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辩
Which is better you only know.
爱梅特赛尔克走进眼镜店。 店员说:先生您好,请问是来配镜吗?验光吗?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呢? 爱梅特赛尔克说:嗯。最近感觉视力下降有一些明显,想配一副眼镜。 店员说:好的,那这边先给您验光。您的旧眼镜带来了吗?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没有旧眼镜。 店员说:啊所以您是第一次验光吗?今年多大年纪了? 爱梅特赛尔克说:你就写三十岁。 店员说:你就写是什么意思? 爱梅特赛尔克没有回答。 店员说:好吧,但是您这个年纪如果之前没有屈光不正的问题,视力突然下降的话,可能是眼睛发生了病变,去检查一下比较稳妥。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眼睛没有别的问题。 店员说:……好的,我们验光师现在不在,您先说一下您的症状吧。是看远看不清吗? 爱梅特赛尔克说:也不算吧,就是原来看得很清楚的东西会变暗。 店员说:听起来像是白内障,还是去找医师——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说了,我眼睛没有别的问题。 店员说:好的。那您先来挑一下框架吧,然后看您用眼需求和验光结果再给您推荐合适的镜片。您可能适合比较商务一点的款式,这个柜子里的都是。座位在您旁边。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不坐。这种金丝框的很流行吗? 店员说:对,金丝半框会很衬您的脸型。那边也有玳瑁的,我给您拿来试一下。 店员打开柜子,拿出了三幅金丝眼镜和三幅玳瑁眼镜,放在一个丝绒盒子上。爱梅特赛尔克试戴了其中一幅。 店员说:非常适合您! 爱梅特赛尔克看向镜子。镜中的人面目憔悴,两只淡金色的眼睛框在玳瑁镜框中。爱梅特赛尔克觉得这个不好看,但也许只是形状的原因。 店员说:您不喜欢吗?换这个试试看吧。 店员递上形状更接近矩形的框架,爱梅特赛尔克戴上,再次看向镜子。和刚刚的没有任何区别。他又看向店员。 爱梅特赛尔克突然说:等一下。你是阿谢姆吗? 阿谢姆说:难以相信你竟然才发现!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阿谢姆说:太过分了,哈迪斯。你一走进来,我就知道是你。 爱梅特赛尔克说: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呃。 阿谢姆说:在旅行? 爱梅特赛尔克说:对,差不多就是那种。 阿谢姆说:嗯,但无论如何,我现在就在此处,哪也不去。 爱梅特赛尔克没有回答。 阿谢姆说:好啦,先说眼镜的事。你比较喜欢哪种? 爱梅特赛尔克说:都忘了我是来配眼镜的。你觉得哪种好看? 阿谢姆说:要我说的话就是金丝的,显得你好有学识,像刚刚在阿尼德罗拿到了一个终身教职。 爱梅特赛尔克说:玳瑁的呢? 阿谢姆说:显得你好……好老。 爱梅特赛尔克从鼻孔出气。 阿谢姆说:显得你好有内涵。可以了吗? 爱梅特赛尔克说:你已经学会包装自己的话语,下次记得不要把真心话说出口,就离成功不远了。 阿谢姆说:实话实说。要不要征求一下希斯拉德的建议? 爱梅特赛尔克说:希斯拉德会让我选一个红色塑料框的变色镜,这样我每次走进室内,所有人都以为我戴的是墨镜。 阿谢姆说:很适合。 爱梅特赛尔克说:胡说。 阿谢姆说: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爱梅特赛尔克说:很焦虑,是不是?尊敬的阿谢姆席。 阿谢姆说:我当然焦虑。这是你的眼睛,我是你的朋友。 爱梅特赛尔克说:不是大事。 阿谢姆说:我觉得还挺大的。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很清楚它到底有什么问题,而且不是内源性的。 阿谢姆说:你知道你可以和我说任何事的,对吗? 爱梅特赛尔克说:就是……我说过的,我不再能看清楚一些东西。细节没有损耗,也不是尺寸上的变化,只是颜色。亮度。以太,灵魂,所有形而上的东西都变得非常暗淡。 阿谢姆说:是说你那冥界的祝福? 爱梅特赛尔克说:别打趣我。 阿谢姆说:是说你那了不起的视力? 爱梅特赛尔克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视力,就只是对以太的视力。 阿谢姆说:既然不是内源性的,你有没有问过希斯拉德?既然你们共享同样的天赋。 爱梅特赛尔克张口结舌。他想说他已经问过希斯拉德了,又想说他很久没见到希斯拉德了,还想说问希斯拉德也没用。一阵眩晕袭来。 爱梅特赛尔克说:不对,阿谢姆。 阿谢姆说:哪里不对? 爱梅特赛尔克说:不对的就是其实你已经死了。 阿谢姆说:这个指控特别严重。 爱梅特赛尔克说:你真的已经死了。 阿谢姆说:哇哦。好吧。你是此方面权威,我姑且相信你。我应该对此感到担心吗? 爱梅特赛尔克说:不用,因为我刚刚意识到这是我的梦。 阿谢姆看着爱梅特赛尔克,一言不发。爱梅特赛尔克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已聚集起密密的云雾,再散开时,没有柜台,没有丝绒盒子,没有座位,没有玻璃门。没有眼镜店。什么也没有。除了他和阿谢姆,什么也没有。 阿谢姆说:你想念我吗? 爱梅特赛尔克说:非常想。 阿谢姆说:你竟然承认了。岁月将你变得坦诚。 爱梅特赛尔克说:岁月将我变得疯狂。 阿谢姆说:不是一回事。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也很想念希斯拉德。 阿谢姆说:我猜也是。他一定也想念你。 爱梅特赛尔克说:你们走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而你,你竟然是最先离开咱们三个人这个——集合的。 阿谢姆说:我没有走,我就在这里。 爱梅特赛尔克冷笑一声。 阿谢姆说:突如其来的人身攻击,真是哈迪斯的风格! 爱梅特赛尔克说:一万年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阿谢姆说:你看起来非常难过。你清楚的,我还记得你的名字,是因为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毕竟我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人。 爱梅特赛尔克说:你是我梦到的人。 阿谢姆说:有什么不同? 爱梅特赛尔克说:你存在过。 阿谢姆说:已经不再存在了。 爱梅特赛尔克说:只要存在过,就不是想象出来的。而且总有一天,你会再次存在。 阿谢姆说:哦,天呐。又是你那些合并世界的事情,是不是? 爱梅特赛尔克说:不是我那些合并世界的事情,是我们。 阿谢姆看着他。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怎么就不能把你想象得好一些? 阿谢姆说:你刚刚承认我是你想象出来的了。 爱梅特赛尔克没有回答。 阿谢姆说:自尊心受挫啦?我以为更糟糕的事情你也经历过不止一次。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想象你难道就是为了听你给我说这个? 阿谢姆说:你想象我是因为你觉得这一切忍无可忍了。这个低级、破碎、无聊、无聊、无聊的世界让你觉得痛苦,让你想要大喊,想将他们撕碎。因为这一切让你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你也许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但是没有,你内心深处很清楚你其实异常清醒,你只是感到孤独,从前你不需要感到孤独,因为你的天穹里有你那同样被祝福的双子星,有灼热闪光的太阳。你有古怪的同事,热心的后辈和最为亲爱的友人。后来你丧失了他们所有。然后你让自己忙碌起来,否则便是陷入沉睡,而清醒时你被包围得太久,已经忘了那种深刻的孤独,在人群中也格格不入的孤独,就好像你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代。就好像你在不熟悉的大楼里走来走去,可是到哪里都没有任何人影。于是你想象我,你希望我来告诉你其实没关系的,其实我们还没有分开,汲取一些可怜的小勇气,再回去面对让你感到自己面目全非的一切。 爱梅特赛尔克有些许震惊和嫌恶地看着阿谢姆。 阿谢姆说:学得像不像?或者说,你觉得你对自己的剖析对不对? 爱梅特赛尔克说:恐怕我对这问题的答案很难客观。 阿谢姆说:你不需要客观,这是一个主观问题。你提出,你回答,关于你。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想说是你提出的,但实际上的确是我提出的。 阿谢姆说:等你醒了就没空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了,所以趁现在说个够吧。 爱梅特赛尔克说:艾里迪布斯来之前我在这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阿谢姆说:这片空间又被你命名为了……? 爱梅特赛尔克说:至福乐土。 阿谢姆说:太讽刺了,是故意的吗? 爱梅特赛尔克说:为什么明知故问? 阿谢姆说:因为我得说你真正需要我说的话。 爱梅特赛尔克说:说了你就会离开。 阿谢姆说:是啊。 爱梅特赛尔克说:假使我不希望你离开呢? 阿谢姆说:我不想说出那个残酷的答案。 爱梅特赛尔克说:看来我记得很清楚,你就是这么自私。 阿谢姆说: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我还挺大公无私的。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很想念你。 阿谢姆笑了。她说:我也想念你,我的哈迪斯。我想念希斯拉德,我想念大家一起开会,我想念偶尔发生的一起旅行。我想念坐在水边的庭院,希斯拉德弹琴,我哼歌,你用手梳我的头发。我想念你金色的眼睛,你带我去以太汇聚的交点,我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它们的嗡鸣如此悦耳,就像你的心跳。如今一切都消散了。容我向你道歉,他们说末日来临的时候,不要离开心爱的人,你在亚马乌罗提,希斯拉德在亚马乌罗提,广场和人民辩论堂在亚马乌罗提,只有我不在。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爱梅特赛尔克重复: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再睁眼时,爱梅特赛尔克发觉自己躺在时空狭缝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没有他想象中该摸到的潮湿的泪水,也没有那幅丑陋的玳瑁风格板材眼镜。四周静悄悄的,好像宇宙还没有诞生,好像万物还没有开始,正等待他的精心构想,正等待他呼唤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