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盖娅:永恆的時間之旅

#虚构 #不存在的语言

盖娅,是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的名字,阿西莫夫科幻小说中拥有集体精神力量的星系。彼此孤独而充满纷争的个体重返同一的道路——万物有灵,意念相通。正如盖娅。

1

老家门前的小院,一棵柚子树已结出六七颗青涩的小果。自我记事起,它就恬静安分地扎在那儿。我长一岁,它老一岁。

盼着盼着,中秋到了,正是打柚子的时节。在等待圆月现身的下午,大人们举着长竹竿在柚子树下拨弄。等到脖子都快仰僵,终于听到“砰”的闷响,果实落地。我们几个孩子欢呼雀跃围上去。柚子卧在落叶与泥土间,之前远望上去青黄的外皮,已经变成沉静的金黄。

多汁的果肉被我们一瓣瓣分食殆尽。只剩下剥开的柚子皮,柔软深厚,清香萦绕。我着迷地抚摸它,不忍丢弃。

不知怎的,院子那边父母的吵架声又烈起来。尖锐的高音与沉闷的低吼,绞合在一起,直教人眩晕。在这样的争吵中,我感觉自己所知的世界吱呀吱呀地开始倾斜、摇晃。仿佛走在荒野中的一座破旧而朽裂的木桥上,而天色是阴沉沉的灰,不由分说地将我笼罩,阻绝所有去路。

我摇摇头,谢过阿婆要帮我晒柚子皮干的好意,也无心与其他孩子去田埂上游戏。起身搬了小凳,便独自躲进屋里坐着。

抱着呈花瓣状盛开的柚子皮,轻轻地拢起,我把脸半埋进去呼吸。恍惚间,像是飘浮在虚空中,再听不见屋外的闹嚷。那是白色丝絮状、微漾着酸甜与清香的宇宙。

2

我挣扎着从午梦中醒来,只觉浑身僵硬,背后汗水浸透。

梦中,我靠在门边休息,不认识的玩伴嬉皮笑脸地向我腹部压去。尽管我失声大喊、全力抵抗,那种压迫与窒息却寸步不让,直至惊醒。

还有好几次,则是如《盗梦空间》一般的梦中梦。我猛戳手臂、打开手电的强光、从高台向下跳,每次仿佛醒来,都会发现自己仍在梦中。忘了在第几层梦境的惊恐之后,我才真正脱身出来。我抱着腿呆坐在床上,回想起好些过去的事情。

这个庞大的世界先于我而存在。跌坐在记忆中的每个我,宛如抱着树叶尖在风中颤抖的蚍蜉。为何被抛至于此。我反复地问。

都说人长大以后,会忘记许多小时候为之哭泣的因由。只是,这种机体的自动遗忘并不总代表着重生,也可能是无声的溃烂。循着来时路细察,我祈求解救。而这条时间线上,唯有阵阵酸楚,此消彼长。有如阴晦的南方晚冬初春,雨季绵绵。

但或许,雨正是疼痛而流动的生命。我所拥有的自由、意识,便是痛苦的礼赠。

沙乌云聚拢,天色暗沉好似晚上,我趿拉着拖鞋去开灯。大风,细雨,虚痕一道道攀上窗户,渐渐密密交织。推开渗着寒意的窗,轻纱般的雨幕。液体的清新伴随湿凉的泥土气息,一切变得缱绻,失重。此时风仍是削骨感觉。

我闭上眼,在脑海中淋着它们,融入它们,变成它们。想象自己真的一身轻盈,飘飞在空中。

3

这些年,我变得很少做梦,却总会落入有意识的幻觉中。

夏末,与朋友出游,露营在草原。约摸打了个盹的功夫,地平线那边已有微隙,泛出微白的征兆。近处燃尽的篝火堆不时发出几声卧倒的闷响,如灰烬的叹息。我屏息听。就这样在帐篷边上过了一夜吗。我揉了揉眼睛。不知聚会何时结束,不知同伴们又去了哪里,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

我记起自己在火光中迷迷糊糊看见的影像。辨认不出具体的形状,却能捕捉到无数揉碎的记忆影像,随火焰跳跃、变幻,在我身边萦绕。

我们或许会迎来一个短暂而提前的末日葬礼,享受历史终结的确定性,没有明天的最后拥抱,失约2012发来的迟到问候。“人们因为极端环境而变得谦卑。”只有末日才会让永远奔忙的齿轮停下,虽然代价是彻底崩坏。当我们出走太久、太远,已忘记行路的缘由。

4

我坐在这颗陌生星球的旅所,空荡荡的落地窗前,目送最后一丝暗红余晖搅入泥泞的黑夜。脚下的城市如永动机般轰鸣、闪烁,行入不眠的海洋。

我已抵达更远处。远到不再遇见长江任何一条支流的洪水;远到无须记挂二十一世纪上半叶的旧闻;远到时间观察已经给予人们消除精神创伤与纷扰记忆的特权;远到和生活了六十年的地球,中断了通讯。

作为千禧年出生的漫游者,早该清空一下头脑中的陈年旧藉了。可我从未把它排上日程。我怀念无法描绘形状的柚子树,怀念瀑布与隐约歌声,怀念年年如期的雨水,怀念火光中的幻象与叹息的灰烬。它们证实,我由衷喜悦过,痛苦挣扎过,活过。

我甚至怀疑,它们曾代替某一部分我。代我堕入腐坏。

想起某个迟迟不愿睡去的夜晚,读阿西莫夫的《基地边缘》。书中的盖娅,是一个仿佛会浅浅浮出光来的名字。那时,我从没觉得离开故土会和小说里一样容易。

盖娅,我默想着。忽然,熟悉而令人鼻酸的清香环绕了我。