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身定制的幻想》—一些摘抄

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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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编年体的记述方式里,每一年仿佛都成了记忆的祭品。我或许也可以这样写出自己的生平没有具体的纪年:我害怕猫和狗;有洁癖;考试没通过;动过疝气手术;妹妹出生;同年开始背诵字母表;多次搬家;怕黑;遇到意中人;去罗马旅行;怕吃海鲜,做梦都怕;学会又忘记的外语;敞开的诗集好像瓶口打开的香醚。而在结束迄今为止的生平概述时,我再学习苏仁山,在之后的半辈子里,每年都填上一两笔,做“三言两语”的总结,但在这些日子开始之前我想先写下:读《一千零一夜》;儿子的友谊及“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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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的生平没有附于卷轴之末,它就写在曾挂于厨房那本旧月历上。上面有红色标记的休息日和圣人的名字,一日一位,匆匆一日的光荣;还有每个礼拜日后,梯子一样的横线。 我的生平没有无谓懊恼和悔恨,只有下面这两句话作为座右铭: 写作必需三件东西:一个好天气,一张结实的桌子,一把舒服的椅子。 若是从写作的地方抬眼便能望见天空,左边照来的光线就总是令人愉快的。

过去的日子都说了一遍,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人的一辈子转瞬即逝,就像天上的流星,刚刚肩并肩许下心愿,一生已经过完。至于上帝,克雷莉雅常常想到他,她说这世上只有他能够忍住悲伤不让眼泪落下来。哲学家们在这句话面前应该感到赧颜吧。 这只从不哭泣的眼睛,总在天刚刚亮的时候与一宿无眠的克雷莉雅相对而视。长夜孤独,记忆消散如云烟。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想,今天的社会物质如此丰富,人们早已想象不到过去那个什么都缺的年代,而忘记过去,就等同于将逝去者第二次埋葬。 挽救回忆的最好办法就是渐渐忘记它。克雷莉雅隐约感到,累积于笔下的散文式的回忆都是徒然。于是她学着从前诗人的做法,在床单上用红色的墨水题写诗句。那些不受格律约束的句子,虽然最终还是被人们忘记,却依旧留下了它们的痕迹。

在这些照片中,有一组深褐色的照片,几个女人投来惑人的眼神,分明是在挑逗她们的照相师。女人们仿佛知道,在灯光闪烁的一刹那,她们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摄影师一个人悲伤叹息。没有剪裁,没有别针,没有扣子,只有一块遮住欣赏者视线的织物寒在身上,她们就像白色的影子,那是敝于衣褶下的肉体褶裥。她们随意摆弄着这块版体之布,使它时而像裹尸布,时而像床单,时而似带风帽的长外套,时而似斗篷,时而像花朵,时而又像阴茎的包皮。克莱朗布尔,在按下快门的一刹那,脑中浮现的正是如浪涌般的布匹、欲望的浪头,还有对于一个死去姐姐的思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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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我看到他走到舞合的暗角,背对观众,仿佛得到了解脱。在这样的时刻,我甚至觉得下一场剧他不会再回到舞台上来了,他大概更愿意立刻离开聚光灯,走到街上,个人在夜幕下放声大喊,说他其实很孤独。诗人马拉美不就梦想每晚坐着有篷马车,在冷风中背通哈姆雷特的独白。我想像他一路上压低了声音与儿时的自己说话,身上披着家人为他挂的饰带,要在一个庆典上背通一段赞美辞,要在摄影师的镜头前摆姿势,两臂晃荡着,手不知放在哪里,妈妈把衣服兜儿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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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这个梦的真实性。我愿意相信,人死后的灵魂会去造访那些睡眠不是很沉的生者。夜幕降临的时候,吉勒或是拉匝赫会唤醒睡梦中的人,把他们举到房顶上行走,就像走钢索的孩子在路崖上数着步前行,虽然只是下临“不深的小溪”,却臆想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当我们远离肉身,变得通体透明而不可捉摸时,当我们面目全非地进人亲人或陌生人的梦乡时,一种新的生活便不知不觉地开始了。镜子的另一面没有声响,人世间七年的伤痛在这里只持续几秒钟。我们都成了影子,渐渐不再去人梦了,终有一天彻底地消失,再不回头。 镜子另一边的未死之人,星期日徘徊于婴儿床、天盖床和坟墓之间,在这些地方,休眠的时间让我们提前体验了死后的境界。如果你眨了眼睛,那是因为光的缘故,这道光来自于未来的日子,那些没有我们大阳照样升起的日子。


下卷 影子博物馆

在博物馆通往二层的楼梯上(楼梯的照明依靠的是自然光,阳光从一扇老式窗户射人,在梯阶上投下变幻的几何图案,仿佛一台有楼有角的日晷仪。这简直就是实物在眼前,哪里是光影的游戏。),参观者收到了第一份惊喜。一位穿着如庆典司仪的人吸引了大家的好奇,他正在墙上用粉笔或木炭笔勾描出众人投于其上的身影轮廓,这要归功于倾斜光照射的效果。如此一来,每一个参观者便都在馆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迹。每天晚上,在擦去这些描影之前,博物馆都会将墙上的描影用照片记录下来,它们会被永久地保存在博物馆的留言簿中。于是这些相叠或对视的无名侧影就这样被收录成集,参观者尽可取之一阅。

展馆二层还有一间工作室,里面有许多以影子为题材的书籍可供人参阅。其中包括: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这部充满了诗画意境的随笔集追忆了没有电灯的时代,夜幕降临后,无灯时刻的独坐与冥想曾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另外还有维克多•斯托奇塔的《影子简史»、沙米素的《彼得•施莱米尔奇遇记》、麦克 •巴桑达勒的《光与影》、歌剧《没有影子的女人》的乐谱与脚本、思法兰的保留剧目录。其它散列的书目则是关于白日恶魔、幻灯和中国皮影戏的。当然,当代著名美学家贡布里希的《携影》也赫然在列,这部作品曾是该博物馆 1993 年成立时的揭幕作。 关于影子博物馆也是这样,不能都说尽了,但须要添一笔的是:在这注定无声之所,参观者既感到焦虑,又为世界的神奇所震撼。他们面对的是自己的影像,而这影像既不能完全用光学的法则来解释也不能用哲学来剖析(从这一点上说,虽然摄影本身有着现实主义的外表,但它其实并不总能遵守诺言)。博物馆每年都在放映厅举办研讨会,时常会有非常热烈的争论。主题或是关于影子的真实性质,取代了从前关于天使性别的讨论;或是关于影与灵魂的关系(从博尔赫斯时起,人们便知道了这一理论属于臆想的范畴);或是关于影与反光的不同,讨论前先放了一部颇值得纪念的影片《布拉格的学生),影片摄制于 1913 年,根据沙米素的故事改编(但在这部无声电影的杰作中,不幸的学生面对空无所有的镜子吓呆了,他丢失的是自己的形容)。

(我就说和博尔赫斯给人感觉好像…

诗人从不欺骗

他永远也无法把眼前的景象当作真实的故事来诉说,听者只会把它当成是一个诗人的谎言。然而济慈清楚,诗人从不欺骗,他们流于笔端的都是自己的真实经历。那么,难道眼前的这一幕将被永远地封存于诗人的心底吗?难道他我不到人可以倾诉和分享自己的奇遇吗?济慈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

呜猫猫,太可爱了…

从穆尔身上,我了解到猫与诗人在性格上的契合,他们都有着很强的个性:比如他们常显露出既可笑又可爱的虛荣心;他们衣着讲究、矫揉造作,一副纨绔子弟的作风;他们需要被顺着毛捋,喜欢听赞美的话;他们永远在抱怨着世人的庸俗,却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庸俗的世人;他们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能够在半睡半醒问徘徊达数个小时,等到猎物闯到可击范围内后便如闪电般一跃而起,与它玩超“纵”与“擒”的游戏。 文学院有一只日本猫,我至今也搞不清楚他是如何学习读写的,这简直是一个迷。日本猫的主人是一位研究英国语言文化的日本学者兼小说家。他们当年坐船來到意大利,在奥斯蒂港登陆。日本猫写过一本名为《我是一只猫》的书,他对此书的译本非常不满,一提起来就气得胃痛(日本猫的主人也有这个毛病)。日本猫认为,译著没有把原著的魅力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第一个字就译得有问题!他本来给书的主人公“我”选用了一个带有微妙喜剧色彩的第一人称代词,可惜竟没有一种欧洲语言能发挥出这种喜剧效果。日本猫还进一步对此现象作了语言学上的阐释。他长篇大论地讲个没完,虽然我听得哈气连天,但有一点我是十分赞同的:我们猫类的瓜子(加上我们那似毛笔般的绒毛)确实更适合写东方的书法。

摆渡人斯芬克斯

我听说过这样一个关于冥河摆渡的传说:故事中的摆渡人没有名姓,好像是一段希腊的神话传至布列塔尼时,被略去了主人公卡隆的名字。冥河摆渡者,总是在岸边向要渡河的亡灵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在这湿雾蒸腾的阴曹地府,“摆渡人斯芬克斯”己沦为冥界的一只鬼影不再是底比斯城路上的“白日恶魔”。它要等待,等到有一天一个自作聪明的游魂回答了它的问题,这个人就要代替它在冥河里摆渡。 我喜欢这个传说,在这个故事中,冥河摆渡人和斯芬克斯,两个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合二为一,变成摆渡人斯芬克斯,继续在异域的土地上成为民间传说的主人公。冥河岸边,自作聪明的人自投罗网,无知者安然无恙。受到惩罚的是那些自以为熟知来路和去路的亡灵。如果说彼岸只有一个,那么相信命中注定要渡河的人大概未必能到达那里,反而是在迷途中彷徨的无知者或许终有一天可以登岸得脱。

回去的时候,在圣丹尼斯街上,我看到路边一张广告牌上面写着“量身订制的幻想”。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家已经倒闭了的裁缝店的店名。真可惜。我想,比起对面那些故弄玄虚的受灵启者来说,精致的刺绣、宝饰的扣子、细心的剪裁和细致的褶边,才能使生活实实在在地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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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的路上,更确切的说是在回程的飞机上,日本的众神成了为我指路的“白卵石”。在这个国家,到处都是管事的“神”。火有火神,石有石神;雷声、啸鸣,各有其神;山神则分为近山、中山、远山三神;有树之山有神、山之脚有神;长路之神、岁月之神;近海、远海之神;深海岸之神、浅海滨之神;海底之神、海面之神,甚至于中间水体之神,多得不胜枚举。 白卵石神指路,我念叨着日本寺院的名字,它们如同咒语,为我在眼前展开了那些确曾亲眼所见但却如在幻梦中的地界:诗仙堂、园通寺、大仙院、高桐院、曼殊院、银阁寺、法然院、南禅寺、东福寺、苔寺。尤其是苔寺的树,根结纠缠,如一支支毛笔,在苔藓地面上疯狂地运笔。苔寺的苔藓有上百种。 我想起了诗人松尾芭蕉的茅草顶小屋,小屋坐落于一座山丘之上,离诗仙堂只有三百米之遥。另一位诗人后来也隐居于此,他把小屋修缮成村舍的模样。他便是与谢蕪村,山上立有他的墓。 我又恍惚想到位于法兰西岛一座村庄里的一个菜园,向晚时分,一条笔直的小径引着,人们去浇园。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走过一条似这样笔直的小径,只是没有人能够记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