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The World Was Young》番外I丨旧事莫提
坂田银时无法忘记那一天。 那一天,他正钻在村塾后院的一棵李树中,仔细地将树枝中刚成熟的李子摘下,放进腰间的布口袋中。他哼着歌,似乎在打着什么愉快的算盘,嘴角不自觉地上翘着。正当他将又一颗李子用袖子擦干净放进口袋中时,忽听见底下不远处的门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很轻,轻到一般人难以察觉;但银时对这两对脚步声的节奏过于熟悉,以至于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蹲在树枝上往下看去——是假发和高杉。银时对这两人的组合毫不意外,高杉晋助是一个闷葫芦,唯一能和他进行两个来回以上正常对话的人只有桂小太郎。虽然高杉始终不肯承认他有朋友,但他的实际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 坂田银时睁大眼睛,看高杉和桂走到门廊尽头并排坐下,两人隔开一些距离,为一盘葛饼腾出一点空间。他们像往常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高杉将瓷盘推往桂的一侧,后者拿起一块葛饼送进嘴里咀嚼起来。桂的腮帮轻轻地、有节奏地鼓起,为他清秀的脸平添了一些俏丽。银时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叶远远地欣赏着桂的吃相,将装着李子的布袋攥得更紧了些。 无独有偶,高杉晋助也正盯着桂一鼓一鼓的脸颊出神。就在他咽下葛饼之时,高杉抬起手,用拇指将残留在桂嘴角上的黄豆粉轻轻抹去,然后,他的身体前倾,将自己的嘴唇覆上了桂的嘴唇。 银时的脑中一片空白,而他的身体却比他的神经先一步有所反应,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俩本来就是一起的,高杉除了老师,只会和假发说话;而假发总是处处对高杉忍让——这难道不能说明现在的情况吗?银时试图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只是你晚了一步,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来迟了一步,错过就是错过,还能有什么办法? 门廊前的高杉晋助站了起来,迈着同往常一样的步子走进了屋内。现在只有桂小太郎一个人留在门廊上,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草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坂田银时没有办法再呆在原地,趁桂还坐在门廊发呆之际,他蹑手蹑脚地滑下李子树,翻过村塾的栅栏,绕进了屋舍另一边的道场。
“你果然在这里。” 侧卧在道场地板上的坂田银时彷佛没有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头也不回地继续躺着,只是微微张开了半只眼睛,懒洋洋地对着眼前的墙壁说道。 “假发,没有人告诉过你打扰别人睡午觉不是一种武士该有的行为吗?”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一边说一边走近坂田银时,将大半盘葛饼放在他身旁,“还有,我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 “那是你书读得少了,这是水户黄门说的。”银时双眼失焦地看着墙上的匾额。 “水户黄门绝对没有说过这句话。”桂坚持道。 “随便你吧。”银时知道,在这种事上和桂纠缠,自己必输无疑,于是他率先中止了对话,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桂见状,在银时身旁蹲下来,望向银时身前的微微敞口的布口袋,兴奋地说道:“你摘了李子!”说罢,便俯身越过银时去拿。一缕头发掠过他的手臂,引起些许刺痛,坂田银时感到自己脸颊上的温度正在升高,他有些心虚地从地板上坐了起来。桂的腮帮一鼓一鼓的,指尖还残留着淡红色的汁液。“好甜。”桂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嘴唇,银时紧张地错开了他和桂即将相接的视线。 “别再吃了。”银时低着头,将口袋口束了起来。 “真小气啊银时!”桂彷佛受到了伤害,朝银时嚷道:“我可是给你带了葛饼呢!” 银时看看地板上的葛饼,不久前发生在门廊的一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别过头,说:“你拿回去,我不要吃那种东西。” 桂小太郎睁着一对杏眼瞪着银时,彷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疑惑地问道:“你在说什么啊银时?你不是最喜欢甜食的吗?” “我是喜欢甜食,但不喜欢这种甜食。”银时将一双猩红色的眼睛藏在蓬乱的银色刘海的阴影之中,继续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桂的眼睛看了看地板上的葛饼,又看了看银时手中的李子,和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脸瞬时涨得通红,一向巧舌如簧的他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银时……不……我……” “别说了。这不是好事吗?”坂田银时终于将头抬起一些,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说:“那个高杉除了是个闷骚少爷和矮了点之外,也没什么大毛病。” “银时,你听我说——” 桂小太郎似乎还有一些很重要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村塾门口突如其来的列队声和刀剑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银时和桂连忙冲向前院,看到的却只是被奈落带走的老师的背影。后来的坂田银时已经不敢再回忆那一幕,他只记得校舍的火光和刀剑的寒光刺穿了自己的眼睛,他无济于事地叫喊着,脸颊上的眼泪和口袋里的李子滚落一地,最终,谁都没有好好地吃上这一季的李子。 坂田银时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一天,他同时失去了假发和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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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田银时不愿想起那一天。 那一天,他们经历了起兵以来最大的失败——半数以上的部队陷入敌军的包围圈,他们和敌人主力部队缠斗了一个小时,始终没有等到该有的增援。最终,高杉的鬼兵队损失了近一半人员,才突破了包围圈,把他和桂救了出去,而他自己却在负责撤退时被敌军的弹片击中了左腿。 这一场战役,伤亡率超过了四成。医生和护士在担架间忙碌地穿梭,一些营房直接变成了病房,空气中充斥着酒精味、血腥味,和伤兵们无声的哀鸣。在护士为他的左手臂上的绷带打上最后一个结,坂田银时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出了营房。 太阳已经落山,远方的天空透出泛黑的深紫色,不远处的几处农舍透出几缕昏暗的灯光。银时在营地的边缘来回巡视,以确保没有偷袭的敌军。当他终于结束自己的工作时,整个营地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他在木地板上放轻脚步,走向自己的房间。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走廊尽头的桂的房间还亮着灯。 银时蹑手蹑脚地靠近,透过拉门的缝隙,他看见桂正俯在矮桌上的背影,他的面前是一个沙盘。 “还不睡吗,假发?”银时将门拉开一些,半个身子塞进房间。然而后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自己的名字上较劲,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银时感到今天的桂有些反常,索性拉开门,走到桂身前。只见桂手里拿着红白小旗,眉头紧蹙,盯着眼前的沙盘——银时仔细看去,是昨天的战斗。 “别想了。”银时将手按在桂的手背上,“这不是你的错。” “不,银时。一场战役的失利,一定是指挥官的错。”桂疲惫的声线里夹杂着虚弱和哀伤。坂田银时静静地看着他,瘦削的脸庞因为缺乏营养显得苍白,乌黑浓密的发丝中掺进了零零星星的灰尘碎屑。银时的脑海里浮现了那个在河边一丝不苟地清洗自己头发的漂亮男孩,那样的天光,那样的景色,如果能再见到一次,该有多好……手掌之下的手背抽动了一下,将银时拉回现实中来。逝去的不会再重来,但人总是要走下去。于是,他手指弯曲,捏住桂的手,说:“睡吧,你需要休息。” 桂睁着他接近通红的双眼向银时摇头:“在找出我到底犯了多少错误之前,我是不会睡的。”说罢,桂继续将视线转向沙盘,不再搭理银时。 真是个顽固的笨蛋。坂田银时腹诽道,更令他绝望的是——从他认识假发那一天起,他就是这样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改变的,顽固的笨蛋。于是,银时松开握住桂的手,从他手中把白色小旗一把抢过来,面对桂错愕的表情,他继续神情自若地说:“从现在起,我来当敌军。”桂很快反应过来,手中的红旗插在沙盘中。 坂田银时和桂小太郎在虚拟的战场上对峙,他们努力回忆着昨天战场上的情形,一步一步将战况复原。路线、补给、阵型……任何的疏忽都可能是导致失利的原因,两人亢奋地在沙盘上进退、转移,忽然,桂对着一处关隘嚷了起来。 “你怎么从这个地方过来?” “因为当时就是有一支敌军从这个峡谷过来了。我当时就在那边,所以记得很清楚。” “不,不对。”桂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那个关隘是由我们占领的,敌军不可能一声不响就从那里通过。” “除非……”银时的心底涌上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看向桂,桂也用同样的神情看着他,说:“除非,关隘的门是从里面打开的!”桂跳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军队序列翻阅起来,不一会儿,他的手指悬在一个名字上方,对银时说:“银时,当天的门钥匙在他手上,我们得立刻找到这个岸田弘一。”
当月亮也没下去时,桂和银时被灯笼拉长的身影才再次出现在营房的门廊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步伐沉重而疲惫。银时想,也许是因为刚才那场小而残酷的抓捕和处决行动,也许是因为天亮后必须打起精神面对的明天吧。当走到转角处,桂停了下来,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漆黑的天幕。 “银时。” “嗯?” “我真的在做对的事吗?” “什么?” 桂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看着走到自己身旁的坂田银时,说:“从那一天起,我总是不停地问自己——我真的做对了吗?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桂咬住有些干裂的下嘴唇,一丝血腥的味道窜进他的口腔,“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不配做这个司令官。” 银时用一只手抚上桂因细痩而显得单薄的肩膀,说:“说什么胡话?除了你还能有谁?” “是吗?”桂低下头,苦笑了一声。银时维持着他冷淡的表情,只是勾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右胸口上。 “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和笨杉在同一支军队里和平共处的人,也只有你了。” “笨蛋。”银时感到桂的身体抖了一下,朝自己的胸口晕出一团热气,“别转移话题。” “没有转移话题,我现在可是和在便利店里挑草莓牛奶一样的认真呢。”说罢,银时用勾着桂肩膀的那只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臂。沉沉的夜色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银时感到有一只细痩的手若有似无地停在自己的腰间。 “天真黑呀。” “因为现在是凌晨三点半,笨蛋。”银时的脸上露出报复得逞的表情,仍将头埋在他胸腔的桂自然看不到他的坏笑,他接着说:“但是,再黑的夜也有天亮的时候。” 桂没有回答,只是转动身体,将两个人的胸膛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皮肤,银时能够清晰地听见桂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银时,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桂的下颚枕在银时的肩膀上,硌得他有些疼,他的脸离他的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怎么了这是?” “我要永远记住我是如何因为组织疏忽犯了大错——我不会再让你和高杉,和大家陷入危险之中。” “战场哪里有不危险的地方?”银时苦笑了一声,拍了拍桂的背,说:“不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桂开口说道:“你也是。不要死。” 一股暖流贯穿银时的心脏,他收紧了环住桂的手臂。两人又沉默了,不一会儿,银时感到耳边的桂的呼吸变得规律起来,忽然,他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银时一把扶住桂,说:“你睡着了?” “嗯。”此刻桂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迷糊,半个身子无力地靠在银时身上。 “回去吧,你早该睡了。” 坂田银时揽着桂小太郎安静地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在他们身后,天与地的缝隙中闪现出一层灰白的光——天就要亮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