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空地
你仍然朝着我而活
爱梅特赛尔克看着希斯拉德的幻影。希斯拉德的幻影看着爱梅特赛尔克。爱梅特赛尔克看着希斯拉德的幻影。
希斯拉德的幻影说:我的朋友,你的同事们说灾厄马上就要到达亚马乌罗提。你有关照阿谢姆在哪里吗?
爱梅特赛尔克有些心不在焉,今天他不想玩但又需要玩这个家家酒,更何况现在他们两个都在暂时封闭的空间里,虽然可以却没必要一个以太步滑向别处。电梯在电梯井里不断上上下下,往返在海的浅层与深层之间。四周环境都按照真人的身高设计,身边的希斯拉德的幻影也奇大无比,连爱梅特赛尔克都感到不能呼吸。两秒之后,他意识到现在他也并不需要呼吸,于是一切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希斯拉德的幻影又开口:爱梅特赛尔克席,和我说说话吧?末日要来临啦,消极怠工、不想帮路过的市民的忙了吗?无论明天要发生什么,至少现在我们还在此处。
爱梅特赛尔克如鲠在喉。将希斯拉德的幻影带到此处并不是一个明智的行为,毕竟这不是他设想过的情景,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于是他撒谎(但并不是完全不含真相地)说:不要担心。佐迪亚克会修理这一切的。
希斯拉德的幻影摇摇头,蹲下来,看着爱梅特赛尔克。爱梅特赛尔克在制作幻影的时候没有给他们中任何一个做出面孔,所以严格来说,希斯拉德的幻影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个东西可以用来看着他。但他知道,在那面具的后面的某处,一个他无比怀念却早就不存在的希斯拉德在看他,在微笑。概念性地看。
好吧,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相信你。希斯拉德的幻影说。不过话又说过来,我们的朋友阿谢姆——
阿谢姆死了。爱梅特赛尔克说,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海德林劈下那一击前,他们谁也不知道阿谢姆到底在干什么或到底身处何方(当然,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地方能查证),他大可以糊弄一句,而非说出这一后验的事实。但他很久没有回去好好睡一觉,所以疲倦又怠惰,实在懒得编出一句更好的借口随机应变。那个动词倒显得不那么突兀:事态失控的过程中,所有人都改口赋予突如其来的消逝他们一度觉得野蛮的名字。而很快,连掌管死亡的冥界的宠儿也会对死亡本身感到恐惧。
希斯拉德的幻影安静了下来,作势要伸手拉他。电梯的门在刚刚再一次关上,他实在没别的地方去,就被拢在一个以太做的拥抱中。这时候希斯拉德自己也已经命在须臾了,献出所有以太融入那个暗色的神明中,而且是一去不返。但这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他想到这里便感到被无上的讽刺刺痛,差点笑出声来。在无数个噩梦里,希斯拉德无数次与他告别,而他站在原地,咬牙切齿。那是他的决定,所以他没有反对的权利。就像希斯拉德说他不想担任第三席而哈迪斯接过那个红色的面具时,他也摇摇头接受了,认为这某种程度上是又给朋友擦了一次屁股。显然他大错特错。如今他一个人身在此处,想到当时希斯拉德在办公室里加班,他和阿谢姆坐在办公楼下的草坪上等他,只能百无聊赖地轮流背诵学生时代学来的牧歌打发时间,他还真心以为自己得到了更好的工作。
佐迪亚克会修理这一切的。爱梅特赛尔克重复。我们会修理这一切的。我,还有拉哈布雷亚,艾里迪布斯。我会让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咱们三个好朋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这一切我曾经拥有,也要再次获得,且永不会再失去。天空闪耀着日光,有时透出粉色,你在水边的凉亭里弹琴,阿谢姆讲那些蠢故事,到了夜里十二点楼上的大钟表播放音乐报时,大家各回各家,第二天照旧上班。
还是要上班?!希斯拉德的幻影抱怨。
还是要上班,这位局长,有些服务精神吧。爱梅特赛尔克悄声说。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去上班吧。希斯拉德的幻影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欢快。只是我们现在为什么在……呃,坐电梯?我好像没来过这里,这是去什么地方的电梯?
这是委员会新设的电梯,登高望远用的,方便拉响警报。爱梅特赛尔克随口说。反正到他下一次打响指,所有影子就会回归这一天开始时的样子,各司其职地为他扮木偶戏,完全不必纠结于这细枝末节的设定。
那我可不要继续打扰你履行你的职责。希斯拉德的幻影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如果拉哈布雷亚急了,我可不想被逮到在你周围翘班,让他骂我一顿。
事到如今,职责这个东西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任人定义了。爱梅特赛尔克说。倒是你,这点都不愿意为一位路过的市民付出吗?
希斯拉德的幻影说:愿意。顿了一下之后,又说:为了你和阿谢姆,我愿意做任何事。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也是。
希斯拉德的幻影说:好吧,虽然阿谢姆不在,但我敢说这家伙也是。
爱梅特赛尔克说:别在这么严肃的对话里把人叫作这家伙啊。
希斯拉德的幻影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行。
爱梅特赛尔克说:那能松开我了吗?
希斯拉德的幻影“啊”了一声,两手放回膝盖上。去忙你的事情吧,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再见,哈迪斯。
爱梅特赛尔克看了看他,说,再见,希斯拉德。
不知道已连续上上下下多少次,电梯此时正好停在一楼。爱梅特赛尔克离开了,他本可以一下就消失在空气里;但他还是规规矩矩迈着两脚两腿走向靠近水面的地方,没有回头。希斯拉德的幻影等了一会,按下负一层键,电梯自然地关闭并开始运行。
类似下落的体验中,它几乎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二十秒后,门滑开,它走出轿厢,步伐轻快,既不顺着既定的路线前进,也没有完全自由发挥,走到陌生的角落去。它将回到人民行政局、创造管理局和国会议事堂去,回到马克连萨斯广场上正要相约去辩论的人群中,回到办公室的工位上面对永远不会更新的文书前,回到它真切知道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游戏的幻影里。唯一的观众、剧作家与演员不在此时,海底更深处传来百合的香气,一千一万把诗琴仍然齐声唱颂安魂的乐曲——这并不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安宁的黄金时代里,诗人也会以此送别将要回归星海的离去之人。哪怕天地分崩离析,哪怕灵魂漂泊不定,完美的人与物在尚未且永不会到来的将来齐声哭嚎、焚于火海,无水之河也仍然流淌,无土之地仍然肥沃,无意义无希望的城市仍然伫立,它也将在此等待,直到永远、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