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周垣的精神领域风格跟本人几乎如出一辙,融合了他最熟悉几个的区域:以他长大的周家的老宅为核心建筑,四周环绕着联军大的教学楼、训练室、宿舍和他在联邦安全局的办公室,从内到外,有条不紊。

林素从最外围的建筑仔细地扫视着。或许是漫长的流亡生活令人生疑,即便她跟周垣的重逢是个无人能预测的小概率事件,却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心机深重到要为这万一中的万一预留一个预防措施,彻底杜绝一切后患。 林素尽力让自己以一个客观的身份检视周垣的精神领域,避免去刺探过于深处的细节,直到她走到一间空房间的门口。 其实这是一个完整的、空无一物的公寓,墙面地面整洁,窗户透亮到看不见一丝污渍的痕迹。林素能看到周垣在这里进进出出过无数次,抚摸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每一处地板和墙面,却得不出任何的信息。 因为这是虚无的。这间公寓本就不“存在”,它只是大脑要合理化自己时间线上出现的空白而做出的自动填补。甚至如果不是周垣找到了那对戒指,他也不会去深究自己琐碎日常的记忆里有什么不对,也不会意识到这段空白的存在。 周垣把公寓里面最大的一面墙当作信息墙,梳理了自己所有的追查和怀疑,能看到墙上留下的钉孔的痕迹,有很多东西被钉上去又被取下,或是被推翻的,又或是无法证实的。周垣在公寓里的出现身影只有两种,忙碌的,或者是沉默而沮丧的。刚发现的时候出现得最频繁,后来有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来过,再后来又出现的时候,他只在墙上挂了一件东西,就是那对戒指。 此后周垣来得并不频繁,也因为缺乏有效信息很少再往墙上添什么东西,只是偶尔会来窗前站一段时间。直到昨天,墙上多了一个相框。 林素看着相框里的自己。她知道拿走这个相框并不难,甚至只要她想,这个公寓也可以隐藏在一个周垣都很难察觉到的死角,从此不再困扰他。 她心底一个声音在警告着自己,不要跨过这条红线。即使披着“为他好”的糖衣炮弹,在他人的精神领域做手脚也是卑劣的行为,是伤害,也是对他人意志极大的不尊重。 可是也有另一个声音在嘲讽她的虚伪软弱,尖锐地指出她心底仍然渴望着能被周垣记住、能重新找回昔日被爱的眷顾,以自由意志为借口,坐视他因为追查已经不可更改的过去而涉入险境。 “到了现在,你还不准备说实话吗?”就在林素陷入自我纠结的时候,周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林素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不是在精神世界,而是在现实世界。在精神世界的周垣说话的同时,有人真的来到了她的身侧。 林素的手还按在周垣的太阳穴上还未离开,便看见艾伯特正举着手中的武器对着她:“林素,我希望你不要轻举妄动。” 林素的心沉了下去,知道自己大概疏忽了什么,仍然面不改色地问道:“那你是希望我把手从你的队长头上拿开呢,还是不要动,艾伯特探员?” 艾伯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实际上并没有预料到在进行精神链接的林素还能敏锐地觉察到身边的变动,自以为抢占的先机反而变作了被动。 周垣也睁开眼,本来打算“诱敌”深入,在精神世界里让林素坦白的计划被打断了,忍不住道:“艾伯特,你在干什么?不是告诉你们,没有我的指令不许轻举妄动吗?” 艾伯特道:“周队!别被她骗了,我检索到了她的联邦通缉令,你自己看!” 林岳此时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又不敢轻易靠近,无意间瞄了一眼窗外却再次受到了惊吓,喊道:“姐!你看窗外,好多军舰!” 林素向窗外望去。冰轮号已经驶入成都星轨道上的公共交通枢纽空间站,正在做最后的减速滑行。只是平日繁忙的空间站内外已经被清空戒严,荷枪实弹的联邦舰队把冰轮号包围得严严实实。 “那可不是普通的军舰。那是第十时区默克将军的主舰及其护卫队,还有‘亚特兰蒂斯’号。”林素看着插翅难逃的包围圈,思绪飞速运转,语气却像是在课堂上授课,“林岳,知道‘亚特兰蒂斯’号有什么特别的吗?” 林岳一脸惊恐地摇头。 “那是联邦守卫最森严、警戒程度最高的监狱之一。”林素甚至笑了,无视艾伯特的威胁将手从周垣的太阳穴轻轻沿着脸颊下滑,低头看着他,“我猜不论你们这次的猎物是什么人,都用不上这么高规格的待遇。看来是为我准备的了。” “我从未见过这份通缉令。反人类罪、七百八十一项一级谋杀罪指控,以及盗窃泄露联邦机密。”周垣扣住林素的手腕,“这份S级通缉令怎么来的?林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也很好奇他们怎么来得那么快。”林素眨眨眼,“你在安全局内网里搜索了什么不该搜的东西吗?比如关于高级向导的——” “精神波纹。”艾伯特接道,“单独的生物识别检索是没有任何结果的。是我上传比对了通过列车精神网记录的精神波纹,这种特征对于觉醒者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林素叹了口气,抽回手:“我真不应该管闲事的。” 看来自己一向浅薄的运气在这些年的流浪躲藏之中终于见了底,林素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身后事要怎么处理。但是站在窗边的小孩儿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无论落在哪边的老狐狸手里,S27中都逃脱不了被一锅端的命运。 周垣道:“一个S级通缉犯会在乎十二时区里跟她毫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林岳急道:“我姐才不是什么通缉犯!你们都搞错了!” “林素,我希望你最好束手就擒。”艾伯特道,在他的外围,除了看守冰轮号囚犯的两名探员,其余四人已经悄然形成了包围圈。向导的身体素质远逊于训练有素的安全局探员,甚至大多数低于普通人的平局水平,并不擅长近距离的身体对抗。 “艾伯特,诸位,你们的精神安全课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在一位高级向导的覆盖范围以内,任何‘密谋’都是徒劳的吗?”林素摇头,环视自己的四周,“以及,你们佩戴的精神隔离器,其实非常、非常容易穿透。” “都退后!出去——”周垣在林素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已经迅速起身,一把抓住艾伯特的手臂,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拉开距离。他不知道高级向导的能力覆盖范围有多大,也不知道在没有直接接触的情况下对人的影响有多大,但也很有可能这一切都是徒劳。 同样徒劳的,还有其他人试图扣动扳机的动作。先于大脑的判断和反应的,是如利刃般的强大精神力,穿透了精神隔离器建立起的脆弱屏障,疼痛激起了大脑的保护反应,使他们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即使只有短暂地不到半秒钟的时间,也足够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艾伯特失去意识的同时,周垣一手把人接了一下再放到地上,另一只手则即刻接过了他手里的武器,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林素不是无缘无故地“放过”他的:在他持枪的手臂上,盘踞着一条凭空出现的眼镜王蛇。 “这是你的精神向导?”剧毒的眼镜王蛇威胁地吐出信子,周垣与之对视,却无端从冷血动物金色的竖瞳里看出一丝悲切来。精神向导是觉醒者的精神图腾,可以理解为高级向导将自身精神力半具现化的表现。单凭印象来看,很难将二者联系起来。 林素歪了歪头,她脸上睡了一觉后刚刚恢复的血色彻底消失了。 林岳的脸色也不好看,即使林素特地避开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阵仗的少年已经有些呼吸急促,只能扶着身边的椅子勉强站立。 “林岳,过来。”林素向着小孩儿招招手,自己没有温度的手牵着他同样冰凉、遍布冷汗的手,轻轻地捏了一捏,换来小孩儿用力地回握,仿佛是一个永远不会放开的承诺。 冰轮号此时已经停了下来,引擎的轰鸣消失了,室内一时间变得格外宁静。 “短距离传送和通讯传输肯定已经被屏蔽了,他们接下来就会强制登陆,直接定位到艾伯特用来搜索你精神波纹的设备。”周垣的语气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波动,“你们逃不掉的。林素,我希望你不要冲动。” “我哪里冲动了?”林素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堪称冷血的笑容,“我只是想知道,外面那支不知名的联邦军派出的突击小队,和你手下这支安全局的精锐作战,能有几分胜算?” 周垣均匀的呼吸频率被打乱了节奏,眼里终于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意外的神色。周垣没来得及详细看林素的卷宗,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高级向导以精神力影响敌军使其临阵倒戈的事迹并非子虚乌有。 “你想做什么?”周垣终于感到了与高级向导对垒所带来的无形的压力。 “我们会从这里走出去,而你和你的队员都不会记得这一切。”林素走向前,一只手轻轻遮住周垣的双眼,“没关系,很多人都跟你们有一样的经历,他们不会深究。”林素的另外一只手绕到周垣脖子后面去解他的吊坠,“而我只会拿走一件纪念品。” “林素。”周垣伸手握住了林素绕到他脖子后面的那只手,“之前你要进入我的精神领域,我相信你,所以答应了你。”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姿势亲密地仿佛在拥抱,周垣能感受到面前的人在微微发颤,“你现在也要像过去那些人一样,夺走我的记忆吗?” 在林岳和周垣都看不到的角度里,林素的脸上一片呆滞空茫。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巨大的单向玻璃后面,看着一切发生而又无能为力。发不出声音,动不了一根指头,就跟现在一样。 现在? 林岳扑通一声倒下的声音终于把林素拉回现实。餐厅的通风系统不知何时开始放送无色无味的麻醉气体,即便她对麻醉药剂有一定的抗药性,这气体的剂量也大得令人难以抵御。 周垣的反应最快,一边捂住自己的口鼻一边搜索装备里的防毒面具,但是仍然吸入了不少。他隐约听到了列车开门的声音和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推测应该是军方的人来了。 林素正在费力地把林岳往周垣坐着的地方拖。事发突然,她只能把林岳托付给周垣,赌他不会铁面无私地把这孩子交出去。 周垣防毒面具没找到,自己也没剩几分神智,一抬眼却看到了艾伯特的个人终端上,有一段定时开启餐厅通风系统的代码。 林素没拖几步就把自己绊倒了,干脆自暴自弃地向着两个人相反的方向滚了两圈,在周垣闻声而来的眼神里,尴尬又狼狈地对视,突然有了一丝笑意:“拜托了。” 在失去意识前,最后映入林素眼帘的,是一双联邦军队的军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