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有无尽回响
珠沉玉碎
一个世界的一个时代里,无影爱梅特赛尔克在人群中精心辨识着前友人的灵魂碎片。其他人似乎不在乎探求者的空缺,她生前就背着叛徒的美名,现在也只得到忽视与沉默。那一点星火很快凸显出来。这一辈子她是个敖龙族女性,在公墓旁的游廊里给不识字的人读信再撰写回复,有时候也代写通用语信件或情书。爱梅特赛尔克面孔英俊,又会说话,只花了两个月时间就和她完全熟识起来,然后骗她上床。一开始的时候,他说要托她写信,但长得就像接受过教育,可信度实在很低,导致她一直怀疑地上下打量他。爱梅特赛尔克改口说拜托她写情书,对方名叫珀耳塞福涅,绿眼睛的女孩(她碰巧也有绿眼睛),是一位四处冒险的旅行家,如今在别的大陆上逍遥自在,他想写一封情书叫对方回来跟他相聚。她从当书案用的小箱子里掏出一罐浓绿色的墨水,在其中蘸蘸笔头,编织起一张春意盎然的网。署名就写索鲁斯。爱梅特赛尔克嘱咐。你长得不像一个索鲁斯。她说,手下流利地写下那五个字母。爱梅特赛尔克心里一跳。那你觉得我叫什么?不知道。她说。但这是你的女朋友,一定不会用假名,不然她看都不看就丢进垃圾桶,你就白花这四十五比索了。 过了一周,爱梅特赛尔克又来到了游廊下,那女孩正在接待别的客户。他在马路边等她完事,边看外面边盘算怎么合并世界。突然下起大雨,廊下充满躲雨的人,一时间变得人声鼎沸。他又等了十分钟,扭头去看,发现她在给一位目盲的老者逐字逐句地读信。在嘈杂的人群里,她不完整得像一盏等着剪掉灯花的蜡烛,在周遭的黑暗里却亮得晃眼,爱梅特赛尔克一失神之间想到了曾经的阿谢姆席本人,那时他第一次在学院的草坪上看到她和她烈金色的灵魂,就知道他将爱她,如飞蛾扑火,千千万万次。又是一阵相当短暂的等待,雨停下来,周遭的人渐渐离开,他又走到她的摊位前,要她写一封新的情书。他说珀耳塞福涅拒绝回来,决定要继续周游世界,所以他打定主意继续劝说。她从下到上地看他,问他这次想要写点什么。爱梅特赛尔克坐在那把给顾客用的、对他来说小得可怜的小凳子上,说,就写我日夜忍受分离的痛苦,明明有人说灾难来临的时候不要离开心爱的人身边,可是在火光开始和太阳陨落前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同她道别,我思念这位旅者到不能自已,我想要恸哭,想要亲手将自己摆渡到彼岸与她重逢,我在路上买下每一束让我想起她的花、每一个让我想起她的首饰,却没有一个地方能献给她,见不到她的每一刻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她似乎有些惊诧,问:这里面哪些是比喻,哪些是真实存在的呢? 爱梅特赛尔克没有回答。 女孩们是不会喜欢这些话的,尤其是你那位自由自在的朋友。为她写一些美丽的事情吧。说着她从小箱子里拿出新墨水,做好了准备。 爱梅特赛尔克呼出一口气。那就写,我想回到我们共同的遥远的故乡,听共同的挚友在水边弹琴,夜空下我们三人嬉戏谈话。我想与她共度属于工作的有意义的白天,然后退回到休憩与闲适的夜晚。这一切我只能在梦里见到,我多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将这一切变成现实。越说他越觉得荒谬,因为将人们还说着真正的语言的时代的回忆,用破碎的、无意义的音节随口讲出来,这一切都显得何其残忍而无耻。但他还是继续了下去,说了一些包含希斯拉德的事情,还有一些别的,当然是以隐晦的语言说的。然后署名艾多纽斯。 她静静听完,不假思索地写了起来。短短二十分钟后,她将信纸递给了他。所以到底哪个是你的名字? 爱梅特赛尔克没有看,只是叹气。这是昵称。你懂吗?昵称,就像有人称拉拉菲尔族为火腿一样。 她嗤笑一声。他低头看向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挑起了眉毛。她平静地给他看墨水罐,里面盛满带金粉的深紫色,与构成他的回忆的劣质重塑的文字一般无二。它像你的眼睛;但愿能让她想起你。 下一次却让爱梅特赛尔克扑了个空,她平时坐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他有一秒担心起来,怕她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他当然不是时时刻刻注意她,他也有一份自己的工作要做!)偷偷离开了这座城市,或者更糟糕地,偷偷死了。于是他隐匿身形升到空中,聚焦在形的视界与形而上的视界之间的点。世界破裂之后,爱梅特赛尔克就不再梳理冥界的以太,任由它们在人间堆放再自行循环,所以花了一会才能其习惯杂乱无章的流动。结果不出意外而令人失望,她仍然存活在这里,只是今天没有工作。他在心中计算,想到原来是周六,她的目标受众都在上班,为了应付周天礼拜后就要开始的人潮,今天休息也是情有可原。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游戏突然让爱梅特赛尔克感到无趣,他啧了一声,从兜里拿出那两封长信,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们摧毁。乳白色的、绿色的、紫色的纸屑飘洒下去,地上的行人吃惊地抬头,以为是一场奇迹,纷纷伸出手去接那雪一样的齑粉。 从第一次到访后过了七八周,爱梅特赛尔克在天气阴沉燥热的午后再次大驾光临。她难得闲适下来,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玩自己的头发,反复弄出一个辫子,拆了又编,编了又拆,嘴里哼着一个旋律。他辨认出是一首流行在大学生间的伤感青春的歌谣,于是发笑,又仔细听了一会。可怜的残次品的生命短得连一粒沙都不如,而她在其中还年轻幼小,有什么伤感青春的价值或余地呢?等她终于停下,他走到摊位前坐下。 你的女士怎么说?她用簪子将发辫扎在头顶,很专业地问他。 她说她不想再看到一封充满催促和道德绑架的内容的信,让我别再找人代写了。 她挑起一边眉毛。你该先让我看你的笔迹。我以为你与她没有通信过,才直接用一般男人的写法写的。不过这大概算我提示不周。 爱梅特赛尔克摇头。不是因为那个她才发现的。这次不用你动什么脑子,我口述,你来誊写就好。他说,意识到她换了一把小凳子放在对面,因为他现在可以舒展开腿。 她点点头,换回第一次那瓶绿色墨水,开始听写。爱梅特赛尔克匆匆写就这首诗用了两百年,只能说打磨得不算完美,译做现在的语言更是逊色不少,但也足够让她露出陶醉的神色。写完后,她似乎久久不能平静,拿起纸来,眼睛在其上流连,从头到尾默读了一遍,然后又一遍。 好了,这次又要怎样署名呢?现在你是索鲁斯,还是艾多纽斯? 不用署名。这是写给你的。他说,心里的某处,他咒骂自己的无聊与说出这句话带来的痛苦:这不是写给你的,这是写给她的,收件人已经死去了,而我不想收到退回的信件被反复提醒那可悲的事实,所以只好寄给她的地址,哪怕那里居住的再也不是同一个人。但他只是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这是我的约会邀请。写给你。 正好是下午茶时间,我请你喝咖啡吧。她说。周五的下午没什么顾客,她就提前收摊,两人心怀鬼胎地在公墓前坐同一辆公共马车去她的公寓。再也不会见面的同车客人们推门下去,又有新的乘客上来,短暂的独处时刻里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他们相视一笑。那是一间小小的屋子,邻居们不是大学生就是皮条客,只有一张书桌、一个巴掌大的厨房和一张对一个人来说很宽裕对两个人又有点挤的床。窗外下方是一个热闹的集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能歌善舞的流浪之族正在张罗他们的马戏表演,但时间不到,乐器尚未奏响,也只有絮絮的谈话声。 她让他坐在床边,自己去烧上热水,拿出小磨和压壶,又从橱柜里拿出包在纸里的黄油饼干给他吃。他很久没吃人类的食物,什么味道也感觉不到。但他又拿了一块深褐色的,然后是一块淡褐色的,最后是一块点缀着黑色颗粒的。这个是巧克力味。这个是焦糖味。这个是红茶味。灶上的铜壶发出尖锐的爆鸣,她起身离开椅子,响声渐渐停息。简单喝过劣质豆子冲的拿铁后,他们就亲吻起来,舌尖出现一种久违的腥甜。无影的身体不需要情欲,爱梅特赛尔克也不将其视作取乐。他不忍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这已经黯淡到好像要灭亡的灵魂,他闭上眼睛。你——不问珀耳塞福涅的事情?在唇齿分离的间隙,他说。 珀耳塞福涅根本不存在,对吧?她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在收到我的信后不回心转意。她要么是个相当、相当特别的人,要么根本不存在。 两者都对,爱梅特赛尔克心想。但他没有说出口。他们移动到床边,她躺下在夏被和枕头中,喉间冒出低低的啜泣或呻吟,如同远飞的雁被猎枪击中,在雪白的芦苇里垂死流泪。 后来他们几乎同时高潮了。灯光慢慢浮现到天花板上,如同水底的泡泡向上飞翔,破裂后染出七彩的颜色。她疲惫地睡过去,像一只带着露水、行将枯萎的鸢尾,染上香薰气息的皮肤湿润细腻,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他摸着她的乳房、她的头发、她的眼皮,又摸到她的嘴唇和发间带鳞片的角,心里涌出一股不带过多情绪的恶心。异族艺人的歌声终于响起来,唱的是热烈的关于爱与回忆的歌。爱梅特赛尔克在高潮漫长的余韵里感到一阵难得的轻松与涣散,他握着她的手,心想,总有一天,我要让死亡降临在你们所有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