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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尼)枪 今天照理来说是风平浪静的,海浪稳稳地托着轮船,轻微地颠簸着。深蓝的大海和天空相互依偎衬托着,海浪在岸边拍打出白色的滚滚泡沫。几只白色的海鸥在被风吹鼓的帆布四周盘旋。小女孩牵着妈妈蓬松精致的裙摆,活泼道:“妈咪,这次我考了五十分,你得给我五十苏勒!”隔着一扇门,达尼兹迷迷糊糊间想,狗屎,你先想着拿着五十分的试卷怎么在门外哭得令人怜爱一些让你爸妈开门比较好,紧接着他又想起艾德雯娜,自己暗恋许久的冰山中将,自己曾经无数次幻想将一沓满分试卷拍在她的办公室桌上,洁白的纸张纷纷扬扬,从间隙里露出无数的一百分,然后自己领着她,回到自己攒钱买了那一排房子里,在阳光热烈的沙滩上喝着椰子水漫步约会。 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好,达尼兹向来对自己未来规划明确,他的人生计划里绝对不包括对面这位正在老年躺椅上黑色呢制大衣,戴半高丝绸礼帽的年轻男子。这绅士的外表年龄不到30,脸庞消瘦,棱角分明,兼具成熟与阴郁两种气质,挺直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冷淡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投射下来,静静地看着分开双腿跪在躺椅边的达尼兹。达尼兹大腿肌肉紧绷到有些微微颤抖,护膝在木质船板上摩擦,发出有些让人牙酸的声音。“安静。”其实格尔曼只是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皮,但达尼兹自顾自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咽了一口唾沫后,他微微皱起焦黄色的眉头,挺直了脊梁,把饱满的胸肌以及挺立于其上、颤颤巍巍的淡色乳尖往格尔曼搁置在躺椅扶手上的苍白的手背上蹭了一下。他,说实话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达尼兹在自己软乎乎的乳尖蹭到格尔曼冰凉的、曾经为无数海盗奏起丧钟的手上时候呜咽了一下,他感觉到电流从肌肤相接的地方炸起来,酥麻的快感顺着脊梁鞭挞而上,把他的大脑都烧成了黏糊糊的一团浆糊——但达尼兹确确实实,按在上次格尔曼所说的,去做的。但他在一旁跪了许久,等到隔壁的小情侣吵完了架又黏黏糊糊出门吃早餐,等到海鸥俯冲而下叼走了某位小孩的零嘴而引起的骚乱开始又平息,等到格尔曼喝完那一杯加了三块糖的咖啡、瓷勺子轻轻搁在碗碟上,格尔曼才仿佛注意到他一眼,挪开被乳肉温暖的手背。达尼兹那双深蓝色的瞳难以自制地亮了起来,像是狂热信徒注视着喜怒无常、毫无慈悲可言的神明,也像是热恋、暗恋、单恋的苦涩情人,亦或者被魅魔拖进欲望深渊自甘堕落的可悲人类。 达尼兹在被格尔曼掐着乳尖的时候发出低沉、长长的喘息,格尔曼掐住那淡色、软乎乎又富有弹性的乳头,漫不经心用指腹粗粝的茧子堪称有些凶狠地摩挲着,被冷落太久的软弱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投降了,心甘情愿地被捏成各种形状,扯离开乳晕又被指甲掐着按回来,小麦色的肌肤泛着情欲的红。达尼兹出了细细的薄汗,这让格尔曼搓揉他乳肉的动作跟更加的顺滑,那些丰满的猩红肌肉覆盖着滑腻的脂肪,脂肪又披上了细嫩的皮在格尔曼的指缝里钻来钻去,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疼,当然疼,狗屎,被掐住里面蠢蠢欲动的腺体的时候简直疼得要死,达尼兹眼含泪水,本能让他想要弯下腰躲避格尔曼的暴行,但畏惧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让他无法思考,反而更加急不可耐地挺直了脊梁,把富有嚼劲、色香的身体送进捕猎者的陷阱里,达尼兹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是绚烂无比的各种色彩以及始终冷淡的格尔曼。“嘘。”在门口有小孩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格尔曼这么说道,达尼兹咬着口腔里的软肉乖乖闭上嘴,一边晕乎乎地想,老天,狗屎,我太佩服红剧院的那些女人了,这么做到被捏得那么疼还装高潮,一边想,是了,格尔曼对小孩、平民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他被自己用这样的词汇形容格尔曼而恶心到了。格尔曼看着达尼兹发抖的、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通红的耳垂,道:“是不是比上次大了?”他的指腹触及到一些硬结,用不容抗拒、不算温柔的力度一一揉开,小麦色的肌肤上留下横七竖八的鲜红指印,也许会在不久后褪去,也许会转化成乌青。达尼兹哆嗦着,发出像小猫一样细微的呜咽,深蓝的眼珠子被情欲和泪水浸透了,欺软怕硬,狐假虎威,稍微动一下真格就怂了听话了,这很容易激起一些人的施虐欲来。达尼兹嗫嚅了一下,疯狂冒险家听清楚了,他在喊疼。可是,可是——格尔曼叹息道:“你不是很喜欢吗?”达尼兹浑浑噩噩地想他在说什么,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前方无人抚慰也翘的高高的,前方的裤裆都湿透了,更多温暖的、甜腻腥臊的体液顺着臀缝滴滴答答落下,浸湿了达尼兹的裤缝,又顺着大腿落下,甚至打湿了一小块地板。达尼兹几乎是在瞬间,脸就变得通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苦涩地意识到之前自己想到的一切终归全部都是幻想了,海盗的天性最重要的享乐与向前,达尼兹自暴自弃地享受起来被揉搓胸部的火辣辣的疼痛和比疼痛更加热烈、更加让人食髓知味的快感来,尽管他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呜咽里也带了一点点哽泣。格尔曼每每揉过一些硬结,达尼兹就会感觉胸部更加满胀,里面的仿佛盛满了情欲的液体,潮起潮落,拍打着海岸,不断上升,最后溢出—— 在达尼兹的呜咽声中,一些温热的、带着腥味和香味的白色乳汁喷射而出,溅射在了格尔曼洁白的衬衫袖口和黑色的裤子上,还有一滴饱满的乳汁悬挂在达尼兹被掐得破皮、足足有平时两倍大,红肿滚烫的乳头上。 格尔曼的动作停滞了。 达尼兹当时脑子就宕机了,磕磕绊绊地解释,上次你说很喜欢我的、狗屎,我的胸,所以我去找了那个什么,弗兰克,见鬼,我,我要杀了他,把他脑袋拧下来种在花盆里——他一边被莫大的惶恐笼罩着,像是咬坏了主人拖鞋或者抓拦了沙发的金毛狗,可怜巴巴地瞪大眼睛,低下头把那些乳汁一点点嘬干净了。格尔曼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达尼兹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明显在不安,然后格尔曼的皮鞋尖不轻不重地碾在了达尼兹的阴茎上,这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大发慈悲的意味,达尼兹几乎是瞬间高潮了,他颤抖着射精,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像是第一次登上船、颠簸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那样兴奋,又像是屡次遭遇令人绝望的风暴、被困在漩涡里无法逃生的恐惧,他难以自制地发出呻吟来,格尔曼杀过许多人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儿的左轮手枪的冰凉枪管直直地捅进了达尼兹的喉咙口,碾压过那些汁液丰富、火热柔软的喉头肌肉,几乎把达尼兹捅得要干呕起来,达尼兹清楚地听到了保险栓拉动的声音,骨传导让他更加真实地模拟起自己被爆头之后猩红的血、白色的脑浆迸裂,溅射了始终穿着严谨的格尔曼一身的场景——等等,刚刚就只是意外、意外!最多也算炮友间的情趣,虽然格尔曼也从未承认过自己的身份,达尼兹的心剧烈颤抖着,瞳孔放大,努力挪动被压得发酸的舌根说话,透明的唾液顺着黑色的枪管黏腻地落下,打湿了格尔曼扣住扳机的手指,格尔曼皱起了眉头,按下了扳机—— “砰!” 达尼兹大脑空白了,但他的头颅、确确实实还在原处,鼻腔里也没有任何的硝烟味,格尔曼收回了手,达尼兹动了动舌头,尝到了一颗糖的味道。 “给乖狗狗的。” 格尔曼这么说着,皱着眉拿过手帕擦自己的食指,接着说,“我要换衣服了,你回避一下。”

(克兹)热潮 (克兹)热潮 第四纪,拜朗。 荒芜平原后的一处湖泊旁。 夕阳西下。此处荒无人烟,湖泊里盛满翻滚的血水,一张张婴儿的脸从中浮起来又沉下去,它们紧紧闭着嘴,不敢啼哭。灵性之墙束缚着黑绿的气体。枯萎苍老的芦苇荡中,深绿近黑的蛇尾倏然而逝,其上每一片鳞片都有着诡秘的花纹,足以让不小心窥见的普通人和非凡者失控成肉泥。四周十分寂静,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少年人痛苦的呻吟。死神的后裔正伏在腥甜的泥土上,他的脊背颤抖着,晶莹的汗珠在漂亮的肌理上摔碎,又顺着脊柱的沟壑一路下滑,最后染湿了腰间羽翅的根部,那些绒毛有气无力地倒伏着,羽翅之下,他劲瘦的腰连接着长长的蛇尾,鳞片层叠着,正不安地在芦苇荡间游走着。他转动着涣散的蛇瞳,嘶嘶地吐着蛇信,试图在浑浑噩噩中捕捉周围的动静。 显而易见的,阿兹克·艾格斯的状况不太好。 他陷入成年前的热潮里,快要分化了。羽蛇慕强,热潮来临时,如果周围有强大的存在,就会柔顺地分化为雌性。这是每一条未成年羽蛇都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他们必须要想法设法从已经长成的兄弟身边逃离,否则只会落得被驯服成雌性的下场,不得不被拴在倒三角的寝宫里,没完没了地替对方排除污染、诞下后裔。阿兹克是相当有威胁性的羽蛇,他继承了足够多的神性和非凡特性,也得到了死神的注视,如果他成功成年,说不定将来会得到在死神的祭坛下低头、戴上不死鸟冠冕的机会,那些兄长不会放过他的。阿兹克喘息着,浑浑噩噩,头晕脑胀,视线模糊,睫毛上满是汗水,一阵酸痛从小腹袭来,他咬着牙,蜷缩起来,蛇尾暴躁地将大地拍出裂缝——他能感觉到全身的骨头被碾碎,又一根根重组,内脏血腥地绞碎了,生殖的器官飘忽不定,逐渐向雄性的方向靠拢,空气中逐渐弥漫出成年羽蛇暴躁、冰凉的气息。他嘶嘶吐着信,鳞片渐渐覆盖住扭曲的身体,就差一步了:阿兹克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决意捕猎他的兄长没有到来,也许之前的陷阱拖住了那条愚蠢的羽蛇? 他的躯壳渐渐裂开,要从肉里诞生出一条足够强大、冰凉的羽蛇来,羽蛇的翅膀足够遮蔽天际,眼瞳中的苍白火焰足够燃烧掉所注视着的所有魂灵。阿兹克疼得惨叫出声,人的尖叫和羽蛇的嘶嘶声混在一起。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了。他欣喜若狂,直到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拨开了他面前的芦苇荡: 阿兹克和那穿着正装的年轻绅士对视着,对方黑发褐瞳,皮肤白皙,轮廓较深,一手执着镶银的权杖,另一只手上缠着黄水晶。他实在过于震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满是泪水的睫毛。而绅士看着自己年幼的老师,阿兹克太狼狈了,脸颊上还蹭着混杂金砂的泥土,光裸的脊背上裂开了巨大的伤口,血肉模糊,苍白的骨、活动的内脏依稀可见,他一脸茫然,连神性也冲淡了一些,睫毛缓慢地眨了眨,金色的竖瞳仿佛烧融的金子一样。绅士弯下腰,抽出手帕,仔仔细细替他擦掉了脸颊上混着血的泥土,你看起来似乎需要点帮助。阿兹克没来由地觉得害怕,他看不穿这位年轻人的实力,好像灰雾遮住了眼一样,对方根本没拿快要成年的羽蛇当回事,羽蛇暴躁的信息素也乖乖地收敛在身边。阿兹克只觉得连分化的过程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他很轻、很轻地说:您,您…… 绅士褐瞳的眼瞳安静地倒映出他狼狈的模样,祂让指尖的黄水晶垂下,水晶逆时针打着转,祂说,我占卜到你有麻烦,但结果并不清晰,所以过来看一看。祂在内心说,因为我并不属于这个时代。阿兹克紧张地攥着手,将身下垫着的金砂和宝石一同捏碎了——在这一瞬间他看清楚了对方的眉头跳了跳——阿兹克本能地想说,您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离我远点。他还在考虑措辞,对方的手就伸了过来,顺着脊柱一路往下,那道裂开的茧缝顿时合拢了,原本激烈转化的内脏变回原样。阿兹克猝不及防地嗅到了黄水晶链上残留的神明气息,蓦地,他大脑空白,哆哆嗦嗦地发出了一声喘息,他感觉到小腹里某种器官新生了,酸软至极,咕叽咕叽地分泌着甜水,宣誓自己的存在感,肌肉撕裂开,一直通向到小腹的某块鳞片上。原本暴躁冰凉的信息素转为甜腻,肆无忌惮地缠绕着压制着他的绅士。阿兹克茫然至极地伸手,在小腹抹了一把,那片鳞片开启了,展现出一处粉嫩多汁的肉腔来,轻轻一触碰,里面那些肥嘟嘟的、敏感至极的软肉就哆哆嗦嗦地绞合出淋漓的蜜水,把阿兹克的手心打湿得乱七八糟来。不管阿兹克来不来得及接受,雌性的热潮来临了,情欲如潮水一样把他淹没。 绅士有些困扰地抱着刚刚成年的羽蛇,对方紧紧地攥着他袖口,闭着眼,吐着蛇信,拼命捕捉着那让他分化的神明气息。这会祂大抵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阿兹克一身的皮肉都是滚烫的,祂捏着阿兹克滚烫的脸颊仔细看,黑手套上就沾染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对方眷恋地蹭了蹭神明的掌心,嘶嘶地发出求偶的声音来。羽蛇扭动着腰,他在发情,可是不知道如何是好,粉嫩的生殖腔贴着绅士的小腹,将发情的黏腻和热度传过去,不多时,年轻人的衬衫上已经多了一朵湿透的花痕。阿兹克贪婪地呼吸着神明的气息,就连绅士身上浅淡的香水味都变成了足以引诱他的费洛蒙。阿兹克的大脑被情欲和臣服烧成了滋滋作响的磷脂,似乎连每一寸肌肤都变成了性器官,绅士的手轻轻顺着他的脊柱往下检查伤口,冰凉的皮革从湿漉漉的深色肌肤上略过,阿兹克呼吸停滞了一下。 绅士的西装上缓缓浸出一片湿痕。 绅士沉默了一会儿,祂揉了揉眉心,开始操纵起阿兹克的灵体之线。阿兹克在浑浑噩噩中变成了流畅的木偶,他不受控制地侧过身,蜷缩起来,手伸下去,拨开松软的鳞片,用上一次潮吹时候流出的欲液沾湿了手指,插进紧致的生殖腔里。生殖腔内部圆鼓鼓的软肉妥帖地包裹着阿兹克的手指,手指每抽插一下,那种巨大的酸软感就会从蛇腹一直弥漫到阿兹克的脊椎去,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叫不出声音来。神明大抵不希望他发出声音,祂侧过头去,似乎在避嫌。为了避免把阿兹克转化为秘偶,神明并没有彻底操纵他的身体,阿兹克的蛇尾还凭借着本能,在湿软的泥土上不受控制地摆动着,蛇尾时而高高扬起,时而僵硬,时而无力地摔在芦苇丛中。神明褐色的眼瞳落在阿兹克身下那些被羽蛇碾碎的宝石和金饰上,祂迟疑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许愿,将其恢复成完整的宝物、摆在一边。祂觉得有点无聊,把滚烫的小羽蛇搂紧了些,继续去看周围的湖泊和芦苇。阿兹克带着鼻音的喘息断断续续传入祂的耳朵里,祂发觉阿兹克颤抖得很厉害,便拿出手帕,慢慢替他压额头和脸颊的汗水。神明注意到阿兹克的眼瞳倒映出自己扭曲的身影,接着涣散了一下,阿兹克的唇瓣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神明心想,他在怕我。 ——这是当然的。 他不认识我,只觉得神明都是冷酷、喜怒无常的存在上,羽蛇又向来喜欢通过诞下后裔的方式排除污染、壮大势力。神明恰巧在这个时间点降临,他也被迫成为神娼,这是年轻的阿兹克无法接受、也必须忍耐的事情。即使是背对着祂自慰这件事足以让阿兹克难堪到神志不清,他也得乖乖照做。神明的手拂过他睫毛上的泪水,心软了一下,黑色的皮革手套压住了阿兹克的眼瞳。阿兹克因为失去了光明而惊讶地嗯了一下,他嗅到了更加深不可测的气息,接着是黏腻潮湿的爬行声,他被某种不可言喻的滑腻存在包裹起来,陷入更深、更深的热潮中。 这几天内里,狼狈的只有阿兹克一个,他断断续续地发了好几天的情,以彻底完成身体的转化。他流的水太多了,必须从神明的手中啄饮露水,衔走浆果,才能缓解嘴唇的干燥。而神明坐在夕阳中的芦苇荡里,不紧不慢地摇着安乐椅,偶尔读书,偶尔喝着红茶,祂还记得从投影里拉出了玫歌庄园,让阿兹克能够在发情的时候躺得舒服些。在阿兹克终于平静下来后,神明跟他做了自我介绍,他让阿兹克称呼祂为克莱恩。祂坐在床边跟阿兹克道歉,为自己最近总是失效的灵感和有些鲁莽的靠近,作为补偿,祂会将阿兹克兄长的非凡特性送给他。克莱恩接着说,现在阿兹克彻底完成分化了,祂可以愚弄命运,让阿兹克回到分化前的几天,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当克莱恩坐在床沿的时候,他就有些发情了,被玩得红肿的两瓣女阴跟嫩桃一样贴在一起,羽蛇的甜香弥漫开来,但他和克莱恩都闭口不谈这件事。这些神明的恩赐都足够丰厚,但阿兹克高兴不起来,这是神娼的本性,他费了点力气,才好好地感谢了克莱恩,他跪伏在地上,很快又被抱起来,克莱恩跟挠一只小宠物一样捧着他清秀的下颌,顺手揉了一下他右耳垂下的痣。阿兹克眯起眼,他很愿意臣服于强者,等着克莱恩给他一个奇迹,但他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等到任何的变化,他有点疑惑地睁开眼,发觉克莱恩神色古怪,祂的手一路下滑到阿兹克的小腹,隔着黑袍,揉了揉。 祂顿了顿,说,你因为神明的气息假孕了,先把卵生下来,才能变回去。

(克兹)当前男友找上门来 (一) 阿兹克·艾格斯遭遇了人生大危机—— 的开头。

阿兹克在晨光的温暖中颤了颤睫毛,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他觉得有些疲倦,腰与大腿有着难以言喻的酸软,小腹和下体传来隐秘的疼痛。他渐渐找回思绪,发觉脖颈里埋了个毛茸茸的脑袋,温热的呼吸打在耳侧,而右半边身体似乎被什么人死死抱住了。 阿兹克:……!

【咚——】 他一脚把人踹下床。 嘶,小腿抽筋了。

(二) 摔在白色长绒毛地毯上的青年什么也没穿,当然,阿兹克也是。那位青年黑发褐眸,皮肤白皙,五官极富有书卷气,此刻正委委屈屈迷迷糊糊地揉着屁股抬头看阿兹克: “阿兹克先生,你干嘛啊……” 阿兹克低头看了看身上堪称暧昧的痕迹,迅速拉过薄被盖上,再看看地毯上那青年。他大脑一团乱麻,嗡嗡作响:我叫阿兹克·艾格斯,确实没错。可是我在哪儿?他是谁?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失忆了吗?人的极限在哪儿?宇宙是否有尽头?人生是否就是无解的轮回?我是谁?谁是我?每一个问题就在他的眼前复制粘贴八百次并且反复播放,心也跟着砰砰砰乱跳。 “请你站远一点,”他深吸一口气,不轻不重地叱喝了一句发觉不对、试图小心翼翼靠过来的青年,“容我先报个警。” 青年:……!

(三) 青年费尽力气才勉强拦住了他。 “我们已经同居很久了,阿兹克先生!这家里面的摆设安排,还有邻居,还有这个——”他拉过阿兹克的右手,阿兹克尴尬地想要缩回,于是青年的就在半空中僵住了手,“……都可以证明我们俩是……恋人。” 两人的右手无名指确实都带着样式简单耐看的铂金戒指,嵌着流转无限光华的一粒蓝宝石。年轻人好像有些害怕、忐忑不安,但还是强行镇定下来,露出安抚人心的微笑,“阿兹克先生,你还记得吗?你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睫毛一眨一眨的,像是被关在门外不安徘徊的猫。 阿兹克的记忆空空荡荡,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一无所有。他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却最终闭上了。他环视四周,衣柜里一溜的各色服饰,床头摆着一盏小夜灯,还有几页文献和厚厚的笔记本,圆腹钢笔摔落在地毯上,这卧室的布置很温馨,但却也非常陌生。阿兹克开始有些恐惧,瞳孔微微放大,他扶额,努力从脑袋里找寻出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记忆,但却头痛欲裂,一无所获。 “阿兹克先生!阿兹克先生!”青年人的声音唤醒了阿兹克,他转头看向正逆着光的青年,看向那一双饱含着爱意、忧心忡忡、害怕的眼瞳。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好像很熟悉。 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阿兹克和青年人均是一愣,青年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用脸颊蹭了蹭阿兹克的手心,睫毛垂下来,掩盖住眼睛里的情绪。

阿兹克咳嗽了一下:“……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有点尴尬。

(四) 青年名叫克莱恩·莫雷蒂,据他所说两人已经同居有两年了,一直感情很好、也没怎么吵过架,他也对阿兹克突然的记忆清空一无所知,两人尽量维持着不尴不尬的对话,吃完了克莱恩做的黄油面包和脆薄饼,就准备先去看看医生。 阿兹克起身的时候腰还有点疼,克莱恩自然而然地伸手过来按摩了两下,说实话手法一流,轻重合适——所以阿兹克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轻轻拂开克莱恩的手,他看着呆住的克莱恩,像是看见一只被训斥了的猫或狗,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珠子,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坚持道: “我们暂时先保持一下距离吧,克莱恩。” 克莱恩:…… 他调整过来,微笑了一下,说好的阿兹克先生。两人心思各异地隔开约有一米,且一前一后。隔壁搬来了新住户,搬家工人正在忙上忙下。新邻居戴一顶半高丝绸礼帽,穿双排扣长礼服,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嘴边长了一圈的胡须,看见二人过来打招呼,他自称是夏洛克·莫里亚蒂,是个私家侦探,等到一切处置好以后会邀请阿兹克和克莱恩共进晚餐,并且依次和二人握手。阿兹克心想等你处置好指不定我在医院或者身旁这位在警局,明明夏洛克在和克莱恩交谈,阿兹克却总觉得有一道略显忧郁的目光频频停留在自己身上,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又一切如常。 告别夏洛克,克莱恩招来马车。附近的道路已经铺过沥青,垫子也很软,马车走得很平稳。阿兹克突然想起来:“我们已经是……两年了,”他艰难道,“为什么你还叫我阿兹克先生呢?” 克莱恩就理所当然道:“我之前是您的学生啊,虽然现在已经是您的助教了。”

阿兹克:…… 失忆前我的师德已经下降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的年龄已经偏大了,过于漫长的阅历让他的灵魂浸润着沧桑,以至于看见克莱恩那种称得上青春活力的脸庞时都有一种看着晚辈的淡淡的关怀和喜爱。他巅峰已过,过于平和,难以付出和青年人同样热烈真诚的爱。而且克莱恩是他的学生,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 克莱恩正托着下巴对着窗外发呆,突然听见阿兹克说:“……可以跟我提出分手的,克莱恩。”

克莱恩猛地回头:……!

(五) 克莱恩再三保证二人是情投意合并非阿兹克心里想的什么拿着期末论文分数的强制剧情或者是克莱恩不懂事不成熟一时头脑发热的追求。“我们在一起好久了,真的。”克莱恩强调着,阿兹克只好温和地微笑着说知道了。医院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先下了受到重大刺激后遗忘往事的结论,告诉克莱恩只能先观察着,用一些重要的物件或者事情看看能不能刺激阿兹克的记忆恢复。出了医院,克莱恩就有点愁:“阿兹克先生并不信仰神明,也不知该求助于哪个教堂。” 阿兹克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在他残存的常识中,几乎每一个百姓都会信仰某位神明,哪怕是邪神。过去的自己为何躲避于信仰的裂隙中呢?他思索着可能,没太看路,和一位绅士碰了肩膀。阿兹克低声道歉,那位绅士黑发整齐斜梳,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眸,带着金丝眼镜,兼具阴郁和冷静,脸庞颇为消瘦,棱角分明,冲着阿兹克勾出了一个略显冷漠和疯狂的微笑,他用唇语诉说着什么,伸手拂过阿兹克的肩膀,然后阿兹克被克莱恩握住肩膀向后倒去。“借过,劳驾。”克莱恩彬彬有礼道,不着痕迹地推着阿兹克离开。阿兹克不由自主回头,和这位绅士似笑非笑的双眸对上了。 这次他读懂了唇语,说的是:

找、到、你、了。

(六) 阿兹克被一系列的变故搞得心绪不宁。到了夜里,他坐在床上,在壁灯倾泻而下的暖光里读着失忆之前的笔记,一部分是日程安排,比如课表、会议开始的时间、期末考核方式等等琐事,更多的则是愉快的度假、几家菜肴出色的餐厅、夜晚的绯月,这些细碎的闪光点里无一例外都有着克莱恩的名字。阿兹克叹了口气,心绪复杂:他倒感觉自己像是生硬的外来人,无端端破坏了别人的生活。 窗外绯色的月光把一半的地板都笼罩了红光。咚咚咚,门被敲响了三次:“阿兹克先生,我可以进来吗?”是克莱恩的声音。阿兹克回过神来,说好。克莱恩就单手推门进来,右手端着一杯飘着青柠片的蜂蜜水。克莱恩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侧身坐在床沿,道: “喝了这个晚上会睡好点。阿兹克先生,您不用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学校那边我已经替您请了一星期的假。” 他笑了笑,怕阿兹克觉得不自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道了晚安就离开了。

(七) 也许是托那杯蜂蜜水的福,阿兹克睡得很好,并且梦见许多个夜晚,黑发褐眸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衫,坐在纯色的长毛地毯上,脚边散落着一本本泛黄的书,抬起头注视着他,似乎在问一些学术上的问题,自己的心情很放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低声说着话。又梦见二人走在傍晚的街边,克莱恩把小孩手中的花朵全部买下,向日葵满天星白百合四叶草,杂七杂八一大捧,都是蔫了不太精神的模样,挠了挠脸颊,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阿兹克就主动接过来,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克莱恩的脑袋。还有学生时代,家境平凡但努力显得体面的青涩学生,他经常会在图书馆看见苦读的克莱恩。 他在半夜醒过来,望着天花板发呆了会,决定去上厕所。 但他看见了在阳台扶着栏杆、也不知道在星空下站了多久的克莱恩,克莱恩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色,很是忧郁的模样。所以阿兹克还是轻手轻脚地回到了房间。

(八) 第二天阿兹克在早餐前的报纸时间看见了昨天晚上那位绅士,他是说,在悬赏栏目。 疯狂冒险家格尔曼·斯帕罗,震撼他这位良民的血腥事件若干,悬赏金榜长长的一串零看花了阿兹克的眼。但最重要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惹上这位不法之徒的呢? ……以后再遇见还是离远一点吧。 克莱恩斩钉截铁说阿兹克从来没有跟这人有过联系,并且打算在早餐后立即向警察局报告行踪,毕竟提供有效线索就有10金镑……何况他觉得这人看向阿兹克的眼神,像是争夺领地或者是配偶的阴郁凶兽一样,让克莱恩觉得不对劲不舒服。 说干就干,他穿好正装拿着手杖就离开了,走之前阿兹克很顺手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口袋里的帕子,克莱恩愣了一下,微笑起来。阿兹克在凸肚窗处目送他离开。 “你心情很好?”有人在他背后轻声说。 阿兹克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来不及回头,下一瞬息就被别住双手狠狠贯在窗户上,他闭上眼,额头被略显冰凉的掌心拢住。有人凑到他的颈窝里,吐息温柔,咬住他的右耳垂,稍微用力地撕扯着,耳垂立刻变得红肿发烫,尖锐的疼痛迅速窜进阿兹克的大脑里。 他竭力镇定下来,稍微活动手腕却换来了更强烈的束缚。一只手轻轻掐着阿兹克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来,白色的手套和古铜的肤色对比情se而强烈,在看见来者的面孔时阿兹克的呼吸都停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 “怎么会是你?” 格尔曼上拉嘴角,算是笑了:“阿兹克·艾格斯,”他从唇齿间用力地咀嚼这几个字,“你说怎么会是我?”

(七) 总之夏洛克·莫里亚蒂的来访时间不太好。 阿兹克脑袋里一片浆糊,眉头皱起,紧咬牙关,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发出不太对劲的声音来,他竭力忍受着格尔曼粗暴又富有技巧的指教。他晕晕乎乎地注视着街上来往的人群,耳边是黏腻的水声,靠近他嘴边的玻璃被吐息染上白雾后又散开,往下坠落着水滴。我该庆幸他还给我留了上半身的衣服?还是说自己的表情管理还算合格?阿兹克几乎是有些崩溃了。这位自称他前男友——“是你不辞而别,而我还没有答应结束这段关系。”——好吧是疑似前男友的疯狂冒险家低声笑了一下: “打发走他吧,还是说你想被他看见?” 阿兹克暂时不想给普通人招惹麻烦甚至是血光之灾,定了定神,小声求饶道:“你先停一下。” 格尔曼说:“我不。”

在夏洛克的声音逐渐着急,开始问:“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需要帮忙吗?”的时候阿兹克终于死心,用有些抖的声音道: “没事的,夏洛克先生,我现在有点事情,不方——”电流鞭打着他的全身,是格尔曼在恶意作怪,阿兹克浑身战栗,咬着舌尖,几乎出了血,才捱了过来,继续道,“不方便。” 门外沉默下来。 格尔曼慢条斯理地抽cha着手指。

“好吧,好吧,看来你不愿意再见我了。”侦探这么低声道。

(八)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阿兹克狠狠地咬了格尔曼的手腕一口。

(九) 克莱恩回到家里,发觉阿兹克状态很差,脸色不好,神情恍惚,坐立难安。他很是担心,小心翼翼问道: “阿兹克先生,怎么了?” 阿兹克轻声道:“……没什么大事,”他微微侧过头躲开年轻人的目光,转移话题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哦,忘了跟您说,其实今天有个富豪举办的历史爱好者的交流会,也不好推脱,我就代替您去了,”克莱恩轻描淡写,伸出手,又生生刹住,“阿兹克先生,耳朵是被虫给叮了吗?我给您擦点药。” 阿兹克:…………

(十) 当夜阿兹克辗转反侧,一直在想怎么分手才不伤克莱恩的心。

(十一) 那次过后格尔曼再也没来过,阿兹克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尽管他数次提出分手都被克莱恩挡了回去。一周后他回到大学里,在克莱恩的帮助下熟悉了工作,开始回归正常生活。隔壁的侦探也再也没有语出惊人了,隔三差五就出去抓奸捉猫什么的,常年不在家,阿兹克就更松了口气。 然后他开始发觉克莱恩不对劲了。 克莱恩总是会和一名男士在一起,在学校门口或者家楼下,匆匆几句话便结束交谈,阿兹克瞥见过那位男士,身高180出头,黑发夹杂着些许银丝,蓝眼幽邃如同夜晚的湖水,五官相当耐看,有成熟的味道和儒雅的气质。但没来得及交谈就被克莱恩发现,拉走了。阿兹克思前想后,慈爱地摸了摸克莱恩黑而软的头发,克莱恩有些受宠若惊,但他不知道阿兹克心里想的是: 噢,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

后来又听说那名叫道恩.唐泰斯的富豪生性风流,阿兹克就想到自己那个乱七八糟的感情经历,神色复杂地看着克莱恩: 噢,原来你还喜欢情史复杂的。

(十二) 阿兹克去拜访了邻居,因为他想的是如果克莱恩真的心有所属的话就可以和平收场了,时间拖得久了他怕自己到时候舍弃不下。侦探先生开门看见是他,愣了愣,似乎有些唏嘘。阿兹克问过好,在沙发上坐下,和正在厨房里冲咖啡的夏洛克寒暄了几下。 两人对坐着,阿兹克发觉夏洛克的眉眼居然和克莱恩的很像,只是胡子略显的粗野了一些。但他心里有事,没想太多,只是把稍显廉价的速溶咖啡咽了下去,慢慢说明了来意。 夏洛克神色怔怔,勉强微笑了一下,说,好。 阿兹克满意地告辞,在关上门的瞬间,听见夏洛克的自言自语: “你把我当毕业前的他的替身也就算了,现在和他分手以后还要我这个前男友去查吗……你真的……”

阿兹克在门后打了个趔趄。

(十三) 为何啊!

(十四) 他只想着赶紧冲回家去撸两下关系相对正常的克莱恩的头发冷静一下,打开门发现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克莱恩和道恩,两人原本对峙着,此事齐刷刷转头看向门口的阿兹克。道恩笑道: “你的助教,”他强调着,“还说你不在家,我的朋友,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为何你一直推脱掉我的邀请函呢?” 克莱恩回击道:“那是因为阿兹克先生身体还没有恢复,作为朋友,难道道恩先生会苛责于这点吗?” 道恩呵呵笑着,站起来,拍了拍克莱恩的肩膀:“当然不会。”

……阿兹克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行为亲昵的二人。

(十五) 他压根想不起来道恩是谁,只好先借口去盥洗室洗个脸冷静一下,顺便把空间留给二人。捧了两把凉水拍了拍脸,眉睫都是水珠,阿兹克闭着眼,伸手去摸毛巾。 “给你。” “谢谢。”阿兹克顺手接过,擦干净了脸,在男人狭促而低沉的笑声中回过神来。他猛地睁开眼,果不其然,是消失了很久的格尔曼! 格尔曼仍然穿着正装,冷峻的脸庞透露出锐利感来,他扶了扶帽子,道:“你那个小朋友可给我找了很多麻烦啊……搞得我现在才有空来找你,”他笑了一下,凑过来亲了阿兹克的唇角,凑到阿兹克耳边说,“人就在外面呢,他知不知道我在这儿?” 阿兹克的小腹碰到了一样坚硬的物品,他低头看去,身体僵硬了,格尔曼就把左轮手枪从衣兜里拿出来放到一旁,轻描淡写:“刚刚用了一下忘记放回去了,别怕。”阿兹克的牙关都在发抖,他清楚身为普通人的自己和克莱恩是无法对抗这个疯子的。下一瞬息,他感觉到冰凉的手指划过自己的腰边际,熟门熟路的往下。

(十六) 他摔到在冰凉的地面,承受着凶兽的一下下的撞击,几乎要把手腕都咬破了,才勉强不发出声音。 “阿兹克先生,你怎么了?怎么那么久?”门外传来克莱恩疑惑的声音。 格尔曼轻而易举地把阿兹克的手腕拉开了,他轻轻伸出舌尖舔舐着伤口的血液,暂且缓下了动作,盥洗室内回荡着阿兹克压抑而恐惧的呼吸声。 ——别进来,别进来。 “阿兹克先生!阿兹克!怎么了!”门把手被克莱恩用力地拉上拉下。 “是不是晕过去了,你说他身体不太好。”这是道恩的声音。 “阿兹克先生!”克莱恩狠狠踹在门上——

砰。

阿兹克的记忆爆炸开来。

(十七) “这什么剧本,看看你们把阿兹克先生吓成什么样了?”从沉眠中暂时苏醒的愚者生气了,他训斥着灰雾上一干猫猫虫分身,“让你们轮流陪阿兹克先生重启,陪伴他,没有让你们一起上!” 缩小版的克莱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委屈道:“你沉睡了啊,我们难免联系不上彼此,谁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本来是打算投骰子决定谁先谁后的……但大家掷出来的全是666,谁都不服谁。”

愚者撑着下巴,想起阿兹克恢复记忆后的那种罕见的冰凉模样,那种冷笑,那种死亡执政官的气息,就觉得好忧愁好忧愁。他在沉睡前把自己命运的道标设置在了阿兹克身上,却导致了各个分身不由自主地向阿兹克聚集…… 要怎么办? 要把这些缩小的克莱恩都丢下去跪阿兹克铜哨求原谅吗?愚者这样忐忑不安地想。

(克兹)生理需求

夜晚。 现在是夏季,白天的潮湿炎热已经褪去,空气变得凉爽舒适起来。透过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点缀着繁星的静谧夜空,血月所散发出的柔纱一样的光芒笼罩着万物。一切是如此的安静,不远处森林里树蛙在求偶,猫头鹰闭上一只眼、从喉咙里挤出低沉的咕噜声,鸟儿收了翅膀合上眼睛孵蛋,虫子在不知疲倦地鸣叫。而主卧里的气氛暧昧而炙热,阿兹克发出极细微的喘息来,他在大床上,闭着眼蜷缩着身子,被子被蹬到一边,睡衣卷了一半,露出小腹和漂亮的人鱼线来。阿兹克出了一层薄汗,黑发胡乱贴在额头,而薄薄的睡衣黏腻地贴着身体,把曲线展示得淋漓尽致。阿兹克蹙着眉,觉得闷热,喉咙干涩,略微乏力——他毕竟是有正常需求的成年人,克莱恩身体被封印缩小的这段时间,情欲也在不断蓄积,现在如拍打海岸的潮水一样奔涌着,越来越高,接近了顶点。 还好先把克莱恩打发到其他房间都睡了,阿兹克想,不然那得多尴尬。他蜷缩起来,指尖迟疑地划过肌理分明、线条漂亮、带着细密汗珠的小腹,那儿古铜的肌肤被染得发亮,略微酥麻的感觉让阿兹克愈发头晕脑胀,最终他扯开裤腰,向下握住了硬得发疼的阴茎,胡乱揉了一下顶端,前列腺液将他的掌心打湿,借助这点润滑,阿兹克张开手指,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遍阴茎,然后再从慢到快撸动。坦白来说,他欲望浅淡,和克莱恩在一起以后别说什么欲求不满自我纾解了,反正阿兹克每次都满足得过了头,也不知道克莱恩觉得怎么样。他胡思乱想着,纾解的动作越来越快,快感如酥麻的电流顺着脊柱上行,又从大脑反馈到酸软的四肢。阿兹克的背脊在发抖,汗珠顺着后颈湿漉漉的碎发落在枕头上,大腿紧绷着,股四头肌群在哆嗦,小腿伸直,把床单都蹬出了暧昧的痕迹。他从喉咙里挤出低沉、饱含情欲的声音,连睫毛都挂着汗珠。 血色月光从窗外倾泻在一小块地板上,一只萤火虫摇摇晃晃停留在窗沿,好奇地注视床上像是在黑暗中几乎溺死的人。在高潮快要到来的时候,阿兹克听见小孩的声音:“阿兹克先生。”于是阿兹克闷哼一声,射在自己手心里,他罕见地有点慌张,从床上爬起来,看着门口的小孩子:穿着睡衣,光着脚踩在地上,头发乱蓬蓬的,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清澈,无辜地看着阿兹克。阿兹克轻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他拿过床头柜的纸巾搽干净了手,下床弯腰把小孩子抱起来,一摸,细嫩的脚冰得像石雕,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他有点忧虑,也不知道被封印后克莱恩会不会着凉。克莱恩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毛茸茸的脑袋蹭着阿兹克汗湿的胸膛,说:“一开始吧。从你说什么仆人会觉得我那么大了还不跟,父亲,”他在这两个字上发了重音,然后道,“跟父亲分房睡会很奇怪,把我赶到小卧室去开始,我就在留意了。” 阿兹克发觉他仍然在在意玛丽特夫人的事情,忍不住笑起来,把克莱恩放在床上,拿被子把人裹起来,然后往后仰,一只手肘撑住身体,手指胡乱把汗湿、黏糊糊的额发往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坦然道:“我也有自己的生理需求,现在也不好打扰你。”克莱恩噢了一下,缩在被子里,像是什么无辜的小动物一样,但他的眼神坦荡荡地黏在阿兹克略微凌乱的衣襟,一滴汗水正缓缓从他半露的乳沟滑落,克莱恩伸出手,用孩童的手指接住了那一滴色香,就势丢下被子骑在阿兹克大腿上:“那你现在满足了吗?” “……”阿兹克迟疑道,“还和平时比差点?” 小孩仰起脸看他,湿漉漉的大眼睛眨巴着,真诚无比,克莱恩说:“那我教你。”

阿兹克侧躺着,蜷缩起身子。克莱恩跪坐在他背后,温暖细幼的手抚摸着那一对不住颤抖、如蝴蝶振翅欲飞的肩胛骨,阿兹克看不清他的动作,只感觉那似有若无的抚摸一直顺着哆嗦的脊柱下滑,痒痒的,酥酥麻麻,汗毛一根根倒立起来。这样实在有点折磨人。突然,他感觉到微热的吐息扑在自己的腰间,接着是柔软的唇、湿润的舌、还有坚硬的牙齿——克莱恩不轻不重地咬了他长出羽翅的地方,阿兹克劲瘦的腰绷紧了,忍住了躲避的冲动,僵硬在原地。小孩看着自己浅浅的牙印,又伸手去摸——这儿可是阿兹克先生的敏感点,阿兹克的皮肤、肌肉、骨骼和肉体下的灵魂都在克莱恩手下无声地尖叫,为爱或情欲。克莱恩小声咕哝了些什么,心满意足地又咬了一口阿兹克先生的侧腰。阿兹克喘息了一下,不疼,只是太突然了,他伸手去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紧接着又一个克莱恩落在阿兹克怀里,他扒拉在阿兹克的胸前,头顶着阿兹克的下巴,黑暗之中,阿兹克能闻到西柚味洗发水的味道,酸甜又苦涩。“我的身体太小了。”克莱恩喃喃道,低头含住了阿兹克硬起来的乳尖,用温暖潮湿的舌头顶住小小的肉粒在口腔里翻滚,划过敏感的上颚。他眯起眼睛,听着头顶传来的阿兹克倒吸气的声音,用小手费力地揉捏老师丰满的乳肉,甚至揉到了一些不太明显的腺体——颇为凶狠的,小猫踩奶,阿兹克脑袋嗡嗡作响,这么形容着。而背后的克莱恩也没闲着,兴致勃勃撩开阿兹克的碎发,亲上敏感的后颈,猩红的舌尖舔去情欲的汗水,又用牙齿轻轻撕扯着皮肉。他凑近阿兹克的耳廓,亲了亲那颗小小的痣,含糊不清地指挥着:“阿兹克先生,把腿错开。” 阿兹克觉得克莱恩的声音顺着骨头、顺着空气,把自己的大脑哄成了一滩软乎乎的烂泥,他急促地喘息着,慢慢分开了双腿,然后手被克莱恩引导到了幽秘的入口。他的手指挤开紧实的臀瓣,摸到了一些液体,克莱恩小声道:“……都湿了。”阿兹克在意识到前方已经不再能满足自己的时候感觉热度飞快涌上自己的脸颊,滚烫,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不是周围一片黑暗,那可就丢脸了!——他暂时忘记了非凡者出色的夜间视力。怀里那个克莱恩忍不住抬起头来亲亲他的下巴,手掐住他红肿、湿润的乳尖揉捏着,按进乳晕里,使得阿兹克先生发出一连串甜蜜的呻吟来,他浑浑噩噩,前方的阴茎无人抚慰也紧紧贴着小腹,克莱恩引导他:“慢慢把它揉开……”阿兹克想,根本不用那么费事吧,他已经湿透了,就这淫液的润滑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探进一根手指,穴口迫不及待地含住有些僵硬的入侵者,吞吃着,周围的皱褶都被稍微地抚平了。阿兹克听到了细微的、咕叽咕叽的水声,他迟疑地想,我体内原来温度会更高一点,这么的,潮湿,暖。 “再一根。”背后的克莱恩探过头来,又轻又快地啄吻着阿兹克的下颌边缘。于是阿兹克又乖乖地忍着内心的抗拒感,往里面又伸进去了一根手指——分开、合拢、抽插,直到内壁的黏膜因为摩擦而变得更加滚烫,圆鼓鼓的肠肉被一次次手指的按压榨出更多腥甜的体液来,随着阿兹克抽插的动作缓慢地流淌而下,把臀尖染得发亮,然后他按照克莱恩的要求,用指尖压住敏感的腺体旋转着往下压,这一瞬间阿兹克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被甬道紧紧包裹的温热和甬道被略显粗粝的手指摩擦带来的快感混合着,点燃了阿兹克所剩无几的理智,他从鼻腔里挤出濒临失控的喘息,眼睛紧紧闭着,前方的阴茎吐出一些清液来,大腿在发抖,而两个克莱恩又一人握住他的一边腿根,一边轻言细语安抚他,一边又把他完完整整地打开了。“摸摸前面,就跟之前一样。”于是阿兹克用一只手抚慰阴茎,另一只手操弄着自己。没多久,他发出一声尖叫,腰狠狠往上反弓着,形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抓得紧紧的—— 他同时射精和潮吹了,瞳孔涣散着,又痛苦又欢愉,没有焦点地注视着天花板。克莱恩又变成了一个,慢慢爬到祂身上,把耳朵贴在阿兹克的胸口,听着他比平时剧烈许多的心跳,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起伏。阿兹克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他胡乱在床单上擦了手,搂住小朋友的腰,说:“得去洗个澡,再换身衣服。” 其实克莱恩有点困了,毕竟还是小孩子的身体,但他还是发出小猫一样的“嗯”,任由阿兹克带着他去了盥洗室。

(克兹)逆行遗忘 下 阿兹克足足躲了克莱恩半个月——为他听见克莱恩父母早逝时候的痛苦和不安。阿莲娜问他,为什么克莱恩哥哥最近不来找我们玩了呢?她直觉敏锐,就如同她母亲一样。妻子的幻影也在落地窗边的座位上坐定了,黑发披散在肩头,回眸望他,说,亲爱的,你为什么总是上课时候略过那年轻人的视线,为什么下课时候总借故离开,为什么简单疏离地回复他的邮件,这样不好,你总是,总是在心里压抑自己。你看,我本来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我多高兴啊,但你又开始焦虑、低落,我只好又来陪陪你。阿兹克搂着阿莲娜,正在给她读一本童话书,不知为何,阿兹克很喜欢这个姿势。 他在心里轻轻回答,他实在和那个小孩太像,我恐惧他就是那个小孩,我恐惧克莱恩的苦难是我带来的,他对我过去的罪孽一无所知,却对我心怀爱慕——我从他眼里看出来了,年轻人的眼睛总是清澈得藏不住事情的。他不该遭这样的罪。 妻子蹙眉,不大乐意,爱你怎么会是遭罪呢,信我,没有比这更幸福快乐的事情了。况且,你不也喜欢他嘛。她站起来,手插在兜里,闲散自在地走过来,蹲在两人身边,搂了搂父女俩。 去找他吧。妻子喃喃道。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就算,就算他是过去那个孩子,能够通过那个小孩真正了解你恐惧又渴望的过去,这不也很好吗?阿兹克,过去是人类的根须,有了过去的记忆,你才能真正扎根在泥土里,而不是风一吹,雨一淋,你就茫茫然四处飘荡,居无定所。你也知道的,你也知道的,你有面对过去的勇气的。 妻子的幻影在家徘徊了半个月,阿兹克知道她又开始执拗了,直到阿兹克打开衣柜,拿出衣服的时候,她才欢快地牵着阿莲娜的手,在家里转了两圈——尽管阿莲娜一无所知。 接着幻影就这么消失了。

阿兹克先生很喜欢读俄国文学? 阿兹克听见克莱恩这么问。他舒缓开眉眼,没有什么顾忌,坦荡荡地说,这是我亡妻的爱好,但是很遗憾,直到她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会俄语。克莱恩说,嗯?阿兹克意识到小孩子对这个感兴趣,所以笑了笑,伸手,将克莱恩发梢的花骨朵摘了下来,放到桌子上,克莱恩愣了一下,脸微微红起来。阿兹克放缓了语调,说,介意我抽根雪茄吗?我想想怎么跟你说—— 他用小剪子剪掉了雪茄的头,随意又优雅地用火苗炙烤了一下雪茄,带着婚戒的右手握着雪茄凑近嘴边,轻轻吸了一口,烟草醇香的气息在口腔鼻腔中蔓延。

我其实最开始是,是我妻子的病人,我失忆了,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她在路边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的生命。

那天,阿兹克踉踉跄跄在狭小黑暗、油腻难闻的巷子里,外面灯火通明,人们亲亲热热挽在一起说着甜蜜的话语,街边的各种小吃店在散发诱人的味道,消防车的声音在这儿几不可闻。阿兹克眼前时不时发黑,整个世界旋转扭曲,从额角不断流下来的血液更是染红了他的视线,腹部左手的木仓伤已经疼到麻木了,失血过多让他浑身发冷,开始意识模糊起来。他不知道走了多远,最后扶着一辆白色的轿车摔倒在地,急促地喘息着,胸廓剧烈起伏,冰凉的空气让他肺部生疼。阿兹克慢慢爬起来,背靠在轮胎上,无力地将头垂下,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眼睫,遮盖住了涣散的眼瞳。 好不容易下班,准备开车回家的主人被吓了一跳。她蹙着眉,看着浑身是血的少年,他似乎被车辆启动的声音叫醒了,仰起满是血污的脸,蛇瞳,眼角还有几片鳞,嘴唇失了血色,浑浑噩噩地看着女子。女子踩着高跟鞋,不急不缓地朝前,弯下腰,和阿兹克对视,阿兹克注意到她也有一双平静的、温和的眼睛。 需要我叫警察吗?她温和道。 阿兹克本能地摇摇头,幅度很小,但被女人捕捉到了。 那需要医生吗?她继续问。 阿兹克从干涩、满是血腥味的喉咙里挤出,……地下的。 女人叹了口气,说,我哪儿认识地下的诊所。 说罢她就踩着高跟鞋,离开了,阿兹克眼前又开始发黑,他觉得自己状态实在太差了,以前还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毕竟这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忤逆父亲。谁知道高跟鞋的声音又渐渐靠近了,女人从后备箱里拿出了急救箱,蹲下来,特别利落地给他处理伤口,止血包扎,阿兹克昏昏沉沉,不知不觉间就被女人抱进了后座。车辆启动了,他身上盖着车主的白色外套,涣散的瞳倒映出车顶暖洋洋的灯光,鼻尖萦绕着血腥味和外套上淡淡的馨香,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放松、安心过。他想要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好好睡一觉,就算不能再醒过来,就算不能再醒过来—— 如海般无边无际黑暗朝他袭来,阿兹克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感觉还好吗? 听见女人温和、平静的声音,阿兹克侧过脸来,他正躺在病床上,额头、右手绑着绷带,左手打了石膏,身上不知道缝了多少针,总之是很凄惨可怜的模样,本来没多少肉的脸颊更加削瘦了。他之前正在看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看那些浮来浮去的可爱云朵,看展翅飞过的鸟儿,一切的事物对现在的阿兹克来说都是陌生、新奇的,此刻他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女人,个子高挑,黑发黑眼,五官只能说得上是清秀,她把手放进白大褂的兜里,脖子上挂了听诊器,对着阿兹克笑了笑。老实说,我没想到你能熬过来,女人平静道,她注意到阿兹克干裂的嘴,踩着高跟鞋去接了一杯,然后用棉签蘸了些,弯下腰给阿兹克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我给你换个护工吧,这个不太用心。她自言自语,也不在乎阿兹克有没有回答,给你动手术可太难了,你对麻药怎么那么耐受,几个麻醉医生围着你,生怕你中途醒过来。 阿兹克不太习惯别人的亲昵和爱护,自顾自地又歪过脸,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棉签在他的嘴角划过,留下濡湿的痕迹。女人倒也没有在意,叹了口气,你的大脑受伤了,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还记得在什么地方出的事吗? 阿兹克的大脑很混乱,他眼前是大片的火光,他耳边尖叫声、木仓声、求饶声在嗡嗡作响,其中有个小孩的哭泣声微弱又清晰,在说什么,那个小孩子在说什么——阿兹克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只能靠放空自己来获得片刻的安宁。女人连番的提问又让他头痛欲裂,只能用勉强还能动的右手拉了拉被子,把自己埋进去。 ……好吧,好吧。女人看着露在白色被子外面、半长的黑发,无奈道,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聊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走了,你别把自己闷坏了,有事情按铃叫我过来。棉签进了垃圾桶,窗帘哗啦一下划开,明亮的日光倾泻而入。然后女人就走了,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不告诉警察吗?女人听见少年闷闷的声音,她被逗乐了,说,这儿是我家开的私人医院,你不用担心这个。

她每天准时早八点来查房,经常从兜里掏出些东西给阿兹克,有时候是儿科病区被翻得旧旧的、带拼音的童话书,有时候是一把玻璃纸包装的彩色糖,有时候是一块精致的小蛋糕。有次她不小心给错了东西,第二天她发觉阿兹克靠在枕头上,毫无障碍地阅读着那一本晦涩难懂的俄国文学著作,惊叹道,我买来装自己读书多的,你怎么真的读得懂?阿兹克低下头继续看书,一如既往地不太搭理人。她在床边坐下,问,高尔基写得好吗?阿兹克好无语,说,这是费奥尔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女人噢了一下,也不觉得丢人,反而说,你愿意跟我说话了啊。 阿兹克体质很特殊,伤口愈合得很快,一个月以后就可以进行康复训练了。康复训练室内,阿兹克扶着墙边的合金栏杆,慢腾腾地、小步挪动着,他在床上躺了太久,腿部肌肉都萎缩了,走得很是困难。他摔倒很多次,又伸手,勾住栏杆,自己爬起来,接着慢慢走,走到终点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走廊外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手揣在兜里,不知道隔着玻璃窗看了多久,此刻她对着阿兹克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鼓了一下掌。 阿兹克愣了一下,飞快地对她弯了下嘴角,算是笑了。 等到阿兹克能出院,女人就把他送去了高中,她趴在方向盘上,对着学校门口的阿兹克眨眨眼,叹息道,你总得先读完书,找个工作,再还我钱,你欠我多少你知道吗?卖了你都还不上的。阿兹克就只好听她的话,念书,他成绩真的很好,连跳两级,考上很出名的大学,读了历史系。阿兹克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高中和大学都租了女人的房子独居,于是又欠一笔。平时定期去看女人介绍的、很出名的精神心理医生,又欠一笔。阿兹克对金钱是几乎没什么概念的,等到他真的开始工作攒钱还女人钱了,才震撼当场,从此拼命搞课题做研究写论文升职攒钱。女人笑得前仰后合,说没关系,没收你利息,慢慢还。 等到五年后,女人向他求婚了,阿兹克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好笑,那时候阿兹克在申研,忙得是脚不沾地。深夜的时候,女人穿着白大褂,来敲他家的门。阿兹克打开门,女人打量一下他的黑眼圈,唏嘘道,你这么爱打理的一个人,也被论文累成这样啊。她在玄关脱了高跟鞋,捂着脚跟龇牙咧嘴。那时候阿兹克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了很多,基本能够融入正常世界里,在药物的控制下也不会被崩溃的记忆困扰,人也变得温和有礼、极具绅士风度,他微微笑起来,你不是跟我说穿习惯了吗,这么还会脚疼?女人赤脚站在玄关,手插在兜里,平静道,我跑过来的啊——我刚刚下班,看见今晚月色那么美,那么温柔,繁星点点,我觉得是时候了,停好车,就拼命地跑过来了,我来敲你的门,问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她从兜里摸出来一个不知道摸了多久、边缘都有些磨损了的戒指盒,看着阿兹克,你需要我下跪求婚吗?她小声问,我第一次,也没什么经验。 阿兹克有点无措,说,不用,不用下跪。 女人说,哦,那你,那你答应了? 阿兹克说,嗯。女人摸着他宽大、古铜色的手,手发着抖给他戴上了戒指,这时候阿兹克看见她黑发间通红的耳垂,才发现她根本是强撑着的。阿兹克咳了一下,说我还要,还要写论文。女人飞快说,没事,我,我,我睡沙发就行了。 于是他们就这么结婚了。婚后第一年,阿莲娜出生了。阿莲娜五岁的时候,初春,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女人查出了胰腺癌,晚期。她还挺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检查结果和病历,说,我不要做手术,现在去做就是白白受罪。阿兹克就只好任由她选择姑息治疗。晚上的时候女人在他身边,趴在他身上数谁的药瓶多,灯光很暖,阿兹克在看晦涩难懂的古籍,她咕哝,你在看什么啊。阿兹克就回答,高尔基的书。女人笑得浑身发抖,说,我还是认识俄文长什么样的。然后她赶紧捂着嘴,生怕吵到隔壁的阿莲娜了。那一年,秋天还没过去的时候,女人撑不住了,她选择了安乐死。那一天天气很好,阿兹克记得女人穿了一条白裙子,选了一个宽边的帽子,出门之前,想了想,跑到阳台上胡乱抓了一把紫罗勒,放在帽沿,开开心心挽着阿兹克就出门了。 等到了最后的时刻,她平静又温和地对阿兹克笑了笑,指着那个药杯,给阿兹克介绍了一大堆的药物,阿兹克听得头晕脑胀,她就好无奈,说,意思是我不会痛苦的,你不要担心。她见惯了生死离别,从来不畏惧死亡,只是畏惧阿兹克会悲伤。阿兹克紧紧抱着她,他其实有按时吃药,但不知为何那种剧烈的茫然和悲伤又一次袭上阿兹克的心头,女人端起杯子,顿了下,又放下,突然崩溃道,你知道吗,亲爱的,我很后悔,很害怕,我当了一辈子的医生,但我没有治好你。我陪你看了那么久的心理医生,我去研读了很多相关的医学书籍,我一直有认真看着你按时按量吃药,甚至我现在也成了大半个精神心理科医生。你看,你好像变成了普通人,那么彬彬有礼、那么体面的一个大学教授,只要吃药就会没事。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经常会做噩梦,胡言乱语,惊醒,必须要和我说话聊天才能冷静下来,还有你的眼睛,你时常长出的鳞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偶尔会很害怕,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担心你——你的伤只是表面愈合了,里面还在积蓄脓液。女人哭得不能自已,这是阿兹克认识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哭,苍白削瘦的脸染上不健康的红晕,涕泪四流,本来就只是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可笑。我,我,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我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再陪你了,我不知道谁能治好你,我希望他能赶紧出现。 对不起。她捏着阿兹克的衣袖,哭了半天,终于止住了。 她恢复了理智,对阿兹克笑了一下,说了一句: 还好有阿莲娜继续陪着你,亲爱的,До следующего раза. 女人饮下了药水,倒在阿兹克怀里,不一会儿就没有了声息。阿兹克大脑空白,只是紧紧搂着她,兜兜转转,兜兜转转,天旋地转,天旋地转,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你原来会说俄语啊。

(四) 克莱恩在安静地倾听。 阿兹克怀揣着些许卑劣的试探,简简单单对克莱恩阐述了几句自己的过往,他吐出些许雪茄的雾气,往后一仰,修长的手指像是弹奏什么乐器一样敲击着椅子扶手,他思索了一下,说,偶尔我会梦见自己是罪无可赦的凶手,冷冷注视着浴缸里浸泡在鲜血中的尸体;偶尔我会梦见我面前的人被活尸撕咬着倒下,又很快爬了起来,变成了我的奴隶;偶尔我看见自己跪在黑暗中,又冷又饿,说话也没有人应答,我几乎要被逼疯;偶尔我也会……阿兹克暂且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咕顺着湿润柔软的舌咕咚一下咽回酸涩的喉咙里,他垂下睫毛,细碎的阳光在其上跳着舞,阿兹克在烟灰缸里把雪茄按灭了,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慢慢说: 我妻子死去的那一天,我很悲伤,希望她能够再次站起来,跟我说些不着调又有趣的话,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就真的抬起了头,放大到极致的瞳孔盯着我,冰凉苍白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从喉咙里挤出怪异的嘶吼…… 我意识到我无意中把她变成了苍白的不死生物……那些闪回的、和普通人生活格格不入的片段确确实实是我的记忆碎片,而不是我的妄想或幻觉。

[阿兹克的大脑空白了一下,妻子失去了操纵的丝线,如人偶一样摔倒在地面,四肢扭曲,头发海藻般散开。 他怔怔看着妻子的尸体,痛苦地弯下腰,捂住脸,责备自我。 ——我究竟在做什么?我这是在玷污她死去后的安宁吗?]

我并不是普通人。 阿兹克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处理自己的情绪了,他看着烟灰缸里那些被风轻轻吹拂起的灰色碎屑,轻轻说,你是我的同类吗?我可以隐约窥见一下端倪。

我是。 阿兹克听见学生温和又平静地说。我是占卜师途径的非凡者,我大概可以猜测出,您是收尸者途径的,但具体序列几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您所看见的过去并不完整,不必为了那些碎片就一味责怪自己,而且现在失去过往记忆后开启新人生的您,才是完全展露本质的您,是善良的,热情的,拥有充沛情感的。 不然的话,您的妻子女儿也不会那么爱你,一直支持您。 阿兹克看见一小朵洁白的苹果花飘飘摇摇落在烟灰缸的碎屑中,接着白皙的手探了过来,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准确无误地捏住了阿兹克手边那块柠檬蛋糕的叉子,缓慢地切割下来一块。哈,阿兹克在内心发笑,觉得年轻人真的可爱又谨慎,像是刚到新家的一只猫,在桌边趴着,尾巴荡来荡去,想把电脑桌边的杯子推在地板上,看一眼主人脸色,犹豫不定。 ——只是一个杯子而已,掉了就掉了吧,还有更多的东西你可以搞破坏呢。 阿兹克的手附上克莱恩的,肤色对比强烈的手指亲密地交缠在一起,这时候夏风轻轻拂过,苹果树的枝丫碰撞着,细碎的花瓣纷纷扬扬而下。阿兹克含着笑意看着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克莱恩——他耳廓红透了,如果学生是猫,现在耳朵一定警惕地竖起来,接着可怜巴巴折下去。哎,哎,怎么像我在欺负小孩子一样,年长的绅士感叹道。这是两人开始谈话后第一次眼神交流,年长者的睫毛扑闪着,长而浓密,克莱恩甚至看见一小片花瓣碎屑被托住,阿兹克的褐瞳被阳光染出一小块蜂蜜的颜色,甜滋滋的。克莱恩听见他说,这个蛋糕好吃吗? 好吃啊。 克莱恩本能地回答,紧接着他的手被阿兹克握起来,叉子插住一小块流心的蛋糕,送到阿兹克嘴边,年长者的唇瓣微微张开,含住了。 有点太甜了。 阿兹克苦恼地耸耸肩。

克莱恩走出书店,坐进阿兹克车的副驾驶座,这时候他还有点晕晕乎乎,老实说,年长者确认双方心意之后的直球攻击让年轻人有点措手不及,基本脑子已经半宕机了,只是凭借着无面人的本能维持表面的冷静自持而已。阿兹克开车,偶尔会转过头打量副驾驶座上的克莱恩——他总感觉克莱恩虽然看起来很镇定,甚至会对他恰到好处地微笑,和他聊上几句,但整个人散发出一点点呆愣的感觉——年轻人总是很可爱的,阿兹克在内心憋笑。车开到目的地,阿兹克手松松握住方向盘,看着克莱恩解开安全带,跟自己道别。阿兹克说,什么时候再来我家玩吧,阿莲娜很想念你,但是得再过几天,她最近学校组织郊游。 克莱恩说,去哪儿? 南方的一个森林公园,去爬山。怎么了?阿兹克问。 反方向。克莱恩稍微放下心。突然听见阿兹克说,克莱恩,过来一点,有东西给你。于是年轻人就弯下腰,他看见阿兹克解开安全带,探过身子,一只手伸过来,擦过克莱恩的侧脸,手指插进他后脑勺蓬松的黑发间,把人往下压,克莱恩的眼瞳微微扩散了一下,他看见阿兹克凑近了,紧接着一点轻柔的触感从克莱恩的唇角边擦过,轻柔地像是羽毛。 离别吻。 阿兹克笑眯眯道。

回去的路上阿兹克都在想这件事,这算什么离别吻啊,他本来想亲亲学生的唇瓣,但又怕吓着他——老实说这件事做对了,克莱恩捂着嘴角半天没说话,然后特别冷静地弯腰也亲了亲阿兹克的脸颊——靠近右耳垂那边,接着道别,姿态优雅地转身离开,但年长者就是从他的背影里瞧出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无意间瞥了眼后视镜,发觉自己微笑,也不知道这么笑了有多久。他摸了摸右耳垂下面的痣,在内心说了自己一句,多大人了。 回到家的时候,阿莲娜正在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收拾她的小书包,爸爸,她喊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吗?阿兹克轻轻咳嗽一声,说,你收拾得怎么样了?阿莲娜立刻被转移开注意力,抱着书包从地板上站起,跑过来,给阿兹克看里面的东西,说,爸爸,我带了朱莉好喜欢的零食,还有这个,这个,那个……阿兹克听她数完了,摇摇头,问:阿莲娜,水、帽子、防晒霜、小电风扇都带了吗? 阿莲娜呆住了。 阿兹克就摸摸她脑袋,无奈道,也不能全部带零食,也得腾点空间带一些必需品吧……爸爸陪你一起收拾,好吗? 阿莲娜高高兴兴答应了。

我留在死神余孽身上的非凡物品定位在这儿。克莱恩在地图上接近市中心的地方打了个×,但未来的局势是怎么样的,我并不清楚,即便借助灰雾的力量,我的占卜也被干扰了,毕竟萨林格尔曾经比你还强,而我才序列3。 黑夜女神托着腮,温柔道,没关系,比我强的人通常没我活得久。他们这个地点选得不错啊,市中心交通要道,我和列奥德罗管辖区的交界处,他最近可和我不对付了。 克莱恩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先监视着吧,他们估计要在什么日子玩波大的,那我就陪他们玩好了,萨林格尔不是想复活吗?黑夜女神的红唇弯起来,轻描淡写,那就在他附身那祭品的瞬间让他灰飞烟灭罢。放长线,钓大鱼。 她仔细瞧了瞧克莱恩的神色,宽慰道,会没事的,我辨别过阿兹克·艾格斯的灵魂,上面并没有残余萨林格尔的烙印,他很幸运,萨林格尔选择了另外一个儿子。 克莱恩蹙眉,轻声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黑夜女神说,那你就好好多占卜几次了。

和阿曼妮西斯商议一番后,克莱恩回到了道恩的别墅,他接了死神余孽的电话,认真应对过去,答应了给对方再次送一批军火的要求——设定道恩这个角色本来就是为了引对方上钩。挂完电话。克莱恩洗漱完毕,戴好睡帽,躺在柔软的床铺里,沉入灰雾中,为阿莲娜做一次梦境占卜,他看见雨后泥泞的土地里,小女孩趴在地上,茫然地注视着四周歪歪扭扭站立的活尸,双腿合拢,并作长而纤细的蛇尾,鳞片深绿近黑,每一片鳞片上都有诡异、不可名状的花纹,鳞片间隙里长出沾满淡黄油污的羽毛。阿莲娜腰间长出一对幼稚的羽翅,被泥水染得脏兮兮的。她睁着一双蛇瞳,眨巴了几下,突然捂着脑袋,痛苦又凄厉地尖叫起来,幼稚的脸上全是泪水。 克莱恩心下一沉,灰雾聚拢,占卜结束了。他睁开眼,迅速坐起来,记下这个梦,开始分析:作为阿兹克的后裔,阿莲娜确实也有可能是天生的非凡者,但是阿兹克说自己是他失忆后遇见的第一个非凡者,证明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克莱恩和她接触过之后也觉得阿莲娜目前并没有特殊之处。那么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在之后遇见了什么事情? 克莱恩在笔记本上快速列下了几个可能,搁下笔,在身前合拢双手,闭上眼睛细细推断。这时候他静了音的手机屏幕亮了,克莱恩并没有注意到。一段时间后,手机暗了下去,紧接着又闪烁一下。等到克莱恩思索完毕,拿过手机准备联络黑夜女神时,他愣了一下,上面有一个来自阿兹克的未接电话,紧接着是一封邮件。 [致我的学生,克莱恩·莫雷蒂: 我帮阿莲娜收拾东西,结果越收拾越多,给她装了两个大书包……把她愁死了。不过她很快掌握了要领,自己慢慢理好了……呵呵,有时候我并不如年轻人呢。 今晚月色很美,你看见了吗? 阿兹克·艾格斯] [唰——] 克莱恩猛地拉开窗帘,快到十五了,月亮几乎要圆满了,月光如流水一样倾泻在庄园里,夜景很安静,很美。克莱恩飞快回复了一句晚安,祝您今晚有个好梦,紧接着叹口气,觉得肩膀的负担稍微松了那么一点,让他能够稍微喘口气。

邮件已读。 阿兹克将其标上重点以后,慢腾腾上床睡觉,他其实不太困,现在也还早,阿兹克打算先看看书。他打开壁灯,随手拿过床头读了一半的书,油墨印刷的字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反复读了几遍句子,都不解其意,克莱恩的睫毛扑闪着,带着健康色泽的嘴唇一开一合,声音比雪花更清澈温和,他笑眯眯对着阿兹克说,晚安,好梦,于是阿兹克不由自主回到,你也是。他意识到自己说出声的时候愣了一下,清醒过来,低头一看,书拿反了,阿兹克沉默了一下,把手握成拳凑近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把书放回原位。他躺进被子里的时候觉得脸颊有点滚烫——是名为窘迫的情绪。但同时阿兹克也觉得安心,做个好梦,他默念道,吃完药片,头一次带着轻松的心情入睡了。

梦境的开头并不如何令人愉快。 疼痛、惨叫、恐惧、麻木、服从,阿兹克的视线完全染上猩红。他感觉到带着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在自己身体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出于本能,他试图长出蛇的鳞片黏合伤口,新生的鳞片却又被男人——阿兹克意识到那是他的父亲,死神萨林格尔——抽开。阿兹克在床上翻滚惨叫,像是被活生生剥下皮的蛇——这种鞭挞他经历过太多次,但还是无法习惯。二十来下后,萨林格尔满意了,暂且停下了动作,阿兹克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鼻尖口腔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瘫软在血泊里,无法思考,也不想动弹。把鞭子给我,萨林格尔嘶嘶道。阿兹克的睫毛颤抖了几下,他视线模糊,勉强看见满是伤痕的、古铜色肌肤的手缓缓伸向枕头边,握住了另一根更细、更柔韧的鞭子,递给了萨林格尔——那是谁?他茫然地想,我并没有在动啊。紧接着他听见萨林格尔的命令,分开双腿,阿兹克微微抬起头,看见一双清瘦、遍布伤痕的手握住自己的膝盖,分开了——是谁,他的视线晕晕乎乎上移,顺着手臂看见了肩膀、躯干,接着他无法动作了——噢,是我自己啊。 我为什么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他茫然地想,他听见鞭子落下的声音,接着是谁的惨叫,渐渐的,声音染上更暧昧的色彩。阿兹克感觉到自己缓缓脱离出躯体,苍白干枯的魂灵在半空中冷漠地注视着打了个哆嗦、被抽到潮吹了的躯体,他感受不到任何欢愉和痛苦,他只是如同死人一样注视着——可以不回去吗?阿兹克苦恼地思索着,这时候萨林格尔正嘶嘶着,覆盖在阿兹克的肉体上,他阴茎劈开阿兹克阴道的瞬间,那具少年的躯体猛地朝空中弹了一下,发出断了气一样的抽泣,阿兹克的魂灵冷静地想,那很痛的……现在感受不到真是太好了。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从肉体中抽离出来,缓慢而坚定。阿兹克突然看见肉体朝左边歪了一下头,汗湿的黑发贴着侧脸,唇瓣完全失了血色,视线朝什么地方聚集着——我在看什么?魂灵出于好奇也忘了过去,衣柜的缝隙里,一双饱含恐惧和担忧的褐瞳望过来,被泪水打湿后更显得纯洁和晶莹剔透——噢,对,我从游乐场带回来一个小孩子……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难不成他在担心我吗?不不不,他比谁都要弱小,比谁都要无助,他为什么要担心我,他在祈求我的庇佑吗?——阿兹克看见小孩往后仰了一下,唇瓣一张一合,阿兹克哥哥,阿兹克先生,阿兹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小孩无声喃喃。阿兹克的魂灵回答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只要好好待在那儿就可以了,活下去就可以了。紧接着阿兹克意识到,这个普通人的小孩如果缺乏了自己的庇佑,是不可能在艾格斯家族里活下来的,他正犹豫着怎么办:是继续脱离肉体,还是回去承受那非人的痛苦?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小孩太过莽撞了,衣柜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灯光照入了黑暗中—— 情急之下,阿兹克猛地下沉,周围的景物扭曲,红的更红,黄的更黄,如油画一般。他融入身体的瞬间感觉到了撕裂般的疼痛,他张了张嘴,忍住了惨叫,只是微微歪过头来,和衣柜里的小孩对视了一眼,死寂的瞳里渐渐燃起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来,不是很明显,但确确实实在那儿。他努力蠕动失了血色的唇瓣,对着小孩无声地说: 待在那儿,不要动。

想想你做错了什么。 阿兹克跪坐在床上,茫然地思考萨林格尔的话语,他黑发凌乱,清瘦、肌肉线条很漂亮的身体上全是鞭痕,古铜的肌肤上到处是精斑和血痂,他很费力、很费力地站起来,披了外套,踉跄到衣柜边,跪下来打开。憋了很久的、差不多缺氧到头晕脑胀的小孩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又开始哭,他抱得阿兹克很痛,伤口迸裂,缓缓流血,但是小孩的身体是暖洋洋的,阿兹克也不想放手,只是很迟疑地拍了拍克莱恩的后背。 ——太弱小了。 你要怎么活下去……? 他因为缺血而浑身冰凉,大脑也很迟缓。那时候的阿兹克并没有接受过正常人的教育,也没有树立常人的三观,他杀过的人远比救过的人多,要是凭借一贯的思考,他应该看穿萨林格尔的话语之下隐藏的东西,然后按照他的意愿,杀死这个小孩——死神序列顶端的非凡者并不允许阿兹克有自己的想法,这是这个序列天然的、自上而下的压制和掌控权。阿兹克用酸软的手抚摸小孩滚烫的脸颊,让他抬起脸来,小孩面容模糊,一双褐瞳清晰,脸上都是泪水。阿兹克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的手指发着抖,往下,轻轻握住小孩细嫩的脖颈,庇佑弱小的本能和多年的教育成果拼命拉扯着他的思维,阿兹克头疼得要命,觉得脑浆都要被绞烂了——就这么吧,很快的,一秒钟都不用,这个小孩连痛苦都不会感受到。小孩暖呼呼的手握着阿兹克的手臂,他歪过头去,颤颤巍巍,嘟起嘴,朝阿兹克小臂上的伤口吹气,痛痛飞,痛痛飞。 阿兹克愣了一下。 人类温暖、潮湿的吐息扑在他的伤口上,这并不能让他的疼痛缓解,反而驱走了麻木感,让伤口的存在更加明晰起来。 疼。 他罕见地蹙眉,把小孩吓了一跳。阿兹克摸了摸他的头,示意没事。 阿兹克在小孩的安慰中意识到,他还是活着的。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阿兹克决定要把这个小孩养下来,这件事很难,但可能是他这辈子做的第一个出于“自我”的决定。他生平第一次违背了萨林格尔的意愿,而萨林格尔也只是冷冷瞧着,想要他明白反抗的后果。阿兹克在这之后吃了许多的苦头。他在死神家族的地位很特殊,从小就被悉心培养,杀人、计谋、军火生意,他什么都学得很好,兄弟姐妹也尽数死在他手下,几乎就是萨林格尔的第一继承人,但同时阿兹克也是萨林格尔最卑贱的奴隶——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地位高点的下属都见过他的丑态,甚至有时萨林格尔发疯,也会让下属来碰阿兹克。阿兹克是逆来顺受的,他没什么道德观,也没有什么羞耻感。当然正经事的时候阿兹克又会是萨林格尔的代言人,决定他们生死的决策者。 萨林格尔给阿兹克定了每餐的量,允许他待回房间吃——阿兹克明白他什么意思,如果要把小孩养下来,就得分出一部分给他吃,而吃不饱的阿兹克是没法应付一天高强度的训练的,稍有差错,他就得迎接萨林格尔的惩罚。萨林格尔想要他亲手舍弃这个小孩。但是阿兹克习惯了被惩罚的痛楚。他只是把小孩抱到床上,垂下眼睫,看他捧着饭碗,小口小口地吃着,认真品尝,阿兹克觉得他吃东西的姿势很可爱,毛茸茸的发旋也很可爱。阿兹克还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想,按照礼仪是不能在床上吃东西的,但是他不太想教训这个小孩,这时候小孩搁下碗筷,说,阿兹克先生,我吃饱了。 阿兹克“嗯?”了一下,他看了看,说,你怎么吃那么少?小孩摇摇头,小声说,吃饱了,下次您可以少分我一点——最近阿兹克带伤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尽管他本人并不在乎,但小孩还是被吓到了。阿兹克插起一块小蛋糕,无言地塞进小孩嘴里,吃吧,吃吧,没关系的。 小孩习惯睡在衣柜里,偶尔半夜阿兹克会被他微弱的哭泣声吵醒,也许是在叫爸爸妈妈,也许是在叫班森梅丽莎,也许是在叫阿兹克。阿兹克打开衣柜,就会发现小孩蜷缩着,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安地转动了——他连做噩梦都是很收敛的,但阿兹克过于警觉,还是被吵醒了。小孩被推醒的时候还有点迷迷糊糊,第一反应是去摸阿兹克给他防身的短匕,看清阿兹克沉默的眉眼时松了口气,他揉了揉眼睛,问,阿兹克先生,怎么了?阿兹克也没说什么,弯腰,钻进去,把小孩搂进自己温凉的怀里,小孩僵硬了一下,很快放松下来,握着阿兹克的睡衣袖口,很快睡安稳了。当然阿兹克是差不多一晚上没睡着的,他早上起来以后,浑身僵硬,还有点落枕,训练的时候又被惩罚了一次。

您不觉得,这样对他不好吗? 女子轻轻说道,她简朴的黑色长袍,腰间系着细细的黑色腰带,乌黑的长发肆意地披落往下,双脚未着鞋袜,布满尘埃和伤痕,她五官极为普通,眼眸幽黑。彼时阿兹克正坐在床上,赤身裸体,古铜的肌肤伤害累累,抱着小孩给他念最纯洁的童话书,闻言,他瞥了女子一眼,除却萨林格尔和他的命令以外,从没有哪个死神家族的人敢随意进出阿兹克的房间,也无人敢置喙阿兹克的决定。阿兹克记得她是萨林格尔新收的下属,黑夜途径的阿里安娜。小孩紧张地拉着阿兹克的小拇指。阿里安娜说,死神也是在这个房间里惩罚你的吗?他看见了吗?这个小孩是普通人,血腥和暴力可以给他留下足以摧毁他的、一辈子的阴影。 阿兹克转头望向她,合上书,说,你在暗示什么? 阿里安娜摇摇头,她身上的气质安宁平静,没什么侵略性,让人觉得很舒服。我的意思是,您可以跟您父亲说,换个地方——当然那样您受的伤会更多。这只是个建议,少爷,我走了。 她行至门边,握住门把手,突然道,尽管你生理上养育了他,但其实是他的存在避免了你疯掉,少爷。他是你浑浊的、肉欲和杀意交缠的生活里的光吧,如果死神命令你亲手杀掉他,你又会怎么抉择呢?

——你又会怎么抉择呢?

(五) 阿兹克蹲下来,轻轻搂了一下阿莲娜,她咯咯地笑着,啵一下亲了阿兹克的脸颊,又乖又甜地跟父亲道别,走之前又说,爸爸,您昨晚没睡好吗?阿兹克笑着说,你不也兴奋得一晚上没睡。阿莲娜疑惑道,您今天也有大学郊游吗?阿兹克就失笑,好容易才把阿莲娜糊弄过去。他目送着女儿上了校车,之后跟好朋友朱莉亲亲密密黏在一起。老师点完人数,让小孩们乖乖坐在安全椅上,系好安全带,就冲阿兹克摆摆手,意思是要走了。车辆启动,排气管喷出尾气来,阿兹克不悦地蹙眉,往后几步。 他伸手,按了按紧绷的眉头,逼自己舒缓开——昨天实在睡得太差了,他后颈生疼,晕晕乎乎的。阿兹克昨晚上回忆起太多过往了,他心绪紊乱,很是疲惫,打电话跟同事换了课之后,就准备躺家里好好休息一下。年轻人跟他打电话,还带着点拘谨,跟阿兹克问好,说自己早餐吃了什么,接下来上什么课,接着跟阿兹克说早上在路边看见一只学飞的麻雀,榕树的气须垂到了自己耳朵边,痒痒的。阿兹克仰躺在松软的沙发上,额头上敷着冰帕子,闭着眼睛,听学生说,他其实很疲惫,但还是被克莱恩逗笑起来,偶尔从喉咙里挤出懒洋洋的一声嗯应和他,又低沉又暧昧。克莱恩那边沉默了一下,说,阿兹克先生,等会儿我能来看望您吗?阿兹克比平常人跳动更缓慢的心脏突然蹦了一下,他说,嗯,嗯,当然可以……需要我来接你吗?克莱恩说,不不,您今天生病,本来就很累了,我认识路的。 两人沉默了会儿,电话听筒里传来彼此的呼吸。克莱恩说,马上上课了,我得挂电话了,再见,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说,等会儿见,克莱恩。 阿兹克晃了晃黑掉的手机屏幕,上面倒映出他带着笑意的脸。他把手机丢到一边,准备先再睡一个小时,再考虑其他的事情。

克莱恩挂了电话,扶正了帽子,砰,一木仓击碎了面前活尸的脑袋,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鲜血,下一秒,他催动太阳胸针的能力,巨大耀眼的光柱落下,直接把周围好几具活尸蒸发成碎屑。 狗屎! 达尼兹颇为潇洒地往后一翻滚,躲开活尸喷出的毒雾,手里凝聚出火焰,猛烈地炸开、四处喷溅,把几句活尸烧得滋滋作响,令人恶心的油臭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他好容易喘口气,就看见格尔曼拎着木仓,伸手压着帽子,面无表情回头看他。达尼兹心虚道:没烧到,没烧到周围建筑啊!我的火焰控制力还不错的! 两人正在市中心的蜿蜒交错的地底地铁通道内,四周漆黑,头顶吊下成百上千的蛛丝茧子,里面包裹着许多活尸与骷髅,怨灵和怨魂在期间盘旋。只待扑在疾驰而来的地铁车顶,早就一场杀戮的祭祀。好在黑夜女神已经和其余几位顶尖非凡者已经交涉完毕,借助蒸汽与机械之神的力量,临时更改了地铁轨道。两人连同其他几位官方的非凡者,慢慢地将这些沉睡的活尸骷髅全部清理掉。 达尼兹龇牙咧嘴,喃喃道,这下差不多了吧……也不知道船长他们在购物中心忙得怎么样了……

校车不急不缓地开在小道上,道路两旁树木渐渐茂盛起来,郁郁葱葱,天空淡蓝,飞鸟成群结队地略过,只是天际有几朵乌云,在隐隐约约翻滚,车顶上时不时传来沉闷的声音。阿莲娜有点担心今天的天气,一直盯着窗外发呆,朱莉倒是在她大腿上睡得正香,周围的同学也三三两两睡了,阿莲娜无奈地摸摸她细软的马尾,朱莉迷迷糊糊蹭了蹭她的手心。阿莲娜看着窗外越发僻静的小道,慢慢开始有些不安,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不认识路……?也许是因为担心下雨会让郊游泡汤……?她抓住脖子上的挂绳,慢慢朝下摸到了小巧的智能手机:阿莲娜想给爸爸打个电话,可是,可是爸爸昨晚上睡得那么差,也许自己不该打扰他补眠……那我还是看看地图和天气预报好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用指纹解锁,女人带着精致美甲的手指就握住了手机,阿莲娜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软软地叫到:老师。女人昨天还给她扎过马尾的手变得苍白又冰凉,她轻而易举就从阿莲娜手里抢走了手机,然后僵硬地对着阿莲娜微笑:在车上玩手机不好哦。阿莲娜心慌意乱,老师无端端让她想起在艺术馆里参观过的蜡像:精致如真人的、表情固定的、冰凉僵硬的、缺乏生机的。她往后仰在座位上,瞳孔略微扩大,乖巧地说:好的,老师。 女人满意了,转过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她的手里传来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阿莲娜手机壳的一角掉在了地上。 阿莲娜伸手,把好朋友推醒了,在她发起床气的前一秒准确地捂住朱莉的嘴。 嘘。 她哆哆嗦嗦地说:车顶上有东西在爬。 一只腐烂发绿、有蛆虫爬动的手啪一下拍在侧车窗上,溅射出大量油腻腻的腐臭液体。

阿兹克在沙发上休憩了一会儿,总觉得心神不宁的,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把干掉的帕子丢进垃圾桶。打开电视,当背景音乐,慢吞吞去厨房泡咖啡,一边听新闻一边发呆。 [……今天3号线、4号线严重堵塞……] [……xx广场购物中心突发爆炸……] [……xx市政中心有数位不知名人员狂躁攻击行人,目前已经被警方及时制服……] [……xx机场多架飞机晚点……] 今天似乎发生很多不得了的事情。阿兹克每换一个台都能听见新的插播新闻,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手边的刚刚泡好的咖啡香气氤氲,阿兹克却毫无食欲,只是慢慢将其送至嘴边。 他先是打了个电话给克莱恩,那边挂掉了,紧接着发了短信过来:阿兹克先生,正在上课,下课回您。 阿兹克暂且安下心,在拨号界面迅速打出烂熟于心的号码,那是阿莲娜的。 [……嘟,嘟,嘟……] 阿兹克不小心被咖啡烫了下,他蹙眉,咬着下唇,把苦香浓郁的液体统统倒入洗手池里。

同学们撕心裂肺的惨叫、校车爆炸后的火海、火海之中被点燃却仍然摇摇晃晃行走的“人”、烧焦的草木和黑烟——这是阿莲娜所目睹的一切。半边身子已经烧得垮塌下来的老师伸手抓住朱莉的头发,把她生生从阿莲娜怀里拖走,朱莉惊恐又痛苦地尖叫哭泣,阿莲娜伸手抱住她的下半身、用力到手指发抖,试图把好友抢过来——但这是徒劳的,她很快摔倒在草地上,脸颊被石子划破一大个口子,往外流着鲜血,疼得她捂着脸直哆嗦,眼泪混着猩红的血液从指缝中流下来。 阿莲娜害怕得大脑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巡视四周,她逐渐被摇摇晃晃的丧尸骷髅、怨灵幽魂包围起来,为首的是一个干瘦的、古铜色肌肤的中年男子,五官颇有几分熟悉。 天际乌云翻滚,几乎将白昼渲染为夜晚,暴雨开始倾泻,砸在阿莲娜的身上,又疼又冰凉。她几乎周身是泥泞,捂着脸忍着痛,流着泪拼命想着逃脱的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手机被拿走了根本没办法报警或者告诉爸爸,自己也根本跑不过这些怪物,他们听得懂我的求饶吗?朱莉他们被捉到哪里去了? 阿莲娜正在竭力冷静下来思考的时候,干瘦的男子突然嘶哑道,是阿兹克那个叛徒的女儿,父亲的烙印就在她身上,带走吧。

阿兹克反复打着电话,给带队的老师、阿莲娜、以及她的几个好朋友,手机一直都只是传来嘟嘟嘟的声音。他沉默地放弃了,打开电脑,搜索安装在阿莲娜手机上的定位装置,结局是一无所获。他往后仰了一下,按压了太阳穴,巨大的不安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阿莲娜告诉过自己他们的大概位置。 阿兹克合上双眼,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坠入灵界的虚无中,周围的一切扭曲如油画,黄色更黄,红色更红,黑色更黑。 ——我要抵达那里。

克莱恩扶了扶帽子。 天际乌云翻滚,大雨倾盆,不同寻常的、死寂的黑笼罩着泥泞的土地。金色的闪电在云从间若影若现,竟如同羽蛇骨架展开双翅一般。荒野上有着诡异血腥的祭坛,那祭坛是倒三角形,稳稳立在地面,周围围绕着数不清的活尸骷髅、幽灵亡魂。祭坛中央凹下去,满盛猩红色的黏稠血液,那些血液仿佛活了一般,粘聚成如婴儿一般的手,其上长满眼睛或含着利齿的嘴唇,此起彼伏地伸向天空,哀嚎着、哭泣着。阿莲娜被数十个非凡者包围着,其中一个枯瘦、肤色古铜的男人反绑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撩起她贴着侧脸的头发,别到她耳后,露出脸颊上可怖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来,男人笑了下,带着些许疯癫道,没关系,等到我父在你身上苏醒之后,这些伤口都会不复存在的。 他无视掉阿莲娜的眼泪和求饶,毫不犹豫地将小孩往前一推,阿莲娜尖叫着踉跄了几下,披着雨水,坠入祭坛的血污中。 克莱恩的肩膀被女人的手按住了。别着急,别着急。阿里安娜叹息道,阿兹克的女儿不会有事的,这是女神跟你保证过的……这才能一劳永逸清除死神残留于此世的精神烙印。 克莱恩沉默了一下,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他顿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周围数不清的活尸骷髅、幽灵亡魂在阿莲娜坠入祭坛的瞬间静默了一瞬,接着开始狂乱起来,嘶吼咆哮,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召唤,身上阴邪的气息统统被吸入祭坛之中。干瘦的男人捂着脸,放声大笑。

阿莲娜在下沉。 她仍然惊恐不安,周围猩红的血液伸出如婴儿般的手,掌心长着眼睛或牙齿,冰凉又强势地撕裂她的衣衫,紧紧握住阿莲娜瘦弱的脚踝,把骨头折断、血肉撕裂——阿莲娜疼得眼前发黑,脑子一片空白,在血色湖泊中无声尖叫,整个身体哆嗦着、反弓起来,她的眼泪融入血里,悄无声息。 阿莲娜的双腿被强行合拢、血肉骨骼被催化愈合,粘连在一起,如同蛇一般,锋利的鳞片和羽毛破开刚刚长好的血肉长出来,新生的骨架从腰间破开,逐渐覆盖上神经、肌肉、脂肪、皮肤、羽毛……她感觉自己正在被重新塑造。 塑造成某人的茧。 她意识到腹腔里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砰砰砰跳动,以一种极其恐怖的生长的,随时可以撕裂自己的身体,获得新生。 眼泪从阿莲娜的眼角滚出,她喃喃道: 爸爸……爸爸……妈妈……

祭坛的血色湖泊开始剧烈沸腾。 阿里安娜朝着克莱恩点点头,克莱恩确认身上的非凡物品准备完全后,猛地朝祭坛的一边丢出那枚精致冰凉的铜哨。围绕着祭坛、提供阴邪力量的幽灵亡魂、骷髅活尸停了一下,开始狂暴,挣脱开法阵的束缚,争先恐后地扑向那枚哨子。阿里安娜率领着数名掌管太阳领域非凡物品的非凡者,对其开始扫荡。克莱恩打了个响指,闪现直至祭坛边缘,用灰雾隔绝了来自死神的气息的影响,朝着干瘦男子开了一木仓—— 激烈的缠斗持续了一会儿,最后干瘦男子的头颅猛地炸裂开,他残存的半张脸维持着又惊又怒的表情,轻飘飘地摔下祭坛,落进泥水里。克莱恩听见了轻微的水声,他转过身,看见女孩细痩的、肤色偏深的手慢慢从血色湖泊中伸出来,手臂上散碎着许多蛇鳞,按在祭坛边缘。 他牵过许多次阿莲娜的手,但阿莲娜的手没有哪一次看起来如此缺乏生机。女孩慢慢浮起身子,露出湿漉漉的、苍白无措的脸,黑发贴着侧脸,眼神缺乏生机。她茫然地看着克莱恩,吐出蛇信,嘶嘶道:克莱恩哥哥…… 阿莲娜的声音重叠了更低沉的男声,那是复活的萨林格尔的。她朝克莱恩伸出手,希冀他把自己拉起来,但克莱恩沉默着,她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慢慢爬起来,伏在祭坛边缘。她的脊背拱起一个无比巨大的肉瘤,皮肉被撑到透明,能够看见其中若影若现的生物。那生物人身蛇尾,伸出手臂,缓缓撕裂开阿莲娜的背部,羊水样的液体淅淅沥沥落下,带着黄金不死鸟冠冕的、勉强由错乱的血肉堆积而成的人蛇愤怒地叫着——萨林格尔的复活被打断了。 他的尖叫猛烈地刺入克莱恩的大脑中,克莱恩闭着眼,捂着脑袋,后退两步,头疼欲裂——即使有灰雾的阻隔,顶尖的非凡者仍然是他暂时无法触及的存在。 这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女性手掌凭空出现,虚虚按在了血肉人蛇额头的鸟型黄金饰品之上。那是一位秀美的女士,身穿古典长袍,戴着黑色兜帽,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幽黑但缺乏灵性——黑夜女神拦在了克莱恩身前。她冷漠又温柔地弯起唇角,开始一点点撕裂萨林格尔和阿莲娜之间的联系。 萨林格尔被黑夜女神的力量拖拽着,逐渐从气息虚弱的阿莲娜身上脱离。他猛地爆发力量,从黑夜女神手中挣脱,身体迅速缩小,试图再次钻入阿莲娜的身体里。黑夜女神啧了一下,阿莲娜的存在让她束手束脚。这时候,一位肤色古铜、五官柔和、穿着正装的中年男性落在了祭坛边缘——那是阿兹克·艾格斯,他沉默无言,朝着试图钻入的萨林格尔伸出手,那血肉人蛇哆嗦了一下,力量被阿兹克拉扯了一瞬,萨林格尔暴怒,朝着阿兹克攻击了一下—— 阿兹克大脑空白了一瞬,他看见一根染着淡黄油污的羽毛落下,接着灵魂传来撕裂的剧痛: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好像多年前自己也经历过一般。

黑夜女神抓住了这瞬间的机会,完全撕裂开萨林格尔的灵魂。 克莱恩扑过去,搂着气息薄弱的阿莲娜,迅速转移了她的致命伤口。 祭坛垮塌了。 一切都终结了。

雨渐渐停了,天边乌云散去,夏日的阳光慢慢洒落。 雨后泥泞的土地里,小女孩趴在阿兹克的怀里,茫然地注视着四周歪歪扭扭站立的活尸,她左手折断,双腿合拢,并作长而纤细的蛇尾,鳞片深绿近黑,每一片鳞片上都有诡异、不可名状的花纹,鳞片间隙里长出沾满淡黄油污的羽毛。阿莲娜腰间长出一对幼稚的羽翅,被泥水和血水染得脏兮兮的。她睁着一双蛇瞳,眨巴了几下,突然捂着脑袋,痛苦又凄厉地尖叫起来,幼稚的脸上全是泪水。阿兹克深呼吸了两下,搂着阿莲娜,亲吻她的额头,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阿里安娜沉默地走过来,她身上的气质安宁平静,没什么侵略性,手轻轻拂过阿莲娜的眉眼,对方哽泣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睡了过去。阿兹克冲着黑夜女神点了点头,疲惫地笑了笑,示意感谢。阿曼妮西斯转身,消失了,连同周围的祭坛残片和不死生物都如同被橡皮擦擦过一样,消失不见了。克莱恩弯腰捡起泥水里的哨子,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将其擦拭干净。 他将铜哨收回袖口侧,冰凉凉的金属贴着肌肤,让他头脑变得更清晰了些——该怎么,该怎么跟阿兹克解释和道歉呢? 克莱恩慢慢走到阿兹克身边。阿兹克看着自己的学生,以及刚刚挑明关系的爱人,克莱恩穿着正式的西装,显得成熟又绅士,雨水稍微打湿了肩膀和半高礼帽,黑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神情有点茫然,甚至在阿兹克看来带着点可怜的意味。阿兹克的头还在疼,他哑声道,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噢,我很抱歉,阿莲娜的事情——克莱恩条件反射地解释,但他的话被阿兹克打断了。 不,不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我甚至还得感谢你,是吗,克莱恩?阿兹克眨了眨眼,他的眼神沧桑又温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雨滴,刚刚落下的日光在睫毛和雨滴上跳跃着。 我的意思是,你是当初那个小孩吧。阿兹克笑了一下,当然,其实我,是差不多猜出来了,但是你一副完全不记得的模样,伪装得实在太好,我没办法找你验证。 他因为双手抱着阿莲娜,没办法去抱一抱克莱恩,只能凑过去,安抚又亲昵地和克莱恩额头贴额头、鼻尖贴鼻尖,两人的体温交缠着,睫毛交错,呼吸纠缠,阿兹克喃喃道:该道歉的是我,是我忘记了你,克莱恩,我很抱歉,明明当初是我要你忘了我,结果整整记了十三年的是你……

克莱恩非常、非常隐晦地哆嗦了一下脊背,他很快放松了肌肉,重新将自己的体态调整得体面又绅士。他缓慢地笑起来,说,没关系,阿兹克先生。现在你一切都想起来了。

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克莱恩缩在衣柜里,茫然地听着整座住宅的暴动,厮杀声、木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他捏着阿兹克给他的匕首,警惕又恐惧。而且他觉得热,汗水从脸颊流下来,克莱恩还隐隐约约透过柜子的间隙看见的卧室窗外的火光——他意识到起火了。 克莱恩唯一能够联系阿兹克的方式就是吹响前几天他给的铜哨,但阿兹克也告诉他,副作用很大,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承受的,除非是到了最后关头,就不要吹响。克莱恩在柜门打开的瞬间就将哨子送到了嘴边,看清是阿兹克的时候猛地放松下来,扑了过去:阿兹克今天穿了绣金线的黑袍,头上戴着黄金的不死鸟冠冕,长长的蛇尾从袍子底伸出来。他搂着克莱恩,顺着小孩的脊背安抚了几下,突然说,我送你走吧。 克莱恩愣了一下,他太小,不能理解阿兹克的深意,甚至只是以为阿兹克厌倦了庇佑自己,阿兹克怎么能不要他呢——阿兹克对他那么好,阿兹克照顾他那么久!他慌慌张张拉着阿兹克的衣袖,很急切地说,阿兹克先生,我会听话的,我吃很少的,我以后还能再吃少一点!他绞尽脑汁想要阿兹克再留下他,再庇佑他,但是他很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包袱、添乱的。克莱恩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阿兹克就冲他嘘了一下,克莱恩就听话地安静下来。阿兹克摸了摸他的头,对着他笑了笑——这还是克莱恩第一次见他笑呢。阿兹克说, 我很抱歉,你父母的死,有我的责任。现在我让阿里安娜带你走,你不要喜欢我,也不要恨我,你最好忘了我,然后好好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克莱恩被他带到花园里,交到阿里安娜手里,克莱恩被教得很乖,也不会大吵大闹,牵着阿里安娜的手,茫然道,那你去做什么?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不回答他,黑夜下,黑金色调的奢靡庄园猛地炸裂开,火光极其烂漫又极其美丽,阿兹克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火海里。 ——这个场景,成了困扰克莱恩足足十三年的噩梦。他被黑夜女神庇佑着长大,终于还是踏上非凡者的道路,追寻阿兹克整整十三年。而阿兹克也被命运的潮流席卷向前,跌跌撞撞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遇上了深爱自己的人、自己深爱的人,但也不幸遗失了过去的记忆,遗失了过去的一部分自己。 直到两人相遇,互相缺损的命运才被牢牢扣合。

(番外) 现在什么感觉? 克莱恩笑眯眯地说,你以为我会害羞吗,阿兹克先生?现在整个游乐场就只剩我们三个人,有什么可害羞的。 他想了想,要说什么感觉,大概就是,小时候我觉得这个二人车厢好大,现在不那么觉得了。 说着话的时候他和阿兹克两个成年男人束手束脚地坐在旋转木马的双人车厢里,车厢外面点缀着非常浮夸的彩色儿童画,旋转木马中央的彩灯闪烁着,机器在哼唱,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动听又甜蜜。阿莲娜骑在一只蓝色独角兽上,高兴地欢呼,没空理这边。阿兹克无奈地笑了笑。现在是黑夜,偌大的游乐场中只有他们三人,温馨又安静,摩天轮在湖面上缓缓转动着。克莱恩伸手过去,牵住阿兹克的,食指交缠,十分亲昵,他摸着阿兹克仍然带着的同妻子的婚戒,有点心不在焉,突然就听见阿兹克说: ……你介意吗? 克莱恩很快反应过来,声音带着点笑意,眉目舒缓开,说,我没有,相反,我非常感激那位女士。 他同阿兹克对视了一下,还眨了眨眼,阿兹克叹息了一下,凑过来——因为空间太小,他俩膝盖和手还撞了几下——亲了亲克莱恩的嘴角,他说,我其实也在想……你当初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很茫然、很失望……你会不会觉得我不需要你了……每当我想到这个,我都会很后悔,很自责。 阿兹克坦荡荡地叙说自己的想法,克莱恩愣了一下,他小声道:……当初是有一点,不过我很快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调整过来了……您担心我,我很开心。 他抬起两人交握的手,闭上眼,非常虔诚地亲吻了阿兹克无名指婚戒的位置。 接着克莱恩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戒指盒,黑丝绒的,边缘整洁,他打开了,里面露出一枚低调的银戒来,形状刚刚好和阿兹克原来同妻子的婚戒契合,两枚戒指能够靠着小小的机关完美重构成一枚——这是克莱恩考虑并设计了许久的。阿兹克先是有些吃惊,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两下,褐色的眼瞳被情感沉淀为更深、更甜蜜的色泽,他咳嗽了一下,从自己兜里也掏出一个戒指盒来,有些尴尬道,我准备这次我先的…… 克莱恩飞快道,哦,那您先,我先收起来。 阿兹克哭笑不得,说,还能撤回啊? 这时候旋转木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停住了,阿莲娜翻身下了独角兽,扑过来,喊道,爸爸,克莱恩哥哥,还要再来一次吗?我好喜欢。克莱恩赶紧把两人交握的手往下一压,同时敏捷地抽出戒指,在黑暗中摸索着给阿兹克戴上了,咔,他听见机关吻合的声音,接着是自己心落地又轻飘飘浮起来的:这太不正式了,他在内心吐槽,但又反驳自己,这不时机恰恰好?他还在胡思乱想,阿兹克就非常坦荡地把两人交握的手抬起来,松开,低头,垂下睫毛,当着阿莲娜的面给克莱恩戴上了他亲自挑选的戒指。 克莱恩宕机了。 阿莲娜快乐地笑起来,她扑到两人身上,亲亲克莱恩的脸颊,又亲亲阿兹克的,然后说,克莱恩哥哥,爸爸选戒指还是请我做的参考呢!

(克兹)逆行遗忘 上 (一)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快的,天际乌云滚滚,闪电若影若现,天色昏暗。大雨倾泻,十字路口的指示灯上绿色小人挂着眼泪,开始闪烁,斑马线两侧的车在蓄势待发。行人匆匆,举着伞或者顶着公文包,咒骂着天气。只有几个穿皮卡丘雨衣的小孩在开开心心地踩水,蹦蹦跳跳,放声大笑,飞溅起来的水滴倒映着霓虹灯光,与这个略显急躁的世界格格不入。阿莲娜羡慕地看着他们,阿兹克敲敲书桌,无奈道,女士,请你先把你的作业做完,再去玩,可以吗?阿莲娜想咬笔,但看见父亲那平静的眼神,又放下了,乖乖道,好的,绅士。 她转头看见有个年轻的大哥哥,站在书店门口,肩膀和后辈淋湿了,白衬衫紧紧贴着皮肉。年轻人黑发褐眸,轮廓较深,颇有书卷气,臂弯里挂着刚刚用来遮雨的外套。她察觉年轻人的视线蕴藏着极其、极其深沉的情绪,她还太年轻,不明白是什么,她看见年轻人眼中的湿意,但仔细一瞧,不过是他睫毛上挂着的雨水,年轻人的表情平静极了。阿莲娜又顺着年轻人的视线看回来,是脱下湿透了的外套、挽起袖子、正在煮咖啡的父亲。她眨眨眼,说,父亲,那位大哥哥是谁啊?阿兹克把磨碎了的咖啡豆放进滤杯里,正盯着咕噜咕噜冒气泡的热水,透过滚水可以看见扭曲的、古朴的书架,上面摆着的是一些俄文书。阿兹克闻言回头,他惊讶道,克莱恩,快进来啊,站在门口干什么?又对着阿莲娜介绍,这是我的学生,今年刚入学,成绩很好,是我的课代表,你叫他克莱恩哥哥就好了。 克莱恩的灵感被触动,正在剧烈地尖叫。 这时候门外一辆小轿车鸣笛,亮着灯一闪而过,溅起大片水花。书店的挪威森林猫被惊醒,打了哈欠,从阿莲娜的书桌上跳下来,蓬松的尾巴翘得高高的,迈着优雅的步子,绕着克莱恩的脚踝打转,十二分的柔情蜜意。克莱恩弯腰,把猫抱起来,暖呼呼的猫肚子贴着克莱恩冰凉的手臂,让他觉得很舒适。他正站在一个分界线,身后是冰凉的雷雨天,天色昏沉,行人渐渐稀少,而身前是十分温馨、舒适的书店,各种颜色的书高高低低林立在书架上,暖黄色的灯光晕染着整个空间,而阿兹克正在给他泡咖啡,正在写作业的,应该是阿兹克的女儿,她很像阿兹克,皮肤略深,黑发微卷,神色天真可爱,正把笔头从自己嘴里拔出来。哦对了,他们还有一只听话的猫。 克莱恩微笑起来,轻声道,阿兹克先生,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他这话问得很是突兀——毕竟才开学不久,阿兹克认识他没两天。但克莱恩口吻神色都是十二分的有礼貌。所以阿兹克还是举了举手里滚烫的咖啡,对他说,我过得很好,克莱恩,谢谢你的关心。进来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吧,衣服可以先换我的,我给你找你想借的那本书,你在这儿陪阿莲娜——我的女儿一会。他摸了摸阿莲娜的头,说,有问题问哥哥。就这么离开了。 克莱恩走进来,他把猫放在地上、抓住它的尾巴从头到尾捋了一下。他给阿莲娜讲了两个题。他给自己的咖啡加了三勺糖一勺牛奶。他换上阿兹克的衣服——这对他来说有些大了。他接过阿兹克拿过来的书。他注意到暴雨渐渐平息,水珠从透明的玻璃窗上滚落。他跟阿兹克道谢并道别。他在门口招来出租车,让司机开到了略偏僻的公园,天色仍然昏暗,仍有蒙蒙细雨,广场靠左停着色泽鲜亮、绘制小黄鸭的献血车,除此以外一点人气也没有。他在后座,透过玻璃窗注视着着公园,司机闲不住,找话聊,说,这儿以前是座游乐场,后来废弃了,地皮卖不出去,政府只好把它改建成公园,你知道为什么吗?年轻人仍然沉默着。司机自问自答,说,这儿以前黑道交手,木仓战,打死了好多人,这叫凶煞之地。他从后视镜里看向那位年轻人,年轻人正在把玩一个古朴、精致的铜哨,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轻松道,这样啊。年轻人便叫他掉头,开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距离克莱恩上一次如此靠近阿兹克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深夜,阿兹克睡得很不安稳。他喘着粗气,蹙眉,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轻微地转动着,额角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他看向自己的手,很年轻,瘦长,骨节分明,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木仓,他踩着猩红如血的地毯,走过长廊,在第十三个房间门口站定,一木仓崩开门锁,紧接着在女人的尖叫声中崩掉了两个脑袋——其中一个属于他的兄长。下一秒他站在医院里,四周墙壁、天花板都是一种虚无、冷漠的白,他把百合花束放在床头,护士被黑衣人们赶走了,然后他用枕头捂死了一个背叛者,看着对方从睡梦中惊醒又绝望地在窒息中死去,涕泪四流,理应是恶心又可怜的,他内心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感觉不到。下一秒他又在跪在男人的膝盖间,仰头望着那面容与自己颇为相似的男人,然后低下头,为他口交,很难受,他还是尽力放松喉咙,用尽全部技巧舔舐着对方的阴茎。男人亲昵又轻贱地抚摸他的侧脸。他被男人搂在怀里,对下属张开腿,展示自己幼稚又熟透了的女阴,男人说,在外面,我亲爱的儿子决定你们的生死,在这儿,我决定你们能不能操他。 这些梦,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已经如幽灵一样追随了他很多年、很多年,阿兹克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对待这一切了。只是今天,只是今天,他梦见了新的场景。 [爸爸……] 那是一座很温馨的游乐园,儿歌,秋千,小火车,旋转木马,糖果屋……抓着一大把各色气球的小丑手舞足蹈,把周围的小朋友逗笑了。砰——木仓声响起,不知道是谁开的,这一瞬间游乐园寂静无比,小丑捂着胸口哀嚎,倒进血泊里,那些可爱的、彩色的气球沾染上猩红的血液,摇摇晃晃飞向天空。这本该是童话般的浪漫场景,却引发了极其惨烈的尖叫。父母弯腰把小孩护在怀里含泪逃窜,也有和家长走丢的小孩懵懵懂懂站在原地,被人流推到,踩踏至死。木仓声渐起,黑道两方剧烈在剧烈交火,不时有普通人被波及受伤乃至身亡,尖叫、哭泣、哀嚎、木仓声、人体摔倒在地的沉闷声,伴随着硝烟味和血腥味,死去的人又化作苍白的不死生物站起来,摇摇晃晃,变为了他的奴隶,撕咬着他的敌人。 这里即是人间地狱。 [爸爸,爸爸……] 他落单了,被数个人围攻,非凡能力让他的眼角长出一片深绿近黑的蛇鳞,瞳孔拉长变成竖样,借由蛇的灵敏一路闪躲直至旋转木马,这是很合适的掩蔽。他吐了下蛇信,捕捉到火药味和血腥味,轻巧地侧身,蛇瞳一滚,平静地注视着黄铜子弹擦过自己纷飞的黑色发丝,消失,脸颊滚烫,应当是被擦破了,他想。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女人死前极惨烈的哀嚎,旋转木马的圆柱被喷溅上大片的猩红的血和黏腻的脑浆。他回头望去,女人似乎是将什么东西往前一推,没能及时躲开,旁边已经卧倒了另外一个男人,胸廓不再起伏,似乎已经死了。 [醒一醒,爸爸,你流了好多汗……] 他继续向前。旋转木马已经不再转动了。因为电力系统被打中了,儿歌断断续续,空灵诡异,唱到,叮、叮当,铃儿,铃儿响,叮当。独角兽少了脑袋,马儿缺了眼睛,彩色的圆灯熄灭了一颗又一颗。他向前一滚,避开子弹,扑进旋转木马里,低头看向那女人的尸体——是不是被人挪动了一些,他敏锐地察觉到,并且捕捉到了活人的气息。 穿着背带裤、带着猫耳朵的小男孩在双人大木马背后跪着,面容模糊,眼神空洞,眼眶里滚落大滴大滴晶莹剔透的泪水,咬着嘴唇,一点也没有哭出声,他非常努力地抓住女人的手,试图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拖拽。小男孩仰头看着他,一双褐色的眼睛无措、恐惧、空洞,向前一步,张开双手,挡在了已经死去的、头颅稀烂的母亲面前。 很难言喻这一瞬间他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知道这个小男孩的名字,名字压在他的蛇信下,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他很想蹲下来,抱抱他,跟他说对不起,但与其说这里是梦,不如说是无法改变的过去,他只能重复过去的抉择——利落换弹,舍弃这个掩蔽点,冲出去,将血皇帝的部下吸引开。

[爸爸!]

砰—— 在子弹击中他左腹的瞬间,阿兹克惊醒了过来。 他像是刚刚从窒息中摆脱一样,拼命、拼命地呼吸,艰难地汲取冰凉的氧气,阿兹克出了一身冷汗,额头又是那么滚烫,瞳孔扩大,剧烈抖动着。他足足大脑空白了好几分钟,眼前炸开大片的金花,漫长又短暂的几分钟过去了,他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了趴在自己床边,抱着兔子玩偶的阿莲娜。阿莲娜眼睛里含着泪水,很努力地没有哭出来。她小声道,爸爸,你又做噩梦了吗?你好久没有这样了。 阿兹克很疲惫,但还是弯了下嘴角,对她笑了笑。他睫毛上染着泪珠,眼神温柔得要命,阿兹克伸出酸软无力的手,把女儿凌乱的长发别到耳后,他的眼瞳雾蒙蒙的,倒映着月光和阿莲娜,温和道,女士,怎么还不睡觉,几点了,你明天上学打瞌睡怎么办? 阿莲娜摇摇头,委屈道,我在隔壁听见爸爸在做噩梦啊,睡觉哪儿有爸爸重要的!她很费力把兔子耳朵夹到腋下,拉着父亲的手,期待道,爸爸,我陪你睡觉好不好?不睡觉聊天也可以的。就算迟到了,我明天去教室罚站就好了。 阿兹克为小孩的单纯而失笑,摇摇头,说不行,阿莲娜,现在,回你的屋子里,好好睡觉,你看,我的床铺都湿了,你还怎么陪我睡?阿莲娜不依不饶,撅起嘴巴,那去睡我的房间,我缩起来,爸爸就能挤上来。 阿兹克伸手,搂过女儿,亲了亲她温暖的额头,哑声道,阿莲娜,我很感谢你来把我从噩梦中唤醒。但你已经长大了,爸爸不能随便陪你睡觉了。爸爸现在起床,去洗个澡,换好床单,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阿莲娜知道平时好说话的父亲总是在一些地方意外的顽固。她委委屈屈,知道今天父亲非让她回去睡觉不可了,就把兔子丢到床上,搂着阿兹克的脖子,吧唧,响亮地亲了阿兹克一口。哎,她像大人那样叹息道。然后抱过兔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说,晚安,然后拉上门,下一个瞬间,又打开,探出小小的脑袋,严肃道,爸爸,你今天已经吃过药了,不能加倍哦。妈妈让我看好你的。 阿兹克愣了愣,笑起来,说,好的,女士。 阿莲娜哼哼唧唧,满意地拉上门,轻轻的脚步声渐远了。 阿莲娜离开以后,阿兹克冲了澡,换好干净的睡衣和床单被套。躺进被窝后,那种巨大的、如海般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悲哀又淹没了阿兹克。他将右手臂搭在额头上,闭上眼睛,觉得清醒又困倦,另一只手把玩着无名指上的婚戒。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悄悄从树梢落下了,阿兹克动了下,身体发出咯咯的僵硬声响,露在被子外面的肌肤冰冷极了。阿兹克坐起来,拿过摆在床头的全家照,他怀抱着刚刚出生的阿莲娜,妻子挽着他的手臂,嘴角的弧度很是温和平静,柔和的双眼似乎在询问他,阿兹克,你怎么了?阿兹克在心里回答,我梦见了,梦见了新的罪孽……和以前不一样的……罪孽。 妻子的幻影出现在月光下,浮来浮去,立定了,她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微笑,像是老朋友一般询问,你又在责怪过去的自己吗,亲爱的?阿兹克回答她,非得这样我才能活下来。妻子说,活着很难,活着就必须背负东西,很沉重,背负才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活着。但活着不止有背负,还有其他很多东西,比如阿莲娜,比如—— 妻子的幻影变成了那面容模糊的小孩,穿着背带裤,满手是血,只有一双褐色的眼睛,空洞又可怜。小孩的幻影走过来,趴到阿兹克床边,轻声道,抱抱我吧,我知道你需要这个。于是阿兹克在月光下虚虚拥抱了这个可怜的小孩,手臂穿梭过他的腰背。 小孩咕哝道,我没有怪过你,我没有怪过你。 阿兹克非常、非常难过。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愧疚感几乎撕裂了他的心脏,莫大的痛苦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大脑混乱无比,他像是站在空旷的冰湖上,四周环绕着无数如蓝色冰片一样的记忆碎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不同的自己,杀人时候的,受男人惩罚时候的,军火交易时候的,上“家教”时候的,还有跪在衣柜前、眼神闪烁的,我到底是谁?他一只手搂着小孩,一只手哆哆嗦嗦,去摸索枕头旁的药品,他现在需要镇静,需要苦涩的药片。小孩的虚影平静地注视着他,说,你答应过阿莲娜的。阿兹克的手一滑,药瓶摔在地面上,发出药片碰撞、稀里哗啦的响声。 他一惊,意识到会吵到阿莲娜。但好在阿莲娜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出现。小孩的虚影注视着他,说,闭上眼睛,睡吧,睡吧,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清脆的童声带着催眠般的魔力,阿兹克觉得睡意上涌,他慢慢闭上眼睛,小孩的幻影轻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刚好和阿莲娜的对称。晚安。在沉入香甜、没有记忆碎片的黑暗中的瞬间,他听见小孩喃喃道。阿兹克睡着了,眉眼舒缓开。黑暗之中,小孩手脚拉长,身体拔高,变成了穿着正装、带着礼帽、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在轻轻地叹息,他小心翼翼捡起药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月光下看清了标签后,他将药瓶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年轻人坐在床沿,静静瞧着阿兹克,用目光沉默地描绘他的眉眼,描绘岁月带来的陌生和记忆带来的熟悉。他仔细瞧了那么一会,瞥见他右耳垂下方的痣,沉默地微笑起来,伸手,把被子给掖好了。周身灰雾朦胧,他站起来,消失在月光里。

半夜无梦,阿兹克很难得地睡了个好觉,他在闹钟声中醒来。窗外,夏日清晨的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树叶间倾泻,像是闪闪发光的碎金,空气凉爽,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小脑袋一歪,黑眼珠注视着困倦的男人。他虽然睡得好,可是也有点少,他罕见地想赖床,怎么跟小孩一样,阿兹克忍不住发笑——阿莲娜爱赖床,每次阿兹克都得花挺长时间把迷迷瞪瞪的阿莲娜推到盥洗室,再自己去做早餐。他慢腾腾下床,洗漱,拉开门,准备去厨房,结果那儿已经有人了!阿莲娜拿着锅铲,站在小凳子上,呆呆看着父亲,说,哎呀,先生,我还打算在你起来之前把鸡蛋煎好的。阿兹克说,好像有点糊了,女士。阿莲娜尖叫了一下,手忙脚乱地翻。阿兹克就走过去,给她打下手。 所以早餐就是松软的烤面包——阿莲娜只需要把面包片塞进去然后按下开关,煮沸过、基本丧失营养的牛奶,还有蛋黄没有煎熟、但已经整个糊掉了的鸡蛋。阿兹克其实很有些富贵病,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把这些东西都吃光了,阿莲娜倒是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丝毫没注意到多难吃。早餐结束了,阿兹克从衣柜里一排熨得整整齐齐的名牌衬衫里随便挑出眼生的一件,穿戴整齐,就开车送阿莲娜去上学。阿莲娜兴奋地扑向自己最好的朋友,两个小姑娘在校门口黏在一起,脸挤着脸,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说话。阿兹克就对着她们笑了一下,驱车来到了廷根大学。 他的课是早上三四节,所以并不着急。阿兹克在办公室闭着眼睛小憩一会,办公桌上花瓶里的黄玫瑰有些干枯了。阿兹克先生,阿兹克先生。年轻人清透的声音打破了甜美的黑暗,阿兹克迷迷糊糊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昏沉、如蜂蜜一样甜腻的眼睛,他捂着脸,疲惫地叹息了一下,渐渐清明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褐色的、清澈的眼瞳——他见过这一双眼睛,不过更大更圆,更弱小,噙着眼泪,全然的依赖、担心和绝望,从黑暗的间隙里轻轻扫过来,就足以让阿兹克从麻木的痛苦中挣脱,灵魂归位——我还在做梦吗?他疑惑。但那双眼睛渐渐远了,阿兹克听见那个声音说,您醒了,阿兹克先生,已经上课十分钟了,我过来叫您。阿兹克的视线渐渐聚焦在那一朵黄玫瑰上,花瓣的边缘枯败卷曲,凄美。我在现实,我在现实,我在现实。他摸着右耳垂下方的痣,在内心重复了三遍,接着对学生笑了笑,眼角浮现温和的笑纹,阿兹克说,克莱恩,谢谢你,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昨天到他家书店拜访的学生笑了一下,说,没关系的,阿兹克先生,哦对了,您昨天借我的衣服我送去干洗店了,可能要过几天才能还给您,可以吗?阿兹克说,当然。他起身,和克莱恩到了教室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巡视的人员居然刚好错过了这间教室,错过了这场教学事故。阿兹克开始讲课,他向来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人温和有礼,讲课风趣幽默,学术水平高,最重要的是期末给分很可观。所以学生们的出勤率向来是很高的。克莱恩坐在第二排正中的地方,坐得很端正,握着钢笔,认认真真听课做笔记,写写画画。阿兹克的视线时常扫过他,总会在二人视线交错的瞬间呆愣,话语只能依靠惯性从舌尖蹦出,因此他说话总会卡顿。指针指向30min的时候,克莱恩举起手,阿兹克说,怎么了,克莱恩同学? 老师,这个地方你已经讲过一次了。 教室里安静了瞬间,接着同学们开始小声议论。阿兹克微笑着,说,很抱歉,我今天状态不是很好,感谢你的提醒。让我们接着上课。接下来阿兹克就再也没有犯过错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去盥洗室,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黑色微卷的发丝湿漉漉地贴着侧脸,他抬头,看向洁净的镜子,倒影里,小孩侧坐在洗手池边,晃着腿,面容模糊,只有一双褐色的眼睛清晰,显得可怜可爱。小孩伸出手,隔空点了一下,说,衣领这里折了一下噢。阿兹克仔细一看,确实如此,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转过头跟小孩道谢,可是洗手池上空无一人,黑色的瓷砖上只有从洗手池里溅出来的水滴。 水珠从阿兹克湿漉漉的睫毛上坠落,他怔怔了一会。

下了课,克莱恩慢慢整理书本笔记,笔记本上一片空白,只有铅笔勾画出的,男人的侧脸,五官是空白的,耳垂下方有不明显的痣。他收好了,走出教室,一辆低调的黑色跑车在校门口等他。车窗摇下来,是阿曼妮西斯,她面容秀美,气质沉静,弯起红唇,轻轻说,克莱恩,好久不见。克莱恩坐进副驾驶座,他看见后视镜里,后座有一位年轻人,黑发黑眼、面容略显幼稚,头顶有一对毛茸茸的黑色兽耳,带着口枷,脖子上有黑色的皮质项圈,眼神苍老又死寂,两人在后视镜里视线交错。克莱恩记得这是已经被阿曼妮西斯灭族了的魔狼的特征。代号黑夜女神的顶尖非凡者启动了车辆,说,找了十三年,还真被你找着了。 克莱恩说,意外撞上的,我只是刚刚好考到这所学校。 黑夜女神笑笑,说,这也是有缘啊,他本来序列就高,足足有序列2啦,即使失忆了,也无意识地使用能力躲避普通非凡者的追踪。不过我看他基本已经变成普通人了,也许,不回忆起过去,做一个无知的凡人,更好。 克莱恩捂着脸,肉芽在掌心下起伏,他变成一个黑发黑眸、脸颊略消瘦、无关锐利的年轻人,现在改称呼他为格尔曼·斯帕罗了。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哑冷淡,他说,无知是,但自我欺瞒,不是。 阿曼妮西斯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克莱恩,说,随你,监视好他就可以,萨林格尔的余孽最近越来越活跃了,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你要多注意这方面。 这么一点点小事,你怎么来了,我以为来的会是阿里安娜。克莱恩说。 阿曼妮西斯的红唇弯起来,秀美,她温温柔柔道,顺路呀,我带这个小家伙出来玩,关了挺久了,也该学乖点了。后座的年轻人听见这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安安静静地盯着窗外,既不高兴,也不难过,比起人类,他更像是秘偶。

在指定的地点下了车,克莱恩告别了黑夜女神,很快没入来来回回的人流中。他在寸土寸金的地方找了家装修古典高雅的咖啡厅,望着菜单发了会儿呆(好在服务员看见格尔曼冷酷的外表没有敢催),然后为了符合身份点了杯价格让他肉痛的黑咖啡。中途他去了趟盥洗室,用幻象隐藏自己后,混入人群中,潜入隔壁高大的写字楼里,在那里,他按照黑夜女神所提供的信息,拷问并杀死了两个死神家族的余孽,至于同余孽有所勾结的富商,则是交给了黑夜女神的其他下属。整个过程克莱恩都没有惊动任何人,过了会,他回到咖啡厅的盥洗室,洗干净了手,走出来,喝完咖啡,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阿莲娜依依不舍地同好朋友亲亲抱抱告别,接着好朋友牵着妈妈的手离开了。她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在门口踢着石子,还试图在花坛边缘用单脚蹦跳。阿兹克不知道为什么迟到了,阿莲娜在门口等了好久了,路人来来回回行色匆匆,她还挺寂寞的,也有点担心阿兹克。她靠在校门口发呆,接着有一个大姐姐来问她,说某某咖啡厅怎么走啊小朋友,阿莲娜乖乖地给她比划了半天。大姐姐还是搞不明白,于是她说,你跟我走到前面,帮我指指路,行吗?我请你喝可乐。阿莲娜犹犹豫豫,她倒不是想喝可乐,她挺想帮这个姐姐,但阿兹克又告诉她不能跟陌生人走。 大姐姐伸手来拉她手腕,哄道,就在前面一点点,我路痴,你不指得清楚一点,我真的会迷路。阿莲娜被她抓得手腕有点疼,皱起眉,有点害怕起来。 打扰一下,你拉我妹妹做什么?有人这么说着,接着伸出手一根根掰开女人的手指。阿莲娜转过头去,发觉是不久前见过的,阿兹克的学生。她惊喜地说,克莱恩哥哥!克莱恩对她笑了笑,接着对着那问路的女人说,直走左拐,走上三百米,那边就有指示牌了。他态度很好,但笑容里就带了些冷意。女人讪讪地松开手,胡乱说了句谢谢,就这么走了。克莱恩弯下腰来对阿莲娜说,嗯?怎么跟陌生人走了? 阿莲娜眨眨眼,说,我只是想帮她,没打算跟她走的。克莱恩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克莱恩说,我刚好路过这儿,我帮你打电话给你爸爸,行吗? 阿莲娜说,我已经让老师打过电话了……爸爸说他临时有点事情,让我在门口等他几分钟。克莱恩就嗯了一下,陪她在路边等,期间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十三次,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大一小俩学生靠在学校门牌旁边吃完了抹茶冰淇淋和巧克力冰淇淋。阿莲娜看见阿兹克的车开过来的时候慌慌张张把剩下没多少的冰淇淋圆筒丢进嘴里,她脸皱成一团,哆嗦着咽下去了。阿莲娜喘了一下,拉着克莱恩走过去。克莱恩开始犹豫了一下,阿莲娜说,哎,克莱恩哥哥,你是我哥哥,我爸爸也是你的长辈,你不要不好意思呀。阿兹克摇下窗,看见阿莲娜拉着克莱恩的时候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有些惊讶,两个人隔着副驾驶座和车窗对视,阿兹克眉目舒缓开,露出很温和的笑,礼貌道,克莱恩,你怎么在这儿? 克莱恩简单说了几下,阿兹克蹙眉,责备地看了阿莲娜一眼,阿莲娜一下子蹲下去,消失车窗里。阿兹克说,谢谢你,克莱恩。你吃过饭了吗?克莱恩点点头。阿兹克说,那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吗?回家的话,我送你。于是接下来克莱恩坐到了阿兹克的副驾驶座。他许久,许久没有离阿兹克那么近了,他借由前车窗上浅淡的影子不动神色地打量阿兹克,他看起来有点疲惫,衣着仍然是整洁优雅的。克莱恩闻到阿兹克身上浅淡香水味儿,有点像是雪松,冷冽又安静,他觉得安心又失落,从前他在阿兹克身上闻见的,永远是杀伐过后、洗不干净的血腥味儿和硝烟味儿。 他装作无意间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在触及冰凉的铜哨时放松了一瞬间。

(二) 第一次,第一次闻见,是在阿兹克的怀里—— 我会去领罚的。 冷淡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克莱恩身上搭了件黑西装外套,整个人都蜷缩在刚刚朝他伸出手的少年怀里,动也不敢动,因为缺氧而头晕脑胀,脸颊滚烫,全身热乎乎的,他鼻尖萦绕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火药味,说不出的安心,也说不出的担忧。 一小时前,他躲在双人大马车后面,听见外面的木仓声起木仓声落,最后又有脚步声靠近了。刚刚见过一面的少年捂着左腰,靠在旋转木马上,仰着头、蹙着眉喘粗气,嘴唇是惨白的。克莱恩看着他用打火机烧过短匕,利落地切开伤口,用刀锋剥出弹药,然后再用烧红了的短匕灼烧伤口,滋滋滋,蛋白质烧焦的味道传来了。克莱恩忍不住睫毛颤了两下,含着泪水往后缩了缩。整个过程少年是一声不吭的。他额角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略微扩大的瞳扫过残垣废墟,估算局势,手离开腰腹间的时候,伤口已经覆盖了一层染了血污的蛇鳞。接着他撩开汗湿的头发——克莱恩看见了他右耳垂下方不太明显的痣,少年按了下耳麦,冷酷道,全员撤离,对方有援军,是夜皇。 克莱恩挺无助地看着地上的父母,真的是慌乱又绝望,只能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少年——他听说他们要走,他才五岁,太小了,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少年对他没有什么威胁。但是少年就这么和他对视一眼,走了。旋转木马的中枢还在唱,叮叮当,叮,叮当,铃儿,铃儿响,叮当。父亲死寂、完全涣散的眼瞳注视着母亲。 克莱恩呆在原地,他听见木仓声又起来了,而且越靠越近,震得他耳膜生疼,只能伸出手很无助地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咬着牙,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等待自己的命运。父母惨死的面容、软腻的脑浆、喷溅的血液在他脑海中不断旋转、旋转,拖拽着小孩往下沉去,沉入死亡的深渊,沉入漂浮着无数眼珠的血色湖泊里——他被人握住了手,克莱恩本能地想要尖叫,却被捂住了嘴。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少年,弯着腰,捂着克莱恩的嘴,嘘了一下。克莱恩看见他黄金一样的蛇瞳,冰凉到让人不寒而栗,他的嘴唇仍然是失了血色的,语调平稳到冷漠: 现在血皇帝在扫荡整个游乐园。你要跟我走吗?虽然会过得不好,但你能活下来。少年指了指一旁扭曲的尸体,说,他们也希望你能活下来。 克莱恩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少年走了,他回头望了眼父母,迈着小短腿,几乎是一路小跑,很艰难地跟上了少年的步伐。他蹦了一下,勾到了对方的手,少年的眼珠子往下一滚,蛇瞳冰凉凉地扫过克莱恩。克莱恩噎了一下,本来就很害怕的他又睁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往下掉眼泪。少年掰开他短短的手指,利落地脱下西装外套,把克莱恩整个裹起来,抱在怀里,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离开了人间地狱一样的游乐园,坐进了等候已久的车子里。 克莱恩缩在他的怀里,很茫然地想,我这样能到哪儿去呢?班森带着梅丽莎去买一些糖果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事情,但我也不敢去找他们……他们知道爸爸妈妈已经死了吗……我会死吗?我死之后班森和梅丽莎会知道吗?他死死抓住裹住他的黑西装,呼吸着二氧化碳和水分含量过高的空气,在他小心翼翼扭动身体,寻求一个稍微更舒服点的姿势后,克莱恩听见了少年的闷哼,接着鼻尖的血腥味更加浓郁了。克莱恩想到他左腹的伤口,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他只能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但少年依然那么搂着他。过了会,克莱恩耳朵一动,听见了车引擎熄灭的声音,少年抱着他下了车,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 他被放了下来,黑西装被掀开,满脸通红的克莱恩拼命地呼吸了两口冰凉的新鲜空气,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他自己捂住了嘴巴。等到视线渐渐清明了,他才越过少年的肩,看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一个装修高雅的卧室,床单、枕头、被子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人气。少年跪在他身前,白衬衫湿漉漉地贴着身子,下腹部全部被血染成猩红色,瞳孔恢复为人类的圆形,鳞片也消失了。他神色沉默,一字一句道,接下来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绝对不可以发出任何声响,除非我说可以,你就不可以出来。 [不要答应他。] 克莱恩点点头,接着被推进了柔软冰凉的衣服堆里。 [不要旁观。] 衣柜的门被合上了。 克莱恩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把自己窝起来,但衣柜里实在太黑太安静了,克莱恩只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一个小孩子,刚刚受过那么大的惊吓,很容易就对救了自己的人产生眷恋和依赖。他大着胆子,搬动衣服,跪在上面,透过衣柜的横缝,看外面明亮的世界。 少年背对着他,脱下了白衬衫,接着是裤子,他正在抽条,整个人显得清瘦无比,弯下腰的时候脊柱会支棱出来,两片蝴蝶骨也在瑟瑟,振翅欲飞的模样。他赤裸着,小腿的肌肉线条很漂亮,坐在床边,简单地给自己的伤口处理,贴上了防水的布料,应该是很疼的,克莱恩看见他蹙着眉,饱满的下嘴唇都快被咬烂了,胸廓剧烈起伏着,但他整个过程都一声未吭。处理完毕,他走进浴室,水声阵作。不多时,少年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着侧脸,古铜的肌肤尤带水气,显得潮湿柔腻,饱满晶莹的水珠从他小腹的防水布贴上坠落,紧接着从大腿内侧滑下。 少年靠在床边,坐在地板上,显得沉默又不安。他没有看向衣柜里的克莱恩,而是时不时神经过敏一样看向房门。 [打开柜子。] 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走出去。] 门打开。 [不要后退。] 克莱恩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衣柜间隙漏入的光照进他扩大的瞳孔里,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少年跪在了地上,微微垂下头,全然臣服的模样。 噩梦开始了。

克莱恩睁开双眼,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扶正了歪掉的睡帽。 窗外夜色还深,月朗星稀。秒针滴滴答答,他看了一下表,才四点四十七分。 比以前有进步了。他理智地想,我得知道,那是过去在我梦里的投射,过去不可改变,忏悔自责也毫无作用,即使在梦里我逃脱出自我的囹圄,我就能改变现在的困局了吗? 我不能。 我所能改变的,只有未来。 克莱恩打开壁灯,暖黄的灯光撒下来,他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书和铅笔,打开,翻到金属叶片书签夹着的那一页,转着笔,读了几行,阿兹克的批注就写在旁边,花体字很漂亮,打着卷儿,古旧又缱绻。他试图在下方用铅笔写上自己的见解和疑问,但感觉不太礼貌,就这么轻轻地划过去了。 过了会,他似有所感,笔尾在书页上点了两下,灰雾开始在窗户边若影若现,一个小孩的身影渐渐凝聚,坐在上面晃着腿,他面容模糊,一双褐瞳清晰,打了个哈欠,咕哝道,他今晚睡得还不错哦。 克莱恩嗯了一下,说,那就好。

他把时间消磨过去。等到清晨的时候,克莱恩到了厨房,给自己做了份简单美味的早餐,泡了杯速溶咖啡——和阿兹克手磨的那杯差远了,他皱了皱眉,没能喝多少。然后出门,到不远处的干洗店拿了阿兹克的衣服。克莱恩到了书店,店员告诉他,老板没过来,他帮克莱恩打了电话,阿兹克的声音隔着话筒有些失真,克莱恩,我现在在家里,嗯,有点忙。 克莱恩说,那我把衣服放在这儿吗?他内心有点失落,本来还想亲自跟阿兹克道谢。 阿兹克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道,我最近都不会去书店了,这样,我开车过来接你,刚好请你吃一顿午餐,感谢你上次帮忙看住阿莲娜。 噢…… 噢。 克莱恩轻飘飘道,谢谢您,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挂断了电话,揉了揉蹙起的眉头,回想刚刚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过刻意。怎么说呢,他其实有点难为情,才见面没几次,就对小孩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实在是,实在是过于在意克莱恩的眼瞳,褐色的,温柔的,瞳孔圆圆的,轻轻从别处扫过来,视线交错间就足以让阿兹克心跳错乱一瞬。庭院里刮起风来,把阿莲娜的画纸吹乱了,纷纷扬扬,阿兹克走到草地上,和她一起捡起来,打趣道,你的秋千想好是什么样式和颜色了吗?小女孩眨眨眼,说,让我再想想,想想,爸爸…… 阿兹克就让她在家里继续画,自己开车去接人。他把车停好,走去书店,隔着落地窗,看见学生坐在堆满灰色抱枕的圆形窝里,抱着店里那只挪威森林猫,有一下没一下给猫揉耳朵和下巴,他正在看一本书。阿兹克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你很讨这只猫的喜欢啊,克莱恩。学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阿兹克先生,是这只猫脾气好,亲人。 不,它是,表面上很温顺,也不躲人,其实挺有架子的,端着,基本不给其他人摸。听见阿兹克这话,挪威森林猫也轻柔地喵了一下,仿佛在应和。克莱恩心道,很像某人,总是礼貌、有风度、疏离。挪威森林猫伸出手,抱住学生细白的手腕,温顺柔软,丝毫看不出平时趴在柜台上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模样。克莱恩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推给阿兹克,眼神轻飘飘扫过阿兹克右耳垂下方的小痣,说,谢谢你,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今天额外披了件风衣,带着手套,显得绅士又温和。阿兹克笑起来,嘴角带了些细纹,说,不是什么大事情。嗯,准确来说,他衣服太多,借了哪一件给克莱恩都不记得了。哪怕是不还回来、或者丢在书店也没有关系的,但出于某种微妙的期盼,他还是过来拿了。 他们在书店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阿兹克就开车带着克莱恩去了他家。开始的时候,阿兹克忘记系安全带,但那会儿已经上路了,他原本打算在路边停下来,谁知道学生解开了自己的,就这么轻轻巧巧探出身子,伸手在主驾驶座那边摸索了会,阿兹克盯着学生白皙的侧脸和一小节柔韧的脖颈,鼻腔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混着一点洗衣粉的味道,克莱恩白皙的耳垂几乎在阳光下显得透亮。[啪——],安全带扣好了。克莱恩坐回副驾驶,对阿兹克笑了笑,接着欲盖弥彰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他是无面人,确保自己不会脸红。阿兹克道完谢,就这么开上路了。 克莱恩灵感微微被触动,但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倒也没有发现年长者的有什么异样。

噢,是克莱恩哥哥!一开门,阿莲娜就开心地叫起来。克莱恩在玄关换上软面的拖鞋,跟阿莲娜打招呼,她抓着一张白纸跑过来,递给阿兹克,说,爸爸,我要长这样的!克莱恩瞥了一眼,一个长方形上画着挪威森林猫,一大一小,歪歪扭扭。阿兹克解释道,她要我给她做一个秋千,当做生日礼物。所以我今天没有去书店。阿兹克在心里想,其实平时也不太去,不过以后应该也能常去。 他想起克莱恩在书店里跟他小声说上次的咖啡很好喝,所以就在厨房泡一杯招待他。克莱恩捧着香气浓郁的咖啡,看着阿兹克在庭院里和那堆木料搏斗,虽然他神色淡定,跟阿莲娜说问题不大,周围摆满了各种专业的木匠工具,跟着平板播放的教程一步一步做,但无面人还是从他细微的眉眼波动里看出他的为难来,克莱恩意识到阿兹克绝对不擅长这个。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阿兹克都过着相当富裕的生活,没什么必要做这些事情。 克莱恩喝完最后一口带着苦涩香气的咖啡,就走过去。老绅士此刻还穿着白衬衫和马甲,袖口挽到肘部以上,露出流畅漂亮的小臂肌肉来。他对着克莱恩笑了笑,因为日光眼睛眯起来,眼尾细又长,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眼瞳沾染了金光,变得跟蜂蜜或者蛇一样,甜蜜又危险,嘴角的笑纹带着岁月的痕迹和馈赠。克莱恩说,老师,我来帮忙吧。 这可太好了。阿兹克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笑容更加轻松愉悦起来,和平时礼貌性的微笑完全不同。克莱恩1.5倍速看完了教程,其实阿兹克还是做得不错的,只是木料的边缘锯得有些粗糙,克莱恩就用工具把边缘磨平了,把零件一块块组合起来。阿兹克发觉两人的配合相当默契——克莱恩干活很利索,阿兹克只要听他的指挥把东西递给他就可以了,等到他们把秋千的绳索吊在树枝上以后,就叫来阿莲娜。阿莲娜带着颜料刷子和水桶来了。她扶着秋千,认认真真按照图纸在上面涂涂抹抹。 这时候,阿兹克让克莱恩在盥洗室收拾一下,擦擦汗,他去打电话叫餐:平时他在学校,阿莲娜在日托,都不太在家里吃饭,而且,阿兹克的厨艺并不怎么样,只局限于把简单的早餐做到及格线。克莱恩在盥洗室简单擦洗了一下,凝神,一墙之隔听见阿兹克在很失落地说,什么,不送了?厨师今天休假,也不能来我家?他再看镜子,里面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他伸出手,慢慢把嘴角的弧度按下去了,才走出盥洗室。阿兹克甚至在想带两个小孩出去吃算了,可是阿莲娜正画得入迷,他只好跟克莱恩说,只能我来做饭,嗯,做好准备,我的饭菜跟主任的期末给分一样水平。 克莱恩被逗笑起来,主任是出了名的学术水平高,但为人严厉,期末从不手软。他说,我会做饭,厨艺还不错,阿兹克先生要不要试一试?阿兹克觉得哪有这么懂事的学生,老师请学生吃饭,结果学生来了他家,又要帮忙做秋千还要帮忙做饭,不太好。但克莱恩稍微一露出点失落来,他就不由自主依了他。但阿兹克家的装修有点跨时代,克莱恩时常弄不清那些烹饪工具在哪儿又是怎么打开的,阿兹克就给他打下手。他看着克莱恩有条不紊地做着饭,觉得很有意思,问,克莱恩,你这么会照顾人,是不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克莱恩正在把羔羊肉切块,闻言回答道,不是的,我有个哥哥,叫班森,有个妹妹叫梅丽莎,不过,她不太叫我哥哥,克莱恩耸耸肩,说,她跟阿莲娜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孩。 等到菜端上来,阿莲娜赶紧洗干净了手上的颜料,胡乱吃了几口,虽然很着急,但礼仪还是很好的,被阿兹克一盯,就乖乖坐在板凳上,开始细嚼慢咽。阿兹克喝了一碗带着苦笋清香和肉类鲜甜的汤,暖呼呼的,温暖了咽喉、食道和胃。他余光瞥见克莱恩进食,不急不缓,礼仪很好,非常认真地品尝每一口菜肴的滋味,吃得很认真,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褐瞳里甚至带了点沉醉。阿兹克觉得他这样子很有趣,甚至可爱,莫名的、莫名的熟悉。克莱恩注意到他的视线,抬眼看过来,和褐瞳相撞的瞬间,阿兹克眩晕了一瞬,他视线黑沉,闪着金光。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阿莲娜甚至都没有发现。等到他视线渐渐清明了,阿兹克发现克莱恩消失了,他的位置上坐了一个小孩,面容模糊,只一双褐瞳明晰,他在很认真地吃饭,小口小口的,很是可爱,等到吃了一些了,他就冲阿兹克笑了笑,说,我吃饱了。 真的吃饱了吗?你还可以多吃点,你还那么小,阿莲娜比你更小的时候就比你吃得多了。阿兹克喃喃道。 真的吃饱了,我吃很少的,我还可以再吃少点,你别,别不要我。小孩很慌乱地说。 浓郁的悲哀让阿兹克大脑昏沉,他来不及思考,就许诺,我不会——

他被人轻微地碰了下小臂。 视线再次模糊,然后缓缓聚焦在克莱恩的脸上,介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脸,轮廓较深,五官富有书卷气,肤色白皙,黑发褐瞳,此刻眼里是纯粹的担心和不解。阿莲娜也停下了吃饭,伸手拉住阿兹克的衣角,用眼神询问,爸爸,怎么了。 失礼,我离开一下。 阿兹克往后退了下,高背椅的腿在地面划拉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打破了空间里的死寂。他很快离开,没有看两人一眼,走入盥洗室。镜子里的男人额角渗出些许冷汗,满脸茫然,瞳孔略微扩大,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自持的模样。 他正思索着一个深渊一样可怕的可能性,关于他和克莱恩之间的。

阿兹克出来的时候又丝毫不见异样了,他陪着两人吃过饭。然后跟克莱恩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学业,关心下克莱恩从家里出来上大学能不能适应新生活。期间阿莲娜完成了大作,拉着两人去看,秋千的靠背上画着三只猫,左边一只大的挪威森林猫,中间那只是小小的,右边那只是中等的黑猫。三只亲亲热热地黏在一起,不是眼睛一大一小就是嘴角歪了。阿莲娜还对自己的画好满意,跟两人介绍,这是爸爸,这是我,这是克莱恩哥哥,我好喜欢克莱恩哥哥。阿兹克无奈地笑笑,说,那我呢?阿莲娜说,哎,我当然爱你啦,爸爸。她扑过去抱了抱阿兹克,接着抱了抱克莱恩,说,哥哥,以后也要常来玩啊。 克莱恩看着那个秋千,笑起来,说,好啊。

阿兹克开车送克莱恩回家,这次他记得先系上安全带再发动车辆了。等到了地点,克莱恩起身下车,阿兹克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平静地问: 你的父母呢,克莱恩?

[砰——] 女人的头颅碎裂,猩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混着喷溅出来。

(三) [砰——] 女人的头颅碎裂,猩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混着喷溅出来。

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士微微皱起眉,他黑发夹杂着些许银丝,蓝眼幽邃如同夜晚的湖水,五官相当耐看,有成熟的味道和儒雅的气质。道恩冷冷道,你说的奇迹,就是指在我面前杀死你的下属吗? 干瘦的男人收起木仓,桀桀怪笑,哑声道,不愧是靠着jun火生意起家的富豪,道恩·唐泰斯先生。请放心,我不会弄脏你的客厅,也不会引来该死的警察。请您看—— 头颅碎裂、气息断绝的女尸姿态扭曲地爬了起来,她摇摇晃晃站在男人身边,长长的舌头从被轰碎的口腔里掉至胸前,接着女尸伸出惨白的手,抓起滚在道恩脚边的眼球,塞进自己的眼眶里。好似神迹一般,女尸渐渐恢复了容貌,端庄而僵硬地对着道恩微笑。 ——是死神序列操纵尸体的非凡者再加上一些幻术。 克莱恩配合地后仰,作出明显被震撼到、却又竭力维持镇定的反应。干瘦的男人满意极了,自豪道,这就是复活的神迹!道恩先生,您有钱有权,站在金字塔顶端,但有一件事情您无法通过自己把握,那就是声与死! 你们能赐人重生?克莱恩声音干哑道,神色惊疑不定,明显被诱惑到了。 不不不,我们没有这种能力,我之所以能够复活她,是因为我主人恩赐我力量……但我的主人已经陷入沉睡,在生和死的边缘徘徊,如果您能够帮助我们将其唤回尘世……您也能得到这样的力量。 克莱恩抚着手杖,装作恐惧又渴望、但强力压抑自己的模样——男人以为自己看透了他,而胜券在握般笑起来。克莱恩用略微发抖的声音说,我考虑,考虑一下。 你们主人的名字是什么?

【死神】

克莱恩按了按鼻根,他以为过去那么多年,自己学会心平气和地面对仇恨,但亲口听见死神还尚在生和死的边缘徘徊时,他还是有些失态。克莱恩松开手杖,盯着价值不菲顶端看了会,那儿低调奢华的宝石被捏成了湮粉,杖身也开裂了,好在刚刚那个序列较低的非凡者没有发现。女人的鲜血和脑浆还糊在别墅客厅的墙上,变成介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诡异状态,要滴不滴的,很是恶心诡异。克莱恩想这大概就是灵教团控制这些权贵富商的把柄之一,毕竟人还是死在权贵富商家中,而非凡者总有许多方法栽赃给普通人。他操纵了别墅里的秘偶仆人,提来水桶和帕子,仔仔细细清理血迹。午夜的别墅回荡着水声。 克莱恩叹了口气。他最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但针对阴谋的占卜都会被某种存在干扰。正如同之前成为非凡者之后反复占卜阿兹克的位置一样。 他摸出黄水晶吊坠,从指间垂下来,默念道,阿兹克先生回忆起过去了,如此反复,吊坠小幅度地顺时针旋转,表示答案确实如此,并且阿兹克已经接纳了克莱恩的存在,不再凭借本能干扰克莱恩的占卜。克莱恩怔怔了一会儿,捂着脸,在月光下叹息。 究竟是该因为阿兹克逐渐回忆起自己而高兴,还是为了那并行而来的残酷过往悲伤?黑泥一样的情绪裹挟着克莱恩——他很迷茫,好不容易才找到阿兹克,阿兹克在没有他的地方已经过得很好了:他无名指上有着亡妻的婚戒,这证明他们过去相爱,并且在妻子死后也是如此。他有乖巧可爱的女儿,还有听话的猫,过着富裕惬意的普通人生活。十三年后的雷雨天,克莱恩找到阿兹克的瞬间似乎又失去了他,他短暂的快乐,紧接着是莫大的痛苦和失落,为了这自私的、全然感性的痛苦,克莱恩又责备自己,拷问自己的理性,你非得当那救世主吗?难道你非要看见阿兹克仍然混混沌沌、因为失去自己而痛苦吗?你一直苦苦寻找他,不就是为了看见他过上平凡的、幸福的生活吗?这不理智,这不合理,这不是我应该有的想法。克莱恩冷静地思考,我能做的,就只有旁观和守护:他记忆混乱痛苦,我陪他记起来,死神的余孽也由我来解决——这样就好了,阿兹克先生的生活,不应该再被非凡世界搅得一团糟。 他自我梳理开解了一会儿,心境逐渐稳定下来。这时候已经午夜两点十五分了,是休息的时候了。窗外夜风很凉,上弦月被乌云遮盖了一半,月亮黯淡,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虫鸣。克莱恩冲过澡,穿好睡衣,慢慢擦着头发走到床边,床垫软软的,坐上去会让人骨头都酥软的舒适。他盯着床铺对面散落几幅昂贵画作的墙,眉眼舒缓开,瞳孔慢慢扩大了一点,唇瓣微微张开: 这儿应该,应该有一个衣柜,很大,有横缝。 衣柜的幻影浮现,一个少年背对着克莱恩,他背脊削瘦,白衬衫被冷汗打湿,贴着身体,左半边的布料都被血染成暗红。他揭开西装,对着怀里的小孩子嘱咐了几句,接着把他塞进衣柜里,把门关上了。 少年扶着柜门,弯着腰,蹙眉,喘着粗气,明显伤口让他痛苦不已,但他还是一声不吭,缓过劲来后,就走向床边。 克莱恩觉得视线一黑,下一秒,他就回到了衣柜的黑暗里,瘫软在柔软的衣物堆里,因为氧气稀薄而脸颊滚烫,心慌意乱。他透过衣柜的缝隙,看见少年给自己处理伤口,去洗澡,接着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男人的脚步声近了,少年就这么跪在地上。 还是个小孩的克莱恩努力在松软的衣物堆里跪直了,这很费力,他大腿根都在发抖,但克莱恩还是很努力地勾住柜子的缝隙,往外看。他太紧张了,呼吸都变得又浅又快,眼也不眨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低垂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着侧脸。 哒哒哒,男人的脚步声近了,不急不缓,但带着可怖的压迫。克莱恩听着这脚步声,忍不住捂住胸口,试图让自己的心跳慢一点、小声一点,他被上位者的威压恐吓住了。笔直修长的西装裤腿出现在克莱恩的视线里。克莱恩听见少年恭敬道,父亲。 阿兹克,你跪着做什么?男人低低地笑,带着浓郁的疯狂和不理智的意味。 我做错了事情。阿兹克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他说,所以请求您的惩罚。 噢……男人拖长了声音,那你说说,自己做错了什么呢? 输了。 阿兹克简单答道,并不为自己辩解血皇帝的据点突然有了夜皇的支援。男人叹息道,不是这个,你说谎了,坏孩子。 阿兹克在这一瞬间,突然开始剧烈地哆嗦,克莱恩看见他整个清瘦的脊背都在抖,他深呼吸了几下,伸手去解开男人的ku子,紧接着把脸凑过去——小孩并不能完全看清、也不能理解他在做什么,只是听见了黏腻的水声,阿兹克的呜咽喘息,紧接着男人按着少年湿漉漉的后颈,掐住一条小蛇一样,一下下挺腰。克莱恩听见了皮rou碰撞的声音,很快,很剧烈,还有阿兹克的干呕和接近窒息的痛苦喘息。但是阿兹克根本没有挣扎,只是很乖巧顺从地跪着,任由男人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猛地一挺腰,阿兹克发出长长的抽泣来,接着男人离开了,克莱恩看见阿兹克的侧脸,唇角红肿滚烫,睫毛上挂着泪珠,他缓缓张开嘴,给男人展示些什么,紧接着喉结滚动,一下子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男人弯下身,捞着阿兹克的腰,右手刚刚好按在他的伤口上,于是伤口一下子迸裂开,鲜血把布料全部浸透了,阿兹克疼得蜷缩起身子,咬着牙一言不发。男人回过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衣柜的缝隙,克莱恩和一双冷漠又疯狂的蛇瞳对视,还有眼周古铜色的肌肤以及散碎的蛇鳞,在这瞬间,他浑身冰凉,几乎动也不得,直到男人轻飘飘地挪开视线,克莱恩的心脏才恢复了跳动——他眼前一黑,差点碰到柜子门,滚出去,好险才稳住了身体。 被发现了吗?克莱恩咬着手指,恐惧地想。 沉闷的响声传来,他反应过来,是帮助自己藏起来的阿兹克更加危险,于是又忍耐着,慌慌张张去看。只见阿兹克摔在大床上,正用手肘支持着身体,仰望着父亲,温顺极了,亲手把皮鞭递给他,那条鞭子看起来真可怕啊,粗长的,带着倒刺的。克莱恩心里闪过某个可怕的猜测。男人摩挲着长鞭,温和道,阿兹克,你怕吗? 阿兹克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说,我都听父亲的。 【啪——】 带着倒刺的鞭子猛地挥下,狠狠地抽过阿兹克的胸膛!阿兹克猛地弹了一下腰,惨叫起来!那伤口一下子泛白,紧接着鲜血凄丽地渗出来。阿兹克蜷缩起身子,呜咽喘息,伤口长出一层深绿近黑的蛇鳞,试图黏合伤口。男人呵呵笑着,带着浓厚的不理智气息,道,阿兹克,躺好。于是克莱恩看见阿兹克缓慢地把自己拉直了,把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给男人看,男人满意极了,下一鞭落在阿兹克新长出的蛇鳞上,直接把蛇鳞抽飞刮落,阿兹克在床上惨叫翻滚,像是蜕皮的蛇,鲜血淋漓,床单被血液和鳞片染得乱七八糟。克莱恩躲在衣柜里,捂着双耳,不敢再看了。但阿兹克的惨叫和皮鞭声仍然穿过克莱恩的掌心,直击他的大脑和心脏,让他痛苦不已,眼泪直掉,眼前仍然回荡着阿兹克被鞭挞的惨状。 男人足足抽了二十下,满意了,丢开鞭子,拿起另一根,更细的,更柔韧的。他轻声道,把腿掰开。克莱恩又听见了阿兹克的惨叫,低哑的,破碎的,但很快染上了暧昧不清的意味,似痛苦似欢愉,最终,阿兹克像什么小动物一样叫唤了一下,哆哆嗦嗦,又软又乖。克莱恩鼓足了勇气,慢慢又跪直了,睁开眼睛去看——他既担心救下并庇佑自己的阿兹克,又出于本能想要把控局势。他含着眼泪,看见男人压在了阿兹克身上,阿兹克躺在床上,神色是怔怔的,茫然的,瞳孔涣散,满脸泪痕和血迹,出于一个小孩的直觉,克莱恩觉得他已经死去了,那儿躺着的,不过是会因为痛苦而本能喘息惨叫哭泣的尸体罢了,不过着尸体被教得太好,无论如何都不会求饶,对一切都逆来顺受。 房间里回荡着肉体碰撞的声音,男人蛇一样嘶嘶的声音,以及少年几乎断了气一样呻吟哭泣。克莱恩真的很担心他,很害怕,想叫他的名字——他现在知道了,他叫阿兹克,阿兹克哥哥,阿兹克先生,阿兹克,你没事吧?你痛吗?我能帮你什么吗?他手发着抖按在柜子上,几乎都要冲出去了,可是阿兹克微微歪过头来,和他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那死寂的瞳里渐渐燃起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来,不是很明显,但确确实实在那儿。他努力蠕动失了血色的唇瓣,对着克莱恩无声地说: 待在那儿,不要动。

待在那儿,不要动。 阿兹克莫名其妙就听了克莱恩的话,克莱恩的手伸过来,手背很白皙,淡蓝的脉管在皮肉下潜行,指甲修剪得圆润。他温暖、富有朝气的手指擦过阿兹克的脸颊边的碎发,无意间擦过阿兹克的耳垂,再停留住了。克莱恩轻声说,对,别动,一下就好了。 年轻人的气息又擦过阿兹克的耳边,克莱恩慢吞吞收回了手,食指曲起来,上面停了一只幽蓝色的蝴蝶,很漂亮,乖顺地在克莱恩手指上合拢翅膀。学生坐在苹果树下,对着他微笑——今天太阳很好,大把阳光倾泻下来,洒落在克莱恩身上,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白皙的脸颊晒得微微发红,褐色的眼睛温和又专注地看着阿兹克。大概是渐渐到了中午,日光的热度上升了,阿兹克觉得被克莱恩手指擦过的右耳垂开始发热,滚烫,连带着比正常人缓慢许多的心脏都开始微微激烈地跳动。克莱恩说,它应该快死了,羽化后的蝶不太能进食,很疲倦。阿兹克不知道自己回复了什么,也许是在夸克莱恩视力好,也许是在夸蝴蝶的翅膀很漂亮,也许在安慰年轻人死亡之后总会有新生命诞生。总之,年轻人笑了笑,站起来,把那蝴蝶放在了身后的苹果树上,微风拂过,几朵还没有盛开的花骨朵坠落下来,落在年轻人的发旋里。 阿兹克开始在心里默念刚刚读过的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全保护证》。 ——我国还在融雪,天空的倒影正一块块地从雪面冰层底下浮到水面上来,就像从描图纸下面滑出来的一幅要描的画,而在整个波兰苹果树的花却在盛开,它像斯拉夫派构思的一个罗曼国度似的,按夏季的方式无眠地从早到晚、从东到西地在我的眼前飞逝而过。 苹果树的花在盛开。

学生坐好了,对黑发间细碎的苹果花骨朵一无所知。他们在书店背后隐秘的一小块庭院里,这里有长得挺拔、正在开花的苹果树,还有阿莲娜胡乱洒下种子长起来的不知名的花,五颜六色,亲亲热热挤在一起,开得烂漫。两人坐在小圆桌旁,桌上摆着阿兹克亲手泡的咖啡,还有来之前他还特地到市区里很有名的蛋糕店打包的一块柠檬小蛋糕和一块巧克力熔岩蛋糕。他们在阳光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克莱恩捧着从他那儿借走的书,掏出笔记,询问他一些问题。阿兹克懒懒散散地往后靠在舒适的椅子上,偶尔伸手去摸右耳垂下面的痣,慢吞吞从喉咙里挤出低沉好听的声音回答克莱恩。两个人装模作样又心照不宣的接触:阿兹克望向克莱恩,心想,现在是信息时代,你大可以,大可以写邮件来问我,下课在课间问我,但你偏偏喜欢在书店里捧着书,心不在焉读一会儿,就去柜台,有意无意问店员,今天阿兹克先生要过来吗?年轻人青涩又拘谨的爱意让阿兹克觉得新奇可爱,甚至让他也开始心怀鬼胎——阿兹克低头看见自己今天穿的衣服:是许久前放在书店里备用的。那个雷雨天穿到了年轻人的身上,年轻人比他矮些,而且有点瘦,头发湿漉漉的,把袖口和裤子都挽起来,站在暖黄的灯光下,神色茫然,有点狼狈。过几天又被年轻人洗干净送回来——按照以往的习惯来说,阿兹克是不会再穿这套衣服了,但是,但是,他居然又将这件衣服挂进了衣柜里,并且在半个月后莫名其妙穿上了这套,来见克莱恩。 半个月没见的年轻人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慢慢地笑起来。 阿兹克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发现,或是没有在意自己之前有意躲避开他——

(克兹)一次重启 男人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缓慢地掀开了,一双昏沉涣散的褐瞳逐渐变得清晰。他茫然地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思绪混乱极了:我是……?他张了张嘴,没能回答自己的问题。他的灵魂跟周围的房屋摆设一般陌生。男人缓慢地坐了起来,手攥着松软舒适的羽绒被。他先是打量了自己手,古铜肤色,骨节分明,无名指指根圈了细细的一尾戒指,很低调,只是刻了一个K。 ……我有伴侣了? 他捂着额头,竭力从白茫茫的脑海中挖掘出一星半点的记忆,但那人的身影始终被雾气遮盖着。男人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要是有人能够帮我按一按额角、揉一揉太阳穴就好了。他如此莫名其妙地想到:在书房就很好,他常常醉心于钻研某些古书,研究晦涩的历史,直到太阳落下,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壁灯亮起,洒下昏黄的光,一些细小的蛾子不断撞击着玻璃的灯罩。一天聚精会神的研读会让他精疲力竭,松散地躺在舒适的安乐椅上,因为头疼而蹙眉,闭上眼。这时候,门轻轻的打开了,一只猫进来了,悄无声息。他听见墨水瓶被人合上,书本被人卡好书签后归置好,杂乱的文献被分类规整。然后猫靠过来,温暖、带着茧子的指腹揉着他的太阳穴,一下一下,让他头皮舒适得发麻,昏昏欲睡,眼皮更加睁不开了。他闻见浅淡、特别的气息……这让他很是着迷,他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叫对方的名字: K…… 男人的喉咙卡住了。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接下来的音节。只能懊恼地睁开眼,用手指暂且将凌乱的黑发理顺了。男人转过头,发觉自己睡在双人的床上,身边的位置整洁极了,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他有些失落,视线朝周围扫了一圈,发觉床头柜上摆着一杯热水,杯子压了一张纸条。他将其取了过来,垂下睫毛,仔细打量纸条,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着:[请喝掉这杯水,暖一暖胃,阿兹克·艾格斯先生。] 于是男人得知了自己的名字:阿兹克·艾格斯。暂且就先这么称呼自己吧,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房间的主人,或者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入侵者。阿兹克攥着温热的杯子,里面的液体摇摇晃晃,荡出漂亮的涟漪,他嗅到了柠檬的酸和蜂蜜的甜,清新好闻。他确实感觉到唇舌干燥,好像他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一样。阿兹克慢吞吞地喝着,心想,真贴心。那柠檬蜂蜜水从喉咙一直暖到他的胃,熨烫极了,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如果是K的话,应该还要再加多一点蜂蜜才对。阿兹克胡思乱想,把杯子搁下,下床,穿了在床边摆好的松松软软的拖鞋,绒毛从他的脚趾缝里钻出来,舒适极了。只是有一些太幼稚,嗯,不太绅士。这明显不是他自己的风格。阿兹克这么想。 阿兹克看见被拉开的衣柜,衣架上夹住一张纸条,他走过去取下来,上面写着[早上好,阿兹克先生。当你看见这张纸条的时候已经起床了吧,家居服在左手边的柜子里,正装在右手边,领带单独放了一个格子……]。阿兹克忍不住笑起来,他都能想到K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措辞,把这些东西都事无巨细地写下来,他向来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阿兹克的手指略过一件件的家居服,心里思索:……他该年纪比我小,和我差不多高,比我瘦一些,在外面在意体面,在家里更注重舒适。 这种一点点探寻对方喜好的冒险让阿兹克心头软成一片,瞧,K在尽力让失去记忆的我不那么慌张不安,而我也在努力重新了解他。他长长的睫毛掩映着的褐瞳被笑意浸透了,黏稠又甜蜜,像是融化的焦糖。阿兹克随意挑了一套衬衫马甲,低下头,在领口嗅了会,闻到了浓郁的太阳味儿,还有残余的洗衣液芬芳,这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接下来阿兹克在纸条的指引下找到了身份信息证明还有银行卡业务,在看见自己余额的时候阿兹克失笑了,他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会因为一连串0的余额而安心的不是自己……而是K。K好像理所当然的把自己觉得最容易让人安心的东西都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阿兹克。他忍不住,长长地叹息,多……可爱啊。阿兹克这么想。 等到他搜索完了卧室,就把所有的纸条理整齐了,珍惜地放进自己的兜里。阿兹克出了门,去盥洗室,在镜子里他看清了自己的长相,黑发褐眸,肤色古铜,五官柔和,眼神略带着沧桑,侧过头去可以发掘右耳垂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痣。等到阿兹克洗过脸,他睫毛挂着水珠,脸颊湿漉漉的,盯着镜子发呆,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因为自己的年纪。我大概是……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总之,比K应该大很多吧,平时的共同话语多么?会有观念上的差异吗?阿兹克就这么发了会呆,但是白茫茫的脑海中的雾气略微散去了一些,露出的碎片中,两人都是相处得很好的。他想起K叫自己老师,想起K亲吻自己的唇角,一双褐瞳又湿又软,充满书卷气。K大概是不介意的。阿兹克松了口气,用毛巾擦干脸,走出盥洗室。 餐桌上放了两套餐具,迪西馅饼和烤过的面包在餐盘里热气腾腾。阿兹克坐下的时候愣了,对面的餐桌上趴在一只毛绒的黑猫,皮毛油光水滑,脖子上系着领结,耳朵被半高的礼帽压得折下来,金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阿兹克,柔情蜜意,乖巧极了,栩栩如生,好像随时可能喵出来。阿兹克的餐盘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就暂且让它陪您进餐吧,虽然只抵得上我的1/3。] 呼—— 柠檬蜂蜜味儿的风把罩在记忆上的迷雾吹走了。阿兹克隐隐约约看见,自己拉着手提箱,一手按着半高的礼帽,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对着透明橱窗中的黑猫发呆,他总觉得那只黑猫像极了某位,在遇见大问题时候想方设法藏起来,警惕地竖起猫耳朵,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或者是等着自己提着它的后颈皮逃跑,后者的话,阿兹克脑海里出现小猫蔫儿了的背影,爪子有气无力地垂下,尾巴在空中摇摇晃晃,它一声一声地喵着,似乎在感激阿兹克;牵着的话,阿兹克脑海里看见的是小猫高高兴兴地扬起脑袋,叼着扑克牌或者银行支票,颠儿颠儿跑过来,放在阿兹克手边,然后拿脑袋拱阿兹克的袖口。好好好,阿兹克如它所愿,揉它的小脑袋,咕哝道,你真厉害。礼品店的导购员提起裙摆出来了,先生,你有什么想要的吗?阿兹克怔住了,摇摇头,微笑着说抱歉。他走出几步,那黑猫可怜兮兮的金瞳总在他面前晃。 ——这是给我带回来的礼物? 青年摇了摇头,他不可思议极了,微微睁大了眼,黑发贴着白皙的脸颊,说:……哎呀,阿兹克先生啊,我已经成年了。但他还是伸手接过来,抱着黑猫布偶,褐瞳望着阿兹克,说,谢谢您。阿兹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把手握成拳头,抵着唇角,咳嗽几下,说:我买它是因为我觉得它大概有1/3像你。青年看看猫,又茫然地看一看阿兹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阿兹克在内心憋笑,叹息,想,大概有你1/3的可爱。而且……就算你已经成年了,对我来说,你也还只是个小孩呢,你的岁数只有我的零头,小朋友。 他忍不住微笑,一边品尝着早餐,迪西馅饼充沛的汁水流淌在他的唇舌间……很美味。看得出来对方是认真准备了的。阿兹克一口口认真地吃完了。他收拾了餐盘,走去厨房,没走几步,就鬼使神差地回头,伸手揉了揉黑猫的脑袋——好像当时他回过头敲了礼品店的门一样。阿兹克来到厨房,推开门,看见青年系着围裙,在弯下腰切菜,他的脸庞仍然被雾气似有若无地遮挡的,阿兹克看不清,但觉得安心。青年用遥远的声音说:请帮我摘两片罗勒叶,慷慨的先生。阿兹克说,好的,绅士。他便放下餐盘,走出几步,在厨房的窗沿上找到几株盆栽——都是一些香料,是K的古怪爱好,他喜欢种这些能吃的东西,溜溜达达放在阳台,窗沿。K是在想方设法隐晦地种菜。阿兹克摘下两片,回头,发觉厨房空无一人。风从窗户的间隙吹进来,把薄薄的窗帘吹得鼓起,露出蔚蓝的一角天空来。阿兹克这一瞬间失落极了,K又去哪儿了呢? 不过没关系,现在阿兹克已经知道了,K比自己小,是自己的晚辈,黑发褐瞳,皮肤很白,五官充满书卷气,是个有礼貌的绅士,他还擅长厨艺——阿兹克可不会这个,他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有着富贵病。所以这些事情都是K来做,阿兹克只要在门边含着笑看他利落地做菜,或者帮他打一打下手,或者心痒难耐地时候凑过去、抱着湿了手不能乱动的小孩亲吻他就好了。于是菜常常在少年亲吻他右耳垂下的痣时候烧糊——啊,多让人困扰啊,情人之间的亲昵让时间的流速都不正常了……之前小孩从来不浪费食物的——他有一段很清贫的时光。K思来想去,不得不将“禁止阿兹克先生随便在厨房亲人”的牌子挂在厨房的门上……阿兹克翻开那被人反过来的牌子,果不其然发现了这行字。 阿兹克带着罗勒叶的香气走出厨房。他自在又随意地探寻,指尖拂过的每一处都掀起记忆的波澜。后来阿兹克终于拉开了书房的门,书房的布置是偏暖色调的,各种各样的书籍林列在红木的书柜上,阿兹克一眼看见书桌旁的安乐椅,正安静地摇晃着,他想起自己困倦地躺在上面,头痛欲裂,而小孩温柔的按压缓解了头疼,而阿兹克会闭着眼睛,伸手搂他的腰,深深嗅一口他身上的气息。阿兹克尝试着坐上去,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闭着眼睛,轻轻地摇晃起来:真舒服啊……他觉得安心极了,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香甜的黑暗捕获了。不行,不行,还有事情没做完。阿兹克按着额角坐起来,来到书桌前。桌上摊开了一本书,正批注到一半,好像它的阅读者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了,羽毛笔吸足了墨汁儿,文献堆叠着。一切都在阿兹克熟悉的地方,他用着很趁手……但是阿兹克现在没心思研究那些学术。他拉开了抽屉,看见了一叠一叠雪白的信件。 就是这个了,就是这个了。 他的直觉在叹息。阿兹克拿起一叠,一封封读过去,每一封都开启一枚沉寂的记忆碎片: 这是当时K的一封感谢信。他刚刚读大学、家境贫寒时候,自己曾因为太喜欢这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借故送他的一套不怎么昂贵、但足够实用的文具,K收到的时候,苍白的脸颊都泛起红,阿兹克担心K会因为面子原因拒绝,但是他开开心心收下了,眼睛都在发光……这套文具一直被K保存得很好很好,阿兹克记得好像就在书房的某一处。后来他还想带毕了业的少年去买几套正装,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是他们分别后,K某一次谈论起雪茄的信。阿兹克想起来,是因为在这不久前,他们在燃得旺盛的壁炉前交换了第一个吻,带着雪茄的香气。那个夜晚很安静,血月在窗外洒下柔纱一样的光,木头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但很快不怎么和谐的咳嗽声传来了。没吻几下,K就被阿兹克嘴里残存的雪茄香气呛得咳嗽连连,眼睛红红,唇角滚烫。阿兹克忍不住笑起来,带着一点怜爱——他怕小孩受不了,甚至预先呼掉了烟圈,结果K还是这样。他掏出金色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慢慢悠悠道,绅士,才半分钟不到。K好委屈啊,睁大眼,凑过来,一下下啄吻阿兹克的嘴角,说,我不喜欢烟……但是您抽烟我就好着迷。阿兹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嘴角带着笑纹,他张开嘴,随便小孩亲吻,慢慢抚摸着他蓬松的黑发。 这封信是K邀请他去海上游玩,阿兹克想起他们在客轮上看夜景,四条美人鱼的苍白亡灵在月下歌唱,歌声缥缈动听,蓝色的海水起伏,在岸边拍打出一波又一波的白色泡沫,后来他们在摇摇晃晃、跟随着海浪起伏的床上做ai…… 阿兹克看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一直含着笑意。最后信件纷纷扬扬落在他身边,像是下了一场白雪。这场白色的雪把迷雾吹得干干净净,重新唤醒了阿兹克的记忆海。阿兹克打开最后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写着[等您准备好了,就可以打开门。] 阿兹克心想,我的学生、我的小朋友、我的猫,是害怕我仍然想不起他吗?他拿起羽毛笔,在纸条的背面写上漂亮的一行字,接着走到大门口。他握上门把手的时候内心平静极了,阿兹克知道有谁在背后的。他拉开,果不其然看见了自己的学生:穿着正装,带着半高礼帽,黑发褐瞳,肤色白皙,五官满是书卷气。他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对着阿兹克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阿兹克先生。他这么叫着。阿兹克说,嘘。他向前一步,搂着了自己的学生,嗯,怀抱跟他想象中的一样温暖,气味跟他记忆中的一样好闻。阿兹克说,你是谁?对方僵硬了一瞬间,阿兹克自问自答道:我的永远的学生、我的爱人、我的猫咪,克莱恩·莫雷蒂……现在请你看看纸条,看看我要你做什么。 克莱恩接过那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克莱恩·莫雷蒂先生,请再多抱我一会。]

(克兹)槲寄生下的吻 呼。 凛冬郡的早上是很安静很安静的。阿兹克被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唤醒,他还有点昏昏沉沉,不太清醒,闭着眼,沉浸在一片香甜惺忪的黑暗中。他听见鹅毛一般的雪花飘飘摇摇落在松软的雪地上,听见结了冰的树枝在风中发出的咯吱咯吱声音,听见街道上小孩惊喜的尖叫欢呼,听见不远处面包店里黄油融化的滋滋声,听见自己家壁炉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一切的吵闹最后都被小孩温柔的呼唤声掩盖——阿兹克先生,阿兹克先生。阿兹克很想回复他,好的,我听见了,克莱恩,别着急。但他实在太困了,眼皮子坠坠的,只能从鼻腔里挤出低沉、含糊不清的声音——有情人的暖被窝对冬天的羽蛇是最好的诱捕器和安眠曲。阿兹克甚至分不清现在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单纯在赖床。

昨夜他抱着暖烘烘的学生睡觉。克莱恩很年轻,皮肤白皙,手脚滚烫,像是人形自走取暖器。阿兹克多多少少沾一点蛇的习性,即使他已经是半神,根本不怕冷,但冬天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离自己的学生近一点,腿隔着冰凉的布料贴在一起,十指交错,拥抱,倒在柔软的红色沙发上,他俩凑很近,克莱恩温暖的呼吸扑在阿兹克的脸颊上,他看学生含着笑意、又湿又软的褐瞳,克莱恩白皙的脸颊会透出一点粉色,又长又黑的睫毛飞快的扑闪着,挠得阿兹克心痒痒。别动。阿兹克带上一点老师的口吻训斥他。克莱恩的唇瓣一开一合——因为壁炉里的火几乎没断过,他的嘴唇是干燥的,有些起皮——他辩解道,我都被您压着的,我哪儿在动?阿兹克听出来他有点委屈,就有些心软了,凑过去,又轻又快地吻着学生的眼,阿兹克的嘴唇甚至能感觉到学生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地转动。接着他们能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呆上一个下午。克莱恩的触手把毛绒薄被拉过来,盖在阿兹克的脊背上,胖胖的、带着棕色诡异花纹的触手还恋恋不舍地拍了拍阿兹克的后颈。他们说很多话,从新开的餐厅到涨了价的牛肉,从克莱恩新种下的大蒜头到阿兹克最近读的一本书,阿兹克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迷糊、低沉,眼睛也早闭上了,克莱恩狡猾地在他正式沉睡前问了句:我想种一盆嫩嫩的小青菜,可以吗?阿兹克含糊不清地说,嗯。克莱恩轻快道,不许反悔噢。阿兹克又说,嗯。语尾跟落下的雪花一样轻。 阿兹克一直睡到晚餐时候才被叫醒。他醒过来,发觉自己睡在沙发上,背上盖着毛绒薄毯,全身暖呼呼的。壁炉里的木炭被烧得发出噼啪声,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声。一只猫猫虫——上半身是缩小版的西装小克莱恩,下半身是滑腻腻胖乎乎的触手——正吭哧吭哧往壁炉里丢干柴和木炭。听见阿兹克的声音时,劳动的猫猫虫头顶的尖耳朵飞快动了一下,欣喜地发出咕叽咕叽的稚嫩声音,黑眼珠滚来滚去。接着咕叽咕叽的声音越来越多了。阿兹克愣了一下,他掀开薄被,一只小克莱恩咕噜探出头来,扬起白皙泛粉的脸看他,露出一个甜蜜可爱的微笑来。咕叽咕叽,咕叽咕叽,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阿兹克不得不把他们一只只抱出来,挨个亲了额头之后放在地上。那边烧火的猫猫虫也快速窜了过来,扑进阿兹克怀里——为此他胖乎乎的触手不小心被火撩了一下——阿兹克只能吻掉他睫毛上的泪水,然后握着他的触手给他吹一吹烫伤的地方。这只猫猫虫心满意足地抱着阿兹克的手,触手啵唧啵唧吸着阿兹克的手腕,猫耳朵折下来。克莱恩从厨房里端着碗走出来,说:阿兹克先生,先来吃晚饭。被一群富有弹性、黏黏糊糊的猫猫虫挤来挤去缠个没完的阿兹克好困扰,他手里抱着一只,头顶趴着一只,后背有两只揪着他衣服当荡秋千,他只能说:等一等,他们要我挨个亲一次。他亲过手里那一只,总觉得哪里不对,思考道:我刚刚是不是亲过你了?猫猫虫心虚又讨好地笑了笑,飞快从阿兹克手里跳下来,拍打着触手啪嗒啪嗒地隐匿进猫猫虫堆里去了,不知道是又去排队了,还是真的消失了。 晚饭是奶油蘑菇汤、牛排、清炒蔬菜,还有饭后甜点芒果班戟。克莱恩撑着下巴,看阿兹克——他胸前还趴着一只猫猫虫,猫猫虫的手肘放在桌上,快乐地捧着胖乎乎的下巴,和本体对视着。克莱恩叹气,说,您别那么宠他们,他们会得寸进尺,只是给您暖一下身子都能缠您那么久。瞧瞧,这话说的,好像这不是他的分身一样。阿兹克微笑,说,没事的,他们都很乖。猫猫虫点点头,点点头。阿兹克舀起一勺热腾腾的奶油蘑菇汤,喂到猫猫虫嘴边,猫猫虫眯起眼,咕噜咕噜地喝掉了,耳朵泛起红晕来。他不得不朝自己的学生解释:这只刚刚烧火时候不小心被烫了触手。那猫猫虫炫耀一样挥舞那只胖乎乎的焦黑触手。哪怕克莱恩已经是旧日,这些猫猫虫分身已经可以达到半神级别,阿兹克也总是以长辈自居。 餐桌不大,两人坐得很近。一支细长的花瓶盛着几枝在寒冬开放的冰棱花,花瓣晶莹剔透,折射出头顶温暖的黄光。最近为什么阿兹克先生越来越能睡了?克莱恩有点担忧。他把色泽漂亮的牛排切开,切面带着一点鲜甜的红。火候正好。他在内心为自己的厨艺暗暗喝彩。阿兹克揉着猫猫虫蓬松的头发,迟疑道:……因为蛇要冬眠?克莱恩愣了,问:羽蛇也需要冬眠?阿兹克笑起来,不,当然不……我只是,他看出学生脸上的担心,伸手抚摸自己右耳垂下面的痣,旋即坦然道,我只是觉得在你身边很安心,爱让我软弱。 克莱恩噢了一下,接着又噢了一下,脸开始慢慢泛红。他皮肤本来就白,这下子几乎是有点狼狈了。一边的猫猫虫发出快活的咕叽咕叽声,结果他那半块牛排还没有嚼完,就被本体打了个响指,送回灰雾上继续吭哧吭哧干活去了。 他现在为了维持人性,很少用非凡能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肌肉,开始慢慢恢复情绪操控身体的能力——这让阿兹克多了不少机会欺负自己的学生。阿兹克内心又软又快乐,他能盯着克莱恩这副表情看很久。他们安静地吃完饭,克莱恩脸上的红一直没怎么消散过。吃完饭,阿兹克跟着收碗筷,也跟着克莱恩进了厨房。房门关上了。隔着一扇门,交谈声显得朦胧,接着是亲吻声,衣服摩擦声,低喘,夸赞……那些许的动静让冰棱花的花瓣颤了颤,剔透的一瓣坠下来,左右摇晃着,落在桌面上。 胡来没多久,阿兹克就又困了。他洗了澡,慢慢上床准备睡觉。这次来暖床的不是猫猫虫了,是还带着沐浴液香气、湿润又暖和的克莱恩。学生钻进他的怀里。阿兹克抱着他,感觉自己抱着一个大暖炉,熨帖极了。他发出满意的喟叹来。爱意让他软弱,让他失去防备。阿兹克逐渐展现出一半的神话生物形态来:下半身变作数米长的蛇尾,深绿近黑,每一片鳞片上都有诡异、美丽的花纹——只是那尾巴尖刚刚伸出被窝,就被冻得鳞片炸开,飞快地缩回来,缠着克莱恩的脚踝摩挲发抖——腰间也长出一对蓬松、暖洋洋的羽翼。阿兹克先让羽翼把小朋友给裹起来。他听见克莱恩问:以前冬天您也这么取暖吗?阿兹克忍不住发笑,他拍一拍青年清瘦的脊背,凑到小朋友的耳边,从喉咙里挤出低沉好听的声音:不,不,我只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这么怕冷。克莱恩咕哝道,怪我吗?阿兹克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掩映着蜂蜜色泽的竖瞳,混混沌沌,黏稠极了。眼周散布一些细碎的鳞片,在雪面折射出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美丽。克莱恩让那些蓬松的羽毛在指缝里钻来钻去,感叹,说,好暖和,好像窗外的风雪都小了一样。 阿兹克侧耳倾听,说,好像是小了些,这样的雪下了好几天了,冰面快冻结实了,我们快能去钓海豹了。他的尾巴无意识地缠着克莱恩的下半身,鳞片翕张又合拢。我想起来了,一件事情是,我要让白骨信使继续扫雪,不然明天我们起来院子会被雪埋住……他继续思考,第二件事情是,克莱恩,你的那些菜,收回屋子里了吗? 克莱恩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他飞快地化作一捧火,消失在原地。 阿兹克不得不克服疲惫起身,来到窗边,拉开窗帘。血月投下柔纱似的红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显得格外美丽。他俩的小院子里,白骨信使委委屈屈地缩着三四米高的身子,拿着扫帚一下下扫着积雪,苍白的幽灵飘来飘去,清理房屋上挂着的冰柱子。克莱恩弯腰,皱着眉,看着冰棱花丛间伪装的几盆大白菜和白萝卜——他想着今天出了太阳,好像白菜冻一冻会更甜,才把这些菜搬出来的。结果现在它们全变成了冰雕。克莱恩穿着毛茸茸的睡衣,把菜一盆盆往回搬。阿兹克心道,你给我留个猫猫虫也好啊,你一离开就变得那么冷……他其实也是有些疑惑的,他和克莱恩渡过的上一个冬天,阿兹克是没有那么贪睡怕冷的。最后克莱恩回来了,眉睫都染着雪粒,肩膀也堆了薄薄一层雪,刚一进门,雪都化成晶莹的水。阿兹克用准备好的毛巾给他擦干,蓬松温暖的羽毛倒是毫不犹豫地裹上带了一身寒气的克莱恩,把人往被窝里带。阿兹克说,没有什么事忘了做了吧?克莱恩褐色的眼珠转来转去,确实忘了一件事。您今天答应我,再让我种一盆小嫩青菜,我忘了松土撒种。阿兹克愣了,他,他什么时候答应克莱恩的——克莱恩在花园里藏的各种菜加起来都可以支棱个卖菜小摊了!这实在是不太体面……克莱恩抱着阿兹克的腰,手心抚摸过那些鳞片,脸凑过来贴着年长者的胸膛,温和道,您可不能言而无信呀。阿兹克看他这副样子,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再许诺一盆,再许诺一盆。

阿兹克还在思索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答应的克莱恩。 他还没能睁开眼,正在半梦半醒间,羽翼懒懒地裹着克莱恩,确保对方没有离开自己的狩猎范围。他感觉到学生动了动,接着脸颊被人捧起来,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如羽毛一样轻的落下,略过阿兹克的眉毛、眼睫、鼻尖、耳垂、嘴唇。最后他的唇瓣被对方含住,轻轻吮吸了一下。阿兹克小小地咕哝了一句,对方贴着他的唇瓣说,今天早上要去逛街买菜准备晚餐的,中午我们好好吃一顿,晚上去雪地音乐节,好不好,阿兹克先生?阿兹克想说好的,但他实在是太困了,那种困倦几乎要把他骨头都浸酥了。香甜昏沉的黑暗裹挟着他的四肢坠向更深处。阿兹克感觉到家居服的扣子被解开了,克莱恩温暖白皙的手指陷入丰腴的乳肉中,他很轻易就能将古铜色的乳揉得变形。软绵的乳尖昨天才被折腾过,红肿滚烫,略有破皮,被克莱恩轻轻地揉捏,就迅速蔓延出一阵酸涩的欢愉来。阿兹克小幅度地颤抖着,呼吸声逐渐变得沉重急促,他慢慢睁开眼,长长的黑色睫毛掩映着不甚清明的暗金竖瞳,混混沌沌,仿佛即将要滴落的黏稠颜料一般,倒映出名为克莱恩·莫雷蒂的画作——趴在他怀里的青年睁着眼看他,睫毛像扑飞的蝶,褐瞳又湿又软,皮肤白得接近透明,两颊有睡眠蒸腾出的粉色——是阿兹克最喜欢的画作。阿兹克手足酸软,使不上力,反应都慢了半拍,迷迷糊糊凑过去,亲了一下克莱恩的唇瓣,两人温热的呼吸纠缠到一起。 克莱恩的手指抚摸到哪一寸肌肤,情欲的火焰就燃至哪一寸肌肤。学生划过他平坦的小腹,人类温润的肌肤逐渐过渡到洁白、细密的鳞片,再往下完全转化为诡秘漂亮的蛇尾。克莱恩在触及到湿意的时候发出疑惑的“嗯?”,他干脆埋进温暖的被窝里,掐着阿兹克的腰,细细打量着。阿兹克的腰僵硬住了,他紧张道,等等。克莱恩的视力很好,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那一块悄然开启的漂亮鳞片:生殖腔被半遮半掩,含羞带怯地露在外面,绯色的软肉堆叠如花瓣,因为精液的浇灌比以往的颜色更深。生殖腔一张一合着,绯色的欲肉抽搐,往外淌着蜜水,蜜水又顺着鳞片间隙滴落,浸湿了一小块床单——就像是被切开一块的蜂巢,将被太阳融化的蜜滴在了迷离的玫瑰花上一样。克莱恩疑惑道:阿兹克先生……为什么那么快?我记得现在不是你的发情期,你的发情期应该在六七月才对。他说话的时候,吐息热烈地扑在了生殖腔上,阿兹克发出闷哼,巨大的酸软从小腹弥漫开来,甬道的软肉尖叫着绞紧了,把彼此榨出汁水来——他小小地高潮了。阿兹克脑袋嗡嗡的,茫然道,我不知道……啊。克莱恩便用手指小幅度、噗嗤噗嗤地抽插着阿兹克的生殖腔,帮助那块鳞片打得更开些。阿兹克没一会就发情得厉害,深绿近黑的蛇尾缠着克莱恩的腰来回摩挲,羽翼颤抖着,几乎要把被子给掀开,好几只猫猫虫不得不爬上来,用胖乎乎的触手把被角压严实了。猫猫虫歪着头,纯洁无辜,注视着阿兹克先生情迷意乱的脸,他的睫毛染着泪,像是缺了鳞粉、斑驳了鳞片的蝴蝶。猫猫虫忍不住凑过来,吻掉那一些的泪水。 克莱恩把自己埋进去的时候,阿兹克哆嗦着弯下腰,搂着学生的臂膀,发出长长的、长长的叹息。他动情得厉害,被操进来的一瞬间就潮吹了,宫腔颤抖着,温暖的淫水一股脑浇在学生的龟头上。阿兹克感觉快感从小腹一直烧到头颅,直把柔软的大脑烧成滋滋作响的磷脂。不,不能用力,否则会把肉体脆弱的诡秘之主拦腰折断。阿兹克尽力放松身体,好好地接纳克莱恩,用手轻轻拍年轻人汗湿了的脊背。除此之外他的大脑都空白着,思考不了别的什么,眼瞳涣散着,古铜色的脊背战栗,晶莹的汗珠在上面滚动。他太舒服了,甚至控制不了酸涩的喉咙,一股脑地发出甜蜜不堪的呻吟来。克莱恩凑过来,褐瞳湿软,脸颊红红的,眼神孺慕又饱含情欲,他又轻又快地啄着阿兹克的嘴角,看起来心满意足。 阿兹克从头到尾都没有拒绝过克莱恩,甚至好好地将学生的精液含住了。亮晶晶的精浆糊在绯红、肿胀的软肉上,格外情色又艳丽。克莱恩说,起床,我要起床。十分钟分钟之后他还趴在阿兹克身上,阴茎还半硬着,埋在老师潮湿温暖的体内。冬天,爱人,被窝。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差点击毁了克莱恩的意志。旁边的猫猫虫在被子上翻滚,无聊极了,捏着胖乎乎滑腻腻的触手玩儿。阿兹克闷闷地笑,胸膛的震动轻微地传到克莱恩脸上。克莱恩说,真的得起床了,我先为您做一下清理。他脸还有点红,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阿兹克咳了一下,神色微妙,说,不,你的灵性……刚刚好像被我吸收掉了,不必特地清理。他想到一个可能性,因此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年轻人以为年长者又在玩情趣,只是咕哝道,哎,哎,还是要洗干净…… 他们拖拖拉拉地起床。洗漱,换衣服,吃早餐,早餐是很简单的煎蛋和海盐牛角包。阿兹克一边翻过凛冬日报,一边对着给他端来一杯咖啡的克莱恩微笑。阿兹克是喜欢苦咖啡的,他享受苦涩和香醇,克莱恩就不太行,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这样,至少两勺奶两勺糖,非得中和一下苦味才行。克莱恩拉开门的时候,呼出的水汽一下子变成了白茫茫的雾。年轻的绅士不急不缓地撑开了黑伞,挡住两人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拦住那意欲飘向黑发和肩头的细密白雪。放眼望去,一切都是纯白的。他们的小院子被白骨信使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薄薄的一层雪,冰棱花热烈地在雪中怒放,之前被克莱恩用一点点幻术掩盖的大白菜和罗勒叶都在温暖的客厅里舒展叶子。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小孩的欢呼尖叫声,克莱恩循声望去,裹得跟熊一样的几个小孩在母亲的尖叫声中跳进路边的雪堆里,直接落下去,被淹没。小孩子快活地在雪里摆动手臂,“游泳”。克莱恩突然有点遗憾,在古人类的时代里,他也常常在冬天上课时候盯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在下课铃响之后和记不清面孔的朋友一起冲进操场打雪仗,松软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作响。原主的记忆中,冬天意味着饥寒交迫,班森的工资不够一季度的取暖费和一人一件的新冬衣,他和班森常常优先供给梅丽莎,然后轮流挨冻。在自己和班森的房间里跺着冰凉的脚、搓着手背书,是原主残存记忆里很深刻的一个片段。冬雪美丽又残忍。很可惜的是克莱恩在不畏惧它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绅士了,为了礼节和体面,他不大可能会跟那些小孩一样冲进雪堆里。阿兹克拍了拍他带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臂,褐瞳带着浓厚的担忧扫过来,睫毛上挂了几粒雪花:怎么了?克莱恩觉得先生深色的鼻尖被冻得有点红,唇齿间弥漫开白雾的样子很可爱……他浅淡的遗憾和忧愁被一扫而光了。 克莱恩微笑着说,没什么。 阿兹克注意到那些小孩子,他多敏锐,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便考虑着措辞,说:……你想念家人了吗?还是说想起了过去?被人担忧的感觉很好,克莱恩不想瞒着他,弯起满是书卷气的眉眼,说,是的,和班森梅丽莎一起度过的冬天,虽然很冷,但是也很温馨,我很怀念。阿兹克叹息了一下,他伸手接过克莱恩的伞,并低头亲吻了学生的唇瓣,柔软且轻,一触便离开了,克莱恩睁大了眼,褐色的瞳微微放大了些,倒映出漫天的白雪,以及阿兹克:阿兹克微笑起来,他并不算年轻了,眼尾和嘴角都有些许笑纹,这是岁月的馈赠,并不让他显得苍老,反而让他的气质变得神秘又有韵味。我曾经以流浪汉的身份孤独地渡过一个冬天,好在那会我收养了一只流浪狗,我们都吃不饱穿不暖,但那确实是一段美好的岁月,我理解你的感受。阿兹克考虑着措辞,尽管那次轮回的最后,阿兹克抱着流浪狗冻死在了风雪中,又在阳光融化冰雕后重启,遗忘了一切的他茫然地看着怀里的尸体,并不能想起些什么,只是埋葬了狗之后独自离开了。他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学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阿兹克轻声说:我们,我们再过一段时间,等你的人性再稳定些,就可以回去看望他们。没关系,以后的冬天,都有我在,都是温馨的,而且不寒冷的。 年长者向来习惯坦荡地表达爱意。克莱恩愣了下,真挚道,谢谢您……我也希望,希望——他拙劣的情话被旁边的动静打断了。是斯特里奇太太家传来的。斯特里奇太太是一位优雅又善良的女性,头发已经花白,经营着一家烤面包店,他们时常光顾。两人走近了,发觉是院子里一棵洋松的幼苗在昨夜的风雪中被折断了,压垮了院子里的葡萄架。斯特里奇太太提着裙角,看起来很苦恼。克莱恩盯着那尖尖的松树发呆。今天多少号了?他疑惑道。阿兹克跟斯特里奇太太打了招呼,一边小声说,12月24号,怎么了?克莱恩说,嗯……我想要这棵断掉的洋松,我想把它带回家。 阿兹克有些诧异。但学生的眼神坚定又透彻。他也无须多问了,阿兹克向来信任他到了有些不讲道理的地步。他们和周围聚起来的邻居一起帮忙清理了树枝,挖掉了树根,修补了葡萄架。这是凛冬郡的一个小镇,居民间的关系一向很好,克莱恩也悄悄用了非凡能力,让一切都变得顺利又合理,并且偷走了洋松幼苗。斯特里奇太太端来了刚刚烤好、热气腾腾的提子面包和新调试的苦艾酒饮料。克莱恩很喜欢提子面包,但对斯特里奇太太改良过,变得苦涩醇香、带着酒香的饮料敬谢不敏。阿兹克倒是觉得口感奇妙,买了一瓶,准备带回家去。接下来他们去逛了市场,买了一些鱼和虾,番茄和香茅等,克莱恩还去买了些黄油、面粉、糖,还有一些彩带和铃铛。 午饭是克莱恩准备的,改良后的海鲜罗宋汤。阿兹克很捧场,几乎都吃光了。他现在很喜欢一些酸的、开胃的东西,并且在饭后迫不及待地开始犯困,抱着猫猫虫一觉睡到快天黑了。猫猫虫乖巧地趴在他身上一起睡觉,这只从背上滚下去,摔在其他几只身上,弹起来又落下,打着呼噜摔到床底,被吵醒的猫猫虫又用胖乎乎的棕色触手往阿兹克先生身上爬,咕叽咕叽,咕叽咕叽。阿兹克的睡衣被扯得有些凌乱了。露出一截光滑的后颈和漂亮的蝴蝶骨。阿兹克感觉到有人把那些猫猫虫挨个提溜开了——那些猫猫虫一定是被掐着后颈提起来的,垂头丧气,触手直挺挺的,耳朵折下来,捂着自己的嘴不敢说话——接着那人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薄被轻轻落下来。克莱恩在忙什么……?他在半梦半醒间想,今天没一起午睡啊。 阿兹克醒来的时候,雪地音乐节已经快要开始了。三四只猫猫虫叠在一起,左摇右晃,最上面那只拿着他的呢子外套,满脸兴奋地递过来。阿兹克道谢,总算在克莱恩含着笑意的眼神中准备好了。然后阿兹克弯腰,一本正经地朝克莱恩伸出手,克莱恩愣了下,慢慢递出带着黑手套的手。阿兹克握住了,亲吻了一下手背,说,感谢您愿意陪我跳舞。周围的景色扭曲了,红的更红,黄的更黄。他们落在热闹的人群里,黑夜和风雪也抵挡不住音乐的活力,人们在狂欢,情侣们也在起舞。阿兹克和克莱恩牵着手,借助痴愚和幻术混入其中。他们在风雪中起舞,全神贯注注视着对方。克莱恩感觉到阿兹克印在他手背上的那个吻在发烫,穿透了皮革手套,穿透了薄薄的皮肉和脂肪,潜入脉管里,浸入血脉中,奔流到全身。雪不再冷了。阿兹克先生专注又着迷的眼神让克莱恩脚步轻飘飘的,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一下。他觉得,觉得阿兹克先生的被雪染白的睫毛是蝴蝶,每眨一下,就在他跃动的心房中扑棱着翅膀乱转一下。 风雪可使人白头。

两人回到家里,阿兹克又冷又困,但被克莱恩摇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从鼻子里挤出疑惑的询问声。克莱恩眼睛亮晶晶的,他眉眼舒缓开,笑起来,五官的书卷气衬得他乖巧极了。他把冰凉、圆滚滚的东西塞进阿兹克手里。壁灯洒落柔纱似的暖光,窗外的风雪安静又柔和,阿兹克看着手里饱满、散发着熟透后的甜香味儿的苹果,疑惑道:怎么了? 克莱恩思考着措辞,他慢慢道,我之前听说一些小地方的风俗,说是,12月24日吃苹果,接下来的一整年都会变得安全,不,平安。吃掉吧,阿兹克先生,把一整个苹果都吃掉。阿兹克虽然困,但是他勉强转动了一下酸涩的大脑,这位活了至少两千年、见多识广的历史学教员并没有想起那些地方都这种风俗,也没有想到12月24号和苹果之间的联系。年轻人用陌生的言语念叨:[平安夜吃苹果咯,我也没有过过正宗圣诞节和平安夜嘛。]阿兹克没有思考太多,他困倦地笑了一下,说,你也要吃,我也希望我的小猫咪接下来一整年都平平安安。 两个成年人分完了一个并不是很大的苹果。克莱恩觉得苹果甜极了,带着冰雪儿,就是有些冻牙。阿兹克倒是好几次差点睡着,都得克莱恩把他摇醒才行。吃完苹果,阿兹克变成小指粗细的蛇,缠在克莱恩的手腕上,眼睛闭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被克莱恩带去洗澡。克莱恩把他放在松软的白毛巾上,用软毛刷一点点清理鳞片。阿兹克很快睡过去了。克莱恩蹑手蹑脚,潜进阴影里,置办些什么。

第二天。 阿兹克有些吃惊地望着客厅一角的洋松幼苗,它在暖洋洋的空气里施展开翠绿的枝条,周身缠着斑斓的彩带,和几盆白菜挤在一起,墙上装点着几束槲寄生,深红的浆果漂亮极了。几只猫猫虫正叠在一起,摇摇晃晃,最下面一只满脸大汗,着急地咕叽咕叽,咕叽咕叽,脸都憋红了。最上面的小心翼翼地用胖乎乎的触手尖儿撑起身体,用白嫩嫩的手把一只金铃铛挂在了松枝的尖端,他松了口气,用触手抽出口袋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丝绸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下面中间的一只发出尖叫来:这只猫猫虫站不稳了,叠起来的猫猫虫们摇来晃去,摇来晃去,眼看都摔落下来,猫猫虫们纷纷闭上眼,可怜巴巴地咕叽咕叽着,等着冰凉的地板和弹来弹去的头晕脑胀。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们落进了温凉的怀抱里。猫猫虫颤颤巍巍睁开眼,古铜肤色的男人正垂下眼睫,褐瞳略带笑意地看着他们,神色说不出的温柔。阿兹克才刚起床呢,黑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扎了一束,脸颊边垂下来几缕,似有若无地遮挡着右耳垂下方那颗被吮吸得发肿的痣。小心点。阿兹克轻轻道,然后他慢慢跪下来,让怀里的猫猫虫挨个儿跳下来。克莱恩在一边剪彩纸呢,他手很巧,不一会就剪出一连串圆乎乎的小纸人。阿兹克走过去,贴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克莱恩,你在做什么?他好奇地打量着。克莱恩说,庆祝[圣诞节],以前我想过的,但是没什么机会。阿兹克先生,这个要粘在彩绳上,挂在屋子里,我觉得会很好看。阿兹克说,那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克莱恩想了想,说,我想让这个洋松变得亮闪闪的,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阿兹克先生帮我想一想吧?我先去看看我的面团发好了没有。 阿兹克看着勤劳能干的年轻人迅速把纸片人交给垂着猫耳朵、在地上趴着耍赖的猫猫虫,拍拍他们的脑袋,然后冷酷地继续让猫猫虫们干活。他愣了,让这个洋松变得闪闪发光……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克莱恩把饼干送进烤箱后,把一整只鸡用腌料腌好,出了厨房,发觉阿兹克正站在高高的扶梯上,把粘满各色小纸人的绳子挂好。他穿着白衬衫和马甲,手伸出的时候,显得腰的线条尤其漂亮,阿兹克的侧脸看起来是很专注的。猫猫虫在地上用触手爬来爬去给阿兹克递东西,看起来快乐得不得了。胶带轻轻粘好了,阿兹克摇晃了几下绳子,确保它足够牢之后才松了口气,他扶着扶手慢慢爬下来,动作很小心。中途的时候,他注意到克莱恩出来了,便对他笑了笑,谁知克莱恩满脸呆滞,视线穿过阿兹克,看向了一边的洋松幼苗。 克莱恩深吸气,克莱恩深呼气。 阿兹克不得其解,回头看了一下在他动手装扮后足够亮闪闪的洋松,再看一看克莱恩,问:怎么了? 克莱恩最终冷静道,不,没什么,您做的很好,记得回收这些红宝石绿宝石粉钻珍珠金饰……还有根须上堆着的金砂就好了……他牙酸,但是发现这样真的挺好看的,阿兹克审美非常不错。富贵,且,好看。

阿兹克被夸了还是非常开心的。他下了梯子,凑过去,伸手摸了一下学生的脸颊,说这里沾到面粉了。克莱恩感觉到温凉的指尖在自己的脸颊轻飘飘地蹭过,他本能地想蹭一下,结果阿兹克的手很快离开了。嗯……?老绅士的尾音带着轻飘飘的笑意,显得狎昵。是真的擦到了,不是我想调笑你。阿兹克把手指上的白色面粉给他看。克莱恩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用微笑来掩饰。你现在在厨房忙些什么?需要我帮忙吗?阿兹克这么问。克莱恩说,不用了,现在在等饼干烤熟。我们可以试一下新衣服。 阿兹克坐在沙发上,看手里的一件红毛衣——克莱恩拉出来的历史投影,上面编织着绿松树、金铃铛、白色的大朵雪花。克莱恩已经穿上了,他年纪小,皮肤又白,穿上之后脸颊泛着红,更显得温和年轻。克莱恩依着沙发坐在地板上,也坐在阿兹克的两腿间,他仰起头,褐瞳又湿又软,看起来期待极了……阿兹克含着笑意,低头和他四目相对,黑发从颊边轻轻滑落,垂在克莱恩的鼻尖上,有点痒。克莱恩侧过头去打了个喷嚏,破坏了一时间安静又温暖的气氛。阿兹克闷闷地笑起来,眉眼弯起,眼瞳像是黏稠的蜂蜜,几乎要滴落一样。 ——老实说,这衣服太幼稚了,呃,如果不是克莱恩想看,阿兹克觉得这种搭配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衣柜里。但是老绅士还是维持着正常的表情,慢慢脱下马甲,换上了这件暖烘烘、柔软舒适的毛衣。期间他不小心蹭到了自己的乳,一种坠胀酸软的感觉传来,阿兹克神色微妙,这更验证了他的猜测。但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克莱恩说。他一边思索着,一边低下头,让克莱恩给自己戴上红色的尖顶软帽,白色的绒毛球在末尾摇来摇去。阿兹克决意不要去看玻璃倒映出的身影了。克莱恩看起来还挺开心的。他们坐在地板上,给猫猫虫们挨个换上了小毛衣、戴上了小红帽子。猫猫虫搂着阿兹克的手,啾咪啾咪亲着他的手指尖表示感谢,弹弹的脸蛋不停蹭着阿兹克的手背。 接下来,接下来我们要吃晚餐,吃一顿大餐……我想想[电视]里的[圣诞节]一般都是吃烤火鸡,还有蛋糕,姜饼人……克莱恩一点点回忆过去。周明瑞小时候想过圣诞节,但苦于没有那个家庭条件。大一些了,圣诞节要么在加班,要么就在彼此搂着的情侣人潮中逆行回到自己租房里,商场的圣诞节装扮都和IT人士无关。克莱恩现在有点失落,其实他也不是很了解圣诞。但是阿兹克的眼神在鼓励他,没事,说吧,说吧,我们一起做。克莱恩就继续了:我打算用蜜汁坚果鸡来代替烤火鸡,等等我们在等烤鸡的时候,可以一起来给饼干小人涂一点巧克力酱和奶油,装扮一下。

克莱恩如临大敌地端出了蜜汁坚果鸡。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阵浓郁的肉香混着坚果的香气扑面而来,白雾蒸腾。他安心了。只见那被蜂蜜腌制过的鸡皮被烤得焦黄甜蜜,滋滋往外流油。鸡肚子一切开,烤得软糯、入口即化的土豆和香香的坚果一起涌出来。深色和浅色的姜饼人牵着手,身上撒着彩色的巧克力碎屑。奶油蛋糕也被切开了。盛着斯特里奇太太家的苦艾酒饮料的高脚杯同装着橙汁的轻轻碰在一起。[圣诞节快乐。]克莱恩轻快道。阿兹克失笑,他慢慢学着,准确无误地重复道:[圣诞节快乐。] 入夜了,窗外的风雪渐渐大了起来。白骨信使被放了半夜的假,老老实实坐在客厅里,陪吃饱喝足的猫猫虫们玩。猫猫虫在他们的脊椎骨上乐颠颠地滑滑梯。克莱恩在圣诞树下放着许多礼物。阿兹克端着苦艾酒走过来,同他一起坐下。克莱恩小声说,这些都是送给班森和梅丽莎,还有我可爱的小侄女的……我想找伦纳德帮我送过去。阿兹克把高脚杯轻轻放在一边,凑过去,亲了一下年轻人看起来有些悲伤的眼睛。他呢喃道,没关系,和家人分离并不是你的错。克莱恩沉默着,呼吸很轻,很轻,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他伸手搂着阿兹克的肩膀,慢慢凑到老师的脖颈里,蓬松冰凉的头发蹭着老师的下颌。阿兹克无声地宽慰他,顺从地用手肘撑着身体,慢慢倒在地板上,略长的黑发散开,右耳垂下有些肿起来的痣也露出来。克莱恩趴在老师身上,伸手抱着他,脸颊贴在阿兹克的胸膛上,轻轻磨蹭着。他太暖和了,阿兹克觉得自己抱着一团火或者阳光——他开始犯困了。克莱恩说,嘿,先别睡啊,阿兹克先生,我也有礼物给你,[圣诞节]就是要互相送礼物的。 他把包装精致的红色小礼盒递给了阿兹克,说,打开看看吧。多乖,多乖的小孩啊。阿兹克微笑起来。他慢慢撕开了包装盒,里面是萦绕着灰雾的一把金钥匙,钥匙柄被打造成了羽蛇的模样。阿兹克轻轻触到的一瞬间,钥匙就化作金色的碎屑,钻进了他的手臂里——阿兹克感受到来自旧日恐怖又强大的威压,他感觉到自己与克莱恩之间建立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关系,并且和灰雾之间也有了联系。阿兹克渐渐回过神来,睫毛颤了颤,涣散的瞳恢复了。他张了张嘴,说,你怎么能把……源堡的一部分权限给我?他茫然极了,他没有想到克莱恩会送给他这个,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克莱恩不以为意,他咕哝道,问题不大。他想了想,说,今年其实我也没有准备好,阿兹克先生,我们还有很多个很多个[圣诞节],明年的时候我会给您更好的礼物的。您今年没准备也没有关系,毕竟是我一时心血来潮。 阿兹克脸色微妙,他轻飘飘地说,……不,其实,我也有,呃,一个小礼物给你,可能会吓到你,你等会冷静下。他没等克莱恩说什么,就捉起他白皙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有些局促不安地说,你感觉到了吗?……这个孩子,没有继承任何的非凡特性,所以一开始你和我都没有注意到她…… 克莱恩的手僵硬住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从羽蛇真的会生孩子,到算了吧这个世界石头也能生孩子,到原来这几天阿兹克先生这么能睡是因为这个小家伙,到我是这个小家伙的父亲了,到她生下来到底是蛇还是人,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冷静一下,克莱恩。他听见阿兹克先生担忧的声音。克莱恩露出完美的微笑,沉静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很好,这真的是一个惊喜,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圣诞节礼物。他捧起老师的脸,亲了一下他的唇瓣,说,谢谢您,阿兹克先生。克莱恩接下来和阿兹克腻歪了好久,看上去真的高兴又理智。直到他盯着那盛着苦艾酒的高脚杯看了一会,伸手拿过来,一口喝掉了。 阿兹克:……!! 他愣住了,这是克莱恩绝对不会喝的酒水才是。阿兹克小心翼翼道:……没事吧?什么味道的?克莱恩微笑道:没事,鲜橙汁当然是甜的。他心道阿兹克先生怎么问这种问题,一瞥才发现杯底残留的幽绿的液体,接着苦涩和酒香就慢慢从口腔弥漫开来。克莱恩呆呆地看着阿兹克,完全一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样子——阿兹克失笑,天啊,克莱恩还是一个小孩呢,也是,他的岁数还不到阿兹克的零头,阿兹克什么时候看他都是怜爱珍惜的。他凑过去,闻到小孩唇瓣间的酒香,心里痒痒的,他用低沉好听的声音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心想是该告诉克莱恩那个小家伙很需要灵性的灌溉了。 克莱恩愣愣道:……您在树上挂了多少颗红宝石蓝宝石还有珍珠?我们接下来要一颗颗取下来然后核对数目,金砂也要称重—— 阿兹克:…… 他试图安抚完全混乱的小猫咪,酒精让克莱恩的脸颊泛份,眼睛也湿湿的,看起来可怜极了。阿兹克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没数过,你很喜欢那些宝石吗,我还有很多,都送给你。 克莱恩匪夷所思道,不可以的!怎么能没有关系!阿兹克先生,虽然你记不住了,但是我可以占卜出来有多少颗,等等我要数三遍的。混乱失控的诡秘之主眼看就要站起来去拿黄水晶了,阿兹克迅速反过来把他按在地板上,果断地把人亲晕了,房间里回荡着黏腻的水声和克莱恩哼唧哼唧的声音。一只猫猫虫坐在白骨信使的掌心里,趴在窗台上,朝玻璃吹气,然后用袖子擦干净,他托着下巴,着迷地看着窗外的雪景,他好想出去玩。这时候背后传来老绅士低哑的声音: ……你不反抗我当你答应了?先别管那棵树了,摆客厅里也挺好看的。 本体哼哼唧唧道,不是我不反抗,哎,槲寄生下面不能拒绝接吻的…… 老绅士低低低笑起来,说,你到底哪儿学来那么多怪规矩……? ……

(克兹)怕黑 嗯? 阿兹克·艾格斯眯起眼,看着有点狼狈的小孩在自己手心下窜了一下,又在看清自己脸庞的时候放松了下来。像是猫。阿兹克露出一个微笑,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风暴和欲望的气息仍然残留着,于是他俩周围的景色开始扭曲如油画,黄的更黄,红的更红。行走在灵界的间隙里,阿兹克打量着克莱恩,许久不见,学生长高了一截,瘦了,削瘦的肩膀支棱着,顶着阿兹克的手心,一身整洁的正装在刚刚的战斗里弄得乱七八糟,像是养尊处优的家猫在下雨天跟别的什么野狗打了一架,还机警地竖起两片尖耳朵——这可是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呢。他叹息着。克莱恩不是什么脆弱的猫。 他发觉学生在经过一片漆黑的隧道时候发着抖,甚至不由自主勾住了阿兹克的袖口,捏着他蓝宝石的冰凉袖扣。阿兹克不安,握着克莱恩的肩膀让他转过头——学生紧闭着眼,剔透的泪珠不停滚落,把长而浓密的睫毛都沾湿了,也把沾了灰的脸颊冲出原本的白皙来。克莱恩?阿兹克轻声道,他蹙眉,意识到这大概是克莱恩使用的非凡物品的副作用,具体是什么他还不知道。他只能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齐的丝绸手帕,替学生一点点擦去眼泪和鼻尖的冷汗。别怕,呼吸别那么快。他安慰着。但克莱恩在一片黑暗中无法自遏地发抖,他大脑空白,胸廓剧烈起伏着,过呼吸了,因此脸色潮红,口唇麻木,眼瞳涣散,几乎站立不住。阿兹克不得不搂着他的肩膀。死神序列并不擅长预言和占卜。阿兹克因此感觉头疼,他只能治标,用宽厚的手心捂住学生的口鼻,感受到那潮湿滚烫的吐息扑在手心。 ——克莱恩,呼吸慢一点,别怕。 老师以一种几乎越界了的亲密搂住了学生,他低垂下头颅,脖颈呈现出一种优雅的弧度,略卷的长发落在脸庞边。克莱恩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只能勉强捕捉到老师的面容,和自己隔得很近、很近,那双像是蜂蜜一样安静、甜蜜的眼瞳始终注视着自己,睫毛很长,像是蝴蝶,轻轻略过克莱恩的鼻尖。是不是靠得有些太近了……?克莱恩勉强找回一点神志,晕头转向。因为专注地和老师对视,这时候他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旅途结束了,克莱恩落在地上,老师的手轻飘飘从他的腰间略过,免得他摔倒。克莱恩站定了,逐渐找回神志,抬眼,看见阿兹克先生。他站得离克莱恩一臂远,是一个礼貌又能随时帮助他的距离。 也许想多了。 克莱恩先把杂念抛到一边。他先打量了下周围,这里是荒岛上的一片沙滩,安全了。他想开口说明情况,谁知道阿兹克那原本有些慵懒疲倦的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的褐眸忽然幽深,仿佛联通了一片死寂深暗的世界。阿兹克伸手,轻轻握着学生的手腕,把他的手捏开仔细打量。衣袖破了,还到处是泥浆,把阿兹克先生的手都弄脏了。克莱恩有些尴尬,如果不是无面人的能力,他现在一定脸红了的。阿兹克垂下眼睫,仔细打量着学生手背上染着淡黄油污的细密绒毛,这是刚刚那灵教团的非凡生物带来的诅咒。 阿兹克不合时宜地想,像是幼崽。他刚刚觉醒了来自第四纪的、混乱复杂的记忆,这对他的身体是很大的负担,阿兹克整日整日的昏睡,醒过来的间隙也头疼,按着眉心,倦怠不已,像是湿冷下雨天里盘踞的蛇,他勉强打起精神,泡了一整杯苦涩的咖啡,想了想,加了两勺奶和更多的糖,来到书桌前,打着哈欠给学生写信,灯光熏得他昏昏欲睡。等等,这句话太亲昵了——白骨信使可怜兮兮地罚站,张开手,接住了废弃的信件。嗯,这句话是不是太疏离了——于是白骨信使手里又多了好几封信件。舌尖的咖啡甜得阿兹克的脊柱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他叹息,果然还是不适应小孩子的口味,于是他拉开抽屉,点燃了一根昂贵的雪茄。雪白的雾气缭绕着他柔和的眉目,他舒展开身体,想到卡特琳娜那些文献,想到克莱恩写的那些珍贵情报和真挚的问好,学生写满了一整页,恨不得把神秘海域里那些注意事项全部告诉他,阿兹克想到这里就无奈又饱含歉意地笑……对,该去找一下路德维尔的,克莱恩隐匿在字里行间的告状让他很心软。向来写信简洁有力的小孩还特地提了一句自己损失了多少件非凡物品。阿兹克半睡半醒间都能想到一只小黑猫心疼地整理自己的行李箱,瞪圆了眼睛,捂着钱包,耳朵都垂下来。这让他又想起被克莱恩告了一状的白骨信使,披着外衣、显得慵懒的绅士露出一个没什么力气的笑容,他微微侧头,偏长的头发散开,露出右耳垂下的小痣:最近没欺负克莱恩吧?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白骨信使连连摇头,差点把自己摇散架。 他还是有很多收获的,阿兹克想起第四纪神明之间混乱、无休止的战斗,想起自己弯下脊梁、虔诚地闭上眼、由死神亲自戴上黄金冠冕的时刻,想起在手下匍匐的、一望无际的白骨活尸,想起自己刚刚破壳时候,湿漉漉的蛇尾,长着细碎绒毛的羽翅,他睁开被肉膜覆盖的蛇瞳,那些女官即刻失控了,尖叫着死去,很快又化作苍白的不死生物,站起来,摇晃着,把阿兹克和他的兄弟姊妹们捧在丝绸的垫子上。幼崽。阿兹克垂下眼睫,看着克莱恩手背上那些细碎的绒毛。他确定之前自己对着那些拜朗的神话生物后代并没有这种酸涩、柔软的情绪,像是咬碎了一块刚切下来的蜜巢,甜蜜黏腻的汁液从唇齿间迸裂开。 这很难处理吗?克莱恩有点慌,他不知道为什么阿兹克要打量思考那么久。他看见深肤色的绅士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来,阿兹克的眼角和嘴边带了一些纹路,并不苍老,反而显得他更优雅。不好意思,我最近睡得有点多,思维有些迟缓。阿兹克呢喃着,像是戴上黄金冠冕那一刻一样弯下脊梁,吻在克莱恩的手背上。克莱恩的手一下子麻了,连带上臂、肩膀和脊椎。那些细碎的绒毛很快消散了。等等,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 学生脑子一片混乱。阿兹克含着笑,直起身,问,还有哪儿长了吗? 克莱恩欲言又止,克莱恩止言又欲,克莱恩晕头转向,克莱恩说,还有,声音有点发颤。 于是老师低下头,解开克莱恩的袖口,把衬衫挽上去,含着笑意低下头,一路从清瘦的手腕吻到克莱恩的手肘,他的唇瓣轻轻擦过克莱恩白皙到接近透明的肌肤,也擦过潜伏着的蓝色脉管,比情人的亲昵要懂分寸,比单纯的治疗要心怀鬼胎。学生解开衬衫,背对着他,两片漂亮的蝴蝶骨支棱着,阿兹克低头吻过去,无意中眯起眼,看见学生如常的神色和颜色没有变化的耳垂,他愣了愣。于是接下来稍微过分了点,他,顺着学生清瘦的脊梁一直亲吻到腰间,那些幼崽的细密绒毛纷纷溃散,接着他又返回去亲了克莱恩的后颈,用带着黑手套的手抬起学生的下颌,吻过克莱恩上下滚动的喉结。您刚刚抽过烟了?学生的声音有点紧,阿兹克这才确信无面人刚刚还是害羞了的。他眨了眨睫毛,慢慢说,提神,你介意吗?克莱恩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接来下是脸颊、眼尾。克莱恩晕头转向,心想脸上有长吗有长吗我怎么不记得还好无面人能控制全身每块肌肉没有丢脸的表情也没有不恰当的反应—— 老师的嘴唇染着一点点苦涩的香味,那是年长者独有的气息,拂过克莱恩的心尖,他甚至又要过呼吸了。阿兹克好无奈地捂着他的口鼻,学生眨了眨眼,他心里有点失望的——其实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更方便。克莱恩心里想。 年长者替克莱恩解决完了残存的小麻烦,又替他披上衬衫,系好扣子。克莱恩,很抱歉,我最近还有事情要忙,精神也不是太好。等那件事情结束了,我再来找你,和你去找那枚死神的戒指。阿兹克轻声说,他替学生整理好了领口,无奈笑道,让路德维尔赔你那个袖钉怎么样? 噢……噢。克莱恩有点尴尬地解释,那个袖钉是小问题。戒指才是,我觉得应该能对您的记忆有帮助。 阿兹克深深看了他一眼,说,谢谢你。这对我帮助很大。不过最近你得去贝克兰德这样的大城市,玫瑰学派在那里不敢放肆,调动的力量也很有限。当然,最好应该是帕苏岛等各大教会的总部——当然这会有另外的风险。 他懒洋洋地开了个鲁恩式玩笑,自己先眯起眼笑了。克莱恩心下决定要帮他在心理炼金会请教一下人格问题。阿兹克听见海鸥在空中呼啸、盘旋,浪潮一阵阵打到沙滩上,海风腥咸——很安静,和克莱恩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安静的,虽然在这之前总得解决克莱恩不知道从哪儿惹来的小麻烦。他很眷恋这样的时光,先一步错开视线,说,我得先走了,你注意安全,不要去招惹那些大人物,记得吹哨子和写信。 克莱恩心道,这可不是我招不招惹他们,是他们来找我先的啊——他有点委屈,但还是乖乖说好。阿兹克想了想,问,你刚刚那个非凡物品带来的副作用是什么,持续多久?他只是无意中问了一句,却发现学生的表情凝滞了,眼神飘忽着,克莱恩沉默了一会,努力平静道,怕黑,六小时。他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还有光之祭司的特性呢。阿兹克说,嗯。克莱恩等了他一会儿,没看见阿兹克打开灵界的门,他说,您不走吗?阿兹克微笑着说,先不了,我有点困,找家咖啡馆和我坐下来聊聊天吧。大概六小时。

(克兹)情人节 滴,打卡成功。 小社畜周明瑞叹了一口气,他拿好公文包,预备回到自己出租的小公寓里。 按道理来说,今天是正月初三,也是情人节,他没有女朋友也能瘫在家里的沙发上跟家人闲聊,微笑着阻止梅丽莎给班森出谋划策——妹妹很着急,她希望班森能和女朋友有一个浪漫的情人节约会,但周明瑞总觉得班森要是照做了,明天他就会登上微博的直男吐槽bot。今年号召就地过年,所以小周只能通过视频电话给班森指导一下约会守则,哥哥拿着小梳子,对着前置摄像头里的自己,姿态优雅地梳着有些沧桑的头发,周明瑞哭笑不得,他怀疑哥哥被微信的美颜吸引走了,啥也没听见,只是用一贯的精于世故糊弄自己。哎,他不得不在梅丽莎飘过来问他女朋友前挂掉了视频。他放下手机,沉默地看着窗外的连绵不断的雨水,南方的春寒料峭,下雨的时候更是冻骨,但阻止不了周围留下来值班的工友们满脸恍惚眼神乱飘,幻想着一下班就冲出办公楼奔向礼物和约会,奔向爱情。黄涛拍了拍手,他很满意一瞬间大家虚无的眼神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说,各位留守儿童,今天提前下班,加班工资照发。轰隆隆,一阵地动山摇,大家狂呼着老总万岁一边奔出去了,只剩下穿得帅气又很骚的黄涛和工位上慢吞吞收拾东西的小周。 黄涛看着自己的老乡,一边哎呀呀地走过来,捋了捋自己刚做的发型,说,小周,今天是大年初三,也是情人节呀,我提醒一下你,免得你忘记了。周明瑞心想这是在说我单身太久了是吗?他不急不缓地微笑,合上自己的签字笔,说,黄总,您要出去约会?您忘了今天查拉图先生约您商量合同的事情?黄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潇洒道,让他先等着,这不公司都没人了,还谈个屁,顺便你帮我打个电话通知他一下,让他给下属也放个假。周明瑞微笑着答应了,又说,隔壁蒸汽公司的老总今天有个单子要找你核对一下,您又忘了?正刷卡出门的黄涛愣住了,算得上英俊的五官扭曲出一个便秘一样的表情,他说,不,不不不,我从来没收到过这个消息,小周同学,你也被我一忘皆空了,答应我,一个人的情人节也要好好过。 他跟被火燎到屁股一样飞速冲出门,好像身后跟着洪水猛兽一样。总算掰回一局的周明瑞终于快活了,他想了想,把自己摸鱼时候用一边盆栽的长条叶片编成的玫瑰花装进包里,然后拎着下楼,保安大叔戴着眼镜盯着手机屏幕傻笑,也不知道和谁聊天。周明瑞心想,去?不去?去?不去?他一步步踩下楼梯,说服自己,这是占卜,并非是初中小女生揪着花瓣思念暗恋对象。最后一步,啪,是去。 周明瑞:…… 他叹了口气,他不喜欢做没有准备的事情。他才和对方认识不到一个月,见面没几次,对方也拿长辈的方式对他……要拿什么理由去烦他?他又想到每次去书店时候,总能看见那位被许多或年轻清纯、或成熟妩媚的女生围起来,他总是不懂拒绝,褐瞳里带着点无奈和笑意,注视着那些过于热情的女士,偶尔还会被她们大胆的语言搞得脸红,用手握成拳头抵着唇瓣,试图把话题遮掩过去——但那群女孩子更加兴奋了。穿着风衣的深肤色绅士只能掏出手机,如她们所愿加了微信。周明瑞在一边跟阿莲娜心不在焉地玩五子棋,眼睛一直盯着那边:明明每天,每天那微信都哒哒哒响个不停,还加,还加?不烦吗?那位绅士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含着笑意跟周明瑞对视——小周手抖了一下。阿莲娜欢呼道,哥哥,你怎么下那儿呀!我赢了!她快活地拿走了周明瑞面前的一颗太妃糖。周明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下。那位跟一群蝴蝶蜜蜂一样的小姑娘推脱一番,慢慢走了过来。周明瑞感觉到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书店老板缓慢地眨了眨睫毛,他也有些疲惫,按着额角,坐在柜台后的旋转椅上,端起咖啡,热气氤氲,掩着他略显倦怠和无奈的褐瞳,旁边的细长花瓶里插着一朵黄玫瑰。他扶着小周的肩膀,说,能不能请你教我一下怎么让某个好友的消息最明显。 周明瑞:…… 他知道那老板是刚刚从外国乡下小镇来的古旧绅士,偶尔他在夜晚来拜访,可以看见这位深肤色的绅士在一本本把厚实的书放回书架上,他神情安静又慵懒,本来应该一丝不苟的长发有些垂到了脸颊,侧脸的线条依然是深刻好看的。他外表还很优雅体面,只是透出来的气息不比周围焦黄老旧的纸张年轻。他好像是一具千年的白骨,徒劳地添上了人类的血肉皮囊。但当他回过头,对着周明瑞露出一个疲倦又温柔的微笑,像是千年的枯木上绽出的、垂败又美丽的花朵,一下焕发生机了。 所以他才开始磕磕碰碰地学着玩微信,朋友圈干干净净一片,头像是抱着一只黑猫玩偶的阿莲娜。连加好友也是小周手把手教他,周明瑞还盯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界面高兴没一天呢,然后他的好友界面除了社畜小周以外又多了长长长长长长的一列。 现在他居然要学消息置顶?谁?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明瑞实在想不到。 总之捏着鼻子教了,很忧愁地离开了。周明瑞一想到这事儿就不太高兴,在心里预备着先去大排档吃那家花甲,要多加一点辣,用海鲜的甜和粉丝的烫驱走寒意,最好再来几串烤五花和烤羊排。他口味很广,几乎没什么忌口的,喜欢中式烧烤,也喜欢书店里某人亲手做的意面和黑森林蛋糕。他没带伞,好在只是绵绵小雨,在他的黑发和肩头沾染了细细密密的水珠。来到热热闹闹的大排档,三三两两的情侣入座,其中有极其不和谐的两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一位焦黄的头发和眉毛,蓝眼珠子,轮廓较深——上次被周明瑞认为是传xiao的外语补习老师达尼兹,他有点狼狈地用手掌撑着下巴,怒骂道,那群傻逼,居然破坏我跟船长的私人补习时间,花言巧语让船长在今天给全部人上课,我才不去呢!他委屈极了,没忍住锤了一下桌子,把对面快1m9的初中生戴里克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补习老师,非常天真地说,您真的很爱学习,居然在今天也想着去找艾德雯娜女士补课。 达尼兹:…… 周明瑞:……他也想在今天去书店补习。 达尼兹有点痛苦地用手把脸呼噜了一下,周明瑞总觉得他像只傻乎乎的狗。周明瑞很担心有点喝醉的达尼兹对着纯洁无瑕的1m9初中生说出类似于【学习就是狗屎!!】这种误人子弟的话语,他刚想过去,一辆通体漆黑、线条流畅的车停在了路边,按了两下喇叭,车窗摇下来,一位深蓝发色、五官粗犷、带着墨镜的男人露出脸来。他用低沉好听的声音说,戴里克,你学会夜不归宿了?初中生? 周明瑞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大脑嗡嗡嗡地响,也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他认出这是当前一个正火的歌手阿尔杰·威尔逊,当然,周明瑞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粉丝会称呼他为【海洋歌者】,对周明瑞来说他的歌声实在是……实在是。 助眠利器。 戴里克高兴得像是咩咩叫的小绵羊,连忙跑了过去,两人隔着车窗聊了一会,戴里克乖乖点头,回来,拿上书包,顺便架上半醉的达尼兹,一起上了阿尔杰的车。周明瑞坐在了他们刚刚空出来的座位上,等着老板娘来清理狼藉的桌面。他吃完了一整碗花甲粉和十几串烤串,愁了会今天去哪儿,愁了会要不要去书店,愁了会书店老板会不会跟黄涛一样今天24h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约——毕竟借着看书的名头来看书店老板的人可不少,他吃饱了,兴致不太高地离开。周明瑞发觉此地卫星信号弱,不宜打车,于是又揣着冻僵的手,走回到大马路旁。当他看见黑夜中绵绵的细雨时候想起某位略带沧桑、又极其温柔的眼瞳,当他看见路边那些热热闹闹的花店,就想起某位先生用好看地手指拨弄细长花瓶里的黄玫瑰,枯黄的花瓣一片片堆叠在书桌上,当他想起某位先生的微笑时,雨就忽然大了起来。 落汤鸡小周:…… 好在接单的滴滴车司机就在附近,没多久就开到路边了,小周对了对车牌号,确认无误后走过去,车窗摇下来,是一位黑发黑眼,额头较宽,右眼眶嵌着单片眼镜的年轻人。在看见对方的时候,周明瑞莫名其妙心里咯噔了一下。对方按了按眼眶,说,您是周先生吗?快上车吧。 我姓邹不姓周。你认错人了。 一股莫名其妙的警惕使得小周倒退一步,结果那年轻人笑眯眯地说,那我打一下那顾客的电话问一问。周明瑞来不及阻止他,苹果那默认的铃声就从周明瑞的口袋里响起来了。黑发黑眼的年轻人歪着脖子,夹住了手机,拍了拍方向盘。这时候尴尬得不行的周明瑞突然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好像是后备箱发出来的,还有激烈的挣扎声。年轻人嗯了一下,说,我爸刚刚给我塞的年货,一整头猪,您不介意吧? 周明瑞:…… 你这样说我更不愿意上贼车了!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有一团暖呼呼的东西抱住他的大腿。周明瑞掀开大衣,是一位深肤色、黑发褐瞳、长发微卷的小女孩,她眨巴着眼睛,睫毛浓密——很像她父亲,周明瑞想——对着周明瑞甜蜜蜜地笑,哥哥,哥哥,好久不见了!她看看一边的司机,再看看周明瑞,说,明瑞哥哥,来我家做客好不好,我和我爸爸都很想念你呀,先别走了。 呼……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来了。周明瑞连忙说好,手上取消了订单,顺便给那微笑有点坚持不下去的司机发了十块钱的利是,抱着小女孩就往一边的屋檐下窜,他不由自主地回头,霓虹灯光,绵绵小雨,后备箱处卡着几缕血红色的长发,司机继续含着笑意看他。周明瑞一阵神情恍惚。 他顺手记下了车牌号,打电话给伦警官报了个警,听见那边海底捞的服务员说:给咱们这帅警官送个小蛋糕,还有来唱生日歌呀!伦纳德语无伦次地捂着电话,在一片生日快乐中小声尖叫,说,我马上来,你这个案子可来得太及时了!周明瑞还听见他故作冷静地对着一旁的人说,队长,有重大案件发生了,我想我来不及过生日了!接着周明瑞听见女士妩媚的声音:咯咯咯,没事,伦纳德,我们替你去,你好好过生日。 伦纳德:…… 他看了看明显手足无措的队长,又看了看戴莉女士,再看一看旁边簇拥着的服务员,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说,好的,你俩去吧,谢谢队长。 小姑娘穿着透明的雨衣和粉色的小靴子,乐得呼呼呼地笑,她说,哥哥,和你玩可比踩水有意思多了。周明瑞帮她把兜帽带好,免得淋感冒了,说,阿兹克先生知道你出来踩水吗?阿莲娜说,知道的呀!她搂着周明瑞的脖子,乖巧地说,爸爸在书店里写信,我觉得好无聊,他就让我出门踩水玩,刚好就找到你了! 周明瑞很喜欢小孩,尤其是像阿莲娜这样乖巧的,她的父亲把她教得很好。他抱着阿莲娜一路来到熟悉的书店,书店门虚掩着,门口的挂牌已经转到了“close”,但暖光隐约地透出来。周明瑞一手抱着阿莲娜,一手推开门。阿莲娜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说,嘘。 书店里非常、非常的安静。周明瑞甚至能听见羽毛笔划过纸张时柔软的沙沙声。他站在门口,看见阿兹克·艾格斯先生在暖黄壁灯下的侧影,他穿着马甲和衬衫,身姿挺拔,右手执着羽毛笔,左手夹着燃了一半的雪茄,苦涩的白雾氤氲着阿兹克的眉眼。看得出来,他很珍视这一封信件,多数时候都在思考,阿兹克任由雪茄燃烧着,偶尔才凑近,唇瓣张开,衔住——他抽雪茄的姿态极优雅,像是在亲吻露珠或者玫瑰。初春疲软娇嫩的虫类徒劳地撞击着暖黄的灯罩,痴傻地祈求着温暖。阿兹克写得有些入迷,直到阿莲娜落在地上,他才醒过来,转过头。 他的褐瞳略微扩大了些,倒映出周明瑞的影子。 周明瑞发现自己的身影在他的眼瞳中小得像是一边浮来浮去、追逐光亮的飞虫。 他努力平静道,阿兹克先生,打扰了,刚刚在路上遇见了阿莲娜,我把她送了回来。

噢…… 阿兹克轻飘飘地说。 噢。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睫毛扑闪着,像是斑驳了鳞粉的蝴蝶翅膀,他的褐瞳带着一点沧桑的意味,现在似乎还带了点失望。周明瑞心怦怦跳,飞快道,打扰了,我可能会在这儿留一会儿等雨停。他想,天啊,多傻的理由,外面的雨并不影响出行。但阿兹克在一边的烟灰缸里按熄了雪茄,把书桌上的信件收起来,说,请坐,你看起来好像很冷,我去给你泡点牛奶。 毛巾,干燥松软的大毛巾,落在周明瑞半湿透的黑发上,阿兹克轻柔地给他揉着头发,力度很轻,周明瑞觉得自己应该是被淋到了,脑子晕晕乎乎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冻得脸色苍白的才是,但书柜玻璃的倒影里,他明显脸颊泛红。阿莲娜跑去换衣服了。空旷安静的书店只剩下周明瑞和阿兹克。阿兹克给他擦了一会儿头发,说,我去看看热水。小周在感觉到他的手指轻飘飘擦过自己耳朵时候脑袋嗡了一下,耳廓一下子滚烫一片。周明瑞听见了似有若无的低笑,带了点无奈和怜爱。但他努力保持镇静,转过头的时候,又只看见阿兹克一如往日的平静神色。阿兹克暂时离开了,周明瑞自己慢慢擦着头发,努力嗅着阿兹克在自己发梢留下来的一点雪茄香气,然后随便从柜台上里选了一本来读。这本略显枯燥的文学书被保养得很好,他翻开,发觉扉页写了字才发现这是二手的: 赠给我永远的学生,k。 ——阿兹克·艾格斯 周明瑞:…… 他想起阿兹克告诉他这书店的书可以随便他翻,就开始心虚又理直气壮地翻看。这是一本探究各种周明瑞没见过的古文学的书。K的笔迹很清秀,最开始只批注一些自己的理解和疑问。他的批注下面出现了阿兹克漂亮优雅的字体——阿兹克尽可能地回答他,标注好日期,然后反向提出一些问题……周明瑞能发现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的对话越来越多,开始出现了学术之外的交流。他甚至在某一页翻到了阿兹克亲手抄下来的一首情诗,用词含蓄又缱绻,动人极了。而他在下面几乎是欲盖弥彰地补着写了一句,罗塞尔大帝的这首诗反映出了相同的情感,你可以理解一下。 周明瑞:…… 那个k似乎被吓到了,过了一天才回信,语焉不详地分析了一下那首诗,又反手抄了另外一首情诗回复阿兹克,并且借用了远比情诗字数多的批注来掩盖。上面趴着一只黑猫,摇着尾巴,竖着耳朵,可爱极了,他估计得是阿兹克画的,k可暂时没这种心情。阿兹克端着热牛奶回来的时候,周明瑞刚刚看到k说起当地有名的音乐节,估计是要鼓起勇气邀请阿兹克了,他心情极其复杂地合上书,对阿兹克低声说了谢谢。 周明瑞心想这写的什么东西呀,哪儿有学生和老师这样交流的啊……简直是,简直是……难不成那置顶的也是k?刚刚写的信也是k的? 阿兹克挑眉,心想自己才离开了这么一会儿,这么这小孩就突然蔫儿了,兴致不高。他把托盘放在柜台上,把热牛奶和装满小橘子的零食盘递给他。阿兹克看着周明瑞慢慢捧着热热的牛奶喝,唇瓣湿润,脸颊红红的,才放心了,他拿出一个红包,塞到周明瑞手里。小周愣了,差点把牛奶洒了,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瞳,说,唔,我都成年工作了,阿兹克先生……阿兹克觉得他这副样子很可爱,垂下眼睫,对着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你是我的晚辈呢,我看谁家小孩都有这个,阿莲娜有,你也要有的。 小周小声说,哎呀这个,那个……他慢慢把红包收回包里了。他父母早逝,亲戚关系也很冷淡,从来只有班森包红包给他和梅丽莎,而周明瑞又包给小妹妹,他很早就学会独立,不会去想这些了。他想起自己来拜年给阿莲娜红包时候两父女呆呆的表情,阿莲娜一下子欢呼起来,而阿兹克明显,带着点尴尬和愧疚说,我不知道这个,对不起,小孩。周明瑞不怎么在意这个,只是对阿兹克笑了笑,说我都工作了呀。他不能回家,泡在阿兹克家做了一顿年夜饭,和阿兹克陪阿莲娜在后花园里偷偷放了会小烟花,大半夜的才告别了。没想到阿兹克还记着这个事。他明显开心的,说服自己把k的事情放在脑后,阿兹克愿意当他的长辈……也是,也是很好的嘛。 阿兹克给他剥橘子,气氛好安静,他眼看着阿兹克好看的手指轻快地剥开橘子皮,把甜蜜多汁的橘瓣儿完整地剥出来,递给周明瑞。唇齿间橘子的清香和雪茄的气息混在一起,腻得周明瑞轻飘飘的,他看着阿兹克专注的眉眼,视线略过他的眉心、鼻尖、唇瓣、右耳垂下方的痣,心想,还是得问一下的,不过我得先平复一下心绪,来点午夜安眠电台的歌曲,免得等会儿我不够镇静,露出马脚来……阿兹克微笑着说,好,转身去按了一下有点老式的收音机——这是阿兹克勉强能熟练操作的,午夜安眠电台,嗯,他思考了一下,选了那个名为海洋歌者的,据说他帮人入睡率高达99%。 【冲击——冲击——冲击——】 砰—— 阿兹克被吓了一跳,他回头,发现周明瑞已经一脑袋磕在了柜台上,意识模糊了。 阿兹克:……

周明瑞晕晕乎乎,脚下打着飘,他快被黑暗笼罩着了,只能勉强意识到有人把自己扶到了松软干燥的床铺上,拿着吹风机给自己吹头发,周明瑞被烫到耳朵的时候还不乐意地躲了躲。对方轻笑着,凑过来。周明瑞睁开眼,在黑暗中看见一双金色、冰凉的竖瞳,充满介于怜爱和捕猎欲之间的感情,对方的眼周布满细碎好看的鳞片。我应该……怕蛇的。但冰凉纤长的蛇信一下下舔着他滚烫发红的耳垂时候,周明瑞很舒服地展开了身体。小孩。有人呢喃。轻飘飘的柔软物什落在周明瑞的额头,鼻尖,脸颊,唇瓣,有什么苦涩香甜的东西被推进了小周的嘴里,他茫然地咀嚼,咽了下去。周明瑞知道自己在被厚实、洁白的温暖羽翅包裹着,暖洋洋的,舒服极了,长达数米、深绿近黑的蛇尾缠着他的腰……周明瑞听见对方懒洋洋的声音:今天的玫瑰给谁了? 没给谁,没送出去,在包里……他诚实又带了点委屈,回答道。那羽蛇依言拿来他包里用盆栽的长叶片编织的玫瑰,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坦白来说,这手艺真的不算好,他夸不出口。周明瑞搂着对方温凉劲瘦的腰,迷迷糊糊地摩挲着那些细碎温润的鳞片,说,信呢?你给k写信了? 对方沉默了。周明瑞有点生气呢,那蛇用尾巴挑开他的扣子,缓缓收紧,勒着年轻人的腰,暧昧极了,他说……是克莱恩·莫雷蒂。

周明瑞醒过来的时候有点懵。 阿莲娜在枕头边趴着,对着他眨眨眼,又眨眨眼,软乎乎道,周明瑞哥哥,要九点了诶,你的 闹钟响了好几遍,你是不是上学迟到了?周明瑞纠正她,是上班迟到了。他急匆匆地起床,把阿莲娜哄出去找阿兹克,心不在焉地穿阿兹克给他备好的衣服,他脑子乱哄哄的,还会隐约想起昨晚上梦中的缠绵,想起柜子上被震得掉落的细碎花瓣,想起压抑的呻吟,想起突然绷紧又无力垂下的蛇尾,想起窗外的月光明亮,落在对方的脊背上,照亮一寸寸染着汗珠的深色肌肤,还有腰间长出的一对羽翅,想起来那双褐瞳,被情欲泡得松软……潮湿,只倒映出他一个人。周明瑞心里乱糟糟的,好在第二天起床后发觉床单干燥整洁,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去拿自己的公文包,翻找出手机,发觉里面的叶片玫瑰消失了,反而多出了一封信。 周明瑞:…… 这字体怎么那么像阿兹克先生的。 他鼻尖出了点汗,慢慢拆开了。 开头是周明瑞没错,落款是阿兹克·艾格斯没错,但怎么中间的字,他全部不认识,不像英语,也不像俄语。周明瑞拿手机x道词典拍照翻译,查无此语种。 周明瑞:……

门被敲响了。阿兹克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小周同学,快来吃点早饭。

*因为那本书是克莱恩持有的 所以周明瑞能读懂 但是阿兹克自己写的诡秘世界的语言周明瑞就读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