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分叉的花园

我们要在何处埋葬不可言说之事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经验,也经历过不可名状的巨大痛苦。这个时期我喜欢出没在没形成文明多久的地方,做出随手的善举,比如说用以太遮蔽暴露在雨中的篝火,或者对在场的成年人隐藏身形,用手摸一下发烧的孩子的额头,让他告诉大人们“是一个黑色影子治好了我”。我像从前一样四处奔走,星星点点的人类聚落如随手变出的事物上撒的盐一样相距甚远,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奔走,夜里也不停下休息。路上遇到很高的大树和有两个脑袋的野兽,也就顺手送它们变成以太。我深深沉溺在这种扮演神的游戏里不能自拔。偶尔,我能在短暂的连接中见到我敬爱的老师,她已经变成一团连我也无法肉眼注视的辉光。您死得太早了,我对她说,她当然无法回应,您——还有其他人——你们让我变得太软弱了。我能想来您是怀着要让星球进步的心做了这件事,拉哈布雷亚完全不赞同,而我也只是不能理解。……当我没有说过吧,我能理解,我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随后我离开,每次都像再也不会回来一样。 无聊的游戏又继续了一千年,作为游戏来说真是有点太长了。在其中,每当我停下来的时候,都会一刻不停地想我这份傲慢和其他无影没什么分别,我们都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这件事就是忙着为别人下判决。这种傲慢的代价非常、非常高昂。有一天夜里,我路过精灵族的城市,就化作一个旅者加入了他们的筵席。这里的人擅酿美酒,哪怕在从前也没有这样可口的饮料。酩酊大醉。我在梦里第一次回到了亚马乌罗提,微风拂过脸颊,阳光明丽而不灼人,我的周围坐着没戴面具的人们。哈迪斯在这里,希斯拉德在这里,特弥斯在这里,赫尔墨斯不知为何也在,我和他其实并不亲近,连维涅斯也在这,我的所有友人都陪伴在我身旁。我在梦里度过了极其欢快的五千年。首先是好好履行了我的职责;这中间我依依不舍地送别拉哈布雷亚回归星海(他的继承人竟然是他儿子),然后希斯拉德发明了一个名叫摄影的概念,这样无论我在星球的哪个角落都能不依赖纸笔记录风景,然后带回去给他们看。哈迪斯提议我可以将这些场景的复现印出来,送给别人做我周游世界的伴手礼,于是我就这样做,后来被维涅斯抄袭去了,就不再是我的专利,但我实在没法怪她,我的两个朋友就是有这样天才的主意。某次我路过一片群岛,乘坐白色风帆的大船在其中穿梭,水面下有海豚在嬉戏玩耍,偶尔跃出来。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海豚群,人们往往选择在清洁不受干扰的水源放置它们,还有淡绿色脑袋的小鸟在船边休息,到达目的地时,它们突然扇动翅膀飞起来,带动的风吹掉了我的兜帽。后来希斯拉德从管理局退休了,也没有选择回归星海,这件事情正在公职人员中渐渐流行起来,有人悄悄议论维涅斯开了个坏头,但事情已经蔚然成风,大家也不好公然批评同事关于生命的选择——对,这还激发了大家对存在一事的重新考虑,甚至以事业未竟的人是否能选择回归星海为题举办了数场辩论。他在亚马乌罗提附近的一个都市的初等学院当老师,给孩子们教授创造魔法理论,每周末就回来,和我们一起度过休息日。大家终于明白原来公职生涯不是个人意义的终止,评论凋零下去,希斯拉德自得其乐,又找了一份每周六下午在音乐学院给小朋友教两个小时竖琴的兼职,我在的时候不得不陪同。在这幸福的等待中,我和再次成为哈迪斯的爱梅特赛尔克也先后退休。艾里迪布斯仍然在继续工作,面具下的面孔和面具露出来的下颚都显示出类似理石刻出的雕像般的特征。他已经是一个完全的成年人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流露出对大家的喜欢和爱戴,但每当我和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到他周围的以太轻轻晃动,如同闪着喷泉的涟漪在太阳下才有的辉光。一个周三的下午,挥别正在休整的维涅斯,我们三个就这样启程去环游世界。我先带他们去了我去过的地方,积极充当着两个不怎么离开都市的大忙人的导游,其中一些地方变化不大,另一些则和原来完全不同,不过总的来说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体验。然后我们去了我也不曾拜访过的角落,见到了只曾耳闻的创造理念和很多好吃的水果。我用摄影留下来的画面越来越多,多到每天晚上躺下来,在床上全部展开它们时,房间的天花板都会被贴满。星球这么大又这么美,在宜居的地方,我们就暂住下来,休整身心,补充以太,不怎么有趣的地方就只当体验,走过去便罢。航过每一个已知的港口,拜访过每一个地图册上记载了的城市,我们又回到了亚马乌罗提:很难相信这一切竟然只花了一百二十七年。朋友们来为我们接风洗尘,在郊外希斯拉德的二层小楼的花园里举办了小派对,连赫尔墨斯也来了。我们不在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位大天才发明了一种名为自助餐会的概念,现在大家都这样摆四五张桌子,放二十多种饭菜,谁想吃什么就拿什么,自由得像人民辩论馆一样。聚会的主办者准备了一种用我保留下来的葡萄种类酿的酒作为纪念,于是我又喝醉了,午夜散场后就铺了床垫,睡在清理过的院子里。我的左边是哈迪斯,右边是希斯拉德,头上是闪亮的星空,我情不自禁地想象每一个恒星边会有多少行星,其中有多少有生命体,他们又过着怎样的生活。真幸福,我低声说,好像以前上学的时候的修学旅行一样。过段时间,我们去地图上还没画的地方吧。希斯拉德接话:很好的计划!说真的。可惜你要走了,所以咱们去不成的。 我要走了?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惊恐地转过头去看他们。躺在我旁边的友人没有脸。两个都没有。意思是——我,我们,你的床垫和照片,都不是真的。哈迪斯平静地说。这只是你的想象,赫玛墨涅。他脸上没有任何一个洞可以让他发出声音。一瞬之间,我想起来原来这只是我的梦,我在另一场狂欢中喝醉了,沉入了深深的睡眠,沉得太深了,回到了我的记忆中去。恐惧袭来,我好想嚎啕大哭,轮流用他们每个人的衣襟擦眼泪。我好想跪在地上,向在这里没有被创造出来的佐迪亚克和海德林求救祷告,向不知道什么东西、不知道什么人或什么神祷告,让它们把我的世界、我的友人还给我,让我回到乐园里去,我曾以为我会永远享有的乐园,被夺走了撕破了的乐园。但我只能躺在那里,好像有一个星球和十四个世界的重量困住我,一动也不能动,直到万物消融。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骷髅堆中,不得不用魔法而非人力将它们全都推开。从坑里爬上去,我闭上眼聆听,方圆五里内,没有我之外的呼吸或心跳,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我大概是睡得太死被当作死人丢到乱葬岗去,而我在其中尽情享乐过的城市已经荒芜成一座褪色的废墟。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下了一场雨,黄昏过去,夜晚来临,星星在天空中流转,朝阳升起,又一天开始。我第一次清楚地明白旧世界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已经永生永世无缘再见。但我再也不会因此追恨、因此孤独,因为我知道它将像那一堆朽败的枯骨,永永远远地压在我身上。就像这座欢笑过、宴饮过的城市一般。而区别只是仍然会有人建起新的欢笑的、宴饮的城市,而它将再次变成废墟,周而复始,如此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