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死
生乃一条无尽危路
截止到昨天,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我已经悄悄跟随他八周整了,他还没有发现。当然,这不能怪他,完全是因为我躲藏得太好,而他又没有那双眼睛。我隐去身形,跟着部队向前漂过庞大的雪原。这场没有任何目的的行军已经过去三天,谁也不知道让机动部队在首都周围徒步、扎营、再次徒步、再次扎营的意义是什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加雷马人至今还没有,好吧,打到艾欧泽亚去(不是说我真心希望他们打到艾欧泽亚去——当然不是,怎么会呢?)或者取得任何明显的军事成就。第三天的晚上,连我也厌烦了,在露营地旁边的山崖上变了张床开始睡凡人的那种觉。再次取回意识,我发现天空灰暗,这张魔法做的小床完全湿了,加雷马特色的暴雪已经开始一会,周围很安静,只有簌簌落下的声音让我感到久违的安心。我闭上眼想要继续睡觉,突然听到一个非常微弱的、打击乐一样的心跳。或许是最近的高浓度暴露让我对它太过熟悉,我立刻钻出树林瞭望附近。士兵们安营扎寨的痕迹还在,空罐头、酒瓶和生火后留下的灰烬没有清理干净,真不知道机动部队做成这样还有什么理由不全员退伍,在我暗自辱骂中,那个心跳开始漏拍,于是三秒之后,我跳了下去,中途意识到昨天晚上我过于沉迷思考在这种气候下酿葡萄酒的事,没有留意到他睡在了哪里。密密麻麻的风声使一切越来越难以分辨,我只能仔细寻找他的方向。 大衣被打湿了,越来越重,我就徒劳地脱掉大衣,然后外套越来越重,裤子越来越重,最后我只能不着寸缕地走来走去,试图更靠近它。向北走三十步,不对,不是这个方向,退回去。向西走三十步。不对。向东走二十步。不对。西南方向三十步。寒冷不会带来疼痛,只会冻僵这具因连接程度很低而无异于一件裙装的、正在逐渐失去控制的身体。说给我吧……说你在等我,就像我在等你一样,哪怕沧海桑田,你已经不再是你,我仍然是原来的我。我闭上眼睛默念,试图完全信任那阵细微的声音。步子逐渐轻快起来,其他声音像潮水一样褪去,沙滩上只剩一枚淡紫色的贝壳,在远远召唤着我。告诉我你需要我,告诉我我该如何找到你。很久很久以前,我总是能听到我想要听到的一切,无论是聚集在山上云朵盘踞、带来雨水的轰轰声,还是花开时清脆悦耳的薄响,再到每一个人的心跳。维涅斯的心跳沉甸甸的,拉哈布雷亚的心跳比其他所有人都慢,特弥斯的心跳雀跃幸福,希斯拉德的心跳又轻又快。至于哈迪斯的,哪怕他本人已经死了,也和现在的那个没什么区别,一下又一下,力度均匀地打下去,好像要将他的肋骨撕破,从死亡中证明生命。它们总像鼓声,在我四周盘旋成一首巨大的赋格。可是从某一个时间开始,我能听到的就只有尖叫和痛哭,永远都有,哪怕我坐在有魔法屏障的十四席大堂,人们的悲声也不绝于耳。我忍着头痛与众人辩论,感到无尽的绝望。但如果我绝望了,他们又该依赖谁呢?回到家里时希斯拉德往往已经睡下,桌上留着一盏灯,我总是摔倒在椅子上,毫无尊严地求这个时代——也许是所有时代——最了不起的、正在慢慢离我远去的大魔法师帮帮我。他会无言为我摘下面具,两手扶住我的颞部,伴随一声叹息将以太送入合适的位置,于是无数嘈杂停止,涌入我耳朵的只有冰箱的嗡鸣和我们两人的呼吸。这种聊胜于无的安慰剂活动常常发生,第二天醒来,魔法自动解除,一切再次涌入我的耳蜗,我们回到那个大厅里,再次重复车轮般的争吵。直到我离开会议前的最后一夜,此时不需要我的请求他也知道该做什么,面具落在桌上,我捏住他在我眼睛边的手,说,不要。他已疲惫不堪,仍然睁大了眼睛。我说,不要。我已经……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们了。我扭过头去,希斯拉德站在他的房间门口。他走过来,伸手揽住我的脑袋,贴在他身上。 赫玛墨涅,我们让你太辛苦了,对不起。他轻轻地说。骨头传导振动,近到能用人类的听觉而非别的听到他的心跳。我们能闭上眼睛,能看物质而非以太,所以总是忘了你只能听到一切,没有别的选择。对不起。 你们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说真的。我说,哈迪斯的手抽搐了一下。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如今。 电光石火,我几乎感到生理性的剧痛,终于,那枚紫色的贝壳划破了我的脚。我睁开眼,穿着深灰色军服的索鲁斯·皮尔·加尔乌斯躺在雪堆中,尚未死去。 我蹲下去,拍打着他的脸,希望他能自己醒来。三个巴掌下去,没有一丝活过来的迹象。我转而握住他的手,冷得像是要将我粘住的铁。血液里有麻醉剂在流淌的粘稠感,不知道是谁要害他,但很快,很快就会有所收获。我僵硬地解开他已经完全冻硬的上衣,张开手掌按在他的胸口。世界分裂后,以太浓度低到治愈魔法的生效时间变长了数倍,我们只能这样不三不四地偎在一起。心跳渐渐快起来,我手上的冰碴融化,同一个心跳曾经在一万两千年前告诉过我,他不会厌弃我,我们终将要回到同一片星海、同一个归处。它同样曾经欺骗了我,走得离我很远,在我以为它像冥界一样恒久不息时碎裂成一百个声部、一百种乐器,但是如今,我终于又将它握在手中,让它为我而跳动。 他猛然睁开眼睛,然后大口呼吸,四肢挣动,想要踢开禁锢着他的力量。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在恐惧一个不该出现的、要带他去极乐世界的天使。而我只是轻轻地微笑。 不要害怕。我说。这里不是你想的天堂,因为你不信教,去不了那里。这里也不是你想的那个地狱,因为人间本就是一处地狱。但是不要害怕,因为我是来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