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走过的小道

一切还是徒劳地静止与流动


地狱一样的三天里,我在电脑前不断翻书打字,持续写下毫无意义的内容又立刻删掉。话语倾泻在屏幕上,又闪烁着消失。当然我的邮箱和短信都已经堆满了,连赫尔墨斯都发来了慰问,但我一条也没有点开。实际上,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给手机充电是什么时候了。只有希斯拉德来探望我,从隔壁房间推门进来确认我还活着、给我拿来他亲手做的或者加热的食物。当然这也完全不算是探望,而是尽唯一一个挚友的义务。他好像——也许,有可能,是怕我突然将自己挂在电灯上,但我只是需要一些信息流像冥河的河水一样淹过我,绝不是别的。刚刚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轻轻将冰镇能量饮料放在床头柜上,告诉我维涅斯已经从匆匆向她担任访问学者的大学告假,从星球另一端飞回来了。我没有回答,砰一声打开易拉罐,番石榴的味道飘散,带来神经痛和它是如何这个房子里来的意识,几乎让我呕吐。我看向它,然后看向他,又看向它。希斯拉德不顾我在心里振声反对,抱住我的脑袋,于是我闻到了熟悉的衣物柔顺剂。如果我不是知道虚构在文学与生活中的成分有多大,我简直怀疑这拥抱和/或刚刚的饮料里加入了海伦的药水。 今天晚上我同你一起睡在这里,好不好?他低声问。你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不要。我的嘴在大脑反应过来前拒绝,但我立刻对他感到歉疚。哪怕是这种时候,希斯拉德也不值得这样被我对待。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咬住了后牙。 我……那我们去我的房间吧,哈迪斯。他的手指从发梢挪到头皮。我的床也是一米八的,足够睡下我们两个。是淡紫色的床单哦,还有你也很喜欢的那床被子。 三年前一个阳光柔软的下午,她枕在我腿上玩手机,希斯拉德在阳台上和人打电话,他模糊欢快的声音维持在一个能听到但是听不清楚的程度。她突然说,哈迪斯,我们——我是说你,你觉得我们这段关系最终会引向何处呢? 你希望呢?我干巴巴地说。我帮你写你那个古典哲学的期末论文,然后被拉哈布雷亚发现,因为咱们两个对从句的偏好不一样,拉哈布雷亚大发雷霆,对你,对我。然后好事的以格约姆发了条推特,哇噻,我因为学术不端及和其他专业的学生谈恋爱被开除,你被同学指指点点被退学。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哇啊……这么说你确实愿意给我做代写?她说,眼睛亮亮的。两颗翡翠就在我的大腿上闪闪发光。 想都别想。 我太失望了,哈迪斯!她大叫出声,不知为何浮夸地做了一个臀桥表示抗议。很快,她又振作精神,握住了我的手。这个狡猾的家伙总是拉着我的同时看着我,而我碰巧很难拒绝这种事。 ……告诉我呀。她轻轻说。我是真的很想知道哦。 我感到一阵尴尬。随后我说,好吧,那我坦诚地告诉你。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如果你,出于任何原因死在了我之前,我要主持你的葬礼。我会盛装出席,站在你的棺材前面,对所有人讲你的事。我告诉所有人阿谢姆今年多少多少岁,生日是八月二十二日,处女座。阿谢姆喜欢葡萄、葡萄酒和黄油曲奇。阿谢姆已经死了,但她活在我们心里,她希望你们别太难过,至少等会的餐会要吃得开心。诸如此类。你可以趁现在告诉我你还想让我加上什么,我看情况决定到底要不要加进去。就是这样:我希望能做一个在你的葬礼上描述你的一生的人。 她又躺了一会,坐起来捶打我的肩膀。好肉麻,太可怕了,我差点哭了。竟然在盼望我死,哈迪斯真是一个坏人。 我说假设二字的时候你是灵魂出窍了吗?我装模作样地捂住我自己。我比你大,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更可能先死的还是我。你还是好好想想你要怎么讲我吧。 我会想的,而且我想好了也不告诉你。她站起身,背对着我吸了吸鼻子。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东西。希斯拉德的电话打完了,我去找他点外卖。你想吃什么? 白光闪过,记忆在此处断裂开,恍惚间我任由他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拖出房门,拖过淡黄色的沙发、已经落灰的游戏区和摆布随机的椅子,拖进他的房间里。按照房地产商的规划它作为孩子的卧室存在,所以没有衣帽间,还比我们的卧室小了一些,但希斯拉德从没有抱怨过,因为他声称自己更喜欢茶几周围的落地窗,所以总是在那里呆着。他的书桌上放着他的MIDI键盘和很贵的音响,正在播放轻柔的音乐;我反而希望它再吵些,但那样邻居就会找来,而我们俩谁也没有精力给他们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那个旋律,一切都静悄悄的,枝叶随风蹭在玻璃上,沙沙作响。我看着天花板上被太阳照亮的部分,只感到疑惑。希斯拉德坐在我旁边,伸手捂住我的脸。哈迪斯,闭上眼睛好不好?你的睫毛挠得我手心好痒。他说。 那你拿开手。我说。 不行,我答应她要照顾你。他说。 她——她要你做什么?我说。 她不需要要求,我就在心里答应过她。我们三人中,你一直是最脆弱的那个。他说。 最脆弱的那个已经死了。我说。 哭吧,哈迪斯。可怜的哈迪斯。我没告诉你,但是当天我说路上堵车,所以没给你带饭回来,那是假的。我在车里坐了三个小时才上来,那天之后我就决定不再哭了。你没有做出这种保证,你还可以流泪。我就假装没看见。他说。 比起哭我更想吃饭。我说。 你想吃什么?希斯拉德立刻说。窸窸窣窣地,大概是他从兜里摸出了手机准备点外卖。 我想吃披萨、三明治和青口。我不假思索地说。阿谢姆做的牧羊人派。 很快我意识到了我的失言,因为希斯拉德柔声叹息。如果我们都生活在古典时期,这段对话就会被排进戏剧,千百年来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上上演。二十岁出头的女演员都勉强演一下阿谢姆,因为到了三十岁才能有的演技对她显得过于老成,不过更重要的角色另有其人,无数处在演艺生涯高峰的人为出演希斯拉德的权利打得头破血流。(至于我,大概没有人想演我。)给阿谢姆写墓志铭的时候也会用上它:这里属于阿谢姆,她在树叶枯荣之间沉睡于梦境里,连她伶牙俐齿的密友都唯有叹息。这块石头会由我亲手挑选,然后立在她墓前,每当有人走过都忍不住想,词句优美,它们唱诵的对象又该是多好的人呢。故事重合,光线理清自己,我想如果我在答辩时打了另一条领带,如果我们仍然安坐在理石与丝绸的台阶上而非走入人世,答案会否变动。 这三天里,我一直都在想。我开口。希斯拉德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我那时候跟她说了我要在她的葬礼上说什么。 停。希斯拉德说。我知道我不喜欢我要听到的话,所以你赶紧停下来。 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 我说了赶紧停下。他的另一只手啪一下捂在我嘴上。你错了,哈迪斯,不对,我知道你读过很多史诗和悲剧,但是不对,读得太多了。那不是任何预兆,不是任何诅咒,不是任何你想它是的东西。你在很多事上都是对的,但这次不是。赶紧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出去。 这是我家。我说,含糊不清的声音穿过他的手掌。 这也是我家。希斯拉德说。这是一处共同财产。 如果不是因为我说了那些她不该知道的东西,她怎么会死?我拉开他的胳膊,两只带着茧的柔软有力的手一起离开了我的脸。 明明不对,如果真是因为有人做错了什么,那也是因为我说她死了才会休息。希斯拉德的面孔出现在我视野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只是摇头,泪水被他紧紧箍在眼睛上。那些你认为她不该知道的话到底都是什么?我要提前做道德审查,防止你口出狂言,丢阿谢姆的人。 阿谢姆本人就已经足够丢人了,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我就那么躺在那只枕头上,说。既然你这么担心,就来替我润色我的演讲吧。阿谢姆今年二十六岁,生日是八月二十二日,处女座。阿谢姆喜欢葡萄、葡萄酒和黄油曲奇。阿谢姆用薯条沾土豆泥吃。阿谢姆老要我代写论文,但我没有做过。阿谢姆的洗发水非常好闻,但是有时候她会故意拿成希斯拉德的用。阿谢姆的卫生巾收在洗手台最底下的抽屉里。阿谢姆会给希斯拉德和我煎不一样的鸡蛋,我的几乎全熟,希斯拉德的溏心。阿谢姆的吉他三个月前就落灰了,但是我们谁也没想着擦。阿谢姆用完电视遥控器不会放回茶几里的小篮子。阿谢姆已经死了。阿谢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阿谢姆的旧衣服要打包抽真空。阿谢姆那一点点可怜的珠宝首饰也得和手表一起收好。阿谢姆买了很多味道很腻的饮料。阿谢姆是这个家唯一一个吃方便面的人,现在全都得扔进垃圾堆。阿谢姆已经死了。 希斯拉德停了一秒,回答:你已经说得很好了。随后,他温热的脸附在我胸口,辫子末尾的发梢蹭过脸颊。他说:你说得很动人、很全面,哪怕他们来之前不认识阿谢姆……应该不会吧,毕竟葬礼和婚礼不一样,还是认识事主比较好……听了你的话,他们也会知道她是一个好人,也会为了她的离去流泪。 我说:就像你我一样? 希斯拉德说:就像你我一样。 我说:那就足够了。 希斯拉德嗯了一声,震动从他的头传到我的胸腔上,引起阵阵嗡鸣。睡意上涌,我终于感到久违的安心与松弛。落日前的阳光照在我眼皮上,其实这一切不急于现在、不急于这短短的七十二个小时。 果不其然,在梦里我又见到了阿谢姆,还有希斯拉德。我们三个人和那个拙劣的想象一样,都是黄金时代的人物,到底是虚拟与真实中的哪方难以辨认。阿谢姆穿过橄榄枝、穿过松脂的气息、穿过硫磺和防潮药草走过来,我们离开剧场,向下走进大图书馆。合唱队闭嘴鞠躬,阿谢姆再次突然离去,希斯拉德将琴砸个粉碎,补到第二次,雕像面颊上的石膏还是会开裂。希斯拉德推门进来,这次我正要把自己吊死,他一个飞扑,我不敢相信我忘了锁门;一簇暴怒的火焰在房间里燃烧,我再次走进大图书馆,这次只有我独自一人,工作生活,日复一日地写着悼亡的诗歌,预备将它们一起献给丢失的爱侣和挚友。其中有一首路我写,叶子再长出十片吧,足够让我写完这段轻松又苦痛的回忆。后来一位紫发的访学之人去藏书室深处找书,他惊异地拉我看角落里藏起来的女神塑像,它未修复的脸上恰到好处的位置渗出咸涩的水珠。我坐在它脚下,对来人说,希斯拉德,明天早上七点叫醒我,我们去超市买花来插在桌上。同一刻,希斯拉德点点头说,当然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