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篇:(十二)转情

回到家中,珍妮第一个看到的是母亲。

“爸爸和黛茜呢?”

“他们去集市了,还没回来。”

“哦。”珍妮把行李搬上楼。

梅格也跟上来。

“那位佩文西……警察后来找过她。”

“哦?”

“她欠了那个布鲁姆许多债,不过其中大概有什么隐情,现在她本来的房子还是归她所有。”

“我知道。”那处房子的出租广告还是爱德华给登上报纸的。

“警察还来问了黛茜的事。”

“黛茜什么反应?”

“他们没有直接问黛茜,只看了病历,然后告诉我们关于你的事……”

“我没什么事。”珍妮努力不去想尼娜阿姨。

“佩文西小姐和黛茜很投缘。”梅格适时转移了话题,“她俩还一起去游泳了,黛茜很久没穿过露出胳膊的衣服……”

楼下传来黛茜的声音。珍妮刚好收拾完东西,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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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黛茜把珍妮拉到卧室里,从床下拖出一个小小的工具箱。“爸爸给我做的。”工具箱上了锁,黛茜从衣领里抽出钥匙,“我只留了一把钥匙,别的都藏在苏珊那里。”打开箱子,珍妮看到几张木雕,并不很精致。

“我只能偷着弄。”黛茜把画递给珍妮,“很多地方还得改。”

“妈妈知道肯定会尖叫吧。”珍妮从画里认出了黛茜、爱德华和自己。

“随她去吧。”黛茜把画收回来,“等以后改好了再给你看。”

“你怎么不让苏珊帮你打掩护?放在家里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苏珊也有苏珊的问题。”黛茜坦然地说。

珍妮很想对黛茜说“你安全了”,但终于没有自欺欺人地说出来。那只是布鲁姆而已,连黛茜的头发都没碰着的布鲁姆。不需要太久,布鲁姆就会出来,如果伦敦的社交圈不那么健忘的话,他也许会躲藏一段时间。

“对了,苏珊的钥匙。”黛茜又想起来一件事,“她让我们替她保管一把,妈妈给放在鞋柜上面那个小盒子里了。”

黛茜睡得很早,她依然需要休息。珍妮道了晚安,下楼来,马修和梅格坐在桌边,看样子梅格准备长谈一次。

“我去看看苏珊。”珍妮走到鞋柜跟前,“也许在那儿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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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黑云蔽月。珍妮打着手电筒,沿着熟悉的路走向曾经属于柯克教授的房子,那原本也是柯克家祖传的地产。

窗前没有灯光。

“苏珊!”

没有应答。

门锁是老式的,珍妮试了几次才打开。屋里陈设很少,珍妮用手电筒大略照了一遍,这还是间老人的屋子,一点没有年轻人生活过的踪迹。

“苏珊!”珍妮没有喊出来,在墙上照到电灯开关,打开客厅的灯。望一眼门外的夜色,心里一阵发凉,又把大门关上。主卧的门没有锁,一拧把手就开了,苏珊的行李堆在里面,只打开了几件,装的都是基本的生活用品。

书房呢,有被略微打扫过的痕迹。

浴室。珍妮心情忐忑地打开门,没有血迹,很好,梳子上还沾着头发。

客卧的门虚掩着,一缕清辉从门缝溜进走廊——云已经散了。这是彼得曾住过的房间。珍妮就是在他住在这里的时候认识他的。

床铺零乱。关于纳尼亚的画作和着月光散落一地。她住这间。珍妮放心了。

那间大衣柜,珍妮终于亲眼得见。那个夏天,我原本有机会的。珍妮轻抚着衣柜上的雕刻,听见衣柜里传来不甚通畅的呼吸声。

她哭过。

或许她就是哭着睡着的。

你梦见了什么,苏珊?

珍妮打开门。月光顺势爬进衣柜,照见里面空荡荡的,苏珊蜷在一角,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苍白,那么孤单。珍妮抬头看着横杆,那上面曾经挂满了大衣,想必都是很古早的样式,其中有几件落在了纳尼亚,也许被小矮人或者獾捡去了,更多的是在这个世界失落了,也许现在正穿在什么人身上,也许已经化了灰。

苏珊……

苏珊突然抽搐了一下,惊醒过来。

“珍妮!”她半个身子扑出衣柜,抓住珍妮的胳膊,无助地对着珍妮的脸,瞧了一阵,又环顾四周,“我还在这儿?”

“嗯。”珍妮点点头,挨着衣柜坐下来,苏珊仍牢牢地抓着她。

“露茜……”苏珊靠着门框,借着月光,珍妮看见她额上汗涔涔的,衬衫也湿透了,“那只熊……”

“那是你第二次去纳尼亚的时候。”珍妮小心地避开“最后一次”。

“对……那次杜鲁普金接应了我们,我们从清水湾上岸……在树林里,那只熊扑向露茜,我犹豫了……”珍妮感到手臂被抓得更紧了。

“但露茜得救了,杜鲁普金及时射出了那一箭。”

“对,杜鲁普金,他是个有智慧的小矮人,他后来一直辅佐着凯斯宾……”苏珊又放松下来。

“纳尼亚是受到保佑的。”珍妮终于抽出一只手,替苏珊拨开覆在脸上的头发。

“可我们还活在不受保佑的世上啊!”苏珊放声大哭。

那个下午的愤怒和不解再次涌上心头,珍妮感到情绪正在不受控制地把她拖离自己的身体。她也抱住苏珊,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带走似的。

“……那天,那天露茜说,她说要是有一天……有一天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有人野蛮地向你冲过来,就像纳尼亚的野兽,可样子却仍然是人……她说这样太可怕了,我却叫她不要想这些事,我说在纳尼亚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苏珊完全陷入回忆中,“我没能和她一起想这个问题,她要是又遭遇了危险,我却不在……她要是……”

“露茜现在在纳尼亚,她不会再遭遇危险了。”珍妮不知道这句话会引起什么反应,但她一时间也说不出别的。

“对,”苏珊若有所思,“她现在在纳尼亚,他们现在都在纳尼亚,只有我不在。”

“珍妮,彼得也抛下了你……”苏珊突然转入另一个想法中,“你一点不怪他?”

“也不是一点都没有。”珍妮承认道。

苏珊把头埋在珍妮肩上,两人都沉默着。

“我还有机会吗?”她头也不抬地问。

“也许有吧。”情绪渐渐消散,珍妮有点恍惚。

“机会在哪儿呢?”

“你已经抓住了一次了。”珍妮心里挣扎着,这样说是否也是一种自欺欺人呢,“你及时地赶回来,射出一箭,你救了我的命。”——还有爱德华和他的鞋子,她在心里想着。

“我真的做得好吗?”苏珊追问道。

“嗯……”珍妮思索着,“就是…..就是那张黎明踏浪号的画,其实和你也没多大关系,是被我给弄坏的。”

“要说那张画,那可没有。”苏珊抬起头,“那张画是我画的,我把真画带回来了。”说罢,她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抽出一个画框。

珍妮这才得见真迹。要说这幅画,实在算不上高明,但的确是一幅纳尼亚的画。相比之下,苏珊临摹的那幅要精致得多。

所以才能骗过布鲁姆,骗过警察,甚至还骗过了……我。惟有真正在纳尼亚生活过的人才能分辨。刹那间,诸般感念在心间起起伏伏。终于,珍妮无奈地承认:我只是一个客人。

“新的画框是黛茜做的。”苏珊在一旁说。

思绪猛地收起。

“我们该把这画挂起来。”珍妮举着画,在窗前的月光下摇着,指腹摩挲着画框,木材是她自幼熟知的,手艺也来自她父亲的亲传,“苏珊,你真的做得很好,再也不能更好了。”

“彼得知道了,会高兴的吧!”

戒指轻轻地撞在心口。

“会的。”珍妮笃定地说,“大家都会高兴的。”

“还有很多机会?”满面泪痕中,一个微笑,夹杂着脆弱的期待,怯怯地绽出。

“还有很多很多机会。”她拍拍苏珊的背。

我们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证明着自己吗?珍妮默念着,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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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所回忆的这段经历详见《凯斯宾王子》(吴力新,徐海燕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9章“露茜看到了什么”。其中,苏珊和露茜的对话见该书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