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走入废墟
在那里等待的是月光和火焰
索鲁斯又睡着了。不出意料,因为大多数状态下人类确实每晚都需要睡眠。我和他面对面地躺着,看表情可能在做什么很不好的梦。他二十岁的时候我答应他再也不偷看他睡着的时候都想些什么,但是后来那些古老的回忆偶尔会像心脏病一样突然攻击这个毫无准备的可怜人。直到现在偶尔也会如此,堂堂独裁官竟然会半夜哭着醒来,在情妇的睡衣衣襟上擦眼泪!但这样的嘲讽我不会说出口,因为我太了解那些噩梦有多么逼真而恐怖。如果哈迪斯本人还活着,也会被它们逼到神经衰弱,何况我们惹人怜爱的、小小的褐发男孩。我将手指搭在他的太阳穴上,念了一个有安眠效果的魔法。他的眉头渐渐松开,面部线条融化下去,变得柔和可爱。睡着的索鲁斯看起来更接近一只懒洋洋的大猫或者一位青年学者,而非执掌加雷马共和国无上权柄的人,离成为独裁者而非独裁官只有一步之遥。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简直感到一阵令人反胃的痴迷。十四年前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寒冷的街上,考虑是否该再回到哪个缝隙中睡一觉,抬头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果然是我想的那样东西——那个人。多么年轻、多么稚嫩的少年啊,他走在两个列兵身边,向他们说他对艾欧泽亚诸国的看法。我跟了一路,他都没有察觉。他还没有接受过反侦察的训练,而我又在这方面受过特别的磨砺。很快他就和我熟识起来,当然这得益于我的巧言令色和他真的需要帮助,而非灵魂天生的亲近。再说了,一个会突然出现在空气中、会教给你一切、打听敌人的秘密送到你面前、还能做爱的女人,虽然有些奇怪,但当然不是什么有害的东西。过了半年,他对我没有了秘密(反之则不然),问我为什么他会做那些关于烈火和废墟的梦。我告诉他这个世界的每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都会做那样的梦,就像人生下来就会死去,两者都是我的时代留下的后遗症,是人曾经完美而如今已破碎的证明。他将手从我的腿上拿开,说:既然那个世界是完美的,为什么你不找办法去恢复它呢? 一瞬之间,我几乎以为我在跟另一个人说话。但那黯淡的眼睛提醒着我千万不要搞错。我回答了一些听起来很有哲理的话,只是听起来有哲理而已,因为坦白来说如果不是他问起我永远不会思考这个问题,我只是知道我不会这样做。大概是说,如果我有一个花瓶,破了一次后再用金玉恢复起泥胎的形状,放在那里,我心里也明白它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花瓶。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费功夫去复原呢?他没有被我说服,当然,但我在我身上留下的谜题十分丰富,直至今日也没有减少一丝一毫,他大可以用其他事情来取乐。 阿谢姆。外面幽幽传来一个声音。我回过神来,意识到已经少说三十五年没听过他讲话了,此时竟没有被骚扰的厌恶,只感到一阵怀念。很早很早以前,他也会这样叫我,在我刚刚当上十四席而他还只是一个男孩时,他会说:阿谢姆!然后扑到我的怀里,用很小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在我就任后,很少有人再用它称呼我,连我当时的伴侣都只在极少的时刻像念咒一样呢喃在齿间。为数不多的例外就包括了希斯拉德和他,希斯拉德那方面是天性使然,谁也拦不住我快活的朋友;他则单纯是有这项特权。艾里迪布斯。我回答,摸了一下索鲁斯的眼皮,确保他能一直睡到今夜的对话结束。也许这实际上是在溺爱我的男友,但是谁在乎呢?如果在路上捡到一个睡眠不足的陌生人,我说不定也会这样做,只是多年过去,我随意展示奇迹的习惯已经收敛了很多。可以进来吗?外面的声音说。多希望你能找些气候宜人的地方无所事事。这里还是……太冷了。 我飞快地坐起来,很快意识到艾里迪布斯询问许可且背对着窗户是因为我没穿衣服。不知道这么多年来艾里迪布斯有没有像我一样给自己找点闲事做,但我猜没有,从前他就是一个爱工作的人。太可惜了,因为现在无影们在共享一个永恒,不拿其中一些时间忙里偷闲真是太可惜了。但是就他这样完全不调整自己,也不可能找点闲事做,而我又不可能去操一个失忆的前同事:我已经不做那份工作了,职业道德却仍然存在。一个响指后 ,我穿着包裹严实的睡袍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窗户。 你不必开窗户。他说,下一秒已经出现在飘窗上的靠垫上。我走到他面前,眼神控制不住地飘向他赤红色的面具,好奇那下面隐藏着怎么样的面容,因为几番确认后,我知道他并不记得自己原来长什么样。拉哈布雷亚给他刻的水晶被他亲手交给了我:他自述要将他不需要的记忆托付给一个绝对不会给他的人。但我随口敷衍:嗯,我顺手开的。 我不介意你小小的游戏。艾里迪布斯冷冰冰地说,他突然伸手扶在我的脸上,呼吸间是外面低温的味道。这是一个亲密的威胁,我甘之如饴。我也不介意你再多留住这个可怜的人一会,无论他原来或者本来是谁。毕竟我们找人也很慢,多让你游戏六七十年不是什么问题。我只是想提醒你,这终归是一件不道德的事。等他又成为爱梅特赛尔克的时候—— 我多想打断他。我想说,别说那个名字,别说。不要说。因为我不想听,我不想再回想起它带来又夺走的一切。爱梅特赛尔克,光荣的第三席,最伟大的魔法师。爱梅特赛尔克,这个名字把我白发的友人变成了什么东西,让他做出那样的决定、让他与我渐行渐远,远到背影模糊、灵魂离散?但是与此同时,我感激他说的是那个代际相传的职位,而不是他本来的名字。当然,这对同事们来说也不礼貌,就像人间的变装者穿裙子时不愿被喊出真名。好消息是说到这里他自己也顿了一下,好像我用看不见的沉默阻拦了他。 ——等他拿到自己的水晶,无论那是几次轮回后,他都会想起你对他做过的这些事。对他来说你会是谁,只是一个——交游过的女友,一个前世的情人,一个趁他什么也不知道占了他便宜的人?但那不重要,因为那一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尚未发生也确定不会在现在发生。重要的是,阿谢姆,对你来说,他到底是谁呢? 他不是哈迪斯。我说,冷静得连我自己也吃惊。我甚至没有想过我能再说出这三个字。那是爱梅特赛尔克的名字,你应该不记得了。但那曾经是他的名字。而现在你看到的这个人是索鲁斯·伊尔·加尔乌斯。这个人今年刚三十岁,是加雷马的独裁官,给他的同胞带来了青磷水和其他人在最疯狂的幻想里也想不出的荣光,在我的帮助下走到了如今的地位,哪怕对人类来说都还很年轻,连你成为艾里迪布斯时的年龄的零头都比不上。他不是你说的人,无论你到底在说谁。看看他,他只是一个弱小的人类,晚上会因为噩梦不敢合上眼睛,要我用以太将他意识中的一部分笼罩起来才能再次入睡。这样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承受一个古老的怪物对另一个古老的怪物的爱,即便后者已经不在人间。所以,不是的,他不是那个人。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艾里迪布斯明显地动摇,他收回已经温热起来的手,脸颊抽搐了一下,迅速恢复了原状。我相信你的判断。 那你呢,艾里迪布斯,你是谁?我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和嘴唇。我的月亮啊,我古老的牺牲。佐迪亚克从你这里夺走了太多太多,什么也没有给予过你。人们说最虔诚的人只祝祷,余者还有所求。你侍奉的神对你,太坏太坏了。没有那些记忆,没有你自己的名字,只有黑暗和月亮的使徒。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艾里迪布斯轻轻摇头。我摘掉了他的面具。他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如我所料,那下面果然是边界上缀着星星的茫然的黑色,像宇宙最边角的地方一样,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