚俊心思乱,不甚热衷,索性做气氛组给他们拍照。结束以后龚俊送孙浠伦,张哲瀚说想出去逛逛,也一起去,到地方目送人进大厅,张哲瀚没下车,而是转过头问:“龚老师今天怎么了?看起来不大高兴。”

很多话在脑中盘旋,龚俊还没整理好,断断续续不像样,最后说:“张老师,我知道你很想演温客行的,你会不会觉得……”

他问不出“我演的温客行不符合你的想象”,是太轻贱自己,也太轻贱演周子舒的张哲瀚了。

刚武训和围读的时候,龚俊还有一丝即便面对前辈也不能露怯的心思,和张哲瀚相处不久就烟消云散。

张哲瀚很好,可以说是入行以来对他最好的人。

几乎同龄,却是早入行的前辈,龚俊吊威亚不习惯,越急越控制不好,张哲瀚抽空分享发力小技巧,武指忙着去看顾别人,他就做一对一的指导。

龚俊从前拍戏,尽力按要求完成就好,搭档演员大多年轻,没话语权,不敢多说想法,导演也不一定想听。这回导演给足自由空间讨论互动,两人对戏多,张哲瀚心思百转,念头来了直接要人只听他说,龚俊乐意的就随他,不赞同的就说自己的思路,最后摆导演面前等拍板。选到张哲瀚主导的,他的确得意,选到龚俊主导的,他也高兴,比大拇指说龚老师厉害。三十几度的天,龚俊那么耐高温一个人,频频被张哲瀚一句话夸的脸热。

张哲瀚这人也闹腾,觉得龚俊容易害羞更要起哄,最常见撩头发,温客行两捋发须看着飘逸,实则麻烦,不时黏脸,十分方便光明正大动手动脚。小电扇吹凉风,龚俊却越吹越热,都要不敢看他。

他也不是一直那么闹。角色需要,张哲瀚比龚俊瘦的还快,候场时开启省电模式,一个人打斗地主。横店闷热,每天又要穿厚重的戏服,龚俊好几次看他打瞌睡,都怕他是热昏过去,没想到一点到名又干劲十足地起跳,精神很好似的。他怕热又要强,龚俊看的分明,左思右量,每天多带瓶藿香正气水备着,没想到还真派上过用场。

回头看,分不清先有好感再有关心,还是先去关心再有好感,混杂在一起,只有唯一的答案,倒也没必要多分辨了。

“龚俊。”张哲瀚很少直接叫他大名,不是“龚老师”就是“老温”,这一声让龚俊一下子坐直,他却很温和地笑了,“大家都觉得你很好。”

龚俊沉默不语,张哲瀚又说:“白天你不是说,要是冬天拍,就轮不到你演和我搭档的温客行吗?可你忘记了,同样的,要真是冬天拍,那时的周子舒也不是我。”

张哲瀚伸手拍拍他肩,稍稍用力,揽向自己一些,仿佛是安慰的拥抱,“我等天涯客很久,几乎要失去信心,我很感谢马姐他们选中你来演温客行。龚俊,你觉得我演的好吗?如果觉得好,那起码有一半也是你的功劳,说句大实话,换个对手,我不一定有现在这样投入,每天还能有演的开心的戏。演员不是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工作,从来都需要互相配合,互相激励,没有你演出好的温客行,就不可能有你觉得好的周子舒。我想演温客行是我的念想,你敢说你拿到剧本,想演的不是温客行吗?温客行这样一开始就抓人的角色,谁拿到都会想演的。可你真的把他演出来,立住了,让我们大家都看到文字里走出来的鬼谷谷主,就凭这一点,你就是最好的温客行。”

半明半暗里,张哲瀚嘴唇翕张,一双杏眼含着凛凛的水。

他靠的太近,话声环绕着往龚俊耳朵里钻,听的他头脑发昏,忍不住说:“那也得谢谢你教我,以前……”

“大夏天古装戏拍多了,谁都会有点经验的。分享和讨论,谈不上教。”张哲瀚打断他,又笑,“龚老师,要求也不太多,一起多拍些喜欢的戏吧。”

龚俊除了点头,还是点头,都不知道怎么和张哲瀚挥手拜拜的。

回住处和爸妈视完频,到现在也还不算清醒。

要不是还惦记不知哪儿看到的一句歪理,他在床上滚完两圈,差点跳起来就打电话给张哲瀚。

——张老师,你怎么看我?

——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如果感觉还不错,那男朋友考虑不考虑一下我?

十分简单,完全合理。

所谓小孩子才表白,成年人用勾引,龚俊费解,这话到底是让他用什么,脸吗?张哲瀚自己就那么好看,一双笑起来会弯的眼睛,面颊带浅浅的梨涡,眉眼神采飞扬。

很多事情上龚俊的确有几分钝感,但那是因为他不爱多纠缠细枝末节,只看表面就足够应付,何必看水下暗潮汹涌。面对张哲瀚,他不自觉时就一直关注他的动向,到真正观察起他的态度,龚俊有种古怪的直觉,张哲瀚对他的好,似乎是带着某种隐晦的纵容的。

龚俊其实根本不怕打通电话,直白吐露心思后,张哲瀚会和他闹掰。

他怕的是他答应,他们却不能长久。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