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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和我的室友说,我可能活不到读完研的时候。没有说的是,可能活到了读完研的时候我还是会很想去死。而且,如果侥幸读完研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死掉还是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 我觉得我很过分,我阴阳了她一晚上。我觉得她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心理咨询师,因为她说起话来的语音语调听起来很像某种自命洒脱耿直的豪爽男人。比如她无法理解活着可以本然地是一个痛苦的状态,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寻找目标不是为了锦上添花而是为了找一根稻草从苦海(哈哈哈)里浮起来。比如她觉得女性不可能普信,但是作为咨询师的她一定会很普信。 我说她自我满足(我不喜欢用自我满足来批评人因为没有人不自我满足,但是她显然完全没理解到这件事),说最好有人来惩罚她已经算是反社会人格的自我满足,但是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她有错所以她被惩罚也并不怎么符合伦理。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关注她?我没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吗? ddl有,但是要做的事情,没有。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一定是很快乐的,但是我死前一定是很痛苦的。我想活,但是我不想“活”,因为我想“快乐地活”。活是个前提,但是当没有“快乐”两个字存在的时候,这个前提是多么让人痛苦。但是死一定是虚无的吗?我不想“死”,我不想“痛苦”。如果只有“不存在”才能摆脱“痛苦”,我想“不存在”。 总而言之,我不应该和我的室友说这些话。来这个地方之后我的话变多了,为什么呢?明明讨厌的人变多了,每一个人都讨厌,但是为什么我反而越来越喜欢和我讨厌的人说话?因为我需要发泄,因为讨厌的人说出让人讨厌的话之后,忍不住想反驳ta。为什么我觉得表达让自己不舒适?因为和讨厌的人说话掉价吗? 因为讨厌的人会说出我无法反驳的话,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我想的有道理,只不过这句话刚好从她口中说出来而已。我,充分理解一切问题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并不存在——暂时不存在,明天也不存在,后天也不存在……可能存在,但是更可能不存在。 &我的幸福是什么?我只有感到幸福的时候才知道,我感到幸福的时候一定知道。我一定得知道幸福是什么才能感到幸福,但是知道什么是幸福也不一定会感到幸福。比如,我的幸福是知道我的幸福是什么……

前天,我开始重新思考我想死掉这件事情。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想死的人,我很想活着,想有价值地活着。但是,让我认识到这一事实的并不是我究竟在想什么,而是我时不时会忘记我想死掉——如果今天的我很开心,今天的我做了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今天的我…… 但是我意识到,想死这件事并不是像活着一样如影随形,而更接近一种想买某件东西的心情。也许我最近很缺钱,所以我不想买了;也许我感觉它没有必要、并不值得,于是我又不想买了;也许,也许,但是只要我再次产生“想买”这个念头,那所有的“不想买”都是“暂时不想买”,也就是说“想买”。如果任何商品,无论是香水还是玩偶还是裙子,像“想死”一样频繁地造访我的大脑,那无论它多昂贵,它都已经是我的所有物了。我想死,我就是想死。为了我自己好,我应该去死。 我想死,这个判断本来就不应该在痛苦的抽搐中得出。应该由现在的我——刚刚吃完冰激凌,ddl不在明天也不在后天,痛苦的来源不强烈也不靠近——发自头脑地打出这三个字。我就是想死,因为我无法从外界摄取任何快乐。我正在闻着我现有的生命力腐烂的味道,并且像砧板上的黄瓜一样等着现实的刀来一块一块切走我的生命力。 高中的时候我充满自信地在作文里写,有“漂亮的女朋友”“年年拿奖学金”的“复旦男生”觉得自己“不幸福”,是因为他拿他人对“幸福”的定义来丈量自己。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幸福”,也正因为这是他人的“幸福”,他才无法理解到“幸福”中存在的“痛苦”。我现在觉得这个想法很粗浅也很不连贯,但是它并不是错误的,但是我的“幸福”在哪里呢?也许被切掉一半的黄瓜等着新鲜的外来黄瓜填补被切掉的部分是朝不保夕的,填补的黄瓜就像器官一样昂贵,一样罕见,比我烂得更快。但是没有填补、静静地等待着腐烂的黄瓜难道就不是吗?为什么我无法想象我会变成这样一条等着烂掉的黄瓜呢?我也想变成一条会生长的黄瓜。 我觉得自己出于从众心理保持乐观、保持活着,但是我得劝自己去死。死就像一种想涂上荧光粉指甲油的欲望,乍看之下十分浮夸:为什么要做那么显眼的事情呢?这个想法很容易驳斥——市中心的路有那么多人,何必觉得会有人注意到自己呢?但是总要回家吃晚饭,家人会仔细端详你的手,会说“这个颜色真难看”。实际上,家人觉得什么颜色难看很重要吗?但是我有的只有这种“涂上荧光粉指甲油”冲动,一旦这种冲动消失了,我留下的不是严谨细致的颜色论而是空虚的“没有想法”。 我好希望有颗流星能砸进我的脑子,让砧板上的黄瓜开始生长,让我有自己的想法,有在生存的海上漂浮的稻草。但是我已经等了好多年了,我不想再等了。我想活,但是为了我自己好,我想去死。

伊缀尔的孩子出生时,满是“年长者”的城内增加了新生命。泪雨之战后欢愉与轻松的氛围久违地再临,仿佛被诅咒的那一边也为此放了休假。

    埃克希里昂想起图奥进入时的一只兔子。他注意到神附者身后的同胞衣褶间的异动,然而沃隆威展开斗篷,险些掉在地上的是一只几乎不会动了的虚弱生物,一只受伤的兔子。沃隆威惊奇地睁大眼睛,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说:“您刚才是怎么说的,对我们的小同行者再说一次吧!要我说,那可是很有气势的一段话!”

    兔子身上的伤口被包扎着,然而它伤得依然很重。图奥在一个他力所能及范围内最立即的傍晚拜访了他在城南的住所,强壮高大的金发男人意料之中与他们相似地穿着,把捡到兔子的经过和盘托出。他们还谈论了许多其他的内容,音乐之类,埃克希里昂本想询问图奥的过去但最终他按捺了这个想法。是夜临走时图奥问他兔子是否能痊愈,他回答:“当然。”

    在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之前,活蹦乱跳的兔子在掀乱放着新写的曲谱、一串刚穿起的项链、一小瓶为夏日之门准备的葡萄酒的桌子之后逃之夭夭,那天埃克希里昂打开门只看见项链上的水晶散落在一地的曲谱上,和酒瓶的玻璃一起熠熠生辉,仿佛打湿纸张的不是酒。他为这些而感到沮丧。曾经他听到:“我认为你并没有火焰在你之中燃烧,我们看到的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闪烁而已。”那个女孩说:“偏偏我们这些喜欢的是这些闪光的东西。”他从没有在他者的眼睛中见到对他的美貌的否定,但是他也从没有像格洛芬德尔一样被喜爱过。他曾经听到这个名字被“询问”类似于“你的诺多父亲和梵雅母亲是如何对此达成一致”的问题。但是它是多么自命不凡又贴切,尤其是那种金色在欧洛米的光与晨风之下浮跃的时候。然而我不能看到别人眼中的我,他想,但是没有人看不到又不喜爱春天的原野。不过这些没有影响他与图奥的友谊,图奥喜爱他和他的族人,他们有时也谈起那只兔子。它没有借助曼督斯之力便离开了刚多林,至少离开了确保别的什么除了借助曼督斯之力不能离开(当然也不能进入)刚多林的涌泉领主的眼睛,甚至还给他惹了些不能追究的麻烦。

    他思考自己究竟在以什么心情与图奥相处。王的好友与表亲曾经被次生子女们误当作神,图奥曾说自己幼年时常常听到这个故事,竖琴与光芒。他想起自己重新包扎那只兔子,为它清洁伤口然后敷上药,图奥问他能不能治好它。他想他们多少被人类认为接近维拉一点,他们崇拜精灵的美貌、力量、与世界共生的生命以及其中蕴含的智慧。然而我们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呢?他想,我们违逆了真正的神,其中一些做出了背叛神的事情,却在一个远离神的地方被崇拜,因为我们曾经接近维拉。

    他们因此被期待做出相应的事情,但他们,包括他,所做的一切不是在笨拙地模仿维拉们吗?毕竟他们所知道的神仅是这样的,相反的极端则是被诅咒的魔苟斯。那么他们违逆、反叛从而向往的是怎么样的呢?已逝乐园的尘封,三颗茜尔玛瑞尔,所有美好。他从没有见过它们,过往如同一场长梦。

    银色与白色的阿瑞蒂尔,黑发的白公主,只有她真正一去不返。策马的公主回望白色的城墙,对他说:“正是它夺走了我的自由。”他猜想她真正想说的是提醒了她的不自由。当他们还无知的时候,自由确实只和带来伤痕与奴役的沉重铁质或木头枷锁相对立,正是这些发明了不自由一词。然而现在不同,不能全知全能的“神”,来自睡眠或过往的梦。死亡是一件礼物,但显然人们不会全部欣然接受。

    图奥与埃克希里昂相处融洽,他们不时交流知识与音乐。后来埃克希里昂的身体静静地沉入泉水深处,亡灵蒙召前往曼督斯,徘徊不去。

佩佩塔的葬礼后,艾达斯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兄弟姐妹们将食物放在门外,他打开小缝,将它们拖进来。因他的悲痛,他们比任何时候更满怀怜悯。但汤的味道并不那样善解人意。浓稠的混合物咸如眼泪,最近他已尝得太多。 “她”一言不发,艾达斯一时因吞咽声而惶恐起来,仿佛身处大雨落下前宁静的乌云下。 为不存在的错误责怪自己,我的兄长……然后“她”的吐息轻轻触在他的皮肤上,掀动耳后的头发:这可哪一种忏悔也不算。 别再用我妹妹的声音说话,他对“她”说。你这个虚弱的幻觉,无形的疯狂。 难道你不爱我吗?难道你不爱奇迹吗?那个声音宣判道:难道我不爱你吗?为何奇迹该对我们熟视无睹? 不,艾达斯说,我看不见你,我一定是疯了。 让我死在这里吧,这就是我的忏悔。他将空碗推到门外。

佩佩塔八岁时在厨房工作。她从女人们的手中接过汤罐,她们的面孔被牛奶般的白色水汽熏得通红。艾达斯与她一样大。他打扫马厩,将干草堆在骄傲而无精打采的马匹们面前。此外,他们学习挥舞圣器,几个老修士教授他们读写与数学。他们还是教会最光辉的女骑士的侍从。 住在桥另一端的人们有他们自己的圣徒。从前有个年轻女子在生育时感到了莫大的痛苦与狂喜,于是奇迹哀怜了她的愿望。她持续地承受着无果的痛苦,而她的产床之外多出许多没有父亲的孩子——也没有母亲。这些孩子彼此为兄弟姐妹,运气好的几个将血脉相连,譬如艾达斯与佩佩塔。 他们隐匿在眼睛之外,因为眼睛代表着审判,代表着愤怒、疼痛与饥饿。但夹道的人群是他们喜爱的地方:身边的眼睛不看向他们,被瞻仰的眼睛朝着前方——那是圣王垂爱的忠诚卫士们。他们的盔甲闪闪发光,贪婪地吸走炽热无声的目光,化作华美而臃肿的气流,移动在充满尘土与飞蝇的空气里。 忽然,队伍停了下来,围观者们不由自主地畏缩起来,仿佛这突如其来的驻足让巨兽抖落了毛发间的泥土。 仪阵最前的忏悔者向艾达斯与佩佩塔转过头来,他们看清了那标志性的尖顶下无眼的面甲。女人——她身量高挑,金甲掩映下的身躯仍有流丽的曲线——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准确无误。 奇迹啊,这一切是我们的错吗?那是想象的极限,惩罚的化身,忏悔的化身。艾达斯拉住妹妹的手臂,而她颤抖着试图将他拖进人群深处。 “这些孩子,虽然年幼,却将成为奇迹爱着的仆人。圣母的臂弯已为他们张开。”女人如是说,嗓音撞击着镂空处的金丝。

几个修女迅速地从队伍后方挤上前。她们硬挺的粗布衣裙摩擦着,浸透的干花熏香扑面而来。她们拉住艾达斯与佩佩塔的手。他们被牵着走过桥去,低矮却密叠的屋檐终于有了尽头,旷远明亮的橘红色夕阳一望无垠,将佩佩塔的脸映得彤红。 桥那一端的生活堪称平淡,却温饱无缺。尽管克兰莎主导了他们的迁徙,她似乎不认为自己负有什么特殊的义务。他们在薄暮时分拾级而上,而恢弘的大梯台隔着砖墙轰鸣,仿佛就在身侧。克兰莎在她的房间等待着他们的服务。她不进食,不喝水,恐怕也不睡眠,从不抽查他们今天的功课,不问他们是否循规蹈矩,也不对他们的迟到有所反应(奇迹在上,他们绝不敢玩忽职守)。 ——甚至她或许不在等待。圣膏军首领的官邸位于高处,空白的四壁围住一张过于整洁的矮床,一侧凿出小小的四方天空与疾风,与其下繁复雕琢的建筑似乎毫无瓜葛。女骑士跪在窗前,呼吸与断续的祷告模糊在金盔之中,并不注意来者一分一毫。 艾达斯与佩佩塔侍从工作的教导者是个干瘪的老人,骷髅般的躯壳裹在褶皱的黑袍里。他或她领着他们走进房间,微微点头行礼(他们的女主人毫无反应)。老人取下绣着金线的蓝缎披风,交由艾达斯折好,放到佩佩塔手中。然后那双手捧起尖顶的金盔,轻而易举地将它摘下,露出看得清剪刀锋芒的短发与一段后颈。它们雪白得透出诡异的粉色,仿佛不耐突如其来的光线与流动的空气。红色的条带将头颅截作两半,系着精巧的结。枯瘦的手指灵活地穿动,解开系带,将层层的束裹展开,再交到艾达斯手里。 均匀的绯红里洇开深色的痕,是眼泪吗?是血吗?艾达斯好奇地翻动条带,几乎惊叫起来。手中陡然一沉,刺眼的银光在视野中裂开,灼痛他的眼睛。松散的绯红束带里包着一块白银,宛若一滩凝固的泪水。黑袍的老人向他转过浑浊的眼睛,它们早没了视力。艾达斯忙将银块与红带摆在佩佩塔的盘子里,她脸色煞白,交织着困惑与恐惧。 等到一切完毕,老人行了礼,准备带领两个孩子离开。克兰莎的声音却忽然清晰:“我们将共同祈祷,至高之音方才告诉我,正是此时。”于是老人再次微微鞠躬,跪在女骑士身后。艾达斯与佩佩塔有样学样。那辉煌的金盔尖塔一般立在一方天空正中,挡住视线他们的视线。女人的声音如纯白的橙花,在热情的照耀下结出甘甜的美丽果实,含着晦涩的音节。他们念得磕磕绊绊,出门时天空已然漆黑一片,银色的星光雕砌着凹凸的石阶。

第二天,他们午饭时聚首在同一张长桌的末尾,佩佩塔低声对艾达斯说:“兄长,我们能去图书馆吗?今夜,或者明夜。”她在学习上颇有天赋,好奇的火焰燃得正旺,哪位沉浸在过往中的师长必然又往其中投入了柴薪。 她深知无论回答如何,艾达斯必然会跟随。他们的赤足摩擦着尘土与石砾,大教堂里空无一人。吊灯里一半的蜡烛被熄灭了,锁链百无聊赖地碰撞着彼此。三字节树在远处的长廊,轻轻地淌下金色的、无光泽的眼泪,她迅速逃离了它的视线。 转过头,她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只黑狗。它的皮毛在昏暗的光线里尚能乌光油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如同打磨过的石珠。黑狗仿佛不耐烦一般甩动了两下尾巴,然后吠叫起来。佩佩塔和艾达斯听见狗叫声往墙壁与穹顶撞去,怔怔地定在原地。这是一条好狗,必定会咬住他们没穿鞋子的脚。 “嘘,嘘,”守夜人仿佛现形一般从黑暗中出现,无数把钥匙在他胸前簌簌摇晃,将宽阔的肩膀压得佝偻,“两个孩子在这里做什么?” 在这里做什么?佩佩塔试图将克兰莎讲授的祷词在心里默念,可她想不起来,也不记得那是什么意思。 “克兰莎……克兰莎女士要求我们来这里……我们需要……我们是她的侍从。”她听见兄长的声音在身畔响起。余光里,男孩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似乎下一秒就否认自己上一秒说的话。 两个深夜读书的孩子,光着脚,披着布斗篷遮住睡衣。难道他们的女主人会为他们圆谎?但她想不出克兰莎得知此事的神情,然后她迅速意识到自己本来就不该对此有所印象。 守夜人的帽檐一倾,似乎的确在思考他们的荒唐谎话,更可能在思考如何惩罚他们。但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好像与世隔绝的地下图书馆有自己的时间与秩序。

进入图书馆的一瞬间,艾达斯知道产生劫后余生的庆幸为时过早。硕大无朋的书架向四面八方延展,一瞬间让她想起他们生长的城镇在深夜之中。层叠的平台上架着矮梯,恭顺地表示来访者的臣服与乞求。无数的链条在静止的空气里颤动,仿佛它们束缚着什么庞然大物无休无止地挣扎着、哀求着。不远处传来叩击的声音,可无法捕捉到方向。 守夜人和他的狗等待在他们身后,显然阅读大多数书都需要钥匙的准许,但艾达斯更相信他等待着揭穿他们的弥天大谎。 妹妹已拿起手边的书翻看起来,他看不出她是故作镇定抑或的确志在必得,于是他也拿起一本。大部分书脊上的烫金已然掉落,墨迹也模糊不清,与混杂的香料、墨水与霉斑味共同涌来的是脱力感,好在文字让他回忆起了一点课堂的平静与安适。 直到他摸到纸张间挤压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一阵恐惧从脚下冰冷的地砖攀援而上,银块与红丝条的印象从胃里翻滚而起。艾达斯不由自主地在翻页间摸索着,终于捉住了那触感:缠绕在一起的一簇枝条,粗糙得宛若活物的皮肤。 “妹妹,我拿到了这个……”他小声地告诉佩佩塔,“这是什么?一只畸形的书签,奇怪的装饰品。” “不,它是一把钥匙。”佩佩塔冷静地说。她接过它,仔细地抚摸着。 “那我们是否要把它给他?”他问,冥冥之中有什么让他不愿反驳妹妹。 “我的哥哥……如果它属于他,那它不会在这里……”女孩说,带着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它是你的,是你发现了它。” 她把它交还到他的手里。手中重量增加的刹那,悲怆苦涩的情流从艾达斯的胸口冲来,充斥在这静止空气里喑哑的音节突然变得嘹亮,清晰地诉说着痛苦,诉说遗忘、折辱、离群……痛苦如此强烈,艾达斯感到心脏被剜了一刀,刀刃锋利,伤口明朗。 他勉强地看向妹妹,女孩的眼里也满是惊恐。于是他们飞奔逃出图书馆,一路疾跑回房间,顾不得弄出许多声响。所幸没有谁被闹醒,此后也没人来追究他们的大不敬,好像原本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艾达斯与佩佩塔再也不生出多余的好奇:好奇是亵渎的,好奇是有害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智识、没有资格丈量这份好奇。再或者,他们的好奇已结成不生长也不腐朽的木头果实。

艾达斯俯在克兰莎膝前,她隔着手甲抚摸他的头发:“艾达斯兄弟,一个被污染了的执念正从世界的那头复生,从不腐的死亡中。至高之音宣召你与佩佩塔的服务,请你们阻止那个存在吧!为了我们的母,为了我们的圣王!” “你与佩佩塔”……艾达斯的心中显出欣喜,原来他的痛苦来源于忘记了现成的榜样。他想到大桥之上明艳宽阔的夕阳,他们的长官不是从不靠眼睛认识这个世界,但奇迹仍然让她比任何人都明辨他人的罪。 “是的,我不会辜负您!”他说。 然后一些记忆无言地苏醒。当他与佩佩塔跑出图书馆,守夜人这样说:“坏读者,两个孩子。”

暴怒的反抗者砸开了他的胸脯,把他的骨头戳进他的肺,再让他呛死在自己的鲜血里。最后,他没能和佩佩塔说上一句话——说到底,他又该说什么呢? 于是他们将他与他不幸的伙伴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就像每个人都见过不知多少次那样。然后他们的长官、盲目的女忏悔者为他们中的每一位念一段祷词。她跪下来,金丝绣嵌的蓝缎披风浸在无数双沾血的脚踩出的泥泞里。祷词平静地闷响于尖塔一般的头盔之内,袅袅至大梦境的彼岸。她并不常与他们这样接近。她伫立在万母之母的顶端,在离他们的圣王最近的地方。 但是这自然完全无害于他们对她的钦佩与爱,为她的虔诚,为她的强大,为她漫长的痛苦与奉献。但佩佩塔呢?她并没有靠近他的权利,至少在这时。她站在队列中,同众人一道哀悼,即使他胸甲上的血渍是她先前用泪水涤去。修士与修女们互称兄弟与姐 妹,也意味着再没有谁与谁有资格是真正的兄弟与姐妹。 那又如何?至少他与佩佩塔的皮肤下流淌的是血液而非水银,而且是一样的血液。但他的血——也是她的血,现在正像金色脸庞的姐妹们引以为傲的沸油一般滚跳。本该凝滞的东西,为他带来本应随死亡烟消云散的疼痛。 至少不该是这样。 洪多的轰鸣激震着忏悔者的默哀之盔,无喜无悲的面孔纹丝不动。然后mea culpa的锋擦过深色的手套,随着一声轻叹一般的声响滑落到身侧的鞘里。沉默的忏悔者将面孔朝向了埃达斯。 默哀兄弟们是复苏的死者,或许面罩下的头早随脖子被拧了个对反,或许男人的身躯上接上了女人的脑袋。童年时在教会里听说的下作奇闻一一浮上心头,自从化为幽灵,艾达斯从未如此感觉自己如此接近活人。他本想清清嗓子,但幽灵的声带到底与活人不同。没有了肉体,情感就像春日崩流的雪水。 “你见过我的妹妹佩佩塔了吧,忏悔者。她是一位强大的战士,她的虔诚也不输给任何人。”艾达斯对忏悔者说。忏悔者无言地看着他。根据教规,他们不做任何表露心意的事,沉默只是其中之一。 “佩佩塔向我祈祷护佑,她担忧你将僭越无上的奇迹施加苦痛、夺走恩宠。但死者的眼睛让我看见了更深的不洁,那是我妹妹所交谈的无形之声,她称作‘哥哥’的存在。” 忏悔者抬手抹去渗出的血水,它们宛若泪痕一样勾勒着面罩的刻画。 “忏悔者啊,我将这个托付于你。下一次你们兵戎相见时,让它进入我妹妹美丽的眼睛吧!它会在一瞬间为她揭示真相,正如我的声音将痛斥那令人愤怒的甘甜凌辱!” 肩衣落到忏悔者的手中,绯红的系带几乎与手套融为一体。它适才擦拭了mea culpa的锋刃。 “这并非我的妹妹理所行经的路,也并非你的。但为你指路的重担超过了我灵魂的重量,也超出了我胸口的词语……” 艾达斯的轮廓在忏悔者的眼前逐渐稀薄,但那半件肩衣仍然停留在后者手中。于是忏悔者将它系在盔甲下,又拔出了mea culpa。忏悔的路总是长而波折。

玫瑰色的纯洁时时妆点着佩佩塔的脸庞。风从山上吹下,暖色的、无休无止地向视野外燃烧的夕阳淋在金发上,让她浸在危险的朦胧之中。 “到原初的礼拜堂来见我吧,悲伤的忏悔者!去第一次屈膝的地方!” 那是每位修士与修女都参谒过教会的圣地,尽管它遥远而孤单。忏悔者匆匆离开,佩佩塔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被听见。她思索着刚刚褪去的疯狂与愚弄:我的哥哥一定十分痛苦吧……这份奇迹是他的礼物吗?绯红色的缎带与油膏下,我们的肉体里流动的是一样的血。 她几乎感到喜悦,它又在亵渎的惶恐中熄灭。此刻,她的耳畔寂静无声,心里随之涌来思家的涟漪,思念圣母舒展的石质臂弯,思念风掀起的紫色花瓣的微香——它们在那里堆积如尘。 他们拥有彼此,拥有疯狂与愚弄,拥有痛苦。他们还拥有在大梦境彼端相见的许诺……以及一个更远的地方。 我正想什么?佩佩塔对自己说。她和忏悔者行走在黄昏里,热风预示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夜晚。

“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 慑砂看完一章,心满意足地将书收进双肩包。这本萨尔贡小说三十年前在哥伦比亚颇为流行,在当今也颇具实验性。不过写作者全然罔顾一般读者的福祉,行文间云雾缭绕,令人在敢怒不敢言中苦追着可笑的求知欲,最终难坠梦乡却也昏昏沉沉。幸运的是航程不长,免去了睡眠之于倒时差的必要性。 四小时前,他的员工终端显示:SG07情况5,请速前往该干员所在位置善后。情况5,任务目标生命受到巨大威胁,一般专指外派中的员工由于职务无关的原因生命垂危——例如意外,尤其是疾病。 鉴于医疗部一早就下达过“可能急速恶化”的诊断,这种事发生在异客身上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中。但这仍然是突发情况,毕竟也没有谁会日日脑内预演同事病入膏肓。 这个结论或许有些武断,但至少慑砂是个有力的论据。异客——在他与暴雨的陪同下——入职后在本舰为工程部提供了两年的服务,其后由于其萨尔贡事务专家的身份被派驻至当地办事点。特殊待遇让位于紧张局势,大家心照不宣,他们间的联系也因此停滞了许久。近期异客由于临时任务远赴哥伦比亚却遭此不幸,暴雨身在乌萨斯难以脱身,这份大概率等于收尸的工作于是落到他的头上。 prts判断民航经济舱对本任务已然绰绰有余,倒给了慑砂久违的阅读时间。广播开始温和地要求旅客系好安全带、合上桌板,邻座的西装萨科塔将橙汁一饮而尽。一阵压倒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机窗外,大地扑面而来。

异客此次外勤的目的地是哥伦比亚的一家研究所,其下的几个能源项目与他的研究方向略有交叠,因此这一安排也算恰如其分。对方对于罗德岛的派遣相当重视,相关部门的主管甚至亲自前来接慑砂的机。她是位深发色的佩洛,但对单色优质面料的喜爱显示她已充分领会了哥伦比亚的精神内核。女人同他握手,镜片后的眼睛将他迅速而反复地审视了无数遍,让慑砂惶恐地开始思考本舰与对方的对接是否出现了一些信息错位。隔行如隔山,他并不觉得凭借他的不对口专业素养能继续这份未竟的合作大业。 正当他天人交战完毕,准备向主管女士澄清此行的具体目的,她抢先一步开口:”我们会配合罗德岛的工作,但我个人……不认为贵司的行动现在是有必要的。无意冒犯,但我猜测,您并不是医疗领域的专业人士。” 没错,直觉引领您看到真相。慑砂想,派遣我的原因仅仅是当事者的其他熟人都另有贵干。顺带一提,我也不是物流专家。“我确实不是,但我的同事已经告诉了我一些情况,其实我做好了等待的准备……”他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有些偏颇,于是又迅速沉默了。 主管的目光软化了些许:“对于异客干员,我们也感到万分遗憾……”不知为何,她的脸上现出宽慰的神情。总而言之,对于世界的大部分住民而言,比起原谅错误与破绽、接受幼稚或低劣的模式,教人乐观原本就相当于地狱难度。

这家研究所的分区之一容纳着新疗法或新药的实验对象们——大部分是形形色色的感染者。病栋前有个小花园,此时尚有几个病人与他们的护工散步。阳光从落地窗投照在白色的墙面间,将等差摆放的绿植喂养得生气勃勃。 主管的神情在自豪中温和了许多,但对于这些骄傲的来龙去脉她仍然守口如瓶,显然不打算抓住这个增进感情与信任的机会。行走间,一侧的自动门“叮”一声打开,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出,加入了他们的队列。慑砂看出其中的褐发女黎博利是个初来乍到的实习生:她胸牌的颜色与同事们不同,行动间自带惊魂卜定的惶然。无论是示弱抑或真实如此,这都太过典型,胜过他们单调的白大褂。 走出电梯,空气陡然寒冷起来。凿设巧妙的几方窗户仍然保证采光良好的需求,却宛若凌晨打开冰箱的保鲜层。前台的护士从绿萝交错的圆叶后抬起头,手指从身侧的柜中拨弄出一只娇小的遥控器,向本层的深处走去。 他们紧随其后,在尽头的房门口停下。一阵微不可闻的翕动过后,密不透风的墙面逐渐淡化为司空见惯的玻璃,或许是隔层抽作真空的双层。但这样一来,SG07本人终于出现在慑砂眼前。

绕过仪器与管线,慑砂的眼睛捕捉到了一抹标志性的橘粉色,这让他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他从小就对面目全非这一概念怀有莫大的敬畏,不限于画满草稿的黑板、皱巴巴的哥伦比亚语词典、亲手拆掉的实验品以及印象深刻却不常来往的亲戚——这同样意味着他对干净的黑板、崭新的词典、规则摆放的器械之流有着特异的情愫,尽管这不足以使他在任何程度上手下留情。他并不认为这些年被迫骤然见多识广磨灭了这份还算普遍的特质,因此在怀旧的意义上他感受到了一丝珍贵的欣喜。 不过对接方似乎并没打算体贴他的情绪。主管从助理手中接过平板,点了两下确认内容,又递给了他:“这是当时的监控视频。异客干员的病情在到达第二天恶化,当时在场的员工们都目睹了他的源石晶体快速蔓延。”但屏幕上的录像远没有她描述的那么细节,模糊的黑白影像只记录了一群人形中的一个毫无征兆地倒地的数秒钟。慑砂渐渐感到难以忍受的违和,在距离当事人几步之遥的地方观看他的影像资料有种时空错乱的晕眩感。他甚至有点怨恨主管将这一环节安排在病房外可以观察到当事人的地方。数秒的视频当然可以在机场到研究所的车程中展示给他,彼时的他更心不在焉且风尘仆仆。难道是因为他的言谈举止令主管女士一时难以招架?他点击重新播放,看到异客精心打理、流光溢彩的长发过曝成刺眼的光斑。能源部门的设施环境似乎相距医疗部门甚远,至少在采光方面。 “我说,”慑砂终于决定向主管主张合理诉求,“我们就在这里站着吗?”佩洛一脸同情地看着他:“病房设置有全天候的实时监控,我们愿意与贵方分享。此外,我们认为,距离上的靠近完全无济于事。”那你也不能让我在距我同事十米范围内的地方看他的倒霉视频,却连他本人的脸也看不见——只看得见头发。慑砂默默地想。“由于病灶的……”女人顿了顿,“生长,或许可以这样说,病人脑部的大部分功能受到了影响。就目前而言,我们不能判断他是否仍然维持着意识,但鉴于肢体与语言功能的丧失,他无法对外界刺激作出回应。” 或许他只是不愿搭理,慑砂想。不过他对于异客如何与不同价值的对象交流深有体会,亦即并无任何显著的指标。反而是主管好像并没意识到自己适才所言多么接近拒绝,话锋一转要求站在外围的黎博利实习生带慑砂去穿防护装备。毕竟,对于来访者身上的不速之客病人无比脆弱,而对于病人之所以为病人的原因,来访者大概也无比脆弱。 褐发的女黎博利名叫埃米,确实是个初来乍到的实习生,仍会在虚与委蛇的寒暄中将第一份项目进展不畅如实相告。“无需太有负担,摆脱重力的第一步总是格外疼痛,当作对大地的思乡吧。”慑砂顺口从自己荒凉的词汇库中找出一些拼凑成安慰。“你说得没错。”她居然勉强地苦笑一下,“谢谢。”如此一来,他的心里就充满了羞愧。 最终他怀着一颗内疚的心见到了异客。那颗陷在枕头里的头颅保存了主人自然上扬的嘴角与一侧狭长的眼睛,华丽的深紫色结晶覆盖了头部另一侧的大部分,与肌肤的交界微微透出娇嫩的粉红——这是结晶仍在扩张的表现,尽管速度已非肉眼所能觉察(这当然是好事)。“你们摘除了他的一部分大脑?”他问。“并不,”耳麦中传来的不是主管的声音,“结晶似乎吞噬了脑组织,或者说,同化。”即使是他,也明白如此体积的结晶意味着颅骨大部分内容物的不复存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没有任何外部手段仍能维持生理功能(似乎没有任何研究证明黎博利的大脑部位与其他物种有什么不同)。但他迅速理解了为何主管在之于病灶的措辞抉择上发生了迟疑,因此再次看向头颅的主人,或许他(凭借晶莹剔透的大脑)恰好正给他一个监控捕捉不到的专属微笑。 这一不抱希望的低劣幻想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现实主义的消极回应,不过他趁此久违地将异客仔细打量。算来他们不见的年数早已超过了在本舰偶尔照面的时长总和,异客仍是血肉的那部分看起来与两人分开时别无二致。慑砂发觉自己并不惊讶,毕竟异客原本就较他年长十岁有余,然而他与他相处却从未感受到丝毫年龄的负累(例如对长辈的尊重云云)。这大部分得益于岁月对男黎博利皮囊的慷慨。尤其异客的兽亲曾是五十亿之数的庞大种群,想必衰老对于这些争奇斗妍的雄性个体而言就与死亡一般不可容忍。但这种羽兽如今仍然销声匿迹,仅有外表方面的危机意识天真地烙刻在基因之中,正如岁月高抬贵手的部分由疾病分厘不差地讨还。 吞噬了柔软的脑组织,吞噬了坚硬的颅骨,再将一侧的耳羽与头发囫囵咽下。结晶体锋利的截面怡然自得地折射着阳光,别有一种与诡异分毫不沾的纯洁明亮,仿佛另一侧亲切的人类身体才是遗留不去的残蜕。慑砂不由得想起米诺斯那些苦于肉体的哲人们,难道墨勒特女神也是如此从被太阳晒得微红的半腐尸体上析出么?而异客的嘴角天生微微上挑,似乎永远含着作为回答的微笑:安慰的、怜悯的、嘲弄的、鄙夷的……总之不是空白的,让人一阵无力伴着无名火起。

慑砂认床,所以酒店第一夜他没准备睡,然而上游戏第一把就稀里糊涂莽过了准备打一晚上(或者好几个晚上)的Boss。他已经卡了两周,游戏时长翻了一番。一通乱A后,目睹Boss血量只剩两格的他打算送了再练,以免之后补课。但当敌我双双残血,他还是没忍住乘对方硬直之机补上一发祷告。 计划被打乱,慑砂没什么成就感,也不想听NPC阴阳怪气的谜语祝福。一时没心思继续跑图,于是他翻着酒店房间的碟片,找到一个他家刚有电脑时玩过的视觉小说。剧情已经忘得差不多,一周目结束时接近哥伦比亚时间凌晨4点。他看了一眼没有未读信息就去冲澡,回来时4时08分,手机锁屏赫然显示“您有一条新消息”。3时47分。 上次在哥伦比亚如此印象深刻地彻夜难眠是哥哥事故后的第一晚。他与一系列相关人士挤在一间小房间里等待消息,他们怜悯而心照不宣地让出沙发,希望他能小憩片刻。但痛哭的昏沉与胸口手臂的抽痛让一个又一个意象塞满了他的大脑。父母、被他们私下里称作老板的导师、阴谋、萨尔贡的沙丘、哥哥、噩耗前一秒仍在画的图纸、另一种阴谋、做了一半的毕设……它们像伊比利亚神话里的巨鱼一般一刻不停地搅动他的意识。其实慑砂不记得自己当晚是否真的放声哭过,但他记得他没睡着,而时间在思维的漩涡里飞逝。 他快速地套上刚刚换下的衣服。幸好双肩包没来得及打开收拾,大可以拎上就走。21分钟没看消息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至少他可以原谅对方这样做。他对于手机消息推送的延迟心生怨怼,但他暂时没有余力想象这21分钟意味着什么,因此也暂且搁置。而等上了那边安排的车,他忍不住思考自己又处于一桩已经成功的阴谋的中心了吗?他不知道当事人对此抱持何等态度。谎言与意外,异客应当一概满不在乎。“我的智慧在于知道自己的一无所知”,异客并非那类安定于此的思考家。对于前者,他乐意处于信息、智识、洞察力乃至直觉的高地欣赏对方咀嚼自己的伪饰。对于后者,他又饶有兴趣地胸怀若谷,几乎把这位不速之客当作人生增光添彩的手段——当然,真正的意外,所以又回到了第一个话题。不过(鉴于他已经不忠地与不见容于生命的东西度过了漫长达二十年、疼痛又甘美的初夜)在死亡的拷问下,他对他那名存实亡的、交付于生命的贞洁又有多少矜持? 是啊,他死了。在一个人死去21分钟后了解到他的死讯似乎不算迟,慑砂想。其实他一直不怎么喜欢异客,他意识到。此外,异客一直以来都致力于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在无论何种意义上离开都没有任何影响的存在,拒绝让任何随着他的死而改变的东西进入他人的生命。因此他最原初的惊讶其实来自于:竟有个声音宣布一个死去的人将要在肉体上死去,那么在认知的意义上,他的生命经由另一个人的意识长出了一片突兀的常春藤叶。

研究所的车将慑砂直接送到了病栋下。深夜的病区寂静无声,但走廊灯仍然亮着,就像所有的医院那样。他们上楼梯到二楼,然后经过一扇又一扇陌生的门。行走的距离似乎远超过了楼的宽度,最终落地窗被封闭的墙面取而代之。最后,他们乘电梯前往六楼。轿厢的尺寸比起白天的那个要小得多,金属面因划痕而模糊不清。 他想起资料上的情况介绍,这家研究所收购了一家不幸倒闭的科技企业的资产。后者颇有年份也曾颇具声名,然而其总裁在一次旅行中意外身亡,此后公司的财务问题无可遮掩,最终以破产告终。这位富有魅力的领导者此前曾为一个与萨卡兹古文明息息相关的项目融资颇丰,这让他的死亡笼上些许黑暗的奇幻色彩。不过这些楼房的现主人似乎并不在意也受到磁场的神秘影响。毕竟这家研究所相当年轻且寂寂无名,想在寸土寸金的哥伦比亚铺开如此规模的业务便需要有所妥协。 为他带路的工作人员依旧在前方一言不发地行走。说到底慑砂也不介意这场小小的“长途跋涉”,毕竟生与死的界限总得被牢牢划开,即使灵魂与肉体纠缠在一起。而矿石病人的遗骸更应当被仔细处理。 然而,在目的地的房间里,异客的尸体如同任何非感染者一般安静地放在尸袋中。主管带着几个员工立在一侧,她们戴着透明的面罩,这些塑料制品的阻隔效果聊甚于无。空调的温度倒是极低,令慑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过这里仍然是房间,而非冷库。拉链豁开,他立刻理解了这种掉以轻心的原因:那占据了大部分头颅的源石病灶消失无存,低温将发白的组织挤压在截面,裸露在空气里,血腥味迟钝地攀上他的嗅觉。 “这是……”慑砂感到愤怒渗流进极度的困惑,“解释一下。” “我们已将完整的体征数据与视频资料发送到了贵方的总部,包括这一特殊的遗体处理方式的采取原因,”站在主管身边的员工说,“请您相信,我们采取了限度内最为专业的方式,包括分离病灶与……” “恕我,”主管打断了她的下属,“您是贵方派遣的感染者遗体处理专家吗?”她迎着瓦伊凡颤动的目光。 “我不是。”他干巴巴地说。 “那请问贵方交付您的任务安排为何?是否包括审查您同事的遗体处理方案?” 他沉默不语。凯尔希医生临行前确实和他有过一番对话,然而内容也无甚特殊,不过是一些“把他带回来”的扩写。 主管矜傲地抬起下巴,对下属说:“如果罗德岛没有其他……” “慢着,”慑砂说,“我们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诉求。我需要见到我完整的同事。即使是分步骤也无所谓。”

幸得销毁程序还未开始,据埃米所说,值夜班的她被分配带慑砂前往储存前置程序中源石病灶的区域。年轻女孩在空旷的长廊里小声安慰着同行者:“你觉得她很严厉吗?她并不负责我们的部门,但是我感觉她只是过分谨慎。” “她是个胆小的女人,不过她的胆怯有理有据。” 博士说。即使是凌晨三点,他仍然在兜帽与不透光挡面下藏得严严实实。在一次热水壶电线自燃事件后,医疗部的负责人限制了其办公室12点后的用电功率,为他带来诸多不便与无限的怨念。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宿舍配备有加热装置并与其私交尚可、同样在凌晨保持清醒的干员们成为了他寻求“生活习惯庇护”的对象。 “试想你的朋友将你的房间弄得一团糟,并诡辩'反正收拾了也会乱'的歪理……或许这个例子不太恰当,由于它并不是个歪理,或者有待辩论……总之你才是住在这里的人,即使罗德岛提供便利的更换宿舍申请服务。”博士解释自己尊重凯尔希宛若15岁以下寄宿制学校宿监一般侵犯人权的行为。 “她已经太老了,……你们知道吗?”博士企图如炫耀八卦一般展示这份知识。他曾经以某种方式阻止过异客对慑砂不怎么健康的兴趣,不过他似乎并不为此时此刻在前者的房间里发现后者感到不满或不安。人都有秘密,但既然他愿意为你开门,假装不存在也好。 然而凯尔希的年龄本就是本舰走廊间吹得不必再吹的风,只不过每次都递增那么几个0。看到他俩古井无波,博士有些失望:“都知道啊……” 但她还要继续活下去。因此她丧失了短生者的一切权利。她并不属于她自己,她无法为自己负责,但她无有被原谅的资格,也无法代替他人原谅。于她,这两个字无从谈起,一切未来都将降临在她的身上。因此她胆小如扎拉克与卡斯特(咳咳,无意冒犯),因为所谓错误是她意志不能及之处,而她由于生命的纠缠无法逃脱。所以她活在恐惧里,活在一不留神就将成为万劫不复的惴惴不安里,活在禁止独立个体在12点后使用热水壶以免漫长生命沧海一粟的心血被毁于一旦里。 沸水翻滚作响,博士大放阙词。慑砂注意着异客此时的表情。但后者背对他起身拿取柜中的咖啡豆,这个时间对一天的第一杯咖啡而言不算早得离谱。

女孩将盒子从冰柜中取出,放在二人之间,又递给他一架眼镜。透过镜片,金属盒身变得透明,显出璀璨的多角晶体。女孩又将盒子放进另一只橱柜,盒子于她手的尺寸有些勉强,她的腕亲昵地贴上盒身。蓝紫色的灯光下,机械臂发出呼呼的风声,固定住与方才所见别无二致的不规则体。自洽的。慑砂莫名感到沮丧与愤怒。 “谢谢,”他告诉埃米终于安然的眼睛,然后向她挥出一拳。女实习生难以置信地呻吟了一声,顺势倚倒在柜门上。“我会告诉他们你拦过我的。抱歉。”慑砂说。机械臂温顺地将晶体收容回盒中,他抱起盒子,向外跑去。 随即在门外的走廊遇到形单影只的主管女士。后者看起来毫不惊讶,手中的注射器正冷冷地对着他。 “现阶段没有任何研究表明源石记忆存在,更不必提稳定的读取,”慑砂终于说——反倒像终于听见了这些音节,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竟如此冷静。“我没有记错的话。” “诚如您所言。”女人说,她丝毫没有放下注射器的迹象。 “我需要罗德岛提供贵方干员袭击我方员工的理由。”他们好像无言了一个纪元,是女人打破了寂静。 慑砂突感哑然。终于,他说:“是悲痛中的一时发狂。” 主管点了点头,随意将注射器丢到窗框:“这样吗?我们深感遗憾。” “回程的票是早晨7点。可以的话我想早点去候机。我能走了吗?”慑砂说。 “请便,”女人回答,“我们可以将您送到机场。” 于是他们一起下楼。慑砂发现起始点离出口异乎寻常地近,没有弯绕与漫无止境的走廊。尽管与女主管一起沉默的每一秒都漫长如年,而微妙的空气沉沉地粘在鼻腔,随着心脏清晰可闻的重跃坠进肺里。手中的金属盒寒硬如冰,他发觉忘了显形眼镜,不过大概无伤大雅。 “不用了,我叫的车应该马上到了。”等他们到达正门,他告诉主管。“后会有期,请节哀。”深发的佩洛说,随后转身离开了。 沙滩边吹来的风让慑砂的头脑清醒得异乎寻常,记忆与思绪渐渐麻木在惨白的晨光里。他感到时间在周身流动,好似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哥伦比亚人一般到机场的时间不会距起飞太早,他们对延误心知肚明、习以为常,又对效率有着充分的估计与信赖。萨尔贡人有不同的观念,慑砂第一次来哥伦比亚时整整提前了4小时候机。现在,他按照本舰发来的指令前往相应的托运台,报出的信息与证件写明的大相径庭。操作员友善的微笑却无比自然,让他反而生出一点撒谎的羞赧。 随身背包不允许携带超过特定体积的源石,因此他将寄托此行目的的盒子放在行李箱里。没有超重。然而当他走进机舱,将双肩包塞到上方的行李柜时,触觉告诉他它悄然回到了他的身边。不知道哪一次推搡应该为此负责,或者原本就无知无觉,毕竟这是个繁忙的机场。 慑砂停止动作,假装想起什么又将包放回座位,靠近身边。可他确实没什么可做的,于是只能再次拿出小说,摆在桌板上。直到空乘提醒他收起桌板。她是位白发的瓦伊凡。同族的女性鲜少从事这样温文尔雅的工作,而这些文质彬彬的行业也鲜少青睐瓦伊凡女性。 广播通报了两次气流颠簸,并要求乘客拉上挡光板,随后机舱的顶灯亮起,颇有些不知昼夜的感觉。但空乘推着饮料车走了过来,变化莫测的天气状况似乎又稳中向好。“请给我红茶,谢谢!”他说。女人递给他一只空杯子。这意味着饮料车离开后,慑砂应该立即前往头等舱。 推开隔门的一刹那,一种强韧的力量攀上他的肩膀,将他的背包扭了下来。笔记本、空水瓶、没电的便携式游戏机……塞雷娅迅速地将双肩包的内容物全部检查了一遍,然后是慑砂的衣物乃至头发。即使她的目光触及小说的标题,她的动作也并未延缓。 然后她飞快地说:“降落伞已设定了自动程序,你将在约五分钟后离开。预计在72小时内收到联络。”然后她将伞包递给他。空无一人的头等舱里,遮光板诚实地敞开。他意识到,飞机所在的高度比众人想象的要低得多。他们还剩下一个问题的时间,也许。 “不把它拿走吗?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一座疯人院。我们不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人类就要消失。”塞雷娅说。慑砂从未设想过自己是听见这些词句的人。 “一位萨米剧作家的两幕话剧。在我的大学时期,剧社每年都排演它。”女人解释道,但她的声音里既无怀念也无回忆,好像二十余年时光荡然无存。 她拉开了门,天空裸露在他的面前。

这天傍晚,慑砂与原住民的牧队一同休息在篝火旁。晚霞如火,气温却已然下落。他重读着小说匆匆览过的部分,同行者用哥伦比亚得名前的语言为衰老而亡的驮兽唱着一首又一首挽歌。橘红的夕阳令黑色的字印宛若阴影。 当自由落体将负累压向身体,他想起雷鸣般的群鸟。外来者在翅膀的漩涡里加固教堂的彩色玻璃,女人们向异教的神祈祷,提起的白色裙裾却搅入长着羽毛的激流。几天几夜的遮天蔽日后,所有人发现自己站在污垢与落羽的废墟里。而它们无知无觉地横跨大陆,追逐着伪装成猎物的本能,追逐着伪装成本能的命运。 在一片平坦的旷野上,重压在浓稠单调的朝霞之下,罗德岛号曾经过一个相似的平静黎明。异客站在房间的窗边,金色的晨光沿着面颊与长发如同蜜的河流。 “抱歉哦,一些自以为记得的事情,其实忘记了。话说得太满也真是傲慢。” 没关系,慑砂想,我从来没有指望你会帮我。尤其是被那位博士敲打了许多天之后。 “你在和我说话吗?”他问。 “是啊。”异客说。

“那名使者曾备受摧残。还在君士坦丁堡时,他就不得不让人砍去一只手:希腊宫廷里的一个大人物用黄金买下了文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尔年表的第二部分。 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于世,为了获得丰厚的钱财,使者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与此同时,希腊的文书录事等人在一旁从他背部和腿上抄录有关哈扎尔人的史料。 他已濒临死亡,因为文在他身上的哈扎尔史料让他觉得奇痒难忍,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

辛辛那提小学大部分学生的生日被登记为9月1日,州教育署规定的入学申请截止日期后一天,由文书们统一填写。这些孩子大多属于现代文明到来前的原始种族,或流着一半的古老血液。他们的一年在祭祀千奇百怪的神灵中度过,但并无庆祝诞生的习惯,所以即使父母至亲也不会记录孩子的生日。 因此,纪念生日被视为适龄原住民儿童拥抱文明的重要一环。任课教师需要在自己生日的前一天将这一点告知学生们,然后后者会在统一下发的白色卡纸上用共用的彩色蜡笔写下“生日快乐”,再在第二天交给寿星。此外,学校在每个学年的首日(一般在9月或10月)为学生们举办集体生日。 这个日期不可不谓存在周备而深远的意义:一方面它离学生们的生日最近(那些生日确有其日的学生就抱歉了),另一方面,它象征他们通过伟大的教育在文明世界焕然新生,真正获得作为人存在的机会。在那一天,全体学生被聚集到礼堂齐唱生日歌,然后分得一个奶油裱花蛋糕的一小块。 本学期初来的数学教师注意到了一个孩子。他用叉子切下一小块,再从松软的填充物隔层将它挑起送进嘴里,又冷静地吐到纸盘边缘。“艾利奥特同学,你不舒服吗?”她对照着事先下发的座位表问道,“蛋糕有问题吗?” “不是的,老师,”艾利奥特抬起粉色的睫毛。他的哥伦比亚语相当标准,甚至略显一些不自然的正式感。“它太甜,我不喜欢。”他温顺地解释道,但他们仍然吸引了校长的注意。当校长看到纸盘中的狼藉,一切为时已晚,他措词严厉地要求艾利奥特在“派对”结束后去办公室。于是接受完赞助人、校长等等的祝福后,这孩子立刻因“浪费食物”与“扰乱秩序”重重地挨了十下戒尺。 现在,艾利奥特又站在校长的书桌前,等待他的惩罚。校长巡逻时刚好经过他的窗边,几乎是瞬间注意到他铅笔的动向是不必要的、错误的。他立刻冲进教室,声如洪钟地通知艾利奥特带上课本到他的办公室去,打破了教室里充满窃窃私语的凝滞课堂。下课铃应声响起,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大喊大叫,相比之下动动铅笔是多么平和安静的运动啊! “不准!在课堂上!做!无关!的事!” “不准!在课本上!乱涂!乱画!” “啪!啪!啪!啪!啪!” …… 伴着铿锵有力的判决,校长的戒尺在皮肉上爆裂开来。艾利奥特为破坏课本、违反纪律、藐视师长各挨五下戒尺。平心而论,在教师此前工作的寄宿学校里,学生们受到的惩罚更为严酷,与此相比这位校长不过是个眼界狭隘、观念保守且坏脾气的老头。但在复归平静的空气里,幼小瑟缩的身体发出的吸气声宛若真正的戒尺抽在她身上。 “真是税收与赞助人高贵善心的浪费!”校长说,然后将目光投向艾利奥特身后不远处的她: “怎么啦,小姐?比起听您论述这一行径的合理性,我建议您与格罗夫先生好好谈谈,领受领受您的教学成果(他指指课本),再想想如何请他为您群魔乱舞的课堂做个积极的榜样。” 教师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领着同样低垂着头的艾利奥特走出办公室,后者面庞与脖颈洁白的皮肤由于正对烈阳太久而微微发红。他看起来比他的同学们年幼许多,头发尚未褪去幼年黎博利典型的雾蒙蒙绒毛;但从颜色与质感判断,他未来必将长成一只明艳美丽的骄傲个体。 艾利奥特的确比他的同学年轻,实际上,他今年刚到规定的入学年龄。他的父母前年死于山火,儿童管理部的办事员于是特别为他申请提前进入寄宿制小学。这或许解释了他远超同龄人的哥伦比亚语水平。 “好吧,格罗夫先生!让我们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同事埋在头戴式耳机里呼呼大睡,她拢了拢堆着教案、作业与草稿纸的桌面,将艾利奥特的课本摊开,“这是……”插图与课文的空白边缘填满了笔迹,既非人也非兽,而是直线与弧形令人费解的组合,一侧标注着符文一般的图案。教师事先做过一些功课,但艾利奥特所属部族的资料本就存之甚少,因此她无法确定这些神秘的铅笔画是否是某种图腾——乍看上去,它们倒更接近一般常见的结构示意图。 “你愿意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她担心冒犯,于是决定首先问问涂鸦边写着的符号。尽管校方使用了诸多手段明令禁止学生们延续从家中带来的信仰,但谁知道一片沉默之中蕴含了多少他们听不见又听不懂的声音呢? “是的,它们是数字……”男孩说。见她不答话,他伸出手,修得极短但十分整洁的指甲点着自己画下的图案,怯生生地念出晦涩的音节。教师为自己的谨慎欣慰地舒了口气:“那你能告诉我,它们是什么吗?” 艾利奥特显而易见地犹豫了,形状优美的天蓝眼瞳闪过一层鲜艳的红色薄膜。再清晰不过的戒备。隔壁工位适时地传来一阵一响而过的鼾声,教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请告诉我吧,艾利奥特,我真的很好奇。不会有别人知道,好吗?”男孩最终得到鼓励一般点了点头,极其小声地说:“这是台灯……”然后他又小幅度地挪动了手指:“那个是阿什利的闹钟,它和台灯很接近……他说我拆过之后有时候会不响,所以我在想办法……” “想办法什么?”教师高声说,邻座睡得正香的同事从桌上猛然弹坐起来。 “哦哦,抱歉,有只虫子,我一直很害怕虫子……”教师连忙说。于是同事揉着眼睛,出门给空了的杯子加水。 她转过头,艾利奥特的脸上还残留着恐惧与一丝愤怒,让她把想问的大部分话都咽了回去。“艾利奥特,答应我,别做对你的年龄而言危险的事,或者悄悄地做,至少别在课上做任何部分。”她把课本合上还给了他,“告诉阿什利,看在你帮助他免因多次迟到而关禁闭的份上,上数学课时不要继续发出奇怪的声音了。”男孩木然地点点头。 “还有,永远记得用规范的通用数字。那才是文明的语言,是可以交流的语言。只有你看得懂的东西并不那么有意义,可以吗?” “好的,我会的,老师。”艾利奥特将课本抱在怀里走了,关上身后的门。

随着时间的过去,学生们的形象在教师的眼里逐渐丰满起来。实际上,她欣喜地发现:他们不是在她的课上发出噪音、又在试卷上乱涂一气的怪物,他们有自己的好奇心与兴趣所在,其中的一些甚至与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颇为契合。 于是,她开始为这些孩子探究更多的可能性。夏令营显然在她的职权之外,但或许秋游的目的地可以不是往年的教堂抑或者赞助人的宅邸与餐桌,改为植物园、动物园、艺术展览中心或者科技馆之类。对,尤其是科技馆,哥伦比亚最引以为傲的所在。如果说博物馆盛放着其他国度绚烂辉煌的过去,那哥伦比亚则以未来取而代之。通过安全审查后,任何具有资质的机构与个人都能凭其所愿,将他们的最新作品摆在可无偿申请使用的展览位上,送到纷至沓来的游客面前。最为重要的是,本国民众无需为参观付费。 第二天,她洋洋洒洒地向校长阐述了自己的想法。话音落定片刻,后者从报纸后探出脸,眼镜堪堪粘连在鼻梁之上没有滑落。校长对目的地不置可否,但特别关心了她对于旅行本身的见解,例如他们应该怎么前往科技馆?鉴于离这里最近的科技馆也需要动车才能到达,而大部分孩子已经超过了免票的年龄与身高,谁将负担这笔不菲的路费?尽管科技馆可以无偿进入,但这并不代表孩子们可以在其中享用免费的午餐,光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部件可不能填饱肚子。众所周知,孩子们可饿不得,孩子们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孩子们一直处于长身体的时候——但孩子们也处于长脑子的阶段,因此也存在准允一笔费用的可能性,前提是教师能够给出一个足够令人心满意足的方案。 考虑到原本的秋游并未取消,经费的金额受到了相当的限制。教师最终决定这次将集体活动改为给一小部分学生的奖励,成绩是个合理的选拔标准。如果是前五名,那么他们将享用一顿丰盛的午餐,就在科技馆内的快餐店;人数还能增加2-3个,但这意味着待遇的下降与维持纪律的压力提升。总而言之,她希望艾利奥特能够加入进来。艾利奥特的数学与科学一直保持着满分,但鉴于这一教学阶段的试卷难度,本班50%的学生都能在这两项科目上拿到优秀。尽管他的哥伦比亚语标准得就像大城市的同龄人,他的语言成绩并不算好,任课老师在评语中要求他端正态度,特别是写作题。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放心的评价,她怀疑他根本不作答写作题才得到这个警告。权衡再三,教师决定在活动备案上将人数放宽到八,时间定在本次期中考试之后。“接下来,他得自求多福了。”教师默默地想,其实她并不确定任何一个学生会对这次活动感兴趣,包括艾利奥特。

最后,艾利奥特的名字如愿以偿地出现在教师的名单上。不知是因为语言课老师持之以恒的努力,还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奖励郊游确实激励了大部分的学生,教师在语言课老师的办公桌上翻到他的试卷,他的确工工整整地填满了写作题的区域。孩子的笔迹讲述了一个生动有趣的周末,在故事里,他与他的朋友去一条河边钓鱼,然后进行了一段冒险。除了情节让人想起教室后千年不换的图书角摆着的某本幽默小说外,其他都无可指摘,何况任课老师在满心欣慰中大概也不挑剔。 于是教师的小队在一个周末于晦暗的晨光中准时出发。孩子们一开始精神尚好,没完没了地互相说话,充满好奇。毕竟,即使是本镇的铁路,他们也很少乘坐,好在此时车厢里几乎空无旁人。然后他们从一个站台走到另一个站台,时间流逝,兴趣也逐渐耗空。当他们登上最后一班车,太阳高悬在车窗外与小镇天差地别的摩登都市,早起的困意终于如期而至。科技馆一直是哥伦比亚儿童与青少年的惯常去处,因此不断有带着孩子的家庭进入车厢。他们面色红润,至少看起来睡眠充足,在兴奋中与父母热烈地说着话,但显然教养良好。 教师看向自己的学生们。他们中的大多数在睡意的驱使下挨靠在彼此身上,在嘈杂的播报音与交谈声中表现得格格不入。但如果他们醒着,也将注意到并无恶意但数量异常的目光。与哥伦比亚的大多数人口相比,这些孩子身上的颜色太过丰富,这几乎将他们的出身和盘托出。 意识到自己同样在断断续续的思维中半梦半醒,她反而一瞬间摆脱了朦胧的状态,正对上艾利奥特的眼睛。她的偏爱对象被同伴们挤在车窗边,半边脸浸没在刚刚耀眼起来的阳光里,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加年幼,但显然尽数看见了她目光所及的一切。一种清醒的空白像保护色一样笼罩着他。你在想什么?教师想问。她看见他的发间随着列车的前行闪烁着浅蓝色、摇晃的光,于是她意识到这孩子正在渐渐褪去雏鸟的绒毛,亦即正在长大。

多年以后,当教师站在山火的滚滚热浪前,她会想起在科技馆参观最新型源石引擎的那个午后。人群将众星捧月的展品团团围住,她带着她的学生挤到最前沿。孩子们穿着制服,手中拿着导览册,目光随着庞大机械间匆匆穿行的工作人员游移。展期即将结束,他们正为最后的每日演示做准备,其中的一个瓦伊凡向观众挥手致意。“我们真像动物园里被投喂的企鹅。”“我们明明是游客,不是吗?”一对年轻的情侣不耐烦地聒噪,他们咀嚼口香糖的声音穿过诸种嘈杂格外清晰。 工作人员鱼贯而出,巨大的特殊材质透明展橱缓缓关闭,伴着怪异的摩擦声最终合拢。一段温柔的女音优美而毫无感情地介绍着场地中央的庞然大物,漫长的演讲以一声清脆的铃响告终。眼前的景象分毫未变,但教师觉察到一种细微而确凿的颤动如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攫住下颌骨。它迅速向上攀爬,渗入大脑,发出连续的嗡嗡声,几乎将意识拉出身体。 一刹那,冷色的电光自视野正中蔓延开来。她感到滚烫的液体包裹着她的眼球,在溢出眼眶前不断向内挤压脆弱的组织,最终在脸颊上留下略微酥麻的触感。几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她真正地相信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不为了纳税者与赞助人,不为了工资与尊严,哪怕只是让孩子们在这一时刻带她处于这里,目睹她方才目睹的东西。她甚至觉得一切面目可亲起来,这光芒孕育于某种精密计算得来的美学,将永远在时间的维度里扩散。它能把骄傲与欣喜分享给全部的人类,即使他们无缘捕捉到它的余踪。多么壮观的游行啊……她得以参与其中,她与一切生命! 她的学生怎么样了?她从灵魂的震动中回过神,看到小艾利奥特的脸。此时他还没在艳羡中被善心的远亲从偏僻的小镇接去哥伦比亚的中心,正作为可怜的孤儿安处于她的视野。这个孩子面无血色,似乎正忍受莫大的惶恐与惊吓。然而他眼中久久未熄的泪光却如同透明橱窗中封存展览的电火花之残存,将惊惧转化成某种危险的物质。它如此炽热,好像能使尚未长成的稚弱身体顷刻间分解殆尽。 “艾利奥特……艾利奥特!你还好吗?”她慌忙问。 艾利奥特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他看着前方。

*用了Hellraiser的设定()

按照凯尔希的要求,艾利奥特·格罗夫将索恩老师的遗体抛下。但他在最后一秒带走了裹尸布,将它叠得整整齐齐,抱在怀中。凯尔希并未阻拦他,而他对于这一行为的具体缘由也不甚清楚。裹尸布曾经代替索恩老师了无生机却被沙漠烈阳留存住温暖的肉体接触他的皮肤,巧妙地遮盖生与死、过去与现在,艾利奥特一去不返的快乐坚定,与身体内模糊的痛苦。它允许他将背上的重量当成活着但失去意识的索恩老师,或死去的别人。 凯尔希离开后,艾利奥特回到与他人共享的巢穴,终于疲惫不堪地让裹尸布离开他的身体。老伊辛的意识在呓语与梦幻中跌跌撞撞,最终聚焦到这黯淡的织造品上:“多么奇特的收藏品!老伊辛听说过去的人们保存沾染遗骸的物件,不断用新鲜的血与骨肉饲养,能在万分绝望中让死者以完全的姿态回归人世。”随后他陷入了对某位死者与人世的感怀,哭泣起来,忘记了艾利奥特。 艾利奥特展开裹尸布,沙砾纷纷滚落。不同于拉特兰的经典所述,这些不规则的血迹无从揭示索恩老师的面容。但他感到一阵莫大的悲伤挤压着颅骨。于是他来到老伊辛一个空置的地窖,将布摊在地上,割开了手腕。 当他准备在失望与屈辱的泪水中离开黑暗的地下时,裹尸布上的血迹移动起来。它们聚集到一起,宛若一口深不见底的血池。然后一个蜷缩的人形从池中攀爬出来,吸走了重新湿润的血液,安静地坐在焕然如新的布上。 “索恩老师!”尽管眼前的存在又瘦又小,和记忆中的老师毫不相干,几乎是千篇一律的骷髅缠绕着稀疏的肌肉与血管,艾利奥特的眼泪立刻变成了惊喜。索恩老师的裹尸布,沾满了为艾利奥特所景仰的瓦伊凡的鲜血,这不是索恩又是谁呢? 索恩老师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即使是要从婴儿重新长大,艾利奥特也愿意把必要的一切变成乳汁喂养它。何况只要以血肉喂养,死者能以原本的样子回归人世——回到他的身边。 艾利奥特于是立即划破刚刚凝结的伤口,然而血液掉落在索恩身上,又滑落下来,被织物吸收。他有些失望,看来索恩老师不准备继续接受他的血。索恩并没像电影里的恶魔们那样一嗅到鲜血便发狂乱叫,只是用浑浊的眼珠看着他。 艾利奥特恋恋不舍地将索恩留在地窖里,确保不可避免的腥味不会给后者招致危险。当夜晚干硬的风袭上他的脸,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距离现实世界有多远。和他想象的一样,他找不到任何与这种方式的死者苏生相关的资料,它好似随老伊辛梦呓中一时夸大的修辞一般消失在他的清醒里。但黑暗中没长出声带的索恩提醒着艾利奥特,它比任何记忆都真实。 好在新鲜的血肉是萨尔贡除一成不变的沙丘外最令人生厌的东西,乃至萨尔贡的骄阳与热沙本身都厌恶着它们。例如武器工坊的领班。艾利奥特发现他躺在零件堆中奄奄一息,半边身体被散架的半成品绞碎。领班是个一个浅薄的男人,迷信自己不值一提的权威胜过技术。这让他手下所有的工人都承受了加倍的痛苦,但这种不必要的痛苦难称为劳动。兴许正是某颗少拧了半圈的螺丝要了他的命,谁知道呢? 另一位同样年轻的学徒惊叫起来,但艾利奥特在引起注意前成功让其闭上了嘴。他让同伴相信自己会让其他人都以为领班在醉酒中迷失在城外,只要现场被收拾得尽量干净。 他们轻而易举地将无力挣扎的领班塞进封装货物的塑料袋,而他独自将巨大的体积拖行到那个熟悉的地点。内容物——由于其种族天赋异禀的体质——尚存一息,但迅速萎靡于闪电一般攀来的双爪,连一声哼叫也未留下。 烛火之中,索恩的影子似乎丰满了些许,这让艾利奥特欢愉地舒了口气。他甚至并不担心自己的古怪举动引起了任何关注,因为以黑市的计量方式,羽毛的鲜艳程度仅仅意味着堕落的速度。在这个野蛮的地方,摘取生命就像绝望的处子于深夜盛装站在屋檐的阴影处,从衣料中伸出一只裸露的手臂,勾起完整而形状优美的五指。在美貌的延续之中,无尽的猎物、金钱与爱将在热欲的驱赶下撞入她的手心,而牵线的手指远比美貌长久。 没有谁会为一个人的死受到惩罚,但损坏的产品意味着赔偿。武器商必须向工人们宣示自己才是他们的劳动成果真正的主人,暴怒的鞭子割开艾利奥特的皮肤。好在老伊辛按照记忆里的方式为他上药包扎,据说此药方治愈了上千年荒漠中的旅者,使他们远离感染与死亡的厄运。 但即使伤口变成了鞭痕,武器商——愤怒的工人们相信他们已经打死了他,就像相信他们会有个更慷慨、更仁慈的主人——成为了新的饲料,艾利奥特仍旧深深记得空气与失去皮肤保护的血肉接触时宛如灼伤的疼痛。那么还没长出皮肤的老师感到疼痛吗?空气是否像无形的火焰烧灼着那与尸体相差无几却不腐的肉体?于是艾利奥特想起自己曾经无力负担的一场火葬,那是文明的居民最后的安慰。这让他背后的伤与胸口的心同时感到疼痛,几乎忘了火葬的对象已复活在他眼前。 他无法从索恩那对了无生气的眼睛中找到答案,但他凝视了它们如此多遍,这片浑浊的天空下其他的活物难免能在他的眼睛里找到它们的痕迹。乃至当艾利奥特劝说雇佣兵们让他们的首领留下一口气交给他时,他已经习惯听到低声的议论:那个年轻而天才的武器商热爱搜集濒死之人,他拥有聆听新鲜的亡灵诉说的能力,因此得以累积黑暗的知识与智慧。 为此,一些人开始以古老的名讳尊敬地称呼他。实际上,索恩老师从不说话。在艾利奥特的喂养下,他渐渐饱满起来,但他惯于藏身在烛火触及不到的黑暗之处,只在觉察到食物时迅捷而警惕地出现,就像居民们讳莫如深的邪灵。我做错了吗?艾利奥特说,您对我失望了吗?您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您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什么?也许窃窃私语是对的,在死亡的重压下,即将成为尸体的人确实会天真急切地将秘密抖落。但无论从何种度量来看,索恩老师都已经死了又复活了太久了,不再是什么新鲜的灵魂了。 当那位领主怀着一种尊严的惊愕被眼前近人的怪物吞食殆尽,像熟透了的果子自然地落到地上,艾利奥特想看到果肉包裹的种子将会长出什么。然而一阵腥臭的风掠过他的头发,刚刚消化完食物而格外有力的索恩站直了身体,用无皮的双手环住了他的颈。 脸颊因上涌的血液而发热,于艾利奥特几乎是一种久违的羞愧,即使在他遥远的童年时光也极为难得。索恩老师说:“艾利奥特,你是个可笑的孩子。” 多么亲切的声音!已经数载没有听到老师的声音,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记得——不对,这是个熟悉的声音,但不是老师,是…… 艾利奥特感到生命力迅速地远离,尽管“索恩”的双手将自己紧紧扼住,他的肉体仿佛正在从悬崖上下坠。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到了一双蓝色的眼睛。 行走在王国中的“沙卒”戴上了面纱,这幅新得的皮囊尚且脆弱,无法抵御萨尔贡暴烈的日光,稍不留神就将暴露其下的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