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篇:(八)入梦

这次彼得没在小屋里等着她。

珍妮拨弄了一会儿炉火,觉得没趣,索性在门前坐下,好教那几棵探头探脑的小树看个清楚。小树们有些发窘,几棵大树轻轻地笑了。一只野兔小跑着来到珍妮面前,行了个礼:“客人,我是卡梅罗,曾经有幸和至尊王兄妹四人以及航海者凯斯宾并肩作战。”

“我是珍妮,彼得,至尊王彼得的朋友。”珍妮伸出手,野兔把爪子搭在她手心里,让她握了握。

“您一定是至尊王非常重要的朋友吧?”卡梅罗打开了话匣子,“我看着他向树精请教,寻找可以使用的木材,独自一人完成了整个建筑。之后,他还经常来这里,好教这小屋不至于荒废。一年过去了,整座森林仍在猜测您的身份,但我们都敬重至尊王的为人,所以这秘密不会随风飘出树林。”

珍妮正要谢谢他,兔子卡梅罗突然竖起耳朵,警觉地做了个手势:“嘘!有人来了!” *说罢就躲到了木屋下面。

珍妮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把火钳拿出来,倚着门望了一会儿,才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慢悠悠地走过来。卡梅罗放松地现出身,说:“正走过来的那位,是克奈尔斯博士,曾经教导过纳尼亚国王航海者凯斯宾,那时他还是个小王子。”小矮人这时才走到木屋前。

“我在林中散步,突然口渴,树木为我指了最近的水源,原来是这里。”小矮人说,“我是克奈尔斯。”

“这是珍妮,我的朋友。”卡梅罗抢先说。

“原来是卡梅罗,当初在林中,也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我。”小矮人笑着俯下身。

珍妮邀请克奈尔斯博士进屋,博士却摇摇头。

“这是专为您做的居所,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为妙。”说着,他看了看卡梅罗。野兔偏过头去,不和他对视。

“卡梅罗是我的朋友。”珍妮说,心里却在疑惑此人是如何知道的。野兔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回应着珍妮。

“我想您也是。”珍妮看着克奈尔斯博士,作为小矮人,他的个子倒有些偏高。

“那么我大可以随意一些。”克奈尔斯博士盘膝坐在地上,又真比卡梅罗高不了多少。

珍妮把水端出来。

“那一次卡梅罗听见我是在夜里。”克奈尔斯博士说。

“是的,那时我们刚刚结识了航海者凯斯宾,不过他那会儿还不是航海者,才刚刚成为我们的王。”珍妮发现卡梅罗特别喜欢这段经历。

“我一听见陌生人的动静,就格外紧张,想跑来着,被拉住了——我至今还是没想出来,到底是萨德森林七兄弟中的哪个拉住了我,他们长得太像了。珍妮小姐,我可不是要做逃兵。我一点不怀疑凯斯宾是纳尼亚的王——格兰斯托姆做了预言,可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跑’。那年月,担惊受怕惯了,台尔马人经常捕猎我们。”

“这并不是你的错,卡梅罗。”克奈尔斯博士接过话来,“我们当时都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我乔装打扮,生活在台尔马人中,每天都小心翼翼。而在同胞看来,有着一部分人类血统的我,却是个叛徒。珍妮小姐,您大约不知道,影子世界的纳尼亚曾经有过不止一段黑暗的日子。”

珍妮看着克奈尔斯博士,心想,他还保留着那些痛苦的记忆。

“影子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有着黑暗的日子。”珍妮说。

“那些将我称作‘变节的小矮人’的人,直到如今我都无法向他们讲明真相。”

“是他们自己拒绝了真相,博士。”卡梅罗说,“尼克布瑞克背弃了纳尼亚,他才是叛徒。”

“我仍然怜悯他。”克奈尔斯博士惋惜地说。

“您把这怜悯教给了凯斯宾。”珍妮想起彼得讲过他和凯斯宾的第一次会面,“令他成为纳尼亚名副其实的王。”

“我想我又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稳重而轻快。”卡梅罗这次镇定多了。

“也许又是一位来求水的朋友,我想我们同他相见的机会还有许多,却不在这一次。”克奈尔斯博士站起来,向珍妮道别。卡梅罗也和他一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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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彼得。

“对不起。”珍妮郑重地说。

“为什么?”彼得严肃地注视着她。

他是至尊王啊,珍妮心想。

“上一次……”

“别为过去悔恨,珍妮,那只是——那并不是过错。”彼得扶着她的双肩,力量由彼得的十指传到珍妮肩头,“已经过去了。瞧,咱们又见面了。”

珍妮踮起脚,环住彼得的脖子,指尖触到一根细绳。

听说珍妮见过卡梅罗和克奈尔斯博士,彼得竟然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也许大家已经知道了。”

“我真喜欢这里。”珍妮说,她其实想说的是“我不再介意别人知不知道了”,可她依然说不出。转而问道:“彼得,博士为什么不能进来?”

“唔。”彼得思索着,“我想,是因为你是从影子世界来的,这间屋子和影子世界有联系……就像‘生死殊途’,你是个活人啊,珍妮!”

“而我已经死了。”他又说,试图用玩笑的语气。

“真希望我也——”彼得捂住她的嘴。

“别这么说。如果你——”彼得依然不愿做这样的假设,“那我们或许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珍妮你要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但我也知道,你在影子世界里还有生活,虽然你没有对我讲明……但我知道,珍妮,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珍妮把他的手推开:“还是说说你吧,你为什么能进这间屋呢?难道说你在影子世界有什么遗存,给我一个线索,让我去找到你,好不好?”

彼得顺势擎着珍妮的手,拉着她在地毯上躺下,两人面对面,相顾无言。

时间静止,直到珍妮光着脚站起来,烧上水,从柜子里找出面粉、乳酪、果干和糖。

“至尊王好像一向不太了解烹饪哦。”

彼得侧身躺着,一手支起脑袋,微笑着看着珍妮。

“我可以帮忙洗盘子。”他说。

“快起来!”珍妮走回彼得面前,轻轻地踢他的脸,却被他握住一只脚,轻轻地挠,两人再度躺下,温热的呼吸扑进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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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吃到了有“梦”以来最狼狈的一次晚餐。

彼得顶着“花白”的头发坐在她对面,衣领上也沾着面粉。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也是这么滑稽,彼得也瞧着她,两人都想忍着不笑出声来。

“我们为何要坐在桌子两头?”彼得假装严肃地问。

“依照习俗,至尊王,男女主人需要分坐在餐桌两头。”珍妮用同样假装严肃的语气回答。

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珍妮呛得直咳嗽,彼得倒了水过来,轻拍她的后背。

几块面包足足吃了一个小时。晚饭后,彼得在珍妮的“监督”下洗了碗,最后用抹布抹了两人的脸。珍妮拨弄着彼得的头发,努力拉住自己的思绪,不去想这个梦什么时候结束,怎样结束。

窗外,星星已经升上来了。

彼得介绍着纳尼亚的星星,虽然他从前不止一次形容过,但在纳尼亚的天空下,这是头一回。“那个位置是拉曼杜的。”他指向满天星辰中黯淡的那一小块,“他还没有恢复青春,不过已经快了,而和他轮班的那位,现在也已经老了。真有趣,星辰们轮一次班,地面上已经过去好几代人了。这么想,好像一切都很短暂似的。”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珍妮。

“你从前告诉过我,拉曼杜的女儿就是凯斯宾的王后。”珍妮从那臂弯里的力量感觉到这梦就要结束了,“他们常去那岛上看望拉曼杜吗?”

“常去,凯斯宾喜欢大海。如今,他们一年中有一半的日子待在黎明踏浪号上!”

“真好。”珍妮轻声说。

夜色渐浓,小屋附近一片沉寂,树木掩映,隐隐透出远处的火光和歌声,珍妮知道那是羊怪和仙女在聚会。她和彼得从未一起去过任何形式的聚会。

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树丛中冒出来。

“谁在哪儿?”至尊王喝问道,同时将珍妮挡在身后。

“是洛芙蒂,陛下。”一个纤细的声音答道。

“你过来吧。”彼得温和地说。

珍妮看见一个和那声音极其相称的小小身躯,原来是一个年幼的宁芙。

“我盖这间小屋的时候,洛芙蒂帮了很大的忙,木材还有水源,都是她告诉我的。”彼得介绍道,“洛芙蒂,这是珍妮小姐。”

“珍妮小姐,真高兴见到您。”洛芙蒂说话的语调好像一支哀伤的歌,“陛下,他们都在找您呐!我来就是要告诉您这个。公正王已经到林子里了。”

“有劳你前来报信。洛芙蒂,你能替我在此处留守多久?”

“这一带是我的家园,我在此处守多久都可以。”

“洛芙蒂,你且稍待。”彼得拉着珍妮回到屋里,掩上门。

烛光昏暗,珍妮拉上窗帘。

“我的这个梦该结束了。”她苦笑着说。

“你这次是怎样来的?还是带了指环吗?”

“不,自上次之后,我就把指环收起来了。”

“那么,就只是梦了。”彼得总是这么简单而认真。

“我得在这里做梦,才能回到影子英国去?”珍妮玩笑着说。

“恐怕是这样。”彼得说着走向卧室。珍妮这才想起小屋里还有一间卧室,里面只有一张很窄的小床。

“就是这里了。”彼得打开门,昏暗的烛光溜进卧室里,“珍妮,原谅我不能守到你离开,但洛芙蒂会在屋外,万一有什么问题,你尽可以告诉她。”

珍妮把自己摔在床上,拿出最没心没肺的语气,问道:“可以有个睡前故事吗?”

彼得温柔地笑着,抚着珍妮的头发,说:“我对你说过许多故事,大多没有结尾。我在想,没有结尾的故事也许不算好故事。”

“我想,没有结尾的故事才值得继续讲下去。”珍妮把那手掌按住,紧贴着脸颊,“说一个吧,也许说到一半我就睡着了。”

“那么,我来说一个很老套的故事。”彼得在床头坐下,让珍妮枕在他膝上,“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古老的王国,有一个年轻的国王,生活得幸福快乐。但处在幸福快乐中的人总想变得更加幸福快乐些,那一日,他听说可以令人实现心愿的白鹿现身了,便和王妹王弟一道去打猎。看见白鹿身影的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说:‘我想遇见一个能同我相爱一生的姑娘。’白鹿却将他们引向通往另一个国度的道路。之后,岁月流转,他的一个王妹忘记了故国,将异域他乡视为自己的家,将往昔的生活视为游戏和幻想。他就想着,手足尚且不能同心,更不会有别人能理解他的心意了。于是他决意埋首学业,度过此生。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姑娘,这姑娘信任他——在那个世界,信任是稀有的。他又想:‘或许白鹿将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帮我实现心愿。’却不料造化弄人,突然之间,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王国,和朋友们团聚,但仍有于他而言极为珍贵的人,不在此间。另外两个年幼的王弟和王妹也一同回来了,那两个孩子,还未曾在异域逢着知己,所以省去许多烦恼。渐渐地,他终于明白,白鹿的确是灵验的,那高贵的动物实现了他的心愿,令他有幸‘遇见’爱人,他没有向白鹿祈求更多,故而白鹿也就不能为他实现更多。我亲爱的珍妮,我记得在那个世界里,凡故事都有教训。在我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训便是:人是不应当轻易许愿的。你觉得呢,珍妮?”

珍妮却不应声。她听见彼得将要结束讲话的时候,就合上眼,假装睡着了。“这故事还远没有结尾,别这么急着总结教训。”珍妮在心里回答。

“晚安,珍妮。”彼得动作轻柔地给她换上枕头,吻了吻她的前额,替她掖好被子。

关门的那一瞬间,珍妮听得分明:“谢谢你关心着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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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唤醒了她,珍妮睁开眼,看见两片窗帘间空出一条长长的缝隙。早饭时,巴里太太发觉她气色不好。“窗帘没关严实。”珍妮回答说。

“一定是月光照在脸上,做了奇怪的梦吧!”巴里太太说,“昨晚的月光可亮了,真不寻常。上次见到这么亮的月光,我还是个小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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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卡梅罗突然竖起耳朵,警觉地做了个手势:“嘘!有人来了!” 此句出自原著《凯斯宾王子》(吴力新、徐海燕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