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fz/sesapass】落叶归根

“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 慑砂看完一章,心满意足地将书收进双肩包。这本萨尔贡小说三十年前在哥伦比亚颇为流行,在当今也颇具实验性。不过写作者全然罔顾一般读者的福祉,行文间云雾缭绕,令人在敢怒不敢言中苦追着可笑的求知欲,最终难坠梦乡却也昏昏沉沉。幸运的是航程不长,免去了睡眠之于倒时差的必要性。 四小时前,他的员工终端显示:SG07情况5,请速前往该干员所在位置善后。情况5,任务目标生命受到巨大威胁,一般专指外派中的员工由于职务无关的原因生命垂危——例如意外,尤其是疾病。 鉴于医疗部一早就下达过“可能急速恶化”的诊断,这种事发生在异客身上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中。但这仍然是突发情况,毕竟也没有谁会日日脑内预演同事病入膏肓。 这个结论或许有些武断,但至少慑砂是个有力的论据。异客——在他与暴雨的陪同下——入职后在本舰为工程部提供了两年的服务,其后由于其萨尔贡事务专家的身份被派驻至当地办事点。特殊待遇让位于紧张局势,大家心照不宣,他们间的联系也因此停滞了许久。近期异客由于临时任务远赴哥伦比亚却遭此不幸,暴雨身在乌萨斯难以脱身,这份大概率等于收尸的工作于是落到他的头上。 prts判断民航经济舱对本任务已然绰绰有余,倒给了慑砂久违的阅读时间。广播开始温和地要求旅客系好安全带、合上桌板,邻座的西装萨科塔将橙汁一饮而尽。一阵压倒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机窗外,大地扑面而来。

异客此次外勤的目的地是哥伦比亚的一家研究所,其下的几个能源项目与他的研究方向略有交叠,因此这一安排也算恰如其分。对方对于罗德岛的派遣相当重视,相关部门的主管甚至亲自前来接慑砂的机。她是位深发色的佩洛,但对单色优质面料的喜爱显示她已充分领会了哥伦比亚的精神内核。女人同他握手,镜片后的眼睛将他迅速而反复地审视了无数遍,让慑砂惶恐地开始思考本舰与对方的对接是否出现了一些信息错位。隔行如隔山,他并不觉得凭借他的不对口专业素养能继续这份未竟的合作大业。 正当他天人交战完毕,准备向主管女士澄清此行的具体目的,她抢先一步开口:”我们会配合罗德岛的工作,但我个人……不认为贵司的行动现在是有必要的。无意冒犯,但我猜测,您并不是医疗领域的专业人士。” 没错,直觉引领您看到真相。慑砂想,派遣我的原因仅仅是当事者的其他熟人都另有贵干。顺带一提,我也不是物流专家。“我确实不是,但我的同事已经告诉了我一些情况,其实我做好了等待的准备……”他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有些偏颇,于是又迅速沉默了。 主管的目光软化了些许:“对于异客干员,我们也感到万分遗憾……”不知为何,她的脸上现出宽慰的神情。总而言之,对于世界的大部分住民而言,比起原谅错误与破绽、接受幼稚或低劣的模式,教人乐观原本就相当于地狱难度。

这家研究所的分区之一容纳着新疗法或新药的实验对象们——大部分是形形色色的感染者。病栋前有个小花园,此时尚有几个病人与他们的护工散步。阳光从落地窗投照在白色的墙面间,将等差摆放的绿植喂养得生气勃勃。 主管的神情在自豪中温和了许多,但对于这些骄傲的来龙去脉她仍然守口如瓶,显然不打算抓住这个增进感情与信任的机会。行走间,一侧的自动门“叮”一声打开,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出,加入了他们的队列。慑砂看出其中的褐发女黎博利是个初来乍到的实习生:她胸牌的颜色与同事们不同,行动间自带惊魂卜定的惶然。无论是示弱抑或真实如此,这都太过典型,胜过他们单调的白大褂。 走出电梯,空气陡然寒冷起来。凿设巧妙的几方窗户仍然保证采光良好的需求,却宛若凌晨打开冰箱的保鲜层。前台的护士从绿萝交错的圆叶后抬起头,手指从身侧的柜中拨弄出一只娇小的遥控器,向本层的深处走去。 他们紧随其后,在尽头的房门口停下。一阵微不可闻的翕动过后,密不透风的墙面逐渐淡化为司空见惯的玻璃,或许是隔层抽作真空的双层。但这样一来,SG07本人终于出现在慑砂眼前。

绕过仪器与管线,慑砂的眼睛捕捉到了一抹标志性的橘粉色,这让他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他从小就对面目全非这一概念怀有莫大的敬畏,不限于画满草稿的黑板、皱巴巴的哥伦比亚语词典、亲手拆掉的实验品以及印象深刻却不常来往的亲戚——这同样意味着他对干净的黑板、崭新的词典、规则摆放的器械之流有着特异的情愫,尽管这不足以使他在任何程度上手下留情。他并不认为这些年被迫骤然见多识广磨灭了这份还算普遍的特质,因此在怀旧的意义上他感受到了一丝珍贵的欣喜。 不过对接方似乎并没打算体贴他的情绪。主管从助理手中接过平板,点了两下确认内容,又递给了他:“这是当时的监控视频。异客干员的病情在到达第二天恶化,当时在场的员工们都目睹了他的源石晶体快速蔓延。”但屏幕上的录像远没有她描述的那么细节,模糊的黑白影像只记录了一群人形中的一个毫无征兆地倒地的数秒钟。慑砂渐渐感到难以忍受的违和,在距离当事人几步之遥的地方观看他的影像资料有种时空错乱的晕眩感。他甚至有点怨恨主管将这一环节安排在病房外可以观察到当事人的地方。数秒的视频当然可以在机场到研究所的车程中展示给他,彼时的他更心不在焉且风尘仆仆。难道是因为他的言谈举止令主管女士一时难以招架?他点击重新播放,看到异客精心打理、流光溢彩的长发过曝成刺眼的光斑。能源部门的设施环境似乎相距医疗部门甚远,至少在采光方面。 “我说,”慑砂终于决定向主管主张合理诉求,“我们就在这里站着吗?”佩洛一脸同情地看着他:“病房设置有全天候的实时监控,我们愿意与贵方分享。此外,我们认为,距离上的靠近完全无济于事。”那你也不能让我在距我同事十米范围内的地方看他的倒霉视频,却连他本人的脸也看不见——只看得见头发。慑砂默默地想。“由于病灶的……”女人顿了顿,“生长,或许可以这样说,病人脑部的大部分功能受到了影响。就目前而言,我们不能判断他是否仍然维持着意识,但鉴于肢体与语言功能的丧失,他无法对外界刺激作出回应。” 或许他只是不愿搭理,慑砂想。不过他对于异客如何与不同价值的对象交流深有体会,亦即并无任何显著的指标。反而是主管好像并没意识到自己适才所言多么接近拒绝,话锋一转要求站在外围的黎博利实习生带慑砂去穿防护装备。毕竟,对于来访者身上的不速之客病人无比脆弱,而对于病人之所以为病人的原因,来访者大概也无比脆弱。 褐发的女黎博利名叫埃米,确实是个初来乍到的实习生,仍会在虚与委蛇的寒暄中将第一份项目进展不畅如实相告。“无需太有负担,摆脱重力的第一步总是格外疼痛,当作对大地的思乡吧。”慑砂顺口从自己荒凉的词汇库中找出一些拼凑成安慰。“你说得没错。”她居然勉强地苦笑一下,“谢谢。”如此一来,他的心里就充满了羞愧。 最终他怀着一颗内疚的心见到了异客。那颗陷在枕头里的头颅保存了主人自然上扬的嘴角与一侧狭长的眼睛,华丽的深紫色结晶覆盖了头部另一侧的大部分,与肌肤的交界微微透出娇嫩的粉红——这是结晶仍在扩张的表现,尽管速度已非肉眼所能觉察(这当然是好事)。“你们摘除了他的一部分大脑?”他问。“并不,”耳麦中传来的不是主管的声音,“结晶似乎吞噬了脑组织,或者说,同化。”即使是他,也明白如此体积的结晶意味着颅骨大部分内容物的不复存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没有任何外部手段仍能维持生理功能(似乎没有任何研究证明黎博利的大脑部位与其他物种有什么不同)。但他迅速理解了为何主管在之于病灶的措辞抉择上发生了迟疑,因此再次看向头颅的主人,或许他(凭借晶莹剔透的大脑)恰好正给他一个监控捕捉不到的专属微笑。 这一不抱希望的低劣幻想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现实主义的消极回应,不过他趁此久违地将异客仔细打量。算来他们不见的年数早已超过了在本舰偶尔照面的时长总和,异客仍是血肉的那部分看起来与两人分开时别无二致。慑砂发觉自己并不惊讶,毕竟异客原本就较他年长十岁有余,然而他与他相处却从未感受到丝毫年龄的负累(例如对长辈的尊重云云)。这大部分得益于岁月对男黎博利皮囊的慷慨。尤其异客的兽亲曾是五十亿之数的庞大种群,想必衰老对于这些争奇斗妍的雄性个体而言就与死亡一般不可容忍。但这种羽兽如今仍然销声匿迹,仅有外表方面的危机意识天真地烙刻在基因之中,正如岁月高抬贵手的部分由疾病分厘不差地讨还。 吞噬了柔软的脑组织,吞噬了坚硬的颅骨,再将一侧的耳羽与头发囫囵咽下。结晶体锋利的截面怡然自得地折射着阳光,别有一种与诡异分毫不沾的纯洁明亮,仿佛另一侧亲切的人类身体才是遗留不去的残蜕。慑砂不由得想起米诺斯那些苦于肉体的哲人们,难道墨勒特女神也是如此从被太阳晒得微红的半腐尸体上析出么?而异客的嘴角天生微微上挑,似乎永远含着作为回答的微笑:安慰的、怜悯的、嘲弄的、鄙夷的……总之不是空白的,让人一阵无力伴着无名火起。

慑砂认床,所以酒店第一夜他没准备睡,然而上游戏第一把就稀里糊涂莽过了准备打一晚上(或者好几个晚上)的Boss。他已经卡了两周,游戏时长翻了一番。一通乱A后,目睹Boss血量只剩两格的他打算送了再练,以免之后补课。但当敌我双双残血,他还是没忍住乘对方硬直之机补上一发祷告。 计划被打乱,慑砂没什么成就感,也不想听NPC阴阳怪气的谜语祝福。一时没心思继续跑图,于是他翻着酒店房间的碟片,找到一个他家刚有电脑时玩过的视觉小说。剧情已经忘得差不多,一周目结束时接近哥伦比亚时间凌晨4点。他看了一眼没有未读信息就去冲澡,回来时4时08分,手机锁屏赫然显示“您有一条新消息”。3时47分。 上次在哥伦比亚如此印象深刻地彻夜难眠是哥哥事故后的第一晚。他与一系列相关人士挤在一间小房间里等待消息,他们怜悯而心照不宣地让出沙发,希望他能小憩片刻。但痛哭的昏沉与胸口手臂的抽痛让一个又一个意象塞满了他的大脑。父母、被他们私下里称作老板的导师、阴谋、萨尔贡的沙丘、哥哥、噩耗前一秒仍在画的图纸、另一种阴谋、做了一半的毕设……它们像伊比利亚神话里的巨鱼一般一刻不停地搅动他的意识。其实慑砂不记得自己当晚是否真的放声哭过,但他记得他没睡着,而时间在思维的漩涡里飞逝。 他快速地套上刚刚换下的衣服。幸好双肩包没来得及打开收拾,大可以拎上就走。21分钟没看消息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至少他可以原谅对方这样做。他对于手机消息推送的延迟心生怨怼,但他暂时没有余力想象这21分钟意味着什么,因此也暂且搁置。而等上了那边安排的车,他忍不住思考自己又处于一桩已经成功的阴谋的中心了吗?他不知道当事人对此抱持何等态度。谎言与意外,异客应当一概满不在乎。“我的智慧在于知道自己的一无所知”,异客并非那类安定于此的思考家。对于前者,他乐意处于信息、智识、洞察力乃至直觉的高地欣赏对方咀嚼自己的伪饰。对于后者,他又饶有兴趣地胸怀若谷,几乎把这位不速之客当作人生增光添彩的手段——当然,真正的意外,所以又回到了第一个话题。不过(鉴于他已经不忠地与不见容于生命的东西度过了漫长达二十年、疼痛又甘美的初夜)在死亡的拷问下,他对他那名存实亡的、交付于生命的贞洁又有多少矜持? 是啊,他死了。在一个人死去21分钟后了解到他的死讯似乎不算迟,慑砂想。其实他一直不怎么喜欢异客,他意识到。此外,异客一直以来都致力于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在无论何种意义上离开都没有任何影响的存在,拒绝让任何随着他的死而改变的东西进入他人的生命。因此他最原初的惊讶其实来自于:竟有个声音宣布一个死去的人将要在肉体上死去,那么在认知的意义上,他的生命经由另一个人的意识长出了一片突兀的常春藤叶。

研究所的车将慑砂直接送到了病栋下。深夜的病区寂静无声,但走廊灯仍然亮着,就像所有的医院那样。他们上楼梯到二楼,然后经过一扇又一扇陌生的门。行走的距离似乎远超过了楼的宽度,最终落地窗被封闭的墙面取而代之。最后,他们乘电梯前往六楼。轿厢的尺寸比起白天的那个要小得多,金属面因划痕而模糊不清。 他想起资料上的情况介绍,这家研究所收购了一家不幸倒闭的科技企业的资产。后者颇有年份也曾颇具声名,然而其总裁在一次旅行中意外身亡,此后公司的财务问题无可遮掩,最终以破产告终。这位富有魅力的领导者此前曾为一个与萨卡兹古文明息息相关的项目融资颇丰,这让他的死亡笼上些许黑暗的奇幻色彩。不过这些楼房的现主人似乎并不在意也受到磁场的神秘影响。毕竟这家研究所相当年轻且寂寂无名,想在寸土寸金的哥伦比亚铺开如此规模的业务便需要有所妥协。 为他带路的工作人员依旧在前方一言不发地行走。说到底慑砂也不介意这场小小的“长途跋涉”,毕竟生与死的界限总得被牢牢划开,即使灵魂与肉体纠缠在一起。而矿石病人的遗骸更应当被仔细处理。 然而,在目的地的房间里,异客的尸体如同任何非感染者一般安静地放在尸袋中。主管带着几个员工立在一侧,她们戴着透明的面罩,这些塑料制品的阻隔效果聊甚于无。空调的温度倒是极低,令慑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过这里仍然是房间,而非冷库。拉链豁开,他立刻理解了这种掉以轻心的原因:那占据了大部分头颅的源石病灶消失无存,低温将发白的组织挤压在截面,裸露在空气里,血腥味迟钝地攀上他的嗅觉。 “这是……”慑砂感到愤怒渗流进极度的困惑,“解释一下。” “我们已将完整的体征数据与视频资料发送到了贵方的总部,包括这一特殊的遗体处理方式的采取原因,”站在主管身边的员工说,“请您相信,我们采取了限度内最为专业的方式,包括分离病灶与……” “恕我,”主管打断了她的下属,“您是贵方派遣的感染者遗体处理专家吗?”她迎着瓦伊凡颤动的目光。 “我不是。”他干巴巴地说。 “那请问贵方交付您的任务安排为何?是否包括审查您同事的遗体处理方案?” 他沉默不语。凯尔希医生临行前确实和他有过一番对话,然而内容也无甚特殊,不过是一些“把他带回来”的扩写。 主管矜傲地抬起下巴,对下属说:“如果罗德岛没有其他……” “慢着,”慑砂说,“我们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诉求。我需要见到我完整的同事。即使是分步骤也无所谓。”

幸得销毁程序还未开始,据埃米所说,值夜班的她被分配带慑砂前往储存前置程序中源石病灶的区域。年轻女孩在空旷的长廊里小声安慰着同行者:“你觉得她很严厉吗?她并不负责我们的部门,但是我感觉她只是过分谨慎。” “她是个胆小的女人,不过她的胆怯有理有据。” 博士说。即使是凌晨三点,他仍然在兜帽与不透光挡面下藏得严严实实。在一次热水壶电线自燃事件后,医疗部的负责人限制了其办公室12点后的用电功率,为他带来诸多不便与无限的怨念。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宿舍配备有加热装置并与其私交尚可、同样在凌晨保持清醒的干员们成为了他寻求“生活习惯庇护”的对象。 “试想你的朋友将你的房间弄得一团糟,并诡辩'反正收拾了也会乱'的歪理……或许这个例子不太恰当,由于它并不是个歪理,或者有待辩论……总之你才是住在这里的人,即使罗德岛提供便利的更换宿舍申请服务。”博士解释自己尊重凯尔希宛若15岁以下寄宿制学校宿监一般侵犯人权的行为。 “她已经太老了,……你们知道吗?”博士企图如炫耀八卦一般展示这份知识。他曾经以某种方式阻止过异客对慑砂不怎么健康的兴趣,不过他似乎并不为此时此刻在前者的房间里发现后者感到不满或不安。人都有秘密,但既然他愿意为你开门,假装不存在也好。 然而凯尔希的年龄本就是本舰走廊间吹得不必再吹的风,只不过每次都递增那么几个0。看到他俩古井无波,博士有些失望:“都知道啊……” 但她还要继续活下去。因此她丧失了短生者的一切权利。她并不属于她自己,她无法为自己负责,但她无有被原谅的资格,也无法代替他人原谅。于她,这两个字无从谈起,一切未来都将降临在她的身上。因此她胆小如扎拉克与卡斯特(咳咳,无意冒犯),因为所谓错误是她意志不能及之处,而她由于生命的纠缠无法逃脱。所以她活在恐惧里,活在一不留神就将成为万劫不复的惴惴不安里,活在禁止独立个体在12点后使用热水壶以免漫长生命沧海一粟的心血被毁于一旦里。 沸水翻滚作响,博士大放阙词。慑砂注意着异客此时的表情。但后者背对他起身拿取柜中的咖啡豆,这个时间对一天的第一杯咖啡而言不算早得离谱。

女孩将盒子从冰柜中取出,放在二人之间,又递给他一架眼镜。透过镜片,金属盒身变得透明,显出璀璨的多角晶体。女孩又将盒子放进另一只橱柜,盒子于她手的尺寸有些勉强,她的腕亲昵地贴上盒身。蓝紫色的灯光下,机械臂发出呼呼的风声,固定住与方才所见别无二致的不规则体。自洽的。慑砂莫名感到沮丧与愤怒。 “谢谢,”他告诉埃米终于安然的眼睛,然后向她挥出一拳。女实习生难以置信地呻吟了一声,顺势倚倒在柜门上。“我会告诉他们你拦过我的。抱歉。”慑砂说。机械臂温顺地将晶体收容回盒中,他抱起盒子,向外跑去。 随即在门外的走廊遇到形单影只的主管女士。后者看起来毫不惊讶,手中的注射器正冷冷地对着他。 “现阶段没有任何研究表明源石记忆存在,更不必提稳定的读取,”慑砂终于说——反倒像终于听见了这些音节,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竟如此冷静。“我没有记错的话。” “诚如您所言。”女人说,她丝毫没有放下注射器的迹象。 “我需要罗德岛提供贵方干员袭击我方员工的理由。”他们好像无言了一个纪元,是女人打破了寂静。 慑砂突感哑然。终于,他说:“是悲痛中的一时发狂。” 主管点了点头,随意将注射器丢到窗框:“这样吗?我们深感遗憾。” “回程的票是早晨7点。可以的话我想早点去候机。我能走了吗?”慑砂说。 “请便,”女人回答,“我们可以将您送到机场。” 于是他们一起下楼。慑砂发现起始点离出口异乎寻常地近,没有弯绕与漫无止境的走廊。尽管与女主管一起沉默的每一秒都漫长如年,而微妙的空气沉沉地粘在鼻腔,随着心脏清晰可闻的重跃坠进肺里。手中的金属盒寒硬如冰,他发觉忘了显形眼镜,不过大概无伤大雅。 “不用了,我叫的车应该马上到了。”等他们到达正门,他告诉主管。“后会有期,请节哀。”深发的佩洛说,随后转身离开了。 沙滩边吹来的风让慑砂的头脑清醒得异乎寻常,记忆与思绪渐渐麻木在惨白的晨光里。他感到时间在周身流动,好似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哥伦比亚人一般到机场的时间不会距起飞太早,他们对延误心知肚明、习以为常,又对效率有着充分的估计与信赖。萨尔贡人有不同的观念,慑砂第一次来哥伦比亚时整整提前了4小时候机。现在,他按照本舰发来的指令前往相应的托运台,报出的信息与证件写明的大相径庭。操作员友善的微笑却无比自然,让他反而生出一点撒谎的羞赧。 随身背包不允许携带超过特定体积的源石,因此他将寄托此行目的的盒子放在行李箱里。没有超重。然而当他走进机舱,将双肩包塞到上方的行李柜时,触觉告诉他它悄然回到了他的身边。不知道哪一次推搡应该为此负责,或者原本就无知无觉,毕竟这是个繁忙的机场。 慑砂停止动作,假装想起什么又将包放回座位,靠近身边。可他确实没什么可做的,于是只能再次拿出小说,摆在桌板上。直到空乘提醒他收起桌板。她是位白发的瓦伊凡。同族的女性鲜少从事这样温文尔雅的工作,而这些文质彬彬的行业也鲜少青睐瓦伊凡女性。 广播通报了两次气流颠簸,并要求乘客拉上挡光板,随后机舱的顶灯亮起,颇有些不知昼夜的感觉。但空乘推着饮料车走了过来,变化莫测的天气状况似乎又稳中向好。“请给我红茶,谢谢!”他说。女人递给他一只空杯子。这意味着饮料车离开后,慑砂应该立即前往头等舱。 推开隔门的一刹那,一种强韧的力量攀上他的肩膀,将他的背包扭了下来。笔记本、空水瓶、没电的便携式游戏机……塞雷娅迅速地将双肩包的内容物全部检查了一遍,然后是慑砂的衣物乃至头发。即使她的目光触及小说的标题,她的动作也并未延缓。 然后她飞快地说:“降落伞已设定了自动程序,你将在约五分钟后离开。预计在72小时内收到联络。”然后她将伞包递给他。空无一人的头等舱里,遮光板诚实地敞开。他意识到,飞机所在的高度比众人想象的要低得多。他们还剩下一个问题的时间,也许。 “不把它拿走吗?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一座疯人院。我们不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人类就要消失。”塞雷娅说。慑砂从未设想过自己是听见这些词句的人。 “一位萨米剧作家的两幕话剧。在我的大学时期,剧社每年都排演它。”女人解释道,但她的声音里既无怀念也无回忆,好像二十余年时光荡然无存。 她拉开了门,天空裸露在他的面前。

这天傍晚,慑砂与原住民的牧队一同休息在篝火旁。晚霞如火,气温却已然下落。他重读着小说匆匆览过的部分,同行者用哥伦比亚得名前的语言为衰老而亡的驮兽唱着一首又一首挽歌。橘红的夕阳令黑色的字印宛若阴影。 当自由落体将负累压向身体,他想起雷鸣般的群鸟。外来者在翅膀的漩涡里加固教堂的彩色玻璃,女人们向异教的神祈祷,提起的白色裙裾却搅入长着羽毛的激流。几天几夜的遮天蔽日后,所有人发现自己站在污垢与落羽的废墟里。而它们无知无觉地横跨大陆,追逐着伪装成猎物的本能,追逐着伪装成本能的命运。 在一片平坦的旷野上,重压在浓稠单调的朝霞之下,罗德岛号曾经过一个相似的平静黎明。异客站在房间的窗边,金色的晨光沿着面颊与长发如同蜜的河流。 “抱歉哦,一些自以为记得的事情,其实忘记了。话说得太满也真是傲慢。” 没关系,慑砂想,我从来没有指望你会帮我。尤其是被那位博士敲打了许多天之后。 “你在和我说话吗?”他问。 “是啊。”异客说。

“那名使者曾备受摧残。还在君士坦丁堡时,他就不得不让人砍去一只手:希腊宫廷里的一个大人物用黄金买下了文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尔年表的第二部分。 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于世,为了获得丰厚的钱财,使者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与此同时,希腊的文书录事等人在一旁从他背部和腿上抄录有关哈扎尔人的史料。 他已濒临死亡,因为文在他身上的哈扎尔史料让他觉得奇痒难忍,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